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那山那人那狗》1999上映后，在金雞電影節(jié)、蒙特利爾國際電影節(jié)、印度國際電影節(jié)等電影節(jié)中獲得大獎，并在日本創(chuàng)造了票房神話。

1999年，滕汝駿獲得第19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男主角獎。

2023年9月13日，電影《那山那人那狗》的主演滕汝駿老師靜靜地告別了我們，告別了喜歡他的觀眾。雖然他已經(jīng)許多年沒有出現(xiàn)在銀幕上，但突如其來的新聞頭條下，人們留下了無數(shù)真切的留言：“很卓越的演員，在《那山那人那狗》中飾演鄉(xiāng)郵員父親，每次看都會想到自己的父親，質樸的感情，讓人感同身受。”“那山依舊在，那人卻悄悄走了，抹不去的回憶，忘不掉的經(jīng)典……”這些大家的心聲，也讓我快速閃回到當年拍攝這部電影的日日夜夜，滕老師的音容笑貌瞬間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

困難的拍攝之初

1998年，瀟湘電影制片廠的文學編輯韓萬峰到北京來找我，希望我能將湖南作家彭見明的短篇小說《那山那人那狗》拍成電視單本?。ㄒ淮尾ネ甑碾娨晞?，一般為1—3集），這是一篇80年代的優(yōu)秀作品，當時已發(fā)表十幾年，但回看依舊感受良多，也許是自己也做了父親的原因吧。

然而我更希望能拍成電影，因為沒有大銀幕的呈現(xiàn)，不能滿足我對這部作品的審美表達。之后我就把想法告訴了瀟湘廠，要知道，電視單本劇和電影在投資規(guī)模上完全是兩碼事，這增加了項目的難度，即使它依然是一部低成本制作。但我認定了，愿意接拍這部戲的想法就四個字——魂牽夢縈。我希望把這種人生感受表達出來，這就是我拍電影的動力，雖然這個項目沒有資金投入，離理想是有距離的。

《那山那人那狗》中的鄉(xiāng)郵員父親與接班人兒子分別由滕汝駿與劉燁飾演。

對此，瀟湘廠的康健民廠長和文學部潘一塵主任是支持的，但因為資金問題遲遲立不了項。1998年的春節(jié)前，投資依舊沒有著落，我有些焦慮，有創(chuàng)作狀態(tài)，卻沒有資金支持，就是天方夜譚。當時，國家電影局對農(nóng)村題材有扶持政策，領導為此約見了我，表達了對這類藝術電影的關照。同時，瀟湘廠申請了這筆資金，總算有了60萬的資金保障。然后，我和北京電影制片廠的韓三平廠長說了此項目，他同意北影以合拍的方式參與后期的投入，剪輯、錄音、終混等都在北影完成。經(jīng)過瀟湘廠籌劃，這部電影總算上路了。

早早敲定“男一號”

春夏之交，我們開始了在湖南的采景，攝制組主創(chuàng)李春華、趙鐳等一同前往湖南省綏寧縣選景。記憶中，我們開的是一輛小型面包車，沒有空調，車門窗戶四處漏風，正趕上公路修建，道路坑坑洼洼，暴土揚塵。這樣走走停停，一大早從長沙離開，天黑了才到達遂寧縣城，一路顛簸，我們個個成了土猴。

第二天，行走在湘西南的崇山峻嶺中，滿眼綠色撲面而來，我們情不自禁地呼喊出來，聲音回蕩在青翠欲滴的山谷中，大家情緒激動，流連忘返，這是理想的電影拍攝環(huán)境。采景后，我們開始拍攝前的準備工作，由于小說是散文式風格，編劇蘇小衛(wèi)從電影的角度對文本進行了二度創(chuàng)作，分鏡頭劇本隨后完成。

此時演員還沒有著落，應該找一個什么樣的演員來演父親呢？我和主創(chuàng)盤算著，思量之際，“滕汝駿”三個字脫口而出，嗯，是他，符合我們對父親的想象：消瘦精干，不茍言笑，內心堅毅，善良待人，典型的樸實無華又內斂的農(nóng)民形象。對于父親，每個人心中都有深深的烙印，特別是東方式的父親，他是沉默的，隱蔽的，嚴厲的，讓人有些懼怕。

而演對手戲的重要角色——兒子，誰又合適呢？我們跑遍了北京各個文藝團體未果。無奈，我和北影的默默到中戲尋找“那人”。初夏的北京烈日當頭，我們在中戲逼仄的操場邊席地而坐，等待下課的鈴聲，企盼能像獵人一樣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那個演員?；秀遍g有個身影在籃球架前晃動，我疲憊地抬起眼瞄向正在投籃的他，焦點慢慢清晰起來，他高大挺拔，動作瀟灑。示意他過來后，我問，你是演員嗎？他點了點頭。他真像個運動員。我說，去拿一張你的照片。他轉身跑向宿舍樓，在我低頭的檔口，已經(jīng)跑回我面前。我有點疑慮地看著他，他滿臉稚氣，羞澀地抬眼望著我……真是眾里尋他千百度，他就是劉燁。

藝術和人生的重疊

湘西南綠得養(yǎng)眼，景色宜人，但像我們的電影，好看卻艱苦。湖南的夏天炎熱無比，我們這種資金短缺的劇組自然也沒有好的條件。遂寧縣的拍攝都在山里進行，有汽車也開不進去，因此劇組的器材設備都得雇當?shù)厝思缣羰痔?。因陋就簡，有什么條件使什么條件，表達才是我們的最終目的。

電影的故事脈絡是，做了一輩子鄉(xiāng)郵員的父親因年老、腿疾等要退休，對繼承父業(yè)的兒子放心不下，執(zhí)意陪他走一趟那條自己已走了30多年的郵路。一路上，黃狗陪著爺倆翻山涉水，引路報信兒。

父親、兒子和狗，相伴走了三天兩夜，從陌生走向理解。兒子滿以為鄉(xiāng)民們會熱情迎接自己的到來，可大家對郵件的來來往往習以為常，空蕩蕩的村委會讓他失落。父親說起曾經(jīng)因為趕路，搶近道、趟冷水，從而落下了腿疼的毛病，兒子卻抱怨父親的付出沒人知道和理解，努力又有什么意義！然而，就在送完信件離開村子的時候，所有村民都來看望他們，兒子忽然明白父親的這趟郵路承載了多少責任和牽掛。

滕汝駿老師很安靜，除了拍戲很少議論。我們的故事中，人物每天都行走在崎嶇的山路上，出沒在田間村落，而拍攝中，演員和人物行為的重合，對創(chuàng)作是有幫助的。有一次，滕老師和劉燁走在綠草茂密的山頂上，攝影機跟著演員移動，我只能在他倆粘的同期收音的耳機里聽到他們趕路的聲音。突然，耳機里傳來“誒呦”一聲，接著聽到劉燁在喊“滕老師，滕老師”。原來他一腳踩空，掉在了草坡下，當劉燁把滕老師扶起時，只聽滕老師問，“我的臉破了嗎？”他不是怕傷了，而是怕破了相，影響拍攝。

其實滕老師參加拍攝過很多作品，也是重要角色，演得都很好，但作為電影的男一號還是第一次，因此他很重視，也很投入。

電影中，兒子背父親過河的情節(jié)是全片的重場戲。那天我們站在河里，攝影師的機器也架在水中，劉燁背著父親向鏡頭走來，兒子慢慢淌著水，父親凝視著水面沉思，他想到了自己的青春，想到了頭頂兒子的場景，時間太快了，父親已然伏在兒子高大的身軀上。頃刻，父親猛地揚起了頭，滕老師眼里涌出了淚水。這個畫面瞬間擊中了我，喉嚨噎住，說不出話來。演員的表演結束后，我的情緒依然波動，怎么也發(fā)不出聲音。機器在轉著，攝影師趙鐳茫然地回過頭，我呆呆停在那里很久，終于輕輕地喊出“?！边@個字。至此，我才知道什么叫“擊中人心”。滕老師的表演是由內而外的，那么真摯動人，令人難忘。

對父親的理解賦予了兒子從事郵遞員工作的新的意義。看到濃濃的鄉(xiāng)情，路遇侗族姑娘的熱情迎候；給五婆念沒有字的信，編織寄錢情節(jié)的善意謊言；轉娃的那份天真固執(zhí)；風雨橋樸實的鄉(xiāng)民為路人放置的水罐；風吹信件，父親為追信忘我的行為；老二（狗）叼信的敏捷……行走中不斷凈化著心靈。在送郵件過河時，父親生怕兒子腳底打滑，叮囑道，“你頭上頂?shù)牟皇亲约业拿状樱隙咴谇懊妫転槟銚跛??！泵恳粓鰬颍恳痪渑_詞，滕老師既像父親，又像學校的老師，這是對兒子，也是對演員劉燁的諄諄教誨，兒子與父親的心慢慢靠在一起。

《那山那人那狗》的故事脈絡是，做了一輩子鄉(xiāng)郵員的父親因年老、腿疾等要退休，對繼承父業(yè)的兒子放心不下，執(zhí)意陪他走一趟那條自己已走了30多年的郵路。一路上，黃狗陪著爺倆翻山涉水，引路報信兒。父子倆逐漸從陌生走向理解。

1998年，本文作者、著名導演霍建起（中）與演員和攝影師在湘西南的山中合影。

往昔山水，綿長懷念

我喜歡傳統(tǒng)山水畫，對自然景觀有一種天然的癡迷。我希望用最動人的渾然天成的畫面表達父子間的情感，但天意的降臨是等不來的。比如在逆光的山上抓拍，大全景中，父子和狗橫向走過畫面，星星點點的蜻蜓在鏡前飛舞，好不詩意。拍過河時，我偶一回眸，眼前的景象攝人心魄，我激動地轉頭對攝影師說，你回頭看一下。趙鐳驚嘆，二話沒說，原地把機器轉了一百八十度。演員們神速登上山峰，行走在動人的畫面中，也就持續(xù)了10分鐘，光線就消失了。我尋思，這束光一定是上天安排的，想讓我們看到人間是美好的。

電影中，遠山映著落日余暉，昏黃的燈光下，父子倆同在一個大木盆里洗腳，夜晚安靜得只聽到昆蟲鳴叫，父親低語：“想頭，也叫理想，越苦越有想頭，人有了想頭就什么都有了，要是沒有想頭再好的日子也沒滋味。雖說這份工作辛苦，但見到的人多了，遇上的事多了，就有干頭，不為別的，就為這些鄉(xiāng)親們，就沖他們住在大山里。”父親的腳步就像穿過山林的紙飛機，走過春天，走過四季。他們想到了妻子和母親。滕老師的藝術與人生疊化在人們的腦海，是電影還是現(xiàn)實，已經(jīng)分不清了。

滕老師巋然佇立山頂，風吹拂著他的身影，深情的雙眸凝視遠方，霧靄中的他慢慢轉身隱入大山那邊。此時我心中的思緒無以言表，就像那首老歌唱的那樣：年復一年，我不能停止懷念，懷念你，懷念從前……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