胡海倫（澳大利亞）

2020年情人節(jié)，我去機場接馬丁，一位從倫敦來看他六十年前未婚妻的八旬老人。車子開在高速公路上，我的心忐忑不安，馬丁是怎樣的人？我見到他要說什么？

我所工作的養(yǎng)老院有一百多位老人。最近駐院牧師發(fā)起了“了心愿”活動，老人可將未了心愿告訴院方，只要合理，院方會幫助他們?nèi)崿F(xiàn)。終身未婚的朱麗將她的心愿告訴牧師：請她在英國的男友馬丁來澳與她見面。他們上世紀五十年代在倫敦墜入情網(wǎng)，私訂終身，但是愛情最終敗給了距離。根據(jù)朱麗提供的線索，院方找到了馬丁，他已喪偶，獨居在倫敦。終于，他訂了機票，選了情人節(jié)那天到達與朱麗見面?？墒?，朱麗卻在兩天前突發(fā)心臟病過世了！

我舉著馬丁名字的牌子，見一位身著深藍風衣，紅圍巾，高瘦的紳士向我走來，他藍色眼睛含著笑意，氣度軒昂，張開布滿白色胡須的口：“您好！我是倫敦來的馬丁·紐曼。謝謝您來接我?！蔽亿s緊迎上去：“歡迎，紐曼先生！”他說：“我真期望在這里見到朱麗?！蔽抑荒苄÷暬卮穑骸爸禧惒荒軄砹??！彼麊枺骸爸禧惡脝?？”我沉默不語。半小時后，我們到了。我將他引入朱麗的房間，他驚呆了：墻上到處是當年他和朱麗在英國游玩的合影：倫敦橋前、泰晤士河畔、海德公園玫瑰花叢中。他問：“朱麗呢？”她的床鋪得端正。我說：“您長途勞頓，需要調(diào)整時差，先在床上睡一會。晚餐前我喚醒您?！彼B皮地向我眨眼：“她要給我情人節(jié)驚喜浪漫的晚餐吧？”然后就寬衣睡了。

在辦公室，我們正在籌劃朱麗的葬禮，因為她單身，沒有后輩。最大的難題是怎么把這個悲傷消息告訴馬丁？朱麗的律師也來了，她的遺囑上將一生的財產(chǎn)一百多萬澳元全部贈予馬丁。

下午五點多，律師和院長叫我一起去見馬丁，他已醒了，穿戴整齊，從桌上花瓶里白玫瑰中摘下一朵，插在深色西裝的胸口，正在瞇著眼看墻上的照片，陷入沉思和回憶。見到大家一臉正色進來，立刻明白發(fā)生了什么，說了一句：“我來晚了！”就聽院長和律師向他宣布一切。

在朱麗的葬禮上，馬丁上臺講話，回憶他和朱麗當年在倫敦地鐵相遇，他陪著美麗的澳洲姑娘玩遍倫敦，一路歡笑，留下一張張倩影。最后在倫敦橋升起斷開時，初吻，求婚。朱麗回澳后，他們失去聯(lián)系，他最終在英國結(jié)婚，成為人夫人父。一年前喪偶，幾個月前卻收到澳洲朱麗信息，可惜太晚了。馬丁曾任倫敦市長，一口純正的牛津音，他的講話非常流利感人，大家聽了悲傷流淚，感慨命運捉弄，使這對有情人陰陽兩隔，不過馬丁趕到送了朱麗最后一程，在她遺體額上輕輕一吻，她的在天之靈得到安慰。

朱麗葬禮后，新冠病毒在全球傳播，澳洲封城，回英國的飛機沒有了。馬丁只得滯留在養(yǎng)老院。他說：“我喜歡住在朱麗的房間，她的靈魂還在屋里，與我在一起。我回英國也是孤獨一人，就讓我留在這個美麗的國家吧！”院方為他辦了入院手續(xù)。他每天上午去客廳讀報，做操。下午玩游戲，聽音樂。每周有醫(yī)生來為他體檢，三餐兩茶點都對他胃口。

一天，馬丁在花園散步，見到一位銀色卷發(fā)、戴金邊眼鏡的老太太。他過去打招呼：“您好嗎？我是馬丁，從倫敦來?！崩咸[著眼微笑：“我知道您，我就住在您隔壁，我是瑪麗?！?從此，他倆經(jīng)常相約散步?，旣惪釔畚膶W，她的書櫥中放滿了莎士比亞的著作和雪萊詩集等。她邀請馬丁和她一起探討英國文學。漸漸地，馬丁幾乎天天坐在瑪麗房里聊天。封城時，老人院不許任何來訪者進入?，旣惖膬号畞砜此?，只能站在窗外，瑪麗大方地向他們介紹：“這位是英國紳士馬丁，我倆討論英國文學。”

馬丁在瑪麗房里看見她掛在墻上的大幅泳裝照，自豪地戴著奧林匹克金牌，才知瑪麗曾是優(yōu)秀跳水運動員，上世紀六十年代為澳洲奪金獎爭光?，旣惡婉R丁說：“你知道我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嗎？”馬丁說：“重上跳臺跳水?！爆旣惤械溃骸澳平馊艘饬?，這就是我的夢想！” 馬丁說：“實現(xiàn)夢想永不晚！” 馬丁拉著瑪麗去見蔣牧師，向他講了瑪麗的心愿。蔣牧師聽了有點吃驚，畢竟瑪麗已經(jīng)七十九歲了！牧師說要問下醫(yī)生?，旣愋Φ溃骸皩崿F(xiàn)了這個心愿，我死而無悔！我每天游泳，知道自己的體能?！瘪R丁在邊上鼓勵地握著她的手?，旣惖倪@個心愿，驚動了許多人：醫(yī)生為她全身做了體檢，蔣牧師發(fā)動大家，每周三做禮拜時為瑪麗禱告。院長和我多次去悉尼奧林匹克公園，檢查跳水臺，我們還聯(lián)系了救護大隊以防萬一。天時地利人和，六月下旬澳洲疫情緩和解封，瑪麗定了六月二十八日上午十一點跳水。因為那天是瑪麗八十歲生日。瑪麗選了大紅的泳衣，橙色泳帽，澳洲各大媒體也聞訊趕來。在驅(qū)車前往的路上，瑪麗要馬丁坐在她邊上，輕聲對他說：“我每晚想象演習我跳水的那一刻，今天我有把握。如果成功，您要在我八十生日宴上講話，如果不成，您要在我葬禮上講話。我想99%是前者?！瘪R丁笑著說：“我答應(yīng)您的心愿。”

十一點，瑪麗站在高高的跳臺，想象著六十年前的情景，矯健如飛燕般地從跳臺優(yōu)美地躍入水中，攝像機錄下了精彩的全程。我站在邊上忘情地歡呼！馬丁手捧一大束紅玫瑰，獻給了從水中優(yōu)雅上來的瑪麗：“你成功了，瑪麗！” 熱淚從兩人眼中奪眶而出，兩人相擁接吻。

養(yǎng)老院為瑪麗慶祝八十歲生日，聚會上馬丁發(fā)言：“我來澳洲是為朱麗，現(xiàn)在我決定永久生活在這里，是因為瑪麗！她堅毅、樂觀、優(yōu)雅地將她的夢想變成現(xiàn)實，這也成了她最好的生日禮物。讓我們舉杯：生日快樂，我們的女英雄！實現(xiàn)心愿永遠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