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藝霖
那天,母親說她“獨”。
她記得這個字落下的時候,夕陽收斂起所有粉紫色的余暉逃之夭夭,房間一下沉到母親的涮筆筒里,陰沉且含混。
帶著哭腔而未落淚的母親似乎怕說得太重了,又解釋:“不是毒藥的毒,是說你們這代獨生子女啊,都太自私?!?/p>
“讓您在其他人回家前把畫畫的東西收起來就是獨?又不是不讓你畫!”
她空張著嘴,把反問咽了下去。她不擅長與人爭吵,即便劍拔弩張,她仍然怕話太重傷到對方,而這正是母親從小言傳身教的。不知道什么時候起,母親竟然推翻了自己的行為準則,開始隨心所欲。
她剛下班回來,只說了一句“怎么還在畫”,就僵立在玄關(guān)聽母親火山爆發(fā)一樣將淤積的不滿噴射出來,字字句句帶著火焰和濃煙把她打成篩子。
終于等到冷卻的空當兒,她挪到餐桌邊想坐下,卻發(fā)現(xiàn)所有能坐的地方都被母親攤開的羊毛氈和宣紙覆蓋。于是,她只得踮腳繞開地上的涮筆筒,在堆滿玩具的沙發(fā)一角坐下。母親就是這樣,有把任何地方塞滿的特質(zhì)。
突如其來的手機鈴聲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緊閉著嘴翻看手機,先是看到丈夫的微信留言:“我?guī)Ш⒆佑瓮暧玖?,半小時后到家。晚上有飯局,不在家吃了?!?/p>
她的眉毛不自覺地皺起,但很快就平復了??偸沁@樣不著家,習慣了,不值得生氣。
緊接著又看到公司領(lǐng)導留言:“這有個IP你評估一下,我知道周末你要帶孩子,但還是希望你盡量擠出時間看一下,咱們只要一個大概的分析,周一開會討論?!彼榔涿皇莻€總監(jiān),但手下只有一個做美術(shù)的小姑娘,所有的文字工作還需要親力親為。這本網(wǎng)絡小說好幾百萬字,她至少要不被打攪地看一整天才有的可評。
真把我當機器人了吧?雖然不滿,她卻不能拒絕。
再抬起頭,母親已經(jīng)把畫紙卷好,毛筆收好,桌上的墨漬潦草地抹了抹,隨意地問:“晚上吃什么?”
“家里有什么?”
“還是剩飯。我今天沒出去買菜?!?/p>
“為什么?”
“我今天要交作業(yè)。我好久都沒交作業(yè)了,老師有意見了。馬上要開個學生畫展,我還想要被選上呢?!蹦赣H耷拉著眼皮,用抹布漫不經(jīng)心地擦著早已光亮的桌子一角,完全不理近在咫尺的墨點。
她是美術(shù)專業(yè)畢業(yè),強忍住對那些像被水洇過的畫作的苛刻評價,說:“孩子上一天幼兒園,您有七八個小時可以畫。但我們回來就不要畫了,咱們一開始就說好了?!?/p>
“我也沒耽誤正事啊?!?/p>
“您今天沒接孩子,還不做飯?”
“今天你家老吳回來早,他接了孩子,就不用我了,”母親起身將繪畫用品囫圇塞進一個大編織袋里,“我現(xiàn)在做?!?/p>
“我不吃了?!?/p>
“那正好,我不做了,”母親拿水壺燒開水,“我沖代餐粥?!?/p>
沖到腦門兒的怒火帶動她躥起來,終于朝母親喊道:“你畫畫糊弄,做飯糊弄,帶孩子也糊弄,干什么都糊弄,到底想干嗎?”
母親把暖壺重重一蹾:“什么叫帶孩子糊弄?你們兩個上班不管孩子,回家也都抱著手機,到底誰糊弄?孩子是我的?。俊?/p>
不是這樣的!她太陽穴突突直跳,大喊:“當初叫我要孩子的時候,你說你來帶的!”
“那為什么就我一個人來帶?你公婆為什么不管!”母親的五官也終于挪動了位置,顯露出慈眉善目之外的另一種搭配。母親的樂觀和情緒穩(wěn)定一直是她頗為驕傲的事,這樣的反差令她措手不及。
“我就是想畫畫!我就是不平衡!我年輕的時候就為你跟你爸犧牲,到老了還是我犧牲,你們一個個有追求,我也有!”母親說完怒氣沖沖地回到自己住的次臥,開始收拾東西,“光想著自己,你們這一代人太自私了?!?/p>
她坐在客廳,從門縫里看著母親早有預謀般迅速整理出一個又一個包裹,難免有些心慌。
她自私嗎?現(xiàn)在正是事業(yè)的上升期,有好的平臺、好的機會,她要大展拳腳??!現(xiàn)在找工作多難,在一個公司干了一輩子的父母不會明白。所以,她每天坐四個小時車上下班,仍然甘之如飴。畢竟市場上留給她這樣中年已婚已育婦女的機會不多了。
此時此刻,她很需要人幫,但又無法開口挽留母親,因為她已經(jīng)被扣上“獨”的帽子,這時候再說什么不就是坐實了嗎?
她扭頭走到窗邊看萬家燈火。別人家都是怎么處理的?她知道家里是雙職工的基本都有老人帶孩子,她也知道沒有老人幫襯的大都是孩子媽做了全職媽媽。那像她這樣想兼顧事業(yè)和家庭的人還有辦法,有活路嗎?她從沒想過。
因為就像母親說的,她是獨生女,理所應當?shù)啬J父母愿意帶孩子,甚至必須來帶孩子!她光想到了共生,忽略了母親真正的需求。
見她在沙發(fā)上一直呆坐,母親最終還是出來了,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似的說:“要不我給你熱一下剩飯?”
她搖搖頭,垂著腦袋不看母親:“媽,您回家吧。孩子我自己帶?!?/p>
母親愣了一下,有些遲疑地問:“那誰接送?”
“我們自己想辦法?!?/p>
“哦。行……那我周末先回去。你要是需要幫忙我再來?!?/p>
母親周六清晨悄無聲息地離開,到家后沒再提“幫忙”二字。
丈夫覺得她“獨”,太過于自我。
事情的起因是母親走后那個忙亂的周一早晨。為了不遲到,她必須7點出門。而沒想到的是,叫丈夫起床送孩子會遭到拒絕。
“快起來送孩子去幼兒園。我已經(jīng)給妮妮穿好衣服了?!彼闻P喊。身邊揉著惺忪睡眼的小姑娘,迷迷糊糊地說:“媽,我還沒穿鞋?!?/p>
“快穿去。”她一邊囑咐孩子,一邊走到丈夫床前。因為她受不了他震天的鼾聲,在沒有老人的情況下,兩人分房睡,互不打擾。
丈夫躺著裹緊了被子,眼睛也不睜,簡單直接地回答:“不去。”
她暴怒了:“你不去誰去,妮妮是不是你閨女!再說,你也沒事?!?/p>
丈夫話里有話,幸災樂禍:“你不是牛嗎?你自己送去?。 彼J定孩子姥姥的突然離開是因為她無理取鬧,畢竟自己父母看了一段時間孩子以后也不愿意來了。她說話從來直來直去,一點不會討好老人?,F(xiàn)在沒人幫,活該!只是憑什么要他承受后果?
她被懟得瞠目結(jié)舌,好容易壓住爆發(fā)的火山,咬牙切齒地問:“你到底去不去?”
好家伙,人家直接把被子蒙到了頭上。
她不想廢話,也不想嚇哭在一邊縮頭縮腦看著的女兒,更無計可施。于是,左手拎起自己的提包和孩子的書包,右手拽著女兒沖出了家門。
幼兒園7點半才開門。她盤算著什么樣的換乘路線能按時到公司,無一例外的失敗。急得她拉著女兒的小手在幼兒園門口直轉(zhuǎn)圈。
女兒那兩根倉促扎起的小辮子一高一低,歪著頭時更為扎眼。
“媽媽,姥姥怎么沒送我?”
她不耐煩地重新綁好女兒的辮子并回答:“姥姥回家畫畫去了。”
女兒吭哧兩聲,有點惶恐地問:“那她還回來嗎?我要我姥姥。”
正好園門打開,她連忙敷衍:“會會會的。你好好上學,抱抱?!贝颐Π押⒆影吹綉牙镆煌ㄈ啻?,再往班主任老師手里一塞,轉(zhuǎn)身掃碼小黃車朝地鐵站急蹬而去。
這才是早上的第一關(guān),孩子下午放學還不知道怎么弄呢。
換地鐵三次,為了不遲到,她提前兩站下地鐵,打了個滴滴,爭分奪秒奔赴公司。眼看離打卡還差五分鐘,還來得及買點吃的搶救一下餓得縮成一團的胃。
賣早餐的大姐已經(jīng)記住她了,遠遠瞧見,不必開口就已準備好她常點的雙夾燒餅和豆?jié){,并把燒餅給她放微波爐里加熱一分鐘。
“你每天都挺準時啊。”大姐手撐柜臺對她說。
“不敢不準啊。”
“你家離這里遠嗎?一般越遠越準時?!?/p>
“是,您說對了。我家在城東,平時到這里要兩小時左右?!?/p>
“嚯,那你早上幾點起?。俊?/p>
“6點。還要給孩子穿衣服?!?/p>
大姐嘖嘖搖頭:“我也差不多,不過我就住在后面那屋。嗯……你可真辛苦啊。”
她從沒想過唯一覺得她辛苦的不是家人,不是朋友,而是賣早點的大姐。想哭,但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哭,只能苦笑,比哭還丑。
公司領(lǐng)導說她一個人活成一支隊伍,只不過是在她提出添加人手的時候。
周一例會圓滿結(jié)束。她擠出孩子睡后、上廁所以及上班路上等碎片時間完成的評估報告,得到領(lǐng)導一致好評。懸了整個周末的心才算落了地,她也有底氣趁熱打鐵,憑借自己以往的表現(xiàn)跟公司提出憋了兩天的請求。
會后,人力資源總監(jiān)大姐拉住她,把她帶到?jīng)]人的小會議室,眉眼帶笑地對她說:“老板考慮給你漲工資呢!”
“真的!”她語氣中是掩飾不住的興奮。
“那還能騙你?。课矣H耳聽見他跟副總夸你,說上次你做的策劃案在甲方那里大受好評,甲方爸爸點名夸你呢。”大姐伸手攥住她的手腕,“加油,看好你哦。”
“那……能不能給我加一個助手?”她試著提議。
人力資源大姐把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一下,還是用吹噓的口吻夸她:“你看,你現(xiàn)在干得這么好,工作也沒完全飽和,有招一個人的錢都加你自己頭上多好啊。老板老夸你一個人就是一支隊伍。你可以的!”
好是好,可我累啊。她心里抱怨,表面上還要點頭稱是。
人力資源總監(jiān)要走,她趕忙抓住機會說:“稍等,我想跟您申請個事?!?/p>
“嗨,客氣什么,有事就說,我們?nèi)肆Y源部門就是為了讓你們工作得舒舒服服的。”人力資源大姐像對自家人一樣熱絡地回答。
“是這樣的……我媽回家了,沒人給我接孩子。我要早點下班去接孩子?!?/p>
“那你就去唄。沒事,你以往從不遲到早退,這點方便姐還能給你。”
她沒敢高興得太早,直覺告訴她這場景不真實。于是她又問:“我家離得太遠,可能三點就要走,就是提前三個小時。”
“沒事,你就是太老實了??偙O(jiān)級偶爾早走就算外出唄。”
她明白了,人力資源大姐以為就是請今天一天的假。
她深吸一口氣,拋出重磅炸彈:“我可能……每天都要三點下班。我以后要自己接孩子了。”
人力資源大姐看著她,法令紋已經(jīng)支撐不住因微笑而提起的蘋果肌了。過了半分鐘,人力資源大姐才說:“那這個,我做不了主,你最好跟老板請示一下?!笨谖侵匦履吧貋?,什么親如姐妹都是幻覺。
她只得硬著頭皮去找老板。
老板辦公室里掛著他親自手書的巨幅“和氣生財”。他坐在橫幅下的茶幾后面,一邊泡茶一邊用茶水往一團和氣的和尚茶寵上澆。
這樣的氣氛為她平添了點兒信心。
老板熱情地請她就座:“哎呀,你最近做得不錯。放心,我已經(jīng)跟人力說要給你加薪了?!?/p>
“老板,我,我可以暫時不要加薪?!彼绨?,卑微地提議。
“哦?有別的打算?”老板思路一下子跳到了另一個極端。
“不是。您誤會了。公司對我這么好,我哪兒能走呢。唯一的問題可能就是離家遠……”
老板往沙發(fā)背兒靠了靠,平視有點變俯視了:“這個,可以理解。你的工作大多數(shù)可以移動辦公,上下班可以有點彈性。”
看來老板最多只能想到彈性辦公,但這樣的解決方案解決不了她的問題。
她厚著臉皮說:“您看,我彈性三個小時行嗎?”
老板用“你在逗我”的表情看著她。
她大腦滿載運算,口吐蓮花,用平時說服客戶一樣的自信和熱情說:“是這樣的,我因為家里有點事,老人不能幫我照顧孩子了。要不您看,之前我一直準點來準點走,從不請假,就是因為有老人幫襯?,F(xiàn)在孩子下學早,我路程又長,三點下班才將將趕上。但您放心,我移動辦公一點兒不耽誤,周六日也可以隨時待命!而且也只是暫時的?!逼鋵嵥虚L期的打算,但她想讓老板先看到點兒希望,慢慢接受以后再說。
也許老板是被喚起她說服客戶的記憶,同時意識到她還算可用之才,又或許是被氛圍感染了,只見他按了按茶寵光滑圓潤的腦袋,答應了。一點兒代價換一個骨干肝腦涂地何樂而不為,何況在公司坐著也有劃水的時候嘛!
“行!可以!加油!”他站起來,大手一揮。她感恩戴德連連鞠躬退著出門,還不忘小心翼翼地把門關(guān)好。
最困難的部分解決了。但如何跟人力資源部門說也是問題,如果太張揚會顯得自己恃寵而驕,萬一被公司其他員工知道也很麻煩。
躊躇再三,她又悄悄把人力資源總監(jiān)約到安靜的地方,說:“姐,老板那邊同意了。但是我覺得有點對不起公司厚愛,加薪的事先算了?!?/p>
這一句話工夫,人力大姐眼中的光芒不同程度地閃爍。等聽完了,她慷慨地說:“上面同意了,我沒意見。咱都是孩子媽,應該互相支持。但是你要注意低調(diào),公司開了這個口子,要都找我要求這要求那,那可就……”
“明白,明白。絕對不給您添亂。謝謝姐?!彼r著笑臉送走了人力資源大姐。
折騰一圈,她終于可以癱坐在座位上歇會兒了。在逼仄的工位里,除了呼出的氣,四肢都不能伸展。桌面上擺滿各種筆記本,最薄的是年度規(guī)劃月歷,標簽最多的是例會記錄,印著公司Logo的硬殼本,是去甲方公司開會充門面用的……放眼望去,只有水壺和各種營養(yǎng)片提醒她不是機器。
她身體靜止,腦袋卻沸騰。不斷復盤剛才的對話是否得體,有沒有給自己留退路?還有領(lǐng)導們的表情有沒有自己尚未領(lǐng)會的?因為,即便是這么一個狹小的工位,也是她的全部退路。
她也覺得自己“獨”,只不過是孤獨。
她下地鐵后一路狂奔到幼兒園,發(fā)現(xiàn)女兒所在班級的家長長隊已經(jīng)進去,現(xiàn)在都喊到下一個班級了。早知道路上就不去廁所了!她心里一慌,不顧自己平時最不齒的插隊,混在下一班家長的隊伍里往前擠。大家鄙夷的目光她只能假裝沒看見。到了大門口,她離隊單闖,保安嚷她:“這位家長你怎么回事?”
她可憐巴巴如實相告,獲得了網(wǎng)開一面的機會。等她跑到樓門的時候,已經(jīng)換下一班的小朋友等待被接走了。她看見女兒被班主任拉著,罰站似的貼著墻站,噙著淚的大眼睛放大了臉上的惶恐,求助似的死死盯著外面往來的家長。
她興奮地朝女兒招手,女兒比她更興奮地鉆出來,一下子撲到她懷里:“媽媽,你怎么才來?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她哭笑不得,只能抱著女兒快速逃離眾人的圍觀。幼兒園外有個小公園,她聽母親說過,女兒總要玩一會兒才回家。她坐在綠色長椅上看女兒滑滑梯,一陣鉆心疼痛從腳踝處復蘇蔓延,多半是剛才狂奔的時候崴腳了。
她垂頭喪氣地輕輕轉(zhuǎn)動著腳腕,忽聽站在她前面的一個老太太問:“你是妮妮媽吧?她姥姥怎么沒來?”
她猜可能是母親接送孩子時認識的朋友,于是客氣地回答:“我媽回家了?!?/p>
“啊,生病了?還是回去照顧你奶奶去了?”老太太語氣關(guān)切。
“沒生病。奶奶也有我姑姑們照顧?!彼恼Z氣中帶有撕壞母親完美偽形象的快感,“就是回家畫畫去了?!?/p>
老太太就像是吃飯被噎到一樣,瞪著眼睛,連耷拉的上眼皮似乎都被撐起來了,仿佛在無聲發(fā)問:“就這原因也能走?”
她也以無聲的微笑作答。
許久,老太太嘆了口氣,羨慕地說了句:“她可算是解脫了?!彪S后又半開玩笑地補充,“你可不能這么簡單就放過她?!?/p>
她不喜歡老太太這種說法,好像自己受苦非要拉著別人似的。盡管對方可能并無惡意,盡管自己也怨母親拂袖而去,但她故意笑著回敬:“嗨,我媽為我們貢獻了一輩子,該休息了。更何況孩子是我們自己的,我們應該自己管。”
不知道老太太有沒有品出里面的味道,過了一會兒,那老太太只是有些無奈地感嘆:“你媽是個有福的人?!?/p>
有福之人?
呵,不就是自私和任性?不是母親自己說的“獨”嗎?也不怕老了……
怒氣戛然而止,因為她猛然記起青春期有一次跟母親賭氣,也曾用“以后老了也不養(yǎng)你”做要挾。此刻,她震驚于“以后”已經(jīng)到了,可她還在指望母親繼續(xù)養(yǎng)她和她的后代呢。
女兒終于玩夠回家了。丈夫發(fā)信息說在外應酬不回來吃,一如既往地瀟灑。曾有人提點她沒必要像個男人一樣打拼??墒?,沒辦法呀。
她又餓又累,懶得做飯,但不做又不行,因為女兒想吃姥姥做的土豆絲。
清洗,削皮,刨絲,泡水,控水,熱鍋,倒油,蔥蒜爆香,翻炒,再翻,沒完沒了地翻!一個破土豆絲都這么麻煩!
憋了一天,她終于委屈地哭了。
女兒撲過來抱著她問道:“媽,你怎么哭了?”
“沒事。媽媽腳崴了,疼了半天沒人管我?!?/p>
“我管你,我給你揉揉。”貼心小棉襖蹲下來,對她的腳腕猛吹。每次女兒受傷,她都用“吹仙氣”這種方式給她安慰。這口氣沒任何醫(yī)療作用,卻能緩解身心兩方面的疼痛。她抱著女兒,既心酸又欣慰,流了雙倍的眼淚。
到了睡覺的時候,女兒那還沒有她手指頭長的小手拍著她,學著大人的樣子哄她睡覺,還給她唱搖籃曲:“睡吧,睡吧,媽媽不在家呀?!?/p>
她奇怪:“寶貝,這首歌不是這么唱的。應該是‘睡吧,睡吧,我親愛的寶貝’。你怎么唱‘媽媽不在家’?”
“因為……以前媽媽是不在家呀,都是姥姥陪我睡?!?/p>
她趕忙翻過身給孩子唱了一遍完整的搖籃曲。
女兒抓著被子,強忍淚水問:“姥姥,怎么,不回,來了?是不是,不喜歡我了?”她趕忙安慰:“姥姥回家畫畫,學好了還要教妮妮呢。她怎么可能不喜歡你了呢?以后媽媽陪你睡好不好?”
“好,我最喜歡媽媽啦?!迸畠合裰恍∝埐淞瞬渌母觳?,她也抱著女兒同樣蹭了蹭。孩子兩歲前還沒斷奶的時候她們經(jīng)常這樣蹭來蹭去,她覺得愛就是這種毛茸茸的心動。
女兒小聲說:“媽媽,我不會像姥姥那樣走的,我會一直陪著你。你老了我養(yǎng)你?!迸畠恒^了鉤她的手指,仿佛一個鄭重承諾。
萬籟俱寂,半夢半醒之間,她以光速跨過北京的五環(huán)和日夜,回到她印象里的第一個家。那時候她也許剛上小學,還住在平房里。每天都是母親騎自行車接她放學,然后她寫作業(yè)的同時母親做飯。只要抬起頭就能看見廚房煙熏火燎,母親手忙腳亂。飯做好了,父親差不多也就到家了。
母親愛做土豆絲,但是舍不得放油,總是用一點油和蔥蒜熗鍋之后,不停加水把土豆絲翻騰熟。她聽父親用“糊弄”二字評價過母親做飯,人生第一次把這個詞跟母親捆綁在了一起。之后,她發(fā)現(xiàn)母親偶爾會拿她學畫的畫筆畫幾下就忙別的去了。她看到了糊弄,沒看到母親眼中閃爍的不舍,也沒想到自己的繪畫啟蒙,很可能來源于母親收藏的眾多的畫作剪貼。
她還記得母親不愛收拾屋子,不愛打扮自己,給她檢查作業(yè)也總丟三落四。可這些“糊弄”的影像卻恰恰填滿了她的整個生長記憶。想必自己也曾占滿了母親的所有時間,讓她沒時間精細處理吧?母親在別的地方糊弄,在“愛她”這件事上卻誠心誠意。所以,“我愛你,最喜歡你,我們永遠在一起……”的承諾總掛在她的嘴邊,她們曾經(jīng)是互相明白的。
在深沉的夢里,她仿佛身處巨大的子宮之中,那稚嫩而又真摯的承諾就像臍帶一樣連接著母親和她,連接著她和女兒。也許這是組成宇宙的一個片段,在她們這個小家之外也是這樣無窮盡地循環(huán)下去。
早上醒來,枕巾還潮著。她想給母親打個電話,躊躇半天沒有撥出。
她不想走回老路。
一個人會孤獨,兩個人在一起也會。
三天之后的半夜,她終于逮住回家的丈夫。不同于以往回來躡手躡腳,洗澡刷牙速戰(zhàn)速決,今天他在客廳里磨磨蹭蹭的,她下床開門的時候,他愣在門邊,不知是不是想看看女兒。
兩個人在飯桌兩端落座,像陌生人一樣對看無言。生孩子后的這些年,因為忙和發(fā)展不平衡,加上孩子都交給老人照顧,兩個人之間幾乎沒有交集。
此刻丈夫的形象重新清晰起來。她可以清楚記得女兒什么時候長了第一顆牙,什么時候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但她不記得丈夫原本濃黑的頭發(fā)什么時候花白了,飽滿富態(tài)的臉上又是怎么一點點爬滿了褶皺。跟同一屋檐下的人久別重逢,是一種新奇又心酸的感覺。
丈夫看她直勾勾盯著自己,沒好氣地問:“干嗎?”長久以來都是微信聯(lián)系,面對面已經(jīng)不習慣了。
她垂下視線,組織了一下語言,再次抬起頭來直視他說:“以后每天你早上送孩子,我晚上接?!?/p>
他不看她也不說話,以無聲做回答。因為他一般都是半夜回來,早上需要補覺的。
她又說:“如果不愿意就換一下。我早上送,你晚上接?!?/p>
“那不行,我應酬大多數(shù)在晚上?!彼匀恢涝缟纤偷接變簣@就結(jié)束了。晚上接孩子要排隊等待,接完了還要帶孩子玩,玩完了回家還有一系列后續(xù)照顧。如果選擇晚上接基本就跟社交拜拜了。他原本不用考慮這些煩心事,都怪她打破了平衡,她得負責!
他越想越氣,聲音也提高了八度:“憑什么你說送就送?我告訴你,你捅的婁子你收拾,別給我派任務。你不是能嗎?自、己、來!”
他算準了她不會吵架,通常情況下先控訴者穩(wěn)贏,叫她一人生悶氣去。他裝得像一座即將噴發(fā)的火山站起來,正準備一走了之,忽聽她慢悠悠說:“你坐下?!?/p>
老實說,她要是歇斯底里地喊“離婚”還正常些,反正也只是說說而已。然而,她今天很不一樣,是那種把事都想明白了的樣子,通常這樣的神情下都醞釀著大事。
不是真要離吧?
他反而不敢走了。重新坐回座位,眼睛胡亂瞟著她手邊能放下一份離婚協(xié)議的所有位置。
只聽她又慢條斯理地開口了,上來就是尖銳的問題:“你現(xiàn)在,月薪多少?”他們分開理財,需要給家里添置大件或者孩子花大錢的時候都一人出一半。所以,她一直不過問的。
但不過問不代表查不到。于是,他坦白:“八千底薪?!?/p>
“有多于這個的時候嗎?”
“唔……很少?!?/p>
“你知道我工資多少嗎?”
他“切”了一聲,放松且不屑地說:“我知道,肯定比我多唄?,F(xiàn)在整個行業(yè)都不行了。怎么著?拽了?別忘了,我以前可是你的兩倍!”
她淡淡地回答:“我現(xiàn)在是你的三點五倍?!?/p>
“我去!”他脫口而出,想要掩飾為時已晚。
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問:“那你幾點回來的?你怎么接的孩子?”這些損失都換算成不可小覷的錢財。他依稀記得她在挺遠的地方上班,城南還是城北,記不清了。
她平靜地注視著他的臉說:“我跟公司申請每天早下班三小時?!?/p>
“這,公司能批?”
“批了?!?/p>
“不扣錢?”
“暫時不扣。不過,我恐怕也不會升職了。”
丈夫張大的嘴緩慢閉上了。他也曾風光過,都懂。
她直視他的眼睛:“沒讓你晚上接,是因為我知道交際對一個人意味著什么,它不僅是聯(lián)絡感情,更代表著未來的機會和希望。我希望能保住你的未來。但同時,我也不會放棄我現(xiàn)在的事業(yè),我只會加倍努力,因為我不想等老了跟孩子抱怨是她耽誤了我。”她從紙抽里扯出一張紙巾,抹凈桌子上殘留的墨點,“所以……你怎么想?早上送?”
時間靜止,空氣也凝固了。他倆在棋盤中央對峙,她已經(jīng)退了一步,他或進或退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結(jié)局。她想,她已經(jīng)做好了所有準備。
還好,丈夫沒再逃避,回答:“行……不過,我應該幾點起?”他從不知道幼兒園開門的時間。
對了,他也是獨生子呢。她笑著給丈夫?qū)懥艘粋€接送時間表,還畫了一張包括不同接送位置的地圖。
畫的時候,她不自覺地想:母親離開這個小家并不全然是壞事。三個點之間的連線只有3條,多一個點就變成了6條。她甚至隱約覺得,也許母親是故意為了讓她和丈夫直接溝通才抽身而去的。
第二天一早,丈夫沒用叫自己起來了。他把孩子的書包、外套、帽子依次放在玄關(guān)的臺子上,就像她之前每天做的一樣。等她帶著孩子從衛(wèi)生間洗漱出來,他抓緊時間鉆進去。兩個人不說話,卻有種奇妙的默契。
女兒起初還粘著她,不想讓爸爸送。她親著女兒的小臉蛋兒,溫柔地說:“給你爸爸一個機會嘛,他可想送你了?!?/p>
在公司一整天,她都在壓抑自己詢問丈夫的念頭。如果有事他會找自己的,孩子老師也會找自己的,所以不必擔心。雖然道理都懂,她還是心里毛躁。好不容易挨到下午3點,她以最快的速度沖向幼兒園。
老師笑盈盈地告訴她:“孩子爸爸第一次送,早上有點遲了。門口愛堵車,以后得提前點。”
新認識的幼兒家長也對她說:“今天可算看見妮妮爸了。挺好的。妮妮以后準隨她爸長高個子!”
“嗯,挺好的?!彼裁雷套痰鼗卮?。說不出是啥挺好的,反正都挺好的。
去小公園的路上,妮妮拉著她的手說:“媽媽,我跟你說件事?!?/p>
“什么事?”
“我跟爸爸有一個秘密?!?/p>
“什么秘密?”
“不告訴你。”
“嚯,什么時候你倆成一頭的啦?”
小姑娘得意揚揚:“早上開始的。爸爸說他是大隊長,我是小隊長?!?/p>
“我呢?”
“你就普通人唄!”女兒大笑著找同學玩滑梯去了。
她收到丈夫信息問:“你們在哪兒?開車去接你們?!边B忙回:“在公園。你別來了。學校周圍堵車厲害。我們兩個走回去?!?/p>
丈夫沒再發(fā)信息。但過了差不多半小時,他打電話說已經(jīng)到公園外了。她嘆了口氣,趕緊叫女兒回家:“快走,爸爸來接啦,路邊不能停車?!迸畠核Y嚥幌胱?,她記起母親的招兒,提議說:“咱們比賽誰先找到爸爸的車!” 女兒一聽來了精神,立刻跑在前頭。
街上的轎車不是黑就是白,堵著不動,像死板的水墨畫。她瞇著眼艱難地分辨著,確定自家的黑車不在其中。是女兒率先指著花壇旁邊的小電動車大喊:“我先找到的爸爸!你輸了!”
這條街她走過那么多遍,頭回留意到花壇里是有花的,嬌小而飄逸,襯得丈夫高大壯實不減當年。他跨坐在一輛八成新的電動車上,欣賞著她驚訝的表情很是得意。
他威風凜凜地朝女兒一招手:“妮妮小隊長,敬禮!”
“爸爸!這是咱們的秘密嗎?”女兒張開手臂跑過去一把抱住他的腿,他指指車把到車座之間另外安裝的卡通座椅,引得女兒欣喜若狂:“媽,你看,米老鼠耶!我的!”
她有些不敢相信。頭天晚上才分配了接送,今天早上應該還是開汽車送的吧?這電動車什么時候買的?兒童座椅又是什么時候配的?這樣是不是三個人都可以乘車了?
丈夫根本不屑于解釋他怎么辦到的,只是橫著大拇哥指了指車后座示意她坐上去。
“走!妮妮小隊長,出發(fā)!”
一聲令下,這小電動車負載著三個人,靈活地破開停滯的車流。女兒和她一前一后,丈夫像挑著一個扁擔或掌控一艘小船,快樂在黑白死水中蕩起斑斕浪花。
她記得微信表情包“小劉鴨”系列有“走”這個表情,就是從側(cè)面看上去,鼻孔喵騎電動車帶著小劉鴨飛馳的卡通動圖。動物形象胖胖的,小車也圓滾滾的,她一直覺得很可愛。
此刻,她們一家三口比那幅畫面更可愛。
她覺得自己不像之前那么“獨”了?,F(xiàn)在,是真正的獨立。
丈夫送,她接,已經(jīng)如此過了兩個月。
她調(diào)整工作時間后,除了最初幾天的焦頭爛額,其余日子逐漸步入正軌。她有了新的時間表,并有了下班途中去廁所的自由。接完孩子后可以一起去書店看書,去公園跟朋友一起玩,甚至回家拼樂高……親密接觸讓女兒跟她的關(guān)系越來越好,也越來越聽話。
因為回家早,她偶爾還會做飯,關(guān)于吃什么、玩什么的安排都會跟丈夫商量著來。丈夫開發(fā)出無限潛力,單獨帶娃出門玩兒一天毫無壓力,她都做不到。更出人意料的是,他做的越多越快樂,她后悔沒早點兒發(fā)現(xiàn)。
先前那個老太太又問她:“你媽畫得咋樣啦?什么時候回來?”語氣只剩想念。她就以此為由頭給母親打了個視頻電話,方方面面的家常說了老半天。末了,她說:“那老太太夸您是有福之人……”
母親神態(tài)安詳,五官都擺放在最舒服好看的位置上:“我可不就是嘛!回頭我給她打電話?!?/p>
掛了電話,母親給她在微信上發(fā)了許多水彩畫。筆觸從稚嫩到老練,色彩從混沌到鮮亮,能看得出雖然進步緩慢,但一切成竹在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