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在旭
他一進屋就被滿陽臺的綠色植物吸引了。
它們在陽光下,擁擠著,不遺余力地向他微笑。
他不由自主地走過去,把手放在一株上面問道,這個叫什么?
她一邊收拾地板上凌亂的書一邊說,多肉。
什么?
她重復(fù)了一遍。多肉。
他又指著另一個問,這個呢?
她瞥了一眼說,多肉。
這個也叫多肉?
她停下來,雙手掐腰,說,是的,它們都叫多肉。
他露出一個驚訝的表情,嘟噥道,不就是盆栽嘛。
你管它們叫什么?
盆栽啊。
這次輪到她驚訝了。天啊,你竟然管它們叫盆栽?
怎么,不行嗎?他把最小的那盆轉(zhuǎn)了半圈,揪掉一瓣發(fā)黃的葉子。
她不再搭理他,隨他怎么叫吧。
他輕捏花瓣,玩味著,多肉,多肉。突然他嘴角露出一抹微笑,說嗯,很適合你。
過了足足有一分鐘,她才反應(yīng)過來。
喂,你是在說我胖嗎?
他打量著她,打趣道,我更愿意用“豐滿”這個詞。
這一瞬間,她臉紅了,但很快恢復(fù)了常態(tài)。
你再說一遍。
豐滿。
她挺了挺胸,撩了一下頭發(fā),瞇起眼睛問,那么——你喜歡豐滿嗎?
不,我喜歡多肉。
然后,兩人都笑了。
笑過之后,她朗聲說,喜歡,你可以帶走一盆。
不帶。他走向她,看著她的眼睛說,它們只有在這里才是美的,帶走就不美了。
她的眼神突然黯淡了。她當(dāng)然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你,不能常來。
為什么?
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
他又問了一句為什么。
她看了眼時間,把選好的一本書遞給他。
他接過書。我不明白……過了良久,他怯怯地問,是我不配嗎?
她沉默了。
或許是因為那一瞥——他看見了書架上那張照片,之前還不確定,現(xiàn)在確定了,照片上的人真的是藤博,他的發(fā)小。那一年他們一起去大河游泳,結(jié)果只有他一個人回來了。藤博為了救他,自己卻沒上來。藤母認為是他害了藤博。正是因為這件事,他離開村子,一走就是二十年。他不知道的是,藤博還有個寄養(yǎng)在城里姑姑家的妹妹,就是眼前的這個女人——藤香。
他拿起照片,難以置信地看著。怎么會這么巧?!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為什么不早告訴我?
她低下頭,喃喃道,我也是前些日子聽我媽說的。
他愣愣地看著她。這就是你最近疏遠我的理由?
我媽馬上就要回來了,這些年來她沒有一天不想我哥,我不想讓她難受。
這一瞬間他對她的感情和對藤博的愧疚混在一起,像洶涌的潮水襲來,他感覺自己仿佛在海里,慢慢下沉。他愛這個女人。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兩個人永遠不再孤獨。
他微微抬起頭,說,你不要怕我。你看,我甚至都不敢看你。來時我還在想,我們可以像年輕人那樣,敢愛敢恨,不計后果。但現(xiàn)在看來,我們還是無法逃脫命運的鐵掌。
所以,你今天本就不該來。她說。
那你愛過我嗎?問完這句話,他就后悔了,他驚訝于自己竟然把這份愛定義成過去式了。突然間,痛苦如章魚的腕足般鉆進他的每一處脈絡(luò)。他很想哭——為自己,也為她。
他感覺快要窒息了。她會回答這個問題嗎?
有時候愛比恨更難寬恕。
她的聲音平靜,沒有一絲顫抖。她的語氣近乎冷淡。這使他認識到自己在她面前是多么卑微。他動了動嘴唇,還想說什么,卻被她的眼神制止了。
你該走了。她終于下了逐客令。
他沒有動。
你在我心里依然不會變的。
我媽真的快要回來了。她比我……
他打斷了她的話。你知道嗎,是你改變了我。
她有些驚訝,我?
他猶豫了一下,說,嗯,認識你之前,我本想隨便找個工作,苦點累點也無所謂,反正一天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過著過著就過去了。然后隨便找個女人或者不找,一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活著活著就老了。呵呵,老了也就什么都看淡了。
她看著他,沒有說話。
認識你之后……他有點兒激動,已經(jīng)說不下去了,轉(zhuǎn)身走向陽臺,打開窗戶,把頭伸了出去。
喂,你干嗎?她立刻跟了過去。
我要窒息了,需要一點兒空氣。他一轉(zhuǎn)身,她的唇吻上了他的嘴。這一吻定格了時間,忘卻了身份。他一動不動,確切地說是不敢動,就像滿滿的一杯水,稍一動就會溢出來似的。
他終于明白,這些年來自己就像盆栽,雖然換了新的環(huán)境,開始了新的生活,但曾經(jīng)的羈絆早就扎根于這小小的盆中,不曾改變。此刻,他熱淚盈眶,感受著她的吻,感受著這次漫長的告別。
他來時,多肉不遺余力地向他微笑?,F(xiàn)在,他要走了,盆栽為他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