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璐
(鄭州工業(yè)應(yīng)用技術(shù)學(xué)院 河南 鄭州 451100)
著名美國華裔作家伍慧明于1956 年出生在美國舊金山唐人街一個普通的中國移民家庭,父母是第一代華人移民。她的母親在一家制衣廠上班,父親在加州大學(xué)伯克利分校大學(xué)生食堂當(dāng)廚師。伍慧明在28歲那年從紐約哥倫比亞大學(xué)文學(xué)院畢業(yè),之后她一邊在餐廳做服務(wù)員,一邊利用閑暇時間在1993 年創(chuàng)作出第一部小說《骨》。這部作品一經(jīng)出版便暢銷全美,得到評論界的廣泛好評,該小說還被收錄到“手推車獎文選”中,并入選1994 年??思{筆會決選書單。
《骨》是伍慧明根據(jù)個人和家庭生活為藍(lán)本而創(chuàng)作的,講述的是生活在舊金山唐人街上一個平凡華裔家庭的故事。父親利昂當(dāng)年憑借“契紙兒子”的身份進(jìn)入美國。然而,他一生都沒能夠成就一番事業(yè),作為美國社會的邊緣性人物,他只能靠打零工養(yǎng)家糊口。面對沉重的生活壓力和復(fù)雜的家庭矛盾,利昂只能通過長期出海來逃避這一切。母親在華人的成衣廠做工,勤勞能干,任勞任怨。平時,除了繁重的工作以外,在丈夫出海后,她還要照顧三個子女,她是一個典型的舊式中國女性。大女兒萊拉是母親與前夫所生,在培養(yǎng)華裔子女的小學(xué)工作。二女兒安娜和利昂生意伙伴翁家的兒子奧斯瓦爾多相愛。但后因兩家合作失敗而反目成仇,父母堅決反對安娜與男友在一起,絕望的安娜最后選擇跳樓自殺。三女兒尼娜離家遠(yuǎn)走東部的紐約,以此擺脫家里揮之不去的愁云苦雨。萊拉選擇留在家中,照顧父母,幫助他們度過喪女后最艱難的那段日子。在經(jīng)歷了這場家庭災(zāi)難后,萊拉最終決定與男友結(jié)婚并搬出唐人街,開啟新的生活。
故事中的利昂一家人是眾多華裔移民家庭的縮影。作品以內(nèi)視角向讀者揭示了華裔一代和二代的生活與情感體驗,通過微觀的個人生活經(jīng)歷反映宏大的歷史現(xiàn)實,真實地還原第一代華裔辛酸、沉重、壓抑的情感和第二代華裔不解、誤解、理解的情感歷程。這個故事中的人物都面對眾多壓力和創(chuàng)傷,企圖通過逃離痛苦之源來尋求心靈上的慰藉。
“契紙兒子”現(xiàn)象最早可追溯到19 世紀(jì)80 年代,其是1882 年美國頒布《排華法案》后中國人進(jìn)入美國的“快速通道”。伍慧明根據(jù)這段真實歷史生動塑造了《骨》中的男主人公—利昂。利昂一生最大的成就便是花費重金、拋棄自己的真實身份,以梁爺爺“契紙兒子”的身份進(jìn)入美國,目的就是實現(xiàn)“美國夢”,開始新的美好生活。但現(xiàn)實是殘酷的,作為美國的“他者”,里昂處處受排擠,他只能做一些不體面的、靠體力的廉價工作。作為父親和丈夫,他無法跟自己的家人坦白在工作上的失敗,只能偷偷地把拒絕信藏起來;他也不能隨便找人訴苦,因為“契紙兒子”的身份使里昂“不能講”“不敢講”。諷刺的是,利昂以拋棄自我身份為代價換來的美國身份不僅是假的,連“美國夢”都是虛幻的。他的一生都建立在謊言上,“契紙兒子”給他帶來了身份上的焦慮,里昂只有在海洋上才能逃避身邊的一切。
安娜是利昂和母親的第一個孩子,也是和利昂感情最深、深受他喜愛的女兒。但由于和翁家在生意上合作失敗,利昂禁止安娜和奧斯瓦爾相愛,安娜最終以自殺的形式終結(jié)生命。安娜的死給利昂一家沉重的打擊。安娜雖然死了,但她的“幽靈”一直游蕩在梁家?!熬瓦@樣,我們每個人都被分裂開來了。對于我來說,時間就像斷裂開來了一樣,分成了安娜跳樓之前和跳樓之后?!保ㄎ榛勖鳎?011:15)對于安娜的死,利昂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如果說,“美國夢”的破滅只是讓利昂感到悲傷的話,那安娜的死和對她的愧疚讓里昂感到悲哀?!氨瘋侨说囊环N正常的情感反應(yīng),它是對所愛之人、國家、自由、理想缺失的正常傷痛,是可以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替代物的出現(xiàn)而逐漸消失的;而悲哀則是一種病態(tài)的情緒,它無法擺脫缺失,拒絕替代物,是一種無止境的哀慟?!保‵reud,1963:164)“悲傷”可以因時間的推移而治愈,而“悲哀”會因為缺失而一直存在,并進(jìn)而產(chǎn)生憤怒、自我憎恨和自我排斥。失敗的美國夢、破碎的家庭、身份的焦慮和安娜的死亡讓利昂想要逃避這些“痛苦源”,因此,他離開家,搬到破舊的三藩公寓,以出海為借口來切斷與外界的聯(lián)系。
利昂把一切不幸的根源歸結(jié)于他沒能完成對梁爺爺?shù)某兄Z,將他的遺骨送回中國,以落葉歸根。但最根本的原因正在于利昂被虛假的“美國夢”迷惑,以切斷血緣關(guān)系、放棄自我身份為代價換來的“契約兒子”身份。利昂為此收集所有文件來證明他在美國存在的合法性。因為“對于一個契紙兒子而言,紙就是血統(tǒng)”(伍慧明,2011:61)。但這一切都是謊言,他的身份在隱喻層面上就是被否定的。盡管利昂也夢想過有一天能夠衣錦還鄉(xiāng),可悲的是,為實現(xiàn)夢想,被謊言圍繞的利昂最終陷入了自己的謊話中,被困在異國他鄉(xiāng),成為一個主流社會里“沉默”的他者。
安娜雖然是小說中缺席的人物,但她的影子卻貫穿了整個故事。安娜是利昂和母親的第一個女兒,也是他們最寵愛的女兒。她從小生長在唐人街,接受父母的傳統(tǒng)文化教育。她會和利昂在過年時擺上一桌宴席敬奉神仙,為了緩解父母之間緊張的關(guān)系,她每天早上去找利昂,陪他處理事情?!鞍材扔兄窭阂粯拥哪土Γ嗡窕鹕揭粯拥乇l(fā),當(dāng)他罵完的時候,她就開始勸他回家”(188)因此,她從小就是傳統(tǒng)意義上聽話、孝順的女兒。但隨著安娜的長大,她不可避免地受到美國主流文化提倡的自由、獨立、個性思想的影響。因為利昂和翁家合作失敗,她與奧斯瓦爾的相愛遭到了父母的強(qiáng)烈反對,這時的“家庭—自我”“孝順—自由”仿佛成了二元對立。如果選擇聽從父母,意味著她要放棄愛情,無法做出自己的選擇;如果選擇愛情,她就要背叛父母,和奧斯瓦爾離開唐人街,但她又感覺無法融入“新世界”?!八偸怯X得自己像被卡住了,動彈不得?!?165)此刻的她處在眾多矛盾的夾縫中:無法緩解的父母矛盾、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美國主流文化的沖突、追求愛情和承擔(dān)家庭責(zé)任之間的失衡等,安娜開始變得對家人“沉默”。由于對自我身份認(rèn)知不確定,夾在兩種文化價值觀中的安娜無法在服從父母和勇敢追求自我中做出選擇,只能通過死亡來逃離這種困境。
在眾多華裔美國文學(xué)作品中,生活在唐人街的第二代和第三代華裔在種族、家庭、身份的壓力下總是渴望逃出唐人街,融入美國主流社會。尼娜便是其中的一個,比起中國式子女在面對“權(quán)威”父母時選擇“沉默”式服從,她的選擇是針鋒相對。尼娜喜歡在和父母爭吵、頂嘴后揚(yáng)長而去?!霸谀崮鹊哪X子里,家是她想的最后一件事。”(伍慧明,2011:36)她吃飯喜歡用叉子,筷子反而成為插頭發(fā)的裝飾品;明知道會讓母親不高興,尼娜還是選擇穿著一身紅衣去參加安娜的葬禮,她覺得并沒有什么不妥。當(dāng)安娜的死亡使全家籠罩著一層陰影,生活得小心翼翼時,她不愿像父母、萊拉那般靠內(nèi)疚過日子?!拔抑朗裁词菓?yīng)該,什么是不得不……可是我學(xué)會的是這個:我做不到”。(39)特別是目睹了安娜渴望父母的理解卻遭到了他們的背叛因而強(qiáng)迫自己放棄愛情和自由時,萊拉被鎖在了利昂和母親的生活里,受到美國文化中強(qiáng)調(diào)自我的價值觀影響后,尼娜不愿違背自己意愿,毫不猶豫地選擇離開唐人街,搬到紐約,當(dāng)上了空姐。在伍慧明的作品中,曾多次出現(xiàn)過空乘員這個職業(yè),當(dāng)被問及原因時,伍慧明回答:“逃離。我出生于一個逃離的年代,每個人都想要離開。”(Kwong,2006:327)空乘人員的工作給了尼娜逃離“中國身份”的機(jī)會。但是,尼娜的決定卻讓她和親人的聯(lián)系變得更少,她成了“不過問的女兒?!薄耙粋€人在外面,而且還是在那么遠(yuǎn)的地方,這對尼娜來講并不容易。”(伍慧明,2011:29)作為華裔后代,她刻意疏遠(yuǎn)自己的“中國性”,割裂與家庭和過往的關(guān)系,努力融入美國主流社會,但她卻并不被美國社會完全接受,“尼娜仍然在受煎熬。”(16)
安娜的死讓家里四分五裂。照顧母親和利昂的工作就落在了萊拉的身上。萊拉不得不來回在利昂和母親之間緩解兩人的矛盾。為安慰母親,萊拉甚至不顧丈夫梅森的反對,從他那里搬出來回到鮭魚巷。但安娜的死讓母親過于沉浸在痛苦中,忘了還有萊拉陪伴在身邊。萊拉似乎是個隱形人,“我覺得自己被夾在了他過分的孤獨和她無盡的悔恨之間?!保?7)夾在女兒和妻子這兩個角色中的萊拉十分痛苦。“我無法承受再去回想這一切。回到家里以后我沒有一分鐘的時間屬于自己,我需要時間?!保?8)萊拉在扮演這兩種角色時不斷拉扯。這也意味著在面對父母和丈夫時,她需要不斷切換生活方式。在父母面前,萊拉要以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交流方式表達(dá)對家人的關(guān)心和照顧;但在丈夫面前,她要以美國人的思維方式進(jìn)行溝通。處在兩種文化夾縫中的萊拉需要頻繁地面臨選擇并被迫做出改變。這讓她十分羨慕尼娜的選擇,她想要逃離充滿中國傳統(tǒng)文化價值觀的家庭,逃離唐人街。當(dāng)萊拉和尼娜去餐廳吃飯時,她們會故意選擇氣氛輕松的美國餐廳而不是壓抑沉重的唐人街餐廳。特別是當(dāng)被問到她和尼娜是否是中國人時,萊拉也不高興地表示兩人是親姐妹。
故事中的萊拉一直在“逃離”和“留守”之間猶豫不定,盡管她渴望像尼娜那般離開唐人街,追求自由。但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的萊拉在父母發(fā)生不和時總會回去調(diào)解矛盾,也正是在與父母不斷的溝通中,她有機(jī)會了解了上一代人的過去,最后明確自我身份,做出最終選擇。萊娜發(fā)現(xiàn)了利昂鎖在箱子里的過去:一些往日的證件和一封封的拒絕信??吹竭@些,她瞬間明白了利昂作為“契紙兒子”背后的辛酸與不易,懂得了保存這些舊文件是利昂收集過去的一種方式,了解了這個不承認(rèn)他的身份卻又困住他的國家給他帶來的傷痛。通過這些過去,她治愈了自己。追憶過去是直面并擺脫困境的最佳方法?!拔沂莻€契紙兒子的女兒,我繼承了這一箱子的謊言,所有這些都是我的。我所擁有的就是這些記憶,所以我想把它們?nèi)急A粝聛?。”(伍慧明?011:75)萊拉雖有夾在兩個世界之間的痛苦,但她再也不是先前那個對中國文化一味排斥、偏向美國主流文化的女孩。她有著對這兩種文化更加成熟的認(rèn)識和處理方式。正如萊拉的職業(yè):使用中、英文,負(fù)責(zé)華裔家長和當(dāng)?shù)氐膶W(xué)校之間的溝通,她樹立了一個中西方文化之間的譯者形象,成為兩種文化之間的中介。
盡管最后萊拉搬離了鮭魚巷,但她的內(nèi)心平靜且堅定,她明白自己的身份是華裔移民的女兒。她不會因兩種文化的碰撞而在內(nèi)心撕扯,也不再因不同族裔身份的對立而苦惱,反而在確定自己的社會文化屬性后,創(chuàng)造性地構(gòu)造了一個多重文化并存的雜糅式身份,這不但不影響她繼續(xù)前行,還讓她開啟了新的生活。因為萊拉在擁抱新生活的同時也時刻銘記著過去。
通過對梁家一家人的塑造,伍慧明再現(xiàn)了華裔移民史上一段真實的經(jīng)歷。通過塑造作品中的萊拉這一形象,她表達(dá)了自己心目中跨文化生存的理想形象,證明了華裔移民只有尊重和接受多元文化融合,才能構(gòu)建新的自我身份,才能在美國社會中獨立健康發(fā)展,真正融入美國的多元文化,因為記住過去就會讓現(xiàn)在充滿力量(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