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飛

鳳枝娘和秋云娘在堂屋里說話的時候，鳳枝就坐在門檻上納鞋底。鳳枝今年十二歲，手勁還小，納底、抽線都顯吃力。

秋云娘起身的時候說：“后天，二十一，可別忘了?！?/p>

鳳枝娘說：“你看看你，這是啥事，我還能忘了？”

說完，兩個人都嘎嘎地笑起來，笑聲沖出屋子，要和槐樹上歸巢的鳥比高低似的。

秋云娘邁門檻的時候，看見了鳳枝納的鞋底。她有些吃驚地說：“咦，我嘞個天，這是咱鳳枝納的鞋底？要不是親眼看見，還以為是你納的呢。這妮子中，我看將來準(zhǔn)能趕上你！”

鳳枝娘說：“哪里呀，還差得遠(yuǎn)呢?！蹦赣H說著話愛撫地摸了摸鳳枝的頭。

秋云娘是來請鳳枝娘幫秋云套被子的，十月二十六秋云要出嫁，需要找村里的“巧人”套被子、繡枕頭。

秋云娘走了，鳳枝娘看了看女兒被繩子勒得通紅的手，就接過鞋底自己納起來。哧——哧——鋼針引著白線在鞋底上下翻飛，抽線聲悠長悅耳。

“娘。”

“嗯。”

鳳枝倚在門框上，不停地抻自己的衣襟，這是她最體面的一件衣服，如今顯得小了。

“秋云說，她出嫁時，讓我去送她！”

“我知道?！?/p>

“娘?！?/p>

“嗯?！?/p>

“聽說，她婆家，又給她送來幾件新成衣！”

“嗯，娘聽說了?！?/p>

鳳枝沒再說什么，低著頭，抿著嘴，一只手不停地扯著毛乎乎的袖口。

晚上，娘悄聲說：“她爹？”

“嗯?！?/p>

“鳳枝這閨女長大了，該講好了！”

“嗯?！?/p>

第二天是正月二十，鎮(zhèn)上逢會，爹和娘從鎮(zhèn)上買回來一只羊羔。羊羔很小，兩個月大的樣子，走起路來還磕磕絆絆的，讓人埋怨主人不該把它賣得這么早。

娘說：“鳳枝，這只羊好好養(yǎng)，待秋后賣了給你買件新成衣?！?/p>

“嗯?！兵P枝鄭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開始的幾天，羊羔跟他們家不熟，老是咩咩地叫喚，在院子里走來走去，一副心慌意亂的樣子。

鳳枝把它抱進(jìn)懷里，自己的臉輕輕地貼在它的臉上。過了一會兒，羊羔不叫了，伸出粉色的舌頭舔她的臉，把鳳枝癢得咯咯笑。就這樣她們熟了，鳳枝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鳳枝不在家，它就咩咩地叫，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一天，弟弟放學(xué)回來，手里攥著一把草去喂羊。鳳枝說：“等會兒，我看看?！彼巡輸傞_來，分揀了跟弟弟說：“這個節(jié)節(jié)草太硬，小羊不能吃。這棵是七七芽，有刺，會扎它的嘴，也不能吃?！?/p>

有時候，母親讓她端著刷鍋水飲羊，她用手摸摸水說：“太涼，它喝了會拉肚子?！?/p>

從此，喂羊成了鳳枝的專利。

鳳枝家沒有專門的羊屋子，就把它拴在院里的老槐樹下。鳳枝不喂它的時候，它一會兒站站，一會兒臥臥。有人經(jīng)過，它就抬頭望望，眨眨眼睛。

弟弟和他的伙伴們逗它玩，它有時脾氣好，不予理睬。有時脾氣壞，前腿高高立起，用頭去頂。可是，它忘了那根拴它的繩子，有繩子拽著，它的力氣就沒了用處。孩子們哄笑著走了，它就撞樹，轉(zhuǎn)著圈地撞。繩子越來越短，它終于動彈不得，又不會自己解套，只能傻傻地圈樹為牢。

鳳枝回來看見它的模樣，既心疼又生氣，一邊幫它解繩子，一邊罵它傻。說它老老實(shí)實(shí)待著不好嗎？犟什么犟呢？再不聽話，繞死你！

此后，只要鳳枝在家，就會把繩子解開，讓它在院子里自由活動。鳳枝放羊時也不拴繩子，鳳枝在前面走，它就在后面跟。鳳枝停下腳步，指指一棵毛毛草說“這個好吃”，羊兒舌頭一卷，毛毛草就在嘴里了。

放羊回家的路上，鳳枝碰到了秋云娘，秋云娘驚叫著說：“咦，我嘞個天，這羊咋這么大了！鳳枝你真中，我看你比東頭的高瘸子還會養(yǎng)羊?！?/p>

夏天時，鳳枝得了一場病，持續(xù)高燒了好幾天：白天父母去田里干活了，她就昏昏沉沉地床上躺著。迷糊中，她聽到有推門的聲音，她想睜開眼，可是人乏得難以動彈。那聲音朝她走來，然后停在床前。當(dāng)溫?zé)岬臐皲蹁醯纳囝^舔她的額頭時，她才知道是小羊。小羊舔她的額頭，舔她的手。被羊舔過后，她覺得身體輕松了許多。

鳳枝用力地睜開眼睛，羊正在床頭靜靜地望著她。見她醒來，羊的嘴巴一抬一抬的，四只蹄子跳踢踏舞似的在地上噼里啪啦一陣舞動。說不清為什么，鳳枝的鼻子一酸，眼淚就沒緣由地下來了。

當(dāng)天晚上，鳳枝的燒退了。

第二天，她不顧父母的規(guī)勸，就拖著虛弱的身體放羊了。她發(fā)現(xiàn)這幾天她的羊瘦了不少，羊吃草，她就不停地幫它梳理毛發(fā)，想要撫平它的委屈似的。

秋天來了，父母開始考慮賣這只羊了。他們的理由是，一入秋食物就少了，再不賣要掉膘了。

這一天，鳳枝娘交代鳳枝去舅舅家請姥娘，說農(nóng)活不忙了，該把老人請來盡盡孝心了。

當(dāng)鳳枝把姥娘請回來的時候，那只羊已被父母牽到鎮(zhèn)上賣掉了。鳳枝聽說后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那天晚上，她沒有吃飯。

第二天，鳳枝一大早就出去了，她不知從哪里背回來一大捆青草，她把草放到經(jīng)常拴羊的那棵槐樹下，然后舉目四望。忽然，她丟下鐮刀，蹲在地上嗚嗚地哭起來了。

送秋云那天，鳳枝沒有穿母親給她買的新成衣。母親問她原因，她說不想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