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寶琴
(廣東省文化和旅游發(fā)展與保障中心 廣東 廣州 510080)
歌仔戲是福建省最重要的地方戲曲劇種之一,于2006 年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歌仔戲《僑批》是反映華僑華人題材的劇目,也是我國首部以“僑批”為題材的戲曲舞臺藝術(shù)作品,由曾學(xué)文編劇,韓劍英執(zhí)導(dǎo),廈門歌仔戲研習中心創(chuàng)演,先后榮獲第34 屆田漢戲劇獎劇本一等獎、第十六屆中宣部精神文明建設(shè)“五個一工程”優(yōu)秀作品獎等“國字號”榮譽,堪稱用非遺項目講述文化記憶,以地方戲曲講述中國故事的扛鼎之作。
“批”為廣東潮汕、梅州地區(qū)和福建沿海對書信的俗稱,“僑批”是海外華僑寄回家鄉(xiāng)的一種“銀、信合一”的特殊信件,閩粵“僑批檔案——海外華僑銀信”于2013 年入選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記憶遺產(chǎn)名錄》。某種意義上,僑批是華僑和僑眷的生命線,是無數(shù)華僑華人魂牽夢繞的鄉(xiāng)愁記憶和文化符號?!秲S批》巧妙借助了歌仔戲善于抒情、擅長表現(xiàn)悲劇的優(yōu)勢,展現(xiàn)了僑眷等僑批、華僑寫僑批、水客送僑批、海難失僑批、日興建僑局的僑批發(fā)展史,人物形象、情節(jié)鋪排、主題思想等也緊扣僑批的擬寫、運輸、遞送、誦讀、葬海等展開。
《僑批》采用平行時空和雙線敘事的創(chuàng)作手法。劇情主要呈現(xiàn)異鄉(xiāng)南洋和家鄉(xiāng)福建兩個時空,交叉敘事,互為映襯,表現(xiàn)了華僑和僑眷兩個群體雖天各一方,但互相思念、彼此都在為共同的家庭和家鄉(xiāng)默默奉獻。劇情圍繞兩條線索鋪排,一是僑批發(fā)展史,二是日興與如意的情感歷程。兩條線索相互交織,共同推進劇情的發(fā)展。
日興是歌仔戲《僑批》最重要的角色,整部劇起點在日興,終點也在日興。劇情以日興下南洋籌備迎娶如意的彩禮為開端,引出僑批誕生的時空背景和重要意義;劇終以“南洋船翻了”事故作為觸發(fā)點和導(dǎo)火索,引出日興立志創(chuàng)立中國第一家僑局的大結(jié)局。劇情開場切入點是日興與如意的感情戲,兩位閩南青年青梅竹馬、情投意合。為籌備迎娶如意的彩禮,日興被騙下南洋做“豬仔”。出于對如意的強烈思念和對困境的反抗,他一次次試圖從暗無天日的礦山逃離而失敗。一次偶然機會,他獲悉華僑們迫切希望能與失聯(lián)多年的家人互通消息,急需把辛苦打工積攢的銀錢郵寄回家,只因面臨無人會書寫、無從找筆墨、無法逃出山、無路通僑批等實際困難,一直未能如愿。當日興主動提出能替大家寫僑批、愿為大家送僑批時,華僑群體頓時陷入“久旱逢甘霖”的喜悅中。最終,在阿祥和眾華僑的舍命掩護下,日興帶著承載著閩南華僑血汗淚水和鄉(xiāng)愁記憶的僑批,成功逃離礦山。
不承想,當他經(jīng)歷九死一生回到家鄉(xiāng)之日,卻是昔日海誓山盟的戀人嫁他人之時。巨大的打擊令日興痛心疾首、懊惱悲憤,但最終還是振作精神兌現(xiàn)了“把銀批交到每家每戶”的諾言。當他面對少女招治因為收到戀人的僑批而情意堅定,鄉(xiāng)親們因為收到“家書抵萬金”的僑批而全村歡騰時,他的失戀痛苦稍微得到慰藉。而當鄉(xiāng)親們懇求他繼續(xù)為大家傳送僑批,即從事“將性命綁船帆”的水客職業(yè)時,他本能地為難猶豫、推辭婉拒。但經(jīng)過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善良的日興最終還是“放不下眼前僑眷的目光”,為使思鄉(xiāng)之苦、失戀之痛和生死之險的悲劇不再重演,他立志“一定要將批路來打通”。至此,這種九死一生的職業(yè)因為悲憫和勇氣而成為有情懷的志業(yè)。
縱觀全劇,劇作家將日興塑造成一位有著鮮明個性和藝術(shù)張力的閩南“血漢”形象:初下南洋,表現(xiàn)了他對愛情的憧憬、對美好生活的追求;逃離南洋,體現(xiàn)了他回歸故土的急切、幫人送批的堅定信念;首次回鄉(xiāng),刻畫了他痛失所愛仍不忘送批的使命必達、立志做“水客”造福一方的仁義善舉;遭遇海難,體現(xiàn)了他變賣家產(chǎn)也要還債的誠信篤定、首創(chuàng)“批局”敢為人先的勇氣魄力。日興的人物弧光設(shè)置始于愛情,終于責任;犧牲小家,成全大家;放手小愛,顧全大愛。他斬不斷與如意的愛情,與華僑和僑眷們的同鄉(xiāng)情,與故土的家國情;推不掉為華僑們送僑批的責任,為僑眷們鴻雁傳書的職責,創(chuàng)立批局重振僑批業(yè)的重責。
如果說日興是本劇的男主角,那如意則是當之無愧的女主角。她和日興兩情相悅,以布袋偶作為定情信物。劇中曾兩次出現(xiàn)兩人的布袋偶互動,分別表現(xiàn)了兩人不同情境下的迥異情感:第一次是日興下南洋前的離別戲,兩人通過操控董永和七仙女的布袋木偶,互訴衷腸、依依惜別;第二次是日興“千里迢迢亡命顛”逃回家鄉(xiāng),卻發(fā)現(xiàn)如意已嫁作他人婦時,雙方借助布袋木偶的互動表演,表達了五味雜陳、痛苦無奈的心情。
當初如意向日興信誓旦旦“我等你回來”,然而面對父親下南洋杳無音訊、母親久病負債、弟妹亟待照料的困窘家境,“無米之饑餓,貧窮將愛燒成灰”,如意被迫與餅店三公子結(jié)婚以身抵債。十五年后,當日興運送僑批返鄉(xiāng)途中遭遇海難、血本無歸時,如意向他深情表白“你的情意重如山”,將十五年來日興假借如意的父親阿昆伯寄回的銀兩如數(shù)返還、助他還債,并真誠地禮贊昔日的戀人、今日的恩人“打開了南洋一扇窗,讓山里人看到新的希望”。至此,該劇描繪出了如意對日興“愛→盼→愧→助→敬”的完整情感走向,雙方從卿卿我我的愛情走向雪中送炭的友情。劇作家對兩位主人公感情戲的書寫,由“愛而不得”的悲劇套路升華為感恩互助的大愛境界,使得整部劇的格調(diào)有了質(zhì)的提升和飛躍。
縱觀全劇,如意一生有還不清的債:他欠日興的是愛情債,欠父母的是親情債,欠餅屋的是銀錢債,每一筆債都像一座大山,壓在她的心頭,使她感到生命不堪承受之重。與此同時,無論是愛情、親情還是婚姻,如意又無一能真正“如意”。劇作家通過人物名字和命運的巨大反差和背離,構(gòu)建了強烈的戲劇效果,折射出閩南華僑和僑眷們的艱難處境與辛酸血淚。
阿祥是該劇僅次于日興的二號男主角,他外表粗獷豪放、內(nèi)心細膩溫柔。在與妻子亞香新婚燕爾之際,為謀生計他背井離鄉(xiāng)下南洋,被“賣豬仔”囚禁在深山密林中。七年間,他每天被嚴加看管,吃的是山鼠干,干的是點炮下井的危險活。然而,雖然身處困境,但是他卻心心念念的都是“家”,一方面是以妻子為代表的“小家”,另一方面是華僑群體的“大家”。
“男人為家下南洋,男人奉親責任擔,男人將淚化微笑,男兒拼命把家扛?!睘閮冬F(xiàn)“賺到錢就送她一條手鏈”的諾言,沒人敢探的礦他下了,沒人敢點的炮他點了,為此甚至被炸斷一條手臂。然而他無怨無悔,發(fā)誓“為了報答她,就是要我阿祥的另一只手,我也甘愿!”然而,讓他始料未及的是,他日思夜想的愛妻其實早已嫁作商人婦,而他卻始終癡心認定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阿祥的苦戀癡情和自我犧牲的精神令人唏噓、讓人動容。
如果該劇只將阿祥塑造成“情圣”,其形象未免太過于單薄。阿祥形象之所以立體飽滿、鮮活生動,還在于他身上擁有閩南男人極其鮮明的“血漢”氣質(zhì),這集中體現(xiàn)在他的“為大家”思想和“利他”行為上。他極力阻攔日興逃離礦山,目的不是替洋人圈禁他,而是出于對他生命的負責和保護,擔心他因出逃遭洋人槍殺客死他鄉(xiāng)。當日興和阿昆伯為了三倍工錢不惜冒險下井、命懸一線時,他振臂一呼“快救人”,率領(lǐng)眾華僑齊心協(xié)力挽救了兩條寶貴的生命。當日興表示自己會寫字,也愿替華僑們寫僑批,只苦于無法出山時,他毅然挺身而出,鄭重承諾愿幫日興逃離礦山,助僑批安全到家。他體諒水客遞送僑批的艱辛和危險,主動提議寄信人“抽二分利來做順風錢”,并替眾華僑慷慨墊付。當日興拜托他為慘死的阿昆伯料理后事時,他爽快答應(yīng),幫阿昆伯置辦喪服魂歸故里。他深知僑批的珍貴性和重要性,理解僑批承載著華僑們的血汗和眾僑眷的期盼,為了掩護日興和僑批成功返鄉(xiāng),不惜以自身為誘餌吸引洋人的追擊,為大家義無反顧地光榮犧牲。他的重信重義、俠肝義膽、家國情懷體現(xiàn)了小人物身上的大氣、大愛、大義,他的奉獻精神和英勇事跡可歌可泣。
阿祥關(guān)于家、關(guān)于亞香的深情浸透著汗水和淚水,他送亞香的手鏈可謂沾滿了泥水和血水?;夭蝗サ募页蔀樗а缊猿值膭恿碓矗涣说那槭撬试笭奚陌参縿?。同時,從阿祥身上,我們又可以看到閩南男人的道義擔當和舍己為人的精神。他是一位愛家、顧家、重義氣、守諾言、平凡而又偉大的英雄。
劇中二號女主角是亞香,她是阿祥記憶中漂亮又賢惠的女人,與阿祥可謂是一對苦命鴛鴦。阿祥在亞香剛過門不久便下南洋,在礦山拼死賺錢,因點炮斷臂致殘,仍一諾千金、情意篤定,始終不忘兌現(xiàn)讓亞香過上好日子的承諾。七年間,因通訊不便,批路未通,阿祥杳無音訊,亞香默默地替夫盡孝、負債安葬去世的公婆,最終身不由己改嫁茶商做妾?!罢l憐厝里守望人,暝日等信盼飛鴻”“茉莉開花白絲絲,妹等郎君到何時”,道盡了以亞香為代表的僑眷們獨守家園的孤寂與苦等僑批的期盼。
亞香的改嫁顯然違背了中國封建禮教對女子從一而終、守身如玉、寧死守節(jié)的規(guī)誡,“鄉(xiāng)鄰?fù)倭R我寡廉,攀枝別戀將情牽”“社里的人罵我不要臉,偷男人”,輿論壓力讓她壓抑又自卑、內(nèi)疚又委屈、悲苦又無奈。改嫁前,她是孤苦無依、貧寒無助的留守僑眷;改嫁后,她豐衣足食卻名譽掃地、內(nèi)心備受煎熬。“錦緞難遮羞愧恨,貧寒無助受煎熬”,無論亞香能否守得住貞操,她都逃不脫悲劇的命運。劇中有一段阿祥魂歸故里與亞香互訴衷腸的情節(jié),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了亞香的苦不僅是物質(zhì)匱乏的貧困之苦、精神空虛的思夫之苦,更有違約改嫁后的內(nèi)疚之苦、眾人戳脊梁骨的倫理之苦。
她深知禮教“吃人”的本質(zhì),更體會到流言蜚語對人的無形傷害,因此在日興怒闖如意的婚禮時,第一時間站出來強烈阻攔,極力勸誡日興“女人的名聲比命還重要”,希望日興為了昔日戀人的名聲理性自制。貞潔不保、名譽受損帶給她一輩子的精神折磨,她有切身體會、切膚之痛。當她收到阿祥以身體殘缺和生命消隕為代價,托日興給她帶回蘊藏“男人至愛”的手鏈時,她的內(nèi)疚、羞愧和痛苦達到了巔峰。這條金手鏈終究成為壓倒亞香的“最后一根稻草”,讓她精神徹底崩潰,從此瘋言瘋語、流離失所。等不來的夫,守不了的節(jié),亞香作為僑眷的典型形象,她的凄苦命運和悲劇結(jié)局折射出華僑下南洋的另一種機會成本,是時代之艱的另類縮影。
綜上,歌仔戲《僑批》一方面圍繞日興、阿祥、阿昆、阿福等華僑群像,表現(xiàn)了他們愛國愛家、守望相助等精神,展現(xiàn)了僑批的意義價值、誕生背景和發(fā)展歷程。另一方面圍繞如意、亞香、土水妻、永賢媽等僑眷群像,表現(xiàn)了她們顧家、堅強、善良等美好的品質(zhì)。整部劇書寫了華僑下南洋背景下的愛情悲劇和親情失守,成功地以藝術(shù)形式再現(xiàn)了華僑創(chuàng)業(yè)史和僑批發(fā)展史。
2016 年以來,“僑批”題材的優(yōu)秀文藝作品除了歌仔戲《僑批》,還有陳繼明的長篇小說《平安批》、郭小東的長篇小說《銅缽盂》、王勇的民族歌劇《唐家灣僑批》等。這些作品都屬于歷史題材的創(chuàng)作,都是作家根植于故土的寫作。它們分別從不同角度演繹了不同地域的僑批發(fā)展史,歌詠了僑批從業(yè)人員的誠信和契約精神,展現(xiàn)了華僑和僑眷們的家國情懷和人性之光。得益于長篇小說的體量優(yōu)勢,《平安批》和《銅缽盂》從更廣闊的時空維度、濃墨重彩地敘述了僑批發(fā)展史和家族興衰史,而戲劇《僑批》和《唐家灣僑批》更聚焦于幾位主人公情感的深層挖掘和遭遇的細致描寫,著重表現(xiàn)僑批對他們生活乃至生命至關(guān)重要的影響和意義。此外,相較于其他三部作品,《僑批》因借助地方戲曲的獨特形式演繹中國故事而更具特色與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