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裕亭
心里有事,總是睡不安生。感覺是天快亮了,可睜開眼睛看看,屋里面還是烏漆墨黑的。窗戶那兒雖說透進(jìn)來一束亮光,但烏蒙蒙的,仍然是夜的跡象呢。
不過,院子里的雞已經(jīng)叫了,應(yīng)該離天亮不是太遠(yuǎn)了。胡昌想,反正是睡不著了,腿腳還麻酥酥的,別躺在床上“打餅子”了,索性起來吧。
胡昌的左腿骨是磕斷了又接上的,平常走道時沒啥大的影響,只是天氣變化時他那地方會有反應(yīng)——酸脹疼痛,還癢!有時,讓他整夜睡不好覺。睡不好覺的胡昌想著,干脆就早點起來唄。
拉開房門時,院子還是一片黑乎乎的。石磨呀,豬圈呀,草垛呀,包括當(dāng)院里的幾棵椿樹、桃樹啥的,都被黑綽綽的夜幕籠罩著。唯有睡在石磨底下的大黃,聽到主人開門了,顯得很興奮,它搖著尾巴偎到胡昌的身邊,撒嬌似的在胡昌的兩腿間鉆來蹭去。
胡昌手把著褲子,到墻角那邊去撒尿。大黃跟過去,又跑回它的窩邊,不知所措地?fù)u著尾巴,似乎在猜測主人撒過尿以后是繼續(xù)回房睡覺呢,還是要趕早去做別的什么事情。大黃猜測不到。但大黃直直地盯著胡昌,口中唔唔唔地發(fā)出聲響,似乎在說,它的主人想去做什么,它都是樂意的。
回頭,胡昌掖緊了褲子,帶著大黃,或者說,是大黃引領(lǐng)著胡昌,沿著黑綽綽的街巷,朝著村子西面的方向走去。大黃一路跑在前頭,走走停停,不時地回頭張望它的主人。途中,遇到幾只在黑暗中撩騷的公狗與母狗,大黃還跑過去,跟人家嗅了嗅,但它很快又跑回胡昌跟前。大黃似乎知道,今早它要跟著主人去做事情呢,不能跟那幾只狗過多糾纏。
在村頭,胡昌察覺到地上有些亮晶晶的麥草。他知道,有人家已經(jīng)開鐮了。
是的,嶺上的麥子熟了。胡昌今天起個大早,就是要去領(lǐng)幾個體格健壯的麥客來。
胡昌家?guī)X上、湖道里都有田地,但胡昌在鹽區(qū)這邊算不上什么大財主。鹽區(qū)這邊真正有錢的人家都去跑船,或是倒騰鹽的買賣了。像胡昌家這樣,家有騾馬,名下有幾十畝田產(chǎn)的人家,在流金淌銀的鹽區(qū),只能算是一般的富裕戶。平常,胡昌本人也在趕牛耕田呢,只是到了麥?zhǔn)諘r,他必須找?guī)讉€麥客來幫忙。一則是他的腿腳受過傷,干不動體力活;二則,麥?zhǔn)帐勤s時節(jié)的,前后就那半拉月的時間,家中沒有幾個幫手,只怕是要讓麥子爛在地里的。
俗話說“麥?zhǔn)烊巍?,再青澀的麥子,只要是到了麥口(麥?zhǔn)占竟?jié)),三天暖洋洋的西南風(fēng)一吹,自然也就成熟了。麥子成熟以后,就要趕快收割,否則麥粒會在胞胎中自然炸裂開來。那樣的話,就很難把落地的麥粒再收上來了。
胡昌算的就是這個賬。他要趕在麥?zhǔn)鞎r,盡快把自家的麥子收上來。一旦成熟的麥子著了雨水,麥粒子就會發(fā)芽變質(zhì),到那時,原本香噴噴的麥子,喂豬只怕豬都嫌了。
晨曦中,胡昌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橋上有人捧火抽煙的星星點點亮光,他就猜到已經(jīng)有麥客聚集在那兒。他甚至覺得,有人先他一步趕到那邊挑選麥客了——
“你家要幾把鐮子?”這是麥客問東家的行話。
“要幾把鐮子”是指要幾個麥客。即便是麥客身強力壯,腰間同時別著三五把鐮刀,此刻也只能算是一把“鐮子”。
回答若說“三五畝地”,打頭的那麥客便會“點卯”:“大黑、小伍子,你們爺倆去吧?!焙孟袢瀹€麥田,去兩個人,一天就能給收拾完了。
那些麥客,都是西鄉(xiāng)山區(qū)那邊過來的,他們像候鳥一樣,總是會選在鹽區(qū)這邊的麥?zhǔn)鞎r節(jié)趕過來。他們中,或父子,或兄弟,或是一個村上的男人抱團(tuán)一起來的。東家來挑選麥客,麥客們同時也在選擇東家。
像胡昌家這樣的富裕人家,嶺上有麥地,湖道里還有水田,連收麥子帶插秧,即便是三五個麥客白天帶晚地干,少說也要十天半月才能完成。所以,胡昌今早趕來,就是要多挑幾個力氣大、肯吃苦的麥客。條件嘛,由對方提——
“你家出多少錢?”
這是麥客們問東家,割倒一畝麥子,能付給他們多少錢呢?類似的話題,往年都有先例,一般走不了大扯子。問題是,有個別嘴巴饞的麥客,還要追問一句:“中午什么飯食?”
答:“小魚燒豆腐。”
挑剔的麥客往往會在這個時候把臉扭向一邊,去問旁邊的另一位東家:“你家呢?”
胡昌似乎是瞧準(zhǔn)了時機,況且他已相中了眼前那位膀大腰圓的麥客,當(dāng)即把話接過來,說:“俺家是白米飯,大腳饅頭,外加豬肉燉粉條子。”
這是這個時期招待麥客的最好飯菜了。
麥客們一聽,起身就跟著胡昌家的“豬肉燉粉條子”走了??烧娴搅撕依铮瑫粫婢拖窈f的那樣是大腳饅頭外加豬肉燉粉條子呢?那就不好說了。
言行不一的事情,在東家與麥客當(dāng)中,年年都會發(fā)生。
麥客間流傳著一個笑話。說是有一年,一戶財主招攬麥客時,答應(yīng)給他們吃新面饅頭。有兄弟去了,不但沒有吃上新面饅頭,反而被那鬼精的老財主指派到不同的地塊去干活——他怕這兄弟倆在一起時會講話,不出活。
沒料想,一季麥子割下來,兄弟倆沒吃上財主家的新面饅頭不說,結(jié)賬時,摳門的老財主還克扣他們的薪水。兄弟倆當(dāng)場便背靠背地哭喚起來:“我們兄弟倆不容易呀,來幾天了,都沒有見個面!”
這里的“面”,表面上是說兄弟倆同在那戶財主家干活,卻一直沒能見面;實質(zhì)呢,也暗諷財主家承諾他們頓頓都吃白面饅頭,卻沒有兌現(xiàn)。
盡管那是麥客們瞎編出來的笑話,來調(diào)侃挖苦摳門財主的,但從中透出了麥客與東家的關(guān)系確實是很微妙呢。
胡昌好像不是那樣的財主。他向麥客們承諾的是大腳饅頭外加豬肉燉粉條子,當(dāng)天中午就兌現(xiàn)了。
午間吃飯的時候,胡昌沒在飯廳里擺桌面,而是讓麥客們一溜兒蹲在小街的檐口下。他與老伴,一個在前頭給麥客碗里裝肉菜,一個提著籠布兜子,往麥客手中遞那大白蘿卜一樣長的白面饅頭。滿街的鄉(xiāng)鄰,還有鄰居家的麥客們,都看到了。
其間,有新來的麥客問胡昌:“明天,我們也到你家來行不行?”
胡昌上下打量一下對方的身板,當(dāng)即表態(tài):“行呀,行呀,明天還是這個飯菜?!?/p>
饞得那麥客巴不得立馬就到胡昌家來呢。
這樣說來,胡昌家當(dāng)年招來的麥客,自然是不少的。而胡昌家那樣的飯菜,自然也招來同村財主們的忌恨與反感——
“那個胡昌,才穿了幾天悠襠褲子?”
言下之意,他胡昌才過上幾天好日子,就那樣擺闊?鹽區(qū)這邊沒處擱他了是不。
“就他胡昌那點家底,再這樣吃下去,只怕是不用屯麥褶子了!”
“胡昌是不是瘋掉了!他們家那樣寵著麥客,往后我們的麥客可就不好找了!”
“這個胡昌,真是胡鬧!”
大伙的言談話語中,無不在指責(zé)胡昌帶了個壞頭,讓大家以后的事情不好辦了。
胡昌家女人聽到外面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回來說給胡昌聽。
胡昌壓根沒當(dāng)回事,反而跟女人說:“只要收成好,麻雀還能吃多少!”
胡昌所說的“麻雀”,自然是指到他家來大碗吃肉、鼓圓了腮幫子吃白面饅頭的麥客們。
而那些吃了胡昌家豬肉燉粉條子的麥客,個個都鉚足了勁地干活。胡昌家原本七八天才能收割完的麥子,三五天的工夫,就被那幫麥客給打理干凈了。
胡昌心里樂呀。
其實,胡昌心中藏著一個秘密,一直沒好意思對外人講。麥?zhǔn)涨暗哪菐滋?,他那條殘腿連夜疼得他睡不好覺,他很擔(dān)心麥?zhǔn)諘r天氣會有變化。
果然,就在胡昌家?guī)X上的麥子收割完以后,一場暴雨又連著數(shù)日的陰雨天,將鹽區(qū)這邊許多人家的麥子都給浸泡在雨水里,爛在泥地里了。唯有胡昌家,麥子收齊了不說,那幫麥客還借助雨水,把他家麥茬地里的稻秧子也給插上了,并答應(yīng)胡昌,秋天收水稻時,他們一準(zhǔn)會及時趕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