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今兒是‘全民衛(wèi)生周頭一天。據(jù)說今天各省市的領(lǐng)導(dǎo)們都上街掃地，咱們也列了一個名單，都是市一級的領(lǐng)導(dǎo)和各界知名人士。辦公室剛剛打印好，送來請您審閱?！壁w秘書說。

這是高等秘書的標準形象：一身不新不舊的制服平板板，像軍人那樣扣緊風紀扣；蒼白的臉上架一副普普通通的近視鏡，文弱又強干，精明又馴順。習慣和地位把他養(yǎng)成這副樣子，連說話調(diào)門兒聽起來都聲聲入耳。

市長沒答話，他把名單上八十人的姓名一一過目。好像審查出國人員那樣用心，時不時手按名單，抬起眼盯著又白又高的天花板，若有所思。三分鐘后，他問：

“怎么沒有婦聯(lián)的人呢？”

趙秘書快速翻動一下記憶，隨后說：

“喲！還真沒有。市里各部領(lǐng)導(dǎo)，體委、團委、總工會、文聯(lián)以及大學著名教授都列在上邊，獨獨把婦聯(lián)的人忘了?！?/p>

“婦女是半邊天，哪能沒有婦女代表參加呢？”市長的口氣里沒有責備，卻微微有些得意。只有領(lǐng)導(dǎo)的思路，才如此全面。領(lǐng)導(dǎo)的職能和才干也都由此顯露出來。

趙秘書忽然下意識聯(lián)想起，一次市長宴請外賓，在審看菜單時，指出菜中無魚，少一品種，不成一桌席。不知為什么，他此刻心里會掠過那件事兒。

“你去再添上婦聯(lián)兩個人，要負責人，或有代表性的人物。三八紅旗手、烈士家屬、勞?！夹??！笔虚L說著，便把這張不齊全的名單，像退還給小學生成績差的作業(yè)一樣遞給他。

“是，我趕緊去添。這份名單搞齊，再碰上類似的活動就好辦了。我還得馬上通知名單上的人。時間就在今兒下午兩點，地點在中心廣場。您能去嗎？”

“我怎么能不去？一市之長，要帶頭嘛！當然要去。”

“一點半鐘，汽車就在門口等您。我陪您去吧！”

“可以?！笔虚L說。一邊搔眉頭，目光停在別處，看樣子他已經(jīng)在想別的什么事了。

趙秘書匆匆離去。

午后一點半鐘，市長坐上汽車，汽車直駛廣場。

這一天，全市機關(guān)干部、商店職員、大小學生、街道居民都上街打掃衛(wèi)生。窗明幾凈之前，必然有一陣塵土飛揚。趙秘書趕緊把一扇沒有關(guān)嚴的窗玻璃推緊。汽車里只有一股淡淡的好聞的汽油和皮革的氣味兒。

車子停在廣場上。這里早停了一些黑色、灰色、淺綠和深紅色的小轎車。車前站著一群高矮胖瘦的人，他們都是市級機關(guān)的負責人，乘坐小車來參加掃地的。由于與市長一起掃地，他們早都到齊，在此等候。不知誰還安排了一些穿制服的警察，站在四周，負責安全保衛(wèi)工作。

車一停，趙秘書就飛快地跳下來，敏捷又熟練地給市長打開車門，那一群人笑盈盈地迎上來。他們大都認識市長，搶著與市長先握手。

“好，好，哦，你也來了，好啊……”市長一邊握手一邊說。

一位年紀較大的警察走過來，后邊跟著兩名年輕警察，各推著一輛手推車，車上放滿細竹枝捆扎的大掃帚。老警察從中挑選一把順溜、較新、不大的掃帚，像藏族人向貴賓敬獻哈達一樣，雙手捧給市長。其余人各取一把掃帚，由一名戴紅袖章的工作人員引著往廣場中心走去。市長為主，當然要走在最前邊。

廣場大，來了許多單位的人，分成若干區(qū)域，正在打掃。當人們看到這隊人馬扛著掃帚浩浩蕩蕩而慢吞吞地走來，又有工作人員引路，又有警察保護，還有一些攝影記者，追隨一路，“咔嚓”“咔嚓”地拍照，想必這些人非同小可，便紛紛圍攏來看。趙秘書覺得市長掃地，亦非凡人小事，大有舉足輕重之勢，真如參加盛典一樣隆重，他扛著掃帚走在市長身邊，不覺也神氣多了。雖然什么事都還沒做，已感榮耀在身。

走到指定區(qū)域，那個戴紅袖章的人就對趙秘書說：

“就在這兒掃吧！”

于是八十多位人物開始掃地。

四周圍觀者愈來愈多，被警察攔在外邊。人們議論紛紛：“你瞧呀，就是那個?！?/p>

“哪個？穿黑衣服的？”

“不對！藍的，那個胖子，禿頂。”

警察的呵斥聲：

“別瞎議論！”

這么大廣場，不知往哪邊掃才好。這塊水泥地面本來就很干凈，只有一點點碎石土渣，卻給大掃帚掃來掃去。在這中間，有一張包冰棍的紙比較顯眼，大家像捕蜻蜓一樣，都把掃帚伸過去。在攝影記者眼中，地位愈高的人愈有拍攝價值，他們就圍著市長轉(zhuǎn)，有的單腿跪下來拍一個仰角，有的拿著相機左跑右跑，尋找一個側(cè)面，市長就像一塊雨云，不斷給銀白的閃光照亮。這時，一位頭戴鴨舌帽，手拿一架錄像機的人，走到趙秘書跟前說：

“我是電視臺的記者。請您跟領(lǐng)導(dǎo)們說一下，最好排成一排，不然畫面太散，也太亂?！?/p>

趙秘書請示市長。市長說：“好?。　贝蠹揖团懦砷L長一大排。不管地下有沒有土，一律揮舞掃帚，等待錄像。

戴鴨舌帽的記者剛要拍攝，又停下，跑上來帶著敬意和歉意對市長說：

“市長，麻煩您一下。隊伍得轉(zhuǎn)過來，現(xiàn)在背著陽光，拍出來臉兒會不清楚。但只轉(zhuǎn)身還不成，您得在排頭，整個隊伍全要掉過頭去?！?/p>

“可以。”

市長很好說話。他帶領(lǐng)身后一大排人像耍龍燈那樣，笨拙地掉轉(zhuǎn)過頭尾來。大家站好，又揮起掃帚：這樣一來就掃身子的另一邊了。

記者十分高興，飛快跑到隊伍前邊，把鴨舌帽檐向上一抬，鏡頭對準市長，機器沙沙而輕勻地響動起來。記者說：

“好，揮動掃帚，要有節(jié)奏，帶點勁，好！請市長的臉略微抬一下，好，好，好了！”

記者停了機器，上前與市長握手，感謝市長幫助一位普普通通的記者圓滿地完成了任務(wù)。

大家也完成了任務(wù)。那個戴紅袖章的工作人員對趙秘書說：“行了，就掃到這里吧！”然后對市長說：“您們勝利地完成了任務(wù)！”

市長又和他握了握手，笑瞇瞇而習慣地說：

“好，好，你辛苦了?！?/p>

忽然跑來幾位記者，其中一個口齒伶俐的瘦高個子搶先問道：

“市長有什么指示？”

“沒什么指示。”他想了想，說，“全民搞衛(wèi)生，城市大改觀?！?/p>

記者們的筆尖在小記事本的紙面上磨得嚓嚓作響。他們用速記法，飛快記下，一字不誤，如獲至寶而去。

這時，那老警察又領(lǐng)著兩個年輕警察推著空車來了。大家都紛紛把掃帚放回車上，市長也要把掃帚放回去，卻被趙秘書接過去放好。

大功告成，該回去了。市長再一次與大家分別握手。

“很好，好，好，好，好……”

市長上了車，大家才各自上了車。

車開到家。早有勤務(wù)員把浴缸放滿熱水，預(yù)備好香皂和干毛巾。市長舒舒服服洗了澡，把灰塵和疲倦留在浴缸里，換上干凈衣服走出來，熱水浸過的皮膚泛著好看的紅色。

他下樓吃飯，小孫子忽然跑來，急急忙忙把他扯進客廳，叫著：

“爺爺，爺爺，看您掃地呢！”

他瞧見自己在電視屏幕上，正像演員表演一般唰唰地掃地。他卻沒多看一眼，而是無甚興趣地拍拍小孫子說：

“有什么好看的，吃飯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