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奕
陳小海原來不姓陳,他姓孫,叫孫小海。
這天,孫小海放了學(xué)就朝派出所跑去。他在教導(dǎo)員跟前停下來,喘著粗氣說,我要找陳留夏叔叔。
教導(dǎo)員抬頭看了一眼鉛灰色的天空,盯著孫小海的眼睛說,小海你看,這風(fēng)還沒有歇,浪又那么大,已經(jīng)停航了。就算陳留夏休完假了,這會兒也回不來。你找他做什么?是不是又跟街上的人打架了?
孫小海聽了沒回答,擰著眉頭,學(xué)著教導(dǎo)員的樣子抬頭看天,然后風(fēng)一樣地跑遠了。
第二天傍晚,孫小海又來到派出所門口。教導(dǎo)員告訴他,陳留夏回來了,可他現(xiàn)在不在所里。孫小海問,那他去哪兒了?
教導(dǎo)員說,他啊,背個工作包,拎了肉,說是要去看鄭老太。
孫小海聽了,轉(zhuǎn)身就往鄭老太家跑。鄭老太獨居在半山腰上,通往她家的石階路歪歪扭扭的,很不好走。等他滿頭大汗地跑進鄭老太家時,看到鄭老太系著圍裙在廚房里燉肉。孫小海問,陳留夏叔叔呢?鄭老太笑呵呵地說,剛走,他到后山頭的李老頭家?guī)椭藜揖呷チ恕?/p>
孫小海聽了一跺腳,轉(zhuǎn)身朝后山頭跑去。后山頭的五節(jié)芒齊腰深,葉子鋒利的邊緣拉傷了孫小海的手。孫小海把手放到嘴巴上吮吸,一雙腳還是不停地跑啊跑。
到了李老頭家,李老頭正坐在一把修過的椅子上,美滋滋地喝著燒酒。孫小海問,陳留夏叔叔呢?李老頭說,剛走,他去鄭小滿家里給她家生病的孩子喂藥去了。
孫小海咬咬牙,又穿過一片小樹林,路邊青綠色的蒼耳掛到他的衣服上,纏進他的頭發(fā)里。孫小海遠遠地看到,鄭小滿正在給兒子大壯按著肩膀。大壯有精神疾病,又不肯吃藥,只有民警來了,他才肯吃藥。孫小海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陳留夏叔叔呢?鄭小滿說,陳警官啊,剛剛回所里去了。
孫小海累得說不出話了,他絕望得差點哭出聲來。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海島像一只黑黢黢的怪物,大半個身體都潛伏在潮濕的海水里,月亮像一片薄薄的魚鱗漂浮在如水的夜空中。
孫小海拖著書包,十分沮喪地走在樹林里,一雙雙閃著熒光的小眼睛在黑暗中窺視著他。孫小海又累又怕,跌了一跤,兩個膝蓋重重地磕進泥土里,他大哭起來。
迷迷糊糊間,孫小海聽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振作了精神,努力撐開眼皮,一束筆直的光柱照了過來。是陳留夏叔叔!陳留夏摸摸孫小海的頭,說,可算找到你了,你奶奶都快急瘋了!
孫小海是被陳留夏背回家的,孫小海一路沉默著趴在陳留夏的背上。他記起第一次認(rèn)識陳留夏也是在一個夏夜里,他在大街上打架,一個人與好幾個人對打,被巡邏的陳留夏帶到了派出所。后來,孫小海在辦公椅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面前有一碗熱面。孫小海吃得淚流滿面,但他固執(zhí)地認(rèn)為,是那碗面太燙的緣故。陳留夏問,以后還打架嗎?孫小海說,不打了。
陳留夏說,有本事好好讀書。孫小海說,我一定好好讀書。陳留夏說,有本事考清華北大。孫小海說,不,我要考警校!
孫小海到家了,拉住陳留夏的衣角不肯放。陳留夏蹲下身子說,聽說你在找我?孫小海說,老師布置了一個家庭作業(yè),要拍一張和爸爸的合影。我沒有爸爸,你能和我拍張照片嗎?陳留夏聽了,愣了一下說,好啊。那天,陳留夏幫孫小海理好衣服,理好頭發(fā),和他頭挨著頭,對著手機微笑著拍了照片。
就這樣,孫小海有了一個警察爸爸。陳留夏和所里的民警帶著米和油,輪流上門探望他們祖孫倆,陳留夏還會監(jiān)督孫小海做功課,孫小海也從搗蛋大王變成了三好學(xué)生。
五年后,陳留夏從所里調(diào)走了,他離開了海島,孫小海常常一個人來到海邊向遠處眺望。陳留夏在信里鼓勵孫小海好好學(xué)習(xí),孫小海把陳爸爸的信讀了一遍又一遍。
派出所來家里走訪的民警換了好幾個,孫小海也在慢慢長大。
那年夏天,拿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的孫小海,決定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去看望陳留夏。他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一個陌生的女人接待了他。她是陳留夏的妻子薛小蓓。薛小蓓告訴孫小海,陳留夏得了漸凍癥。那天,孫小??吹搅俗谳喴卫锏年惲粝模浀孟褚桓鏃l。孫小海抱起陳留夏,給他擦身子、剪指甲。陳留夏被抱起來的時候,頭垂在孫小海的肩膀上,孫小海的嘴就在他的耳邊。陳留夏清晰地聽到孫小海說道,爸爸爸,我考上警校了。從這一天起,孫小海改名為陳小海了。
四年后的一天,陳小海接到了薛小蓓的電話,她告訴陳小海,陳留夏走了。
這時候的陳小海像當(dāng)年的陳留夏一樣,穿梭在樹林山間,給孤寡老人送菜送肉、幫村民修理家電、給生病的孩子喂藥……做完了這些,陳小海一個人來到海邊,久久地凝望著遠方。他輕輕地叫了一聲,爸。他又叫,爸爸。后來,他對著大海喊道,爸爸爸,爸爸爸……一直喊到嗓子沙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