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寫一個人行走藏地的文章中,看到山川會生敬畏之心,看到云彩會不斷贊美,甚至看到一朵小花、一朵蘑菇的開放,都會想到這是神的饋贈,又會感覺到歷史,感覺到時代前進之時,某一處曾有時間的陷落。
見到作家阿來,已是他第四次來到湘西。
阿來寫過一篇《一個人三十年的湘西版圖》,娓娓講述他來湘西的幾次經(jīng)歷。他最初是一個詩人,寫散文如同詩人的敏感,看到的人與景便不同尋常,不經(jīng)意間格外吸引人。他第一次來湘西,是重慶還屬于四川的年代,長江坐輪船,烏江坐小船,坐長途客車經(jīng)酉陽、秀山,到達茶峒,那是沈從文先生《邊城》的故事發(fā)生地。第二次坐火車到懷化再到鳳凰,去了沈從文先生墓地。第三次乘飛機到常德,常德屬于大湘西,他特別想像沈從文先生回湘西一樣,從常德乘坐一只小船前往鳳凰,網(wǎng)上查了一下,常德至鳳凰水路已經(jīng)不通,高速公路二百多公里三個小時可抵達,瞬間感覺索然無味,便放棄念頭沒來湘西。
去年盛夏,中國作協(xié)湘西行,應該是阿來第四次來湘西。
當夜在乾州古城看非遺演出,我本是工作人員,便從文史書店隨手拿了一本《以文記流年》,去找阿來簽名。燈光不太明,在人群中沒找到,準備離開時,我突然看到靠江邊墻上遠遠站著一個人,口罩已取下,清晰可見此人右眉間有一顆痣。那不就是阿來嗎?我趕緊走過去請他簽書。阿來有些嚴肅,默不作聲。旁邊不遠站著麥家,說了一句:“她叫九妹,湘西本土作家,給她簽吧?!彼讲沤舆^書簽名。
盡管如此,我開始捧讀阿來散文。而懂得,在不茍言笑中,他原本是有一顆如來藏清凈心,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任世界自在顯現(xiàn)。
阿來是藏族,他的民族是有宗教信仰的。因此,我們一談到他,難免會聯(lián)想到他所寫的長篇小說《塵埃落定》《格薩爾王》等。然而,《以文記流年》一書,全面而立體地呈現(xiàn)出他作為一名散文家的創(chuàng)作面貌和成就。此書文字,都是阿來親歷的日常生活,包括他的閱讀、游歷、鑒賞,構(gòu)成主體的則是收入“讀書記”“出行記”“演說記”中的幾篇長文。這位天性不愛笑的作家,卻非常熱愛自然,自稱是“自然之子”:“拜血中的因子所賜,我還是一個自然之子,更愿意自己旅行的目的地,是寬廣而充滿生機的自然景觀:土地、群山、大海、高原、島嶼、一群樹、一棵草、一簇花。更愿意像一個初民面對自然最原初的啟示,領(lǐng)受自然的美感。”他寫一個人行走藏地的文章中,看到山川會生敬畏之心,看到云彩會不斷贊美,甚至看到一朵小花、一朵蘑菇的開放,都會想到這是神的饋贈,又會感覺到歷史,感覺到時代前進之時,某一處曾有時間的陷落。讀這類文章,似乎要把我們靈魂都炸出,我們想象在川藏高原,四際無人,空山荒寂,一人漫行其中,對著雪山凝望,斯境也有斯人,斯人也有斯境,真是萬古唯此刻,宇宙僅一人。
讀到《士與紳的最后遭逢——談?wù)劺钋f》一文,我頗為驚喜,因為一直以來就想去李莊的。阿來談李莊,從士與紳談起,如果說對紳的了解是他旅行調(diào)查的深入,那么對士的了解則是他的讀書所得。他談傅斯年與史語所就比一般作家深刻得多,傅斯年自喻“功狗”,而“功狗”這一典故不是普通讀者能理解的,但他知道并講出來,就是因為他博覽群書的緣故。他還在文中講到了李霖燦:“在那個年代,中國人大部分還沒留下那些地方的真實記錄的時候,搞美術(shù)的李霖燦卻寫了一本跟瀘沽湖跟麗江跟玉龍雪山這一帶有關(guān)的大概幾萬字的書。”有些遺憾在見到阿來之前未能讀到這篇文章,不然的話,我倒是可以與他談?wù)劺盍貭N。因為,李霖燦是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lián)大的學生,阿來讀到的李霖燦那些文章,也都是當時在昆明的沈從文托人幫李霖燦發(fā)表的,同時發(fā)表的還有李霖燦的寫生畫,以給他稿酬支持。后來李霖燦去了臺灣,任臺北故宮博物院副院長,畢生從事藝術(shù)史研究。
如果知道李霖燦是沈從文先生的學生,阿來會不會在簽書時沖我這個湘西寫作者一笑:“你叫九妹啊。”
而現(xiàn)實中,我只能像他一樣感嘆:惜春因嘆華光短,方以文字記流年。
選自《婦女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