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峰
人活著,總得有一張身份牌。
我一抓到“狼人殺”身份牌,就不再是十四歲的初二學生,而是身負使命的人了。比方說,我是好人陣營里的神職預言家,每天晚上都要查驗誰是好人誰是狼人,然后帶領(lǐng)大家把狼人從人群中驅(qū)逐出去。據(jù)說,很久很久以前,一群人在一場歐洲的黑死病大災難中幸存下來,被詛咒后有了化身為狼的能力,被人類驅(qū)趕到北方蠻荒之地。而現(xiàn)在,那些狼人的后代開始出動了,以狼人的身份與人類進行著一輪輪搏殺,而我正投身到一場場戰(zhàn)斗中……當然,有時我會拿到狼人的身份牌,那就要想方設(shè)法把人類趕盡殺絕。只要拿到一張身份牌,無論是預言家、攝夢師還是狼人、獵人,我都得按角色行事,用猜測的計謀、殺伐的技能過關(guān)贏局。我玩得很嗨很爽,那時身外的世界就會越來越遠,只剩下一雙眼睛逼視著我——那是我媽的丹鳳眼。我真想逃開那雙眼睛,躲進與狼為伍的夢境里。
也許手機之外的世界才是真正的夢境,它支離破碎,模糊不清,像碎了的黑玻璃片,張著尖而鋒利的小嘴,反著影影綽綽的影子。那座南方小城,總有風卷過漫長的雨季,雨水淅淅瀝瀝編織著網(wǎng),淋濕著舊樓剝蝕的外墻,散發(fā)出潮濕的霉味,抑或澆灌著新樓生長的骨骼,讓島嶼般的樓盤浮起來。那里,到處是聲音和氣味,學校的電鈴聲、商場的叫賣聲、消防車的鳴笛聲、新工地的電鋸聲都很刺耳,而風是黏稠的,它跑過工廠、廣場、商場、醫(yī)院、餐館,沾滿了混濁不清的氣味。我以兒子和學生的身份生活在那里,生活在老舊小區(qū)和新興工地之間的蝸居里,生活在彌漫著塑膠跑道氣味的學校里,生活在化工廠舊址的破圍墻里。父親很多年前去了外地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我早已忘記他的模樣了。媽媽在老街的小門臉里辦了家房產(chǎn)中介所,在小店鋪里對人非常禮貌周到,就像歡快的小喜鵲,可一回到家就會冷漠下來,把噓寒問暖的熱情變成了氣急敗壞的嘮叨,似乎所有的耐心全售光了。我總感到胸悶、嗜睡,整天提不起精神。我在那個世界的樣子是:人瘦小,頭發(fā)長,戴著深度近視眼鏡,很少說話,迫不得已才吐出一個詞兒,比如在課堂點名時應一聲“到”。我想遠遠躲開那些聲響和氣味,去過網(wǎng)上云游的日子。我像個怕光怕風的狂犬病患者,一有機會就把自己塞進爬山虎纏繞的小房間里,緊緊關(guān)上門窗,拒絕著門外的風和雨,一頭扎進手機里,變身為狼與人,進入“太空狼人殺”的奇幻之旅。
這天晚上,我又躲在小房間里玩“狼人殺”——此時我的身份正是我喜歡的預言師。我的手指在手機上悄無聲息地潛行著,屏幕上的藍光閃爍地射來射去,就像幽暗的大海里搖曳的水草。我正在分辨狼與人,門突然被推開,從門縫里鉆進了媽媽醉紅的臉。她經(jīng)常在外喝酒到午夜才回家,可我竟然失去應有的警惕,沒有聽見她歸來的開門聲和腳步聲,被她抓了個正著——我跟她一直在玩貓捉老鼠的游戲。她總嘮嘮叨叨地告誡我,我就要上初三,不能再玩手機了,要集中精力學習,如若我考不上重點高中,那一輩子就沒有前途了。她總用明察秋毫的眼睛監(jiān)視我,還在家里安裝了電子眼將我的一舉一動收入眼底,一有風吹草動就打罵我。她查抄過我的手機,可我的手機總是層出不窮。我一次次沉默地接受著她暴跳如雷的懲罰,像個隱忍的地下工作者。果然,媽媽怒了,她沖了進來,一把奪過手機狠狠地摔在地上?!芭尽钡囊宦暎业男囊活?,跟著手機碎了。我呆立著,眼巴巴地看著手機屏幕跳了跳就不動了,碎了的屏幕向我齜牙咧嘴地喊起疼來。耳邊,一個尖利的女聲暴風驟雨般地傳來,那是在怒斥我是不成器不爭氣的廢物。我終于忍不住了,一股著火的聲音從嗓子里滾出,我就這樣子,你管不著!你賠我手機!賠我手機——她像往常一樣舉起巴掌,在空中亂抖著,像要尋找落點的飛機。我不再做沉默的羔羊,抬起臉憤怒地盯著她,攥起拳頭盲目地揮舞起來。她愣住了,站了許久,才捋了捋額頭的亂發(fā),手掌無力地垂下。我仍斗牛般地盯著她,胸膛急促地鼓動。她慢慢露出絕望的神色,嘆了口氣,老天爺,我怎么養(yǎng)了個仇人??!說著轉(zhuǎn)身退了出去。
夜更深了,手機的殘骸一直躺在地上,一副大無畏的慘烈樣兒。也許人生氣后容易疲倦,我趴在桌上無聲地流了好一會兒眼淚就睡著了,恍惚中聽見媽媽的聲音從客廳傳來。她在控訴,這孩子真是管不了啦!整天離不開手機,誰要動他的手機就像是動他的命根子,就跟人急眼!以前他安靜得出奇,一天說不上幾句話,任我打罵都一聲不吭,可今天竟然對我大吼大叫,還揮拳頭!她在哭訴,我起早貪黑,一個人辛辛苦苦養(yǎng)活他,容易嗎?可他只要能玩上手機就不管不顧,就連我生病在床都不懂得端杯水給我喝,他這么不懂事,我以后還能依靠誰?。∷诎@,這個孩子有網(wǎng)癮了,沒救了!他真是被手機害了——我知道她是在給大山里的舅舅打電話——那也許是她唯一的親人了。
我迷迷糊糊地想,那個拿到舅舅身份牌的人,能把我怎樣呢?
舅舅從晨光中走來了,他沒有跟我提手機和學習的事兒,興致勃勃地要帶我去大山里看神奇的動物。
舅舅常來我家,以前母親一見他就會喋喋不休地罵他不爭氣,他就悶頭悶腦地聽著,偷偷朝我尷尬地笑。媽媽是從大山里飛出的鳳凰,當年考上大學的消息曾轟動了方圓十里,讓彩山村人引以為傲?,F(xiàn)在山里人紛紛進城了,她在天南地北發(fā)達的傳說中不再是新聞,媽媽就像被擱淺在岸上的魚。媽媽就靠著房產(chǎn)中介過日子,活得像在奔赴一場場盛大的演出,每天早上起來開始濃妝艷抹,然后在買房賣房的客戶間貌似能干地穿梭著,一到晚上就與下崗再創(chuàng)業(yè)的姐妹們呼朋引伴地喝酒,偶爾夾雜著幾個可供調(diào)笑的半老男人,一副有聲有色的景象。媽媽跟爸爸早就離婚了,我小時候跟著她參加過她們的聚餐。她們總用炸罍子拼酒的方式,將宴會推向高潮。而我不是忠實的觀眾,小時候總一個人翻來覆去地玩魔方,稍長大些就心無旁騖地玩手機,只要我能保持應有的安靜就會被她們忽略。那時的媽媽在酒水的浸泡下就像張燈結(jié)彩的大紅花,噴著酒氣大聲嚷嚷,一副舍我其誰的模樣。可她一回家就像卸了妝的演員,變得疲倦暗淡起來,把滿心的不甘、委屈和憤懣化成嘔吐物吐進馬桶里,或化成話兒在我耳邊縈繞,就跟一次次錯過公交的乘客一樣。聽說她以前還是文學青年,可她床頭不知放了多少年的《少年維特之煩惱》 早就落上一層灰了。她其實過得不堪,可身上仍殘留著自以為是的優(yōu)越感,喜歡訓責舅舅,仿佛舅舅是活在她陰影里的小動物。
當然這也怨不得媽媽,舅舅長得人瘦毛長,在山村年輕人都跑到城里打工時,仍守在大山里。自打創(chuàng)辦珍稀動物養(yǎng)殖場血本無歸后,他就無所事事地在大山里晃蕩著,也沒娶上老婆。媽媽為他在城里找過工作,給他在外地說過媳婦,可那像一陣風吹過,沒留下一絲動靜。媽媽對這樣的熊包舅舅能不生氣嗎?
這次,媽媽一反常態(tài),跟舅舅有說有笑,大度地讓舅舅盡興喝酒,仿佛在招待尊貴的客人。我看得出姐弟倆是為了聯(lián)手對付我才握手言和的。舅舅喝得醉醺醺,笑瞇瞇地看著我,說起大山里的事兒。他說有個城里的大老板,在彩山村建起玻璃房做民宿,取了個名字叫春天里,全權(quán)交給他打理。那兒沒什么游客來投宿,只有大老板偶爾去住上幾日。他還掏出手機,把玻璃房的照片翻給我看。手機屏幕上果然有一幢三層的玻璃樓房,在日光下的嶺上聳立著,就像一塊藍色的長方體冰塊。我禮貌地聽著,哼哼哈哈地漫應著,不是不相信他的話,而是對那玩意兒沒有興趣??蓩寢屌d致勃勃,難道她想把那玻璃房賣出去賺點中介費?
忽然,舅舅壓低嗓音對我說,你曉得不?我在春天里……就是那個有玻璃房的山谷里,看到了一種神奇的動物!
我稍稍有些好奇,什么動物?有什么神奇的?
就是……舅舅抓耳撓腮,就是一種雪白的狗……應該是神話里的哮天犬吧?
我在心里暗笑,在我上小學時,他就跟我吹牛皮說過大山里有哮天犬,讓我跟著他滿山轉(zhuǎn)悠——也許因為小城化工廠大煙囪里總冒出黃霧,我小時候常犯哮喘,被媽媽送到大山里,跟舅舅住過一個夏天,雖說那時沒有見到過哮天犬,可我的哮喘毛病竟然好了?,F(xiàn)在他又故技重施,拿神話故事引誘我了。不過舅舅的確喜愛動物,認得大山里的所有動物,還喜歡看《動物世界》。他不是擁有獵槍的獵人,卻能在大雪天捉到野雞、野麂和野兔——那些深陷大雪中或患了雪盲癥的野物。他曾神采飛揚地跟我說過用鼻子洗澡的大象、膽小得能被響聲嚇死的孔雀,還有長著犄角的七色鹿,大山里是沒有那些動物的,他只是道聽途說而已——當初媽媽要是能在小城動物園給他找一份工作,或許他就能勝任了。
舅舅看出我并不相信他,捉住我的手,誠懇地說,你這伢子,難道連舅舅的話都不信了?這不,放暑假了,我?guī)慊厝タ纯?,一定能見到哮天犬的?/p>
我不好拒絕他,畢竟他粗糙多毛的大手是暖和的,就只好點點頭。
舅舅滿意地笑了,眼角迅捷地掃向媽媽。
我看見媽媽的眼里閃出會心的欣喜,顯然姐弟倆真的是同謀。
舅舅摸摸我的頭,急不可耐地掏出手機,走到窗前嘰嘰咕咕說起話來。他不會是給哮天犬打電話吧?難道他們還有另一個同伙?
舅舅打完電話告訴我,他幫我找了個小伙伴,是玻璃房老板朋友的兒子,那小家伙也想去大山里看神奇的動物。我不需要伙伴,也不想看到從傳說中走進現(xiàn)實的哮天犬,只是想那座春天里的玻璃房會是什么樣子。
大人們真是心急??!剛到黃昏,我跟舅舅就匆匆吃過晚飯,向大山里奔去。一輛黑色轎車載著我們駛出高樓大廈般的峽谷,司機是沉默的陌生人,車上還有一個與我年紀相仿的男孩,那就是舅舅給我找的小伙伴。他叫偉,長得白白胖胖,一直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著,安安靜靜地注視著車窗外。他沒有發(fā)出一點兒聲,仿佛一開口就會像雪球融化似的。我打著盹兒,一會兒睜眼一會兒閉眼,一睜眼就發(fā)現(xiàn)天色又暗了幾分。我在零零碎碎的夢里,看見大樓幕墻上天光熄去、化工廠廢棄的大煙囪退向身后,看見青青黃黃的農(nóng)田迎面而來、蜿蜒起伏的山道向前飄去,看見了果樹林染上了淡淡的黃色、野花在夜氣里星星點點亮起——我不知道從小城到大山究竟有多遠。
夢是耗人精氣神的,一路顛簸的車程真讓人疲倦,我跟著舅舅鉆進大山,一進有燈光的屋子,就迷迷瞪瞪地洗洗睡了。
第二天上午,我一覺醒來,果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就在玻璃房里。墻外的日光、山巒、樹林向我包圍過來,濕潤的青草氣息驅(qū)走了鼻尖上小城黏稠的氣味。這座小樓房立在山谷的半山腰上,可以遠遠眺望山谷外的彩山村——媽媽出生的村莊的屋頂,那浮現(xiàn)出的魚檐灰瓦仿佛是游在島嶼旁的群魚。房子四壁都是玻璃,樓下有以書柜為墻隔開的客廳、餐廳,樓上是有榻榻米的客房,樓上樓下由鐵樓梯連著。三樓有露天大陽臺,大遮陽傘下擺放著桌椅,被一把鐵鏈鎖住了。大門上有一對銅鋪首,合在一起就是一張怪獸猙獰的臉——我知道那是傳說中不停吃卻總吃不飽的神獸饕餮。從大門向外看去,可見山谷隘口立著高高的銅招牌,上刻“春天里民宿” 五個字和一串電話號碼,頂上跳躍著鳥兒。房子墻面是透明的,可門窗都被鎖住或被防盜網(wǎng)密封了,空氣里只有我、偉和舅舅的呼吸聲。我有些恍惚,覺得自己是游在魚缸里鼓著腮的魚。
從早上開始,舅舅除了做飯剝橘子遞零食,就任由我和偉躺坐立行,看書看動畫片或者發(fā)呆。他用眼睛的余光觀察我倆,偶爾抬眼與銅鋪首上的饕餮對視一眼。我不用問就猜出我和偉是走不出房子上不了網(wǎng)的,舅舅要讓我倆在陽光燦爛的玻璃房里戒網(wǎng)癮了。在舅舅說起哮天犬時,我就意識到他是為我網(wǎng)癮而來,可我相信那個落魄無能的舅舅是管不住我的,而我正想逃離媽媽的尖叫聲,這才順從地來到大山里。其實,大人們低估了孩子,我們深知他們的計謀和謊言,只是故作懵懂,配合他們玩玩把戲而已。我有些擔心,在這里住下去,我會成為千年琥珀。
時光一點點地過去,我有些焦躁不安,把臉貼在玻璃墻上向外看,不是想看清屋外的風景,而是想鉆出去透透氣。我把臉越擠越扁,感受著玻璃的涼意,擠得自己喘不過氣,來麻木網(wǎng)癮的焦灼——我心里早就有一只手機變成小手抓撓我了??蓚ズ芷届o,正襟危坐地坐在桌前看英語課本,只有蘑菇般的耳朵鮮活著,警覺地捕捉著屋里屋外的動靜。他一見舅舅就露出油彩般的微笑,白胖的臉上蕩起好看的酒窩。他看上去是個好學生,該不會來錯地方了吧?他那么乖巧,會是我的同類嗎?聽舅舅說動物是靠相同的氣息找到同伴的,我和偉身上的氣味迥然不同,如果說我是濕木頭,那他就是棉花糖,這兩種人能是同道中人嗎?我看著他的樣子莫名生氣,當然這并不怪他,心如貓抓的我越來越不耐煩了,看什么都窩火。
天光漸漸暗了下去,山谷外的村莊數(shù)盞燈火亮起。玻璃房里太靜了,靜得能聽見風聲。舅舅坐在門廳前的藤椅上,像不盡職的保安打起呼嚕。我們得體諒他——他一整天沒有走出玻璃房,也沒有喝酒,總是繃緊神經(jīng)盯著我們,真是既無聊又乏累啊。可誰能體諒我呢?我的心已經(jīng)亂成麻團兒,如果鳥能從玻璃墻穿過來,會把我的心當作鳥巢的。我像一頭困獸在屋里走來走去,踢踢桌椅,拍拍書箱,摔摔打打,制造著刺耳的響聲。那些聲響變成了吱吱叫的小老鼠,在代替我表達著無奈、焦慮、怨憤和反抗。似乎有一根雷管引線哧哧地冒著火星,我的目光散亂游動,終于聚在一只插著花枝的瓷瓶上。那花瓶腰身纖細,有著藍藍的花狀圖案,就跟穿著旗袍似的。一團火躥上腦門兒,我快步上前抓住花瓶,想要高高舉起砸向玻璃墻,做出最后一擊。
忽然,怪異的低泣聲傳來,偉突然跪倒在舅舅面前磕起頭來,求求您!求您了!
舅舅醒過來,驚得跳起,瞪大眼睛,說,你這伢子,這是做啥子?
偉抬起臉說,求您給我玩一下手機吧!就十分鐘,十分鐘!
舅舅伸手想拉起偉,卻又縮回手搖起頭。
偉軟得像稀泥,眼淚鼻涕一起流了下來,就把您的手機借給我玩十分鐘吧!我學狗叫給您聽,好不好?好不好?
舅舅害怕地向后退去,訥訥地說,別!別!你快起來,起來。
偉伏在地上爬動,追著舅舅學起狗叫。
舅舅越發(fā)慌張,就像燙了腳似的跳著躲開。
我目瞪口呆,沒想到偉會從木偶變成狗。
就在這時,一串嬉笑聲從屋外傳來。我轉(zhuǎn)身透過玻璃墻尋去,看見外面不知什么時候圍上了一群人,仿佛是從樹林里鉆出的山魈。我跟媽媽來過大山,能認出他們都是彩山村人。那嬉笑聲是從小男孩天生嘴里發(fā)出來的,他是農(nóng)家樂老板娘的兒子,他爸去城里好多年沒有音信了,他說過他很期待魔術(shù)師和馬戲團來到大山里。木匠爺爺太老了,正板著臉堆起深深的皺紋。他倆的身邊圍著好幾個阿婆,她們在交頭接耳:
——這伢子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小小年紀,咋跟犯了毒癮一樣?
——是哦,這城里伢真可憐,吃得好穿得好,可就是被手機害了。
——城里大人不也有這癮有那癮嗎?就說咱們村老實巴交的二侉子,到城里后不就魔怔了嗎?
…………
我趕忙悄悄把花瓶放了回去,屏聲靜氣地縮回客廳角落。我想從外面的目光中逃開,可玻璃房太透明了,我無處可藏。我明白過來:我和偉走進玻璃房,就成了彩山村動物園里的珍禽異獸了。
偉很畏懼舅舅,難道舅舅在他眼里是長毛的怪物?
舅舅偶爾會關(guān)好玻璃房門窗,去村里的農(nóng)家樂喝酒。他一出門,偉就會從端坐的木偶變成大嘴的河馬,纏著我說話。他承認他有網(wǎng)癮,但對“狼人殺”嗤之以鼻,說那是小兒科的游戲,而他最愛玩的是《地下城與勇士》——那個網(wǎng)游里,大陸上各個勢力在相互拼殺吞并圖霸,鬼劍士們以華麗的必殺技、爽快的連擊術(shù)快意恩仇,縱橫天下。他在游戲里打怪升級,從低級的小兵已變成一出手就能殺死成千上萬玩家的至尊霸主,真是威風八面、牛氣沖天。不過,他并沒有因為玩游戲耽誤學習,成績一直很好。他父母是高校教授,對他管得很嚴,要求高,非讓他將來出國留學不可。他家族里的堂兄們都在985大學讀書,他跟上清華大學的堂哥比賽做初中數(shù)學試卷,得分一樣,可他比堂哥做得快、解題思路要好。他說他一定能像堂兄們那樣考上好大學,標配是復旦大學計算機專業(yè)。他還說他乒乓球玩得溜,拿過市級比賽亞軍。他說這些話時瞇著眼一臉陶醉,完全沒有學狗叫時的窘相。我真是佩服他,既是網(wǎng)游高手又是學霸的他真是天才??!
我疑惑地問他,你這樣的人,怎么會迷上網(wǎng)游呢?
他似乎覺得我的問話很幼稚,不屑地翻翻眼睛說,現(xiàn)在誰不玩網(wǎng)游啊?不玩游戲那豈不是“l(fā)ow爆了”?越是學霸網(wǎng)游就能玩得越好!我在游戲里雄霸一方,有人向我討教攻略,有人向我討要設(shè)備,那種感覺太爽了!
我不想爭霸天下,只想在游戲里遠離小城,但還是裝作心領(lǐng)神會的樣子點了點頭。
我又小心地問他,那你恨你爸媽嗎?
他眉頭皺起,聲音硬起來,恨!我媽竟然告誡所有的同學,不讓他們跟我玩……這不是離間我和朋友的關(guān)系,讓我成為孤家寡人嗎?
我不好多說什么。以前媽媽勸我不要整天宅在家里,要多出去跟小伙伴玩玩,否則會悶壞會變成啞巴的,看來不一樣的父母都一樣招人煩啊。
他憂傷了一會兒,又展顏笑起來說,我參加過電競比賽,進過冠軍組呢。
我由衷地豎起大拇指,說,那你玩得真好!
那是!我有當職業(yè)電競選手的計劃,我詢問過職業(yè)俱樂部,他們說年齡門檻是16歲,我還差兩歲就到了!
我在心里感嘆,他真是太優(yōu)秀了!那對高知父母對他的要求太高了!
第三天晚上,舅舅夜深還沒回玻璃房,不知是醉臥在山石上,還是去村里農(nóng)家樂打麻將了。我和偉被反鎖在屋里,不知不覺睡著了。突然,一聲驚叫把我驚醒。我睜開眼看見偉陡然坐起,滿頭大汗眼光發(fā)直,大口大口地喘氣,像是剛從水里爬上岸。他顯然是做噩夢了,我用手推推他,他醒過神來,急急地問我,你知不知你是被你舅舅騙來這里的?你知不知這個叫春天里的地方是心理矯正機構(gòu)?你知不知這玻璃房是用防彈玻璃做的?我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
夜晚的玻璃墻隔開了山風,吸納著星光和蟲鳴。我和偉相對而坐,他一口喝下半杯水后,兀自說起了他在黑小鴨學校戒網(wǎng)癮的故事。那所學校也在大山里,四周有拉著鐵絲網(wǎng)的圍墻,就像精神病醫(yī)院或監(jiān)獄。那里的學生大多是被父母以旅游、走親戚等借口騙來的,也有被家人綁著送來的。他有一個小個子同學,因為疫情期間上網(wǎng)課迷上了手機,被母親偷偷喂下安眠藥送來,醒來后激烈反抗,拼命往外跑。教官用繩子綁住他,關(guān)進小黑屋里。小個子同學大喊大叫,說教官剝奪了他的人身自由權(quán)利,說那是非法監(jiān)禁??山坦僦徽f了一句,你說那個沒用,誰叫你父母把你送進來?。∧銜缘眠@是什么地方嗎?就是放你出去你也逃不出大山的!小個子同學就沒再喊出一聲,變成啞巴了。那所學校每天只上一節(jié)課,整天對學生進行軍訓。學生睡覺時有教官輪崗值班,就連上廁所都要打報告。如果學生犯了錯或不守規(guī)矩,就會被關(guān)進小黑屋、用PC管抽屁股、被高壓水槍滋水,甚至被電擊——據(jù)說那些教官都是從警校和退伍特種兵中招來的……
我聽得毛骨悚然,心想自己是幸運的。
偉說完那所學校的故事后,直直地盯著我。
我心里發(fā)起慌,問,你是不是覺得我舅舅是教官?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說,他那么瘦,不像!
我安慰他說,我向你保證,我舅舅沒有上過警校也沒當過兵,也沒有做過工廠工程師,只辦過珍稀動物養(yǎng)殖場……絕不會是教官和校長!
他白了我一眼,說,你確定?
山谷里的夜氣在月光下飄動,玻璃墻外的事物更模糊了。我忽然不敢確定舅舅的身份了,就閉上了嘴。
他不再看我,眺向窗外,喃喃道,我真想從這玻璃房走出去?。≈辽倌艿饺龢顷柵_上,坐在遮陽傘下曬曬太陽,那多好啊。你知道嗎?這山谷里天空洗藍,潔白的云低低地飄著,好像一伸手就能抓住云朵,真美!
我恍惚覺得玻璃房越縮越小,就要變成小黑屋了。其實,這座房子很敞亮,我在屋里找到過一張信紙,上面有人用鉛筆涂了分行的字:此時,如果在城市/ 街燈會替下墜的人招搖/ 道路會彎曲成鬼打墻/ 而在這里,在春天里/ 玻璃房關(guān)著滿屋的星光/風不會扇打迷路的鳥——屋外風聲嗚嗚,我在心里問自己:這里關(guān)住的是春天嗎?
七天后,我跟偉終于能在日光下走動了。
一走出玻璃房,我在迎面撲來的風中眩暈了片刻,才穩(wěn)住身子。也許我的眼睛被玻璃墻模糊得太久了,也許我從沒那么仔細地看過花草樹木,我貪婪地嗅著鼻子,發(fā)現(xiàn)陽光、樹林、野花竟然不是我在屋內(nèi)所見的樣子,仿佛我戴上放大鏡,眼前的景象變得清晰了,顏色變濃了,反而顯得有些虛幻。偉像是坐得太久腿腳麻木了,一走上門外的草坪就軟軟地跪了下去,卻不愿站起身來,只是滿懷感激地看著舅舅。
我回望玻璃房,它發(fā)出藍幽幽的光,真像夏日里拒絕融化的冰塊。我依稀看出這個小山谷就是舅舅當年辦珍稀動物養(yǎng)殖場的地兒。那時,一道用竹林、鐵絲拉起的圍欄,沿著山嶺起伏,只有山谷隘口放出一道由黑狗看守的鐵門,而舅舅吃住的竹棚應該就在玻璃房的位置。那時,山谷里養(yǎng)著成群成群的野雞,它們確實比家禽好看、歡實,在樹林草叢里飛著,滿山谷地叫著,撲騰著翅膀,落下一地五顏六色的羽毛。而能稱得上珍禽異獸的,只有一頭犄角分叉的鹿。有天晚上,我陪伴舅舅在竹棚里睡覺,舅舅興奮地說,他要養(yǎng)老虎、大象、孔雀,還絮絮叨叨地說起各種動物的生活習性、養(yǎng)殖方法,聽他的口氣像是要把世界上所有的動物都圈養(yǎng)到山谷里。我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就在臨閉上眼時恍惚聽見他有些傷感地說,他要養(yǎng)老虎做虎骨酒給我媽喝,我媽小時候背他過河上學腿腳患上了傷寒癥,只要喝幾瓶虎骨酒就會好起來的。我知道外公外婆去世早,舅舅是媽媽一手拉扯大的。那個曾經(jīng)以爸爸的身份出現(xiàn)過的男人,也許就是因為媽媽總救濟舅舅或媽媽性子太要強才遠走他鄉(xiāng)的,當然他倆之間也許發(fā)生過我不知也不懂的故事,比如網(wǎng)上說的第三者什么的。無論怎樣,那個男人這么多年沒給過我一點兒消息,像從人間蒸發(fā)了,就有些過分了——既然拿到父親的身份牌,就得擔負起角色責任認真地玩下去,直到Game over啊——其實大人們并不遵守游戲規(guī)則。第二天早上,我被鹿舔著腳丫舔醒了,忽然想起舅舅說的虎骨酒的事,就向他求證。他有些羞赧,像是被老師抓住打小抄的學生,矢口否認自己說過那種話??涩F(xiàn)在山谷里沒有一絲一毫珍稀動物養(yǎng)殖場的痕跡,像是根本沒有野雞跑過似的。
舅舅把偉扶了起來,盤著手柔柔地看著我,仿佛我是當年那頭小鹿。
我笑道,舅舅,這不就是以前你辦養(yǎng)殖場的地兒嗎?
舅舅點點頭說,是哦。我把它流轉(zhuǎn)給城里的大老板,那人就建了玻璃房。
我盯著他說,那你不再想著養(yǎng)珍禽異獸了?
舅舅搖搖頭,苦笑道,不養(yǎng)了!不做那個夢了!我能養(yǎng)活自己就不錯了。我不能總讓你媽操心,你媽也不容易啊。
我恍惚中看見媽媽的眼睛,藏在樹林里像一片葉子。奇怪的是,我好幾日沒接觸手機,媽媽的樣子竟真切起來。我知道媽媽風光過,她從鄉(xiāng)村考入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城里的化工廠上班,從會計做到財務總監(jiān),成為山村人羨慕的人物??蓢鵂I化工廠賣給私人后,她不僅下崗了,還因做假賬的事兒被剝奪了做會計的資格,只好窩在小店鋪里做房產(chǎn)中介。有村里人在小城打工,得知她的境遇,早把消息傳回大山了。她覺得無臉見家鄉(xiāng)父老,就好多年沒回山村了。有一次,我跟隨她和她的姐妹們?nèi)TV唱歌,那些前化工廠女工喝得醉醺醺的,七手八腳地搶著麥。后來,一個曾被硫酸咬過臉的阿姨點唱起一首歌,她們才安靜下來,跟著唱起來,一個個吼出了眼淚。她們合唱的是:如果有一天/我老無所依,請把我留在/在那時光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請把我埋在/這春天里——對了,那首歌跟這山谷的名字一樣,也叫春天里。我有時覺得媽媽和她的姐妹們,看上去張牙舞爪地張揚著,其實只是在結(jié)伴抱團抵抗著什么,就像用眉筆抵抗?jié)u深的魚尾紋。我好幾天沒接到媽媽的電話了,也許她又為小城賣掉了一套二手房,也許她又喝醉了兩回酒,可她怎么能把她的發(fā)泄對象——作為她負面情緒垃圾桶的我給忘了呢?
我剛想說什么,偉開口了。他討好地望著舅舅,問,教官……接下來我們做什么?
舅舅一直不讓我們叫他教官,要偉跟我一樣叫他舅舅,可偉總改不了口。
舅舅看向偉,抓耳撓腮地說,這個……這個暑假,咱們就做兩件事……一個是上山尋找那只神奇的動物哮天犬,它就藏在這大山里……你倆得相信我,我跟大山里的野物很熟,一定能找到它的。
我嘴角露出不屑的笑。
偉小心地看著舅舅的臉問,那第二件事呢?
舅舅瞥向山谷外,說,第二件事……就是跟木匠爺爺學做木工活兒……我已經(jīng)跟木匠爺爺講好了……咋樣?
舅舅說完滿臉期待地看著我和偉。
偉睜大眼睛,似乎有些不信,問道,就這些?就這樣嗎?
舅舅嗯了聲,是哦。怎么,你不愿意?
偉慌忙點頭,說,愿意!愿意!
舅舅開心地笑了,驚得樹林里飛出一群嘰嘰喳喳的鳥。那些鳥盤旋在玻璃房上空,卻沒有飛落到屋頂,也許它們覺得玻璃太滑了吧。
偉欣喜地看向山谷外,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那個農(nóng)家樂男孩天生正站在谷口,偷偷地向我們張望著,就像偷窺者。
不用偉提醒,我就知道尋找哮天犬是幌子,舅舅無非是想用爬山消耗我們的體力精力,讓我們沒有力氣去想網(wǎng)游的事兒——就跟傳說中的黑小鴨學校讓學生繞著操場不停跑圈同一個道理??赊r(nóng)家樂小男孩天生的加入,讓尋找哮天犬的行動像模像樣起來,就跟真有其事似的。男孩天生就像年幼時的我一樣天真,相信世界上所有的神話——他就曾幼稚地問過我,你們城里是不是迷宮啊,要不我爸為啥在那兒迷路了呢?當年的我也信過舅舅說過的沉香和他舅舅二郎神的故事,很想見見沉香的寶蓮燈、二郎神的哮天犬是什么樣子。也許男孩天生太孤單了,山村里只有老人和他一個孩子,連村里小學都荒廢多年了。他沒有玩伴,能參加這樣的集體活動,他能不歡呼雀躍,把哮天犬當作真的嗎?人干事總要給自己找個信以為真的理由吧?
我好多年沒來大山里了,以前跟媽媽回來大多是奔喪。村里老人三三兩兩地老去,讓媽媽的每次故鄉(xiāng)之行就像是一場場告別。我對山村是熟悉的,覺得那個白墻灰瓦的村莊又變小了——不知是我長大了,還是山嶺上草木蔓延把村莊擠小了。溪水瘦了,石拱橋老了,一間間無人居住的老屋門窗上長起了荒草。祠堂空空,卻被木匠爺爺掃得干干凈凈。水圳仍很圓,只游著三五只長頸鵝。嶺上樹木越發(fā)繁茂,盛氣凌人很張狂。玻璃房建在這樣的地方,顯得有些奇怪,就像是外鄉(xiāng)人。偉沒來過大山里,對山上帶刺的荊棘、陡峭的山崖、村里躥出的黑狗都賠著小心,似乎擔心一股風會把他猛然卷走。他太胖了,爬山慢,呼呼地喘氣,不停地出汗,就像是水做的。他在舅舅眼皮底下表現(xiàn)得笨拙而努力,可私下里埋怨爬山太累了,比軍訓還要折磨人。
我不喜歡學做木匠活兒,木匠爺爺是沉默寡言的老頭兒,教我們用鑿子打榫頭,用刨子刨木頭,用墨斗打線,用鋸子鋸料,卻只讓我們打制四條腿的小板凳,比學校老師要求還嚴格。我想告訴老頭兒三點是最穩(wěn)定的結(jié)構(gòu),只要給板凳安上三條腿就行了。我想嘲諷老頭兒,他那套木工手藝早就沒用了,外面的家具廠只用電鋸、釘子、乳膠漆就行了??晌也桓艺f,老頭自以為自己是方圓十里著名的大木匠,如若戳破他的幻象,他會不會跳井呢?偉喜歡跟木匠爺爺學做木工活兒。他的確聰明,學得快,沒幾日就能打出像模像樣的小板凳來??晌曳置髀犓麣夂艉舻卣f過,他真想用刨子刨刨木匠爺爺滿是皺紋的臉。
每次上山,男孩天生總在前面歡跑,不時停下來向我們招手,嘰嘰咕咕地說著大山里的傳說,說嶺上的石寨,曾有一支隊伍在那里筑石為寨占山為王;半山的石洞直通江海,一到春汛就有魚游出來;北山的狼窩,以前的月圓之夜,只要那里有狼嗥傳出,山村里所有的狗就會跟著返祖發(fā)出狼嗥——他還煞有介事地分析哮天犬可能會出現(xiàn)在哪兒,就像碎嘴的導游。舅舅懶洋洋地跟在我們身后,對男孩的話頷首微笑,就像男孩是他教出來的得意學生。偶爾歇息時,舅舅會學各種鳥叫獸吼,還執(zhí)拗地讓山嶺回蕩過瘆人的狼叫,像是逗我們開心,又像是跟山里的動物打招呼,甚至是在呼朋引伴。其實大山里早已沒有狼,野物越來越少了。我和偉明知那崇山峻嶺里根本沒有哮天犬,攀山越嶺時精神頭不足,可偶遇山澗里的瀑布傾瀉而下時,還是會暫時忘卻疲憊歡呼起來的。
我問過舅舅,這大山里有過狼人嗎?
舅舅一愣,說,狼人?就是那種被狼撿去養(yǎng)大的狼孩嗎?
不是!是那種能化身為狼,想殺死真正的人的狼。有一種雪狼能隱藏在好人中間,不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
我還沒說完,舅舅就果決地喊,沒有!沒有!怎么會有那樣的怪物呢?
偉插嘴道,你們說的那個山洞,會不會通向地下城呀?
舅舅有些不耐煩地說,啥地下城?那山洞通長江,要不怎么會有魚游到山上來?
我和偉互望一眼,都有些失望。
舅舅看看我倆說,你們這些伢子,腦瓜里裝著啥??!
我想,舅舅是明知故問了。
男孩天生開始出沒于玻璃房,在舅舅外出時,替代舅舅行使起角色的權(quán)力,盡心盡職地監(jiān)視起我們的一舉一動,一副得意揚揚的樣子。他不知從哪兒弄來類似高考倒計時牌的東西掛在墻上,每日換一數(shù)字,就表示我們翻過了一天。他悄悄告訴我們,她媽告誡他不要跟我們學壞,說我和偉腦瓜里有一種叫癮的大頭鬼,讓我們變得入魔了。他好奇地問我們,你倆怎么會染上網(wǎng)癮呢?一只手機有那么厲害嗎?我們無話可說。他太小了,還不懂事,不知道世上有許多人為這為那走火入魔,比如有人依賴尼古丁、乙醇,有人中了愛情、金錢、權(quán)力的蠱,可誰肯承認自己是癮君子呢?幸好,男孩沒有把有網(wǎng)癮的我們當作傳染病患者。
說實話,這種登山式的矯正訓練是有效果的,當一個人身體筋疲力盡時,腦瓜就會麻木,就不會去想過多的東西了——能思考有時是奢侈的事兒。
無論怎么倦然入睡,狼人殺游戲仍然光顧我的夢。我的夢中時間總從夜晚開始,沿著黑夜——白天——黑夜循環(huán),而每個夜晚我都會以預言家的身份,查驗一些人是好人還是狼人,在燒腦的智力博弈中體驗懸念推理的樂趣,在話起話落間發(fā)動神技主宰他人的命運,驅(qū)逐狼人,在一次次通關(guān)中開心極了??蓩寢尩难劬蝗怀霈F(xiàn),就像一扇門在鎖舌啪的彈跳聲中悄悄地開了。
偉看上去越來越正常,再也沒有上演過學狗叫的鬧劇,一有空就閉目端坐著,肥胖的身子就像彌勒佛,不知是在面壁思過還是立地成佛。我悄悄問偉有沒有做過《地下城與勇士》的夢,他說他無需做夢,只要坐下來閉上眼睛就能進入網(wǎng)游世界。他看似一動不動,其實在心里扮演起角色,負責管理著幫會,拜少林游蒼山,成為讓人信服和仰慕的盟主。他說真正的高手應該玩洞穴類網(wǎng)游,以勇士的身份,在地下洞穴里打斗、冒險、尋寶,甚至可以穿過洞穴找到真正的自己。他不屑于我的狼人殺,不屑于我的夢,就跟一位段位極高的高僧一樣。
我不喜歡玩洞穴類游戲,那座小城不就是我想穿越的洞穴嗎?那地方似乎有一只大手,在分筋錯骨地玩著一個個魔方,從商廈到廣場,從工廠到工地,從環(huán)城高速到地鐵隧道,都在布設(shè)著密室逃脫的現(xiàn)場,多少人在慌慌地逃竄卻無處可逃。只有沾染上各種氣味的風,能自由地尖叫和奔跑,在每幢樓房上飄蕩,在每扇窗前窺探——而學校、家,甚至老師的嘴巴和媽媽的眼睛,是更小更深的洞穴。我的家是隱藏在老舊小區(qū)里的兩居室,那原來是國營化工廠的家屬區(qū),對面的化工廠廠房已被推平,成了塵土飛揚的工地,要不了多久,一個新魔方就會在那里旋轉(zhuǎn)起來。媽媽在為他人賣房子,自己卻買不起新房,便憤懣地說房價就像發(fā)飆的風。她只得親自動手,給排煙不暢的廚房布管道,給銹鐵門刷漆,給剝蝕的水泥墻貼壁紙,用盡了她的聰明才智,卻無法除去舊樓外墻上攀滿的爬山虎。她在勞心費力地經(jīng)營著荒亂的生活,卻掩不住落荒而逃的失敗。而我只能往手機里的世界出逃,逃離家逃離小城,逃離那旋渦般的洞穴。
春天里山谷里,重重圍來的山巒,四面透明的玻璃房,是不是也是洞穴呢?而沒有網(wǎng)絡(luò)的日子真的能把人憋壞。我能感覺到自己身體越來越重,腦瓜越來越飄忽,拉扯著我一會兒上升一會兒下墜,心癢難耐時恨不得找個地縫逃出去。“逃”對我們來說并不陌生,偉應該從學校出逃過,我當然也從家里出逃過——在長大的過程中,每個人都逃過吧?有一回,我曾逃到網(wǎng)吧,瘋狂地打著游戲,晨昏顛倒,玩了三天三夜,終于在電腦前睡著了。當我醒來時,面前站著媽媽和警察,可我已沒力氣跟他們打招呼了。奇怪的是,媽媽沒有打罵我,只是嘆了口氣說,我都快要賣血供養(yǎng)你了,你怎么能這樣?然后把我扶到小診所打了半天點滴,才把我?guī)Щ丶摇龖撌潜粚W生跳樓的新聞嚇住了,才對我免于追責的吧?
有天晚上,我偷偷對偉說,我們從這里逃走吧。
偉像被高壓水槍滋了,眼睛一亮,又暗了下去,搖搖頭說,我不逃!
我有些意外,哦,你不想離開這里?
他點點頭說,想?。≌l愿意過這種日子??!
我輕蔑地噴出鼻息,說,那你是不敢逃了?你放心,從大山回城里,這條路我熟,我們不會迷路的。
他搖搖頭說,不是迷路的事兒……你太天真了,我們能逃到哪里去?我在黑小鴨學校時就逃過,被教官抓住了,罰我在操場上跑圈,又被關(guān)進黑屋里……當時我真天真,那里到處都是電子眼,誰能逃得掉啊!
我抬頭環(huán)視玻璃房,只看見滿天的星星:玻璃房里沒有電子眼,大山那么大就更不會有電子眼了!
他仍搖頭說,我早就明白一個理兒,要想從這樣的地方出去,只有配合教官和家長演戲,做出悔過自新的樣子,那樣他們才會放我們出去的。
我嘲諷地看著他說,你就是這樣才從黑小鴨學校放出來的?
他笑得很凄涼,說,是?。∥以谀莻€學校的電子眼下表現(xiàn)得很聽話,對教官絕對服從,才被認為已經(jīng)改造好了,才被放了出來……可我老毛病又犯了,又被送到這里……其實這個地方比我想象的好多了,已經(jīng)是很不錯的地兒了。
我氣得用被子蓋住腦袋,不再搭理他。
偉的表現(xiàn)讓舅舅很滿意,除了爬山慢、愛閉目打坐外,真的很乖了。他不愧為學霸,總在晨光中背誦英語,還能自覺地鍛煉身體,在月亮升上來時,就在三樓陽臺上做深蹲做兔子跳,勤奮地折騰自己。他嘴巴很甜,曾對舅舅說過,這個山谷叫春天里,名字真好聽!這里真好,這大山、這樹木、這玻璃房,都是藍天彩云落腳的地方。我要向一棵樹學習語文,向一朵花學習數(shù)學,向神奇的動物學習英語……他的確快要變成父母們期盼的模樣了。舅舅不時地夸他,還要我向他學習——看來勸他跟我一起逃是錯誤的。
我只好把逃的念頭藏在心里,裝作任由擺布的樣兒,只在忍無可忍時用言語表達自己的掙扎和反抗——其實,不只是網(wǎng)游,生活中到處都有逃與捉的游戲。
舅舅明知我們不信大山里會有哮天犬出沒,還總繪聲繪色地說起山中奇怪動物的事兒,也從不提戒網(wǎng)癮的話頭,就像在跟我們玩著每個人都心知肚明的無聊的游戲。難道他真的以為我和偉會把這個春天里的夏天當作夏令營了?難道他不僅嗜酒也愛做白日夢?這樣的舅舅是不是有些淺薄和愚傻?他在我眼里,就像童話《皇帝的新裝》里那個縫制新裝的騙子,不過他是笨拙的,是自欺欺人的。
好多夜晚,逢酒必醉的舅舅會把我和偉叫到三樓陽臺上,坐在遮陽傘下,看星星聽風聲。他乜斜著醉眼噴著酒氣,說起大山里的動物。他說云霧繚繞的大山里有很多野物,即便有飛龍游在山巔也不稀奇。很久以前,就有人在山里見過哮天犬,那是一種形如狗獾的動物,身上長著雪白的短毛,仿佛是踩著云朵來的。它站在北山嶺上,仰著長脖子對著日頭吠叫。天上的云漸漸低落,日頭緩緩下墜,仿佛它的叫聲有著能吸引萬物的磁性,把日頭云朵吸下來了。忽然,哮天犬張開嘴咬住日頭,一口一口地吞食起來。日頭慢慢由圓變成弧,而哮天犬的身影越來越大。天光一寸寸地黑了下去,大山里鼓蕩起大風,遠近山村里的狗都叫了起來,叫得人心惶惶,就像陷入了滅頂之災。但沒過多久,哮天犬又一點點地把日頭吐了出來,日頭像是重新長出來的,變得更圓更亮了。舅舅自以為說得很精彩,其實他侵犯了民間傳說《天狗食日》的版權(quán),而且對日食現(xiàn)象的猜測并不科學——這個說法俗套又缺乏想象力,簡直侮辱了我和偉的智商。
我在心里暗笑,怪不得媽媽總說舅舅沒有出息了。偉真是乖巧人,等舅舅一說完那個故事,就瞪大眼睛裝作好奇的樣子,發(fā)出嘖嘖的贊嘆聲,指著遠處的月亮故作擔心地說,那哮天犬若是晚上出來,會不會吞食月亮呀?還不無賣弄地說,也許哮天犬的嘴巴就是物理學家說的銀河系黑洞,能把日頭、月亮、星星都吸進黑洞里,當然那黑洞也可能是通向另一個宇宙的大門……其實,在跟舅舅說話時,他的嘴一直沒有停下,吃著從城里帶來的薯片牛奶棒什么的——也許他就是因為貪吃才長得那么胖的,也許他是在用零食抵抗網(wǎng)癮吧。我知道他也在暗自嘲笑舅舅——他已經(jīng)不怎么害怕舅舅了——跟語文課文《黔之驢》中的驢一樣。有這樣的舅舅,我在偉的面前真是沒面子。可舅舅說的次數(shù)多了,夜氣隱隱時,我會有些恍惚,覺得那夜氣盤旋的山上真的藏著無數(shù)的精靈,或許真的會有一只叫哮天犬的神奇動物從暗夜里躥出來。
我問過舅舅,在大山里走,怎樣才能不迷路呢?
舅舅笑說,只要看著日頭、月亮走,沿著一個方向走,就能走出大山哦。
我執(zhí)拗地問,那要是沒有太陽和月亮,怎么辦?
舅舅胸有成竹地說,那就順著山溪走,就能走到山下了。
我沒敢問怎樣在雪天捕捉野物——只要我稍稍一問,舅舅準會被挑起話頭,興奮得沒完沒了地說下去。
這些日子,春天里民宿沒有接待過一個客人。這里有山有水,是消夏的好地兒,彩山村雖然破敗卻是古村落,應該會有背包客、驢友們來旅游的。如若沒有人投宿,玻璃房不就白建了嗎?它總不會是專門為我們戒網(wǎng)癮而建起來的吧?我在村里只見過一個從城里來的禿頂男人,他纏著木匠爺爺問東問西,說這座古村落應該好好保護下去,就像保護人類的記憶、鄉(xiāng)愁和根脈。他說得有理,整個山村里,只有老人的影子悠來晃去,偶爾一只狗從空空的舊院門縫里擠出來,一只貓蹲伏在沒有窗欞的窗臺上,就像是從靈異世界來的動物。也許要不了多久,村莊就會被野草抹去的。可我想男人連自己的頭發(fā)都留不住,能保護住什么呢?
自打圍觀偉學狗叫后,村里人對我們就失去了興趣,不再把我倆當作怪物了。我倆能走出山谷,在青石板路上晃蕩,在水圳邊看她們浣衣,在農(nóng)家樂吃飯了。舅舅總寸步不離地跟著我倆,就像押解著囚犯,這讓我倆很不自在,遇見村人就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些老掉牙的阿婆們總把笑意濃濃的目光落在我們身上,大聲談論著村人在外打工的事兒,誰家小子發(fā)達了,在城里置房買車,混得人模狗樣了;誰家的男人被工地咬斷了腿,成了工廠瘸腿的保安了;誰家女子跟上有錢人,卻莫名其妙不見了——不知她們是活在山外村人的故事里,還是山外村人活在她們的舌頭上。
木匠爺爺從不說東道西,沉默得像生銹的墨斗。他不喜歡舅舅,也許在他眼里,舅舅把山谷租給城里人,就是大山里的叛徒。他也不喜歡玻璃房,以木匠的專業(yè)眼光說,一個全是由玻璃做成的房子,沒有一塊磚一片瓦,沒有一柱一梁,那不是很容易倒塌破碎嗎?再說那玻璃房跟村里的民居很不協(xié)調(diào),真是怪怪的,而那大門銅鋪首上的怪獸臉真嚇人,誰敢進去啊!老頭兒更想不明白的是,城里人為什么要在山谷里建玻璃房,一個既沒人住又不養(yǎng)雞養(yǎng)豬的房子,建它做什么?我想告訴那老頭兒,有些房子是給人的靈魂居住的,比如網(wǎng)游世界里的房子。
偉討厭爬山,總躲進木匠爺爺家。他已經(jīng)打制了九個小板凳,排在一起就跟一支小型部隊似的。木匠爺爺看偉的目光柔和起來,嘆息地說偉不做木匠真是浪費老天爺?shù)馁p賜了。偉跟木匠爺爺和他家的黑狗親密起來,如僧打坐的時間就少了,開始偷偷地在手心畫起什么,畫好后就把手握成拳頭不讓人看,似乎變成有些害羞的有秘密的男生了。我趁他熟睡時翻過他的手心,看見那里畫的是一張笑臉,還寫著兩個字:堅持——看來他這次戒癮一定會成功的。
我跟著舅舅和男孩天生天天爬山,沒找到一只野物,可腿腳越來越結(jié)實了。我攀上山嶺,朝著天上的流云喊,對著山下的峽谷吼,滿山都是回音,快變成傳說中的哮天犬了。奇怪的是,遠離小城久了,我腦瓜里的小城印象卻清晰起來。我不再心癢地想著狼人殺,卻很懷念夜晚家里的燈火和偷偷在被窩里玩手機時跳動的藍光,恍惚那是夜空上真正的星光。我和偉不再交談網(wǎng)游話題,各懷心思,在春天里的玻璃房里,就像一對沒有對焦好的虛影。舅舅和男孩天生顯然沒有放松警惕,仍把目光拴在我倆的身上,一到夜晚就會把門窗鎖好關(guān)好,用銅鋪首上那張怪獸臉守護著玻璃房——看來這個暑假只能這樣度過了。
這天,陽光燦爛。天空跟玻璃房一起發(fā)藍,嶺上低低地飄著白云。一輛黑色轎車開進春天里,偉的父母來探望偉了。那對夫妻穿著考究,戴著眼鏡,說話文雅,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沒有我媽頭上的那種掩飾不住的三兩根粗糙的白發(fā),果然是大學教授的范兒。他倆帶來了成箱成箱的零食,還送給偉和我每人一頂黑色的貝雷帽,也給舅舅捎來高檔白酒。他倆邀請舅舅、木匠爺爺去農(nóng)家樂吃午飯,夸天生媽燒的土菜綠色無污染味道好,仿佛在做農(nóng)作物研究;說他們家族的孩子誰誰去英國留學了,說時眼光刀鋒般掠向偉;他倆不喝酒卻頻頻向舅舅和木匠爺爺勸酒。他們看上去禮貌和氣,可偉卻像受驚的兔子,動作小心僵硬,頭上滲出了汗。那對夫妻吃過飯后,就像一對不喜歡被人打擾的情侶,在山村里轉(zhuǎn)了轉(zhuǎn),就開著黑色轎車飄出了大山。
天近黃昏,玻璃墻外的天光像鳥的羽毛凋落。我和偉坐在玻璃房里,享受著因父母探班得來的休假。我翻看著客廳書架上的書,偉看著窗外想著心事,舅舅打著并不響亮的呼嚕。
忽地,男孩天生鉆了進來,腆著肚子,手指向偉脆生生地喊,小偉哥,你騙人!
偉打了個戰(zhàn),說,我……我騙你什么了?
天生很生氣,說,你不是說你是學霸嗎?
偉訥訥地說,是啊!怎么了?
天生擼擼鼻子,說,哼!你才不是學霸呢!你媽跟我媽說了,說你有?。∧憧偼嬗螒?,成績不好,還上啥名牌大學,恐怕連普通高中都考不上!你說你是學霸,你說你乒乓球得過亞軍……那都不是真的,是你想象出來的……你就活在自己的想象里,逃避現(xiàn)實!
天生的話仿佛一梭子子彈快速地掃射著,舅舅驚醒,跳起想堵槍眼,可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我驚詫地看著偉,覺得偉就像冬日堆起的雪人。
偉怔怔地站著,抖著嘴唇說不出話來。
舅舅慌忙上前捂住天生的嘴,你這伢子,亂說啥呢!
天生不屈不撓地說,就是就是!他媽就是這樣跟我媽說的!
偉全身顫動,仿佛肚子里安裝了一臺小型發(fā)動機,又仿佛是木偶要坍塌了。
舅舅看著偉,笨嘴拙舌地想安慰他,小偉啊,別……其實那不是騙人……你家的堂兄弟都很優(yōu)秀,你父母要求高……你只是……只是……
我急了,幫著結(jié)巴般的舅舅把話說了出來,你只是用幻想騙自己!
偉終于哭出聲來,轉(zhuǎn)身向樓上跑去。他太胖了,踩得鐵樓梯直搖晃,就像一頭虛弱的大象。
天生發(fā)現(xiàn)自己闖禍了,吐了吐舌頭,跑了出去。
我腦瓜里嗡嗡作響,像被木棒敲打的水桶。
舅舅驚慌失措,想上樓勸慰偉,被我擋住了——我知道此時的偉需要一個人大哭一場。
于是,一陣號啕在春天里風一樣呼來卷去,漸漸又弱了下去。
入夜時分,玻璃房燈火亮起。我走進樓上客房,看見偉已擦干眼淚,像往常一樣在手心畫著什么,應該還是一張笑臉吧。他一見我就把手握成拳,盯著我,像是要在我臉上找錯別字。
我喊,偉,下去吃晚飯吧。
他木著臉說,你!相信我是學霸嗎?
我點頭說,我信!
他口氣熱切起來,那你相信我在乒乓球大賽上奪得過亞軍嗎?
我堅決地點頭,我信!
他輕輕地笑了,喃喃道,我不會騙人的。我真的不比堂哥們差……我會成為爸媽希望的那種人,我會考上復旦大學計算機專業(yè)的!
我上前拍拍他的肩。
他忽地抬起臉低聲說,你不是一直想從這里逃出去嗎?今晚,我倆就一起逃吧。
我握住他的手,默默地點點頭。他的手軟軟的,像一只在夢中咕咕叫的鴿子。
我倆手握著手肩并著肩,看向玻璃房外,目光越過山谷飛向更遠的地方。
春天里的夜晚,月亮還沒出來,月光已提前抵達了,在山谷里撒上一層若有若無的薄雪。我想,大山里根本不會有哮天犬,天狗食日不過是患了雪盲癥的山村人眼里出現(xiàn)的幻象。
我和偉鉆出玻璃房,潛入深深的夜色,從春天里出發(fā)了。
與其說是我倆把舅舅勸醉了,不如說是偉以恢復正常的模樣,讓舅舅安下心享用起那對高校教授帶來的好酒,自己把自己灌醉了。舅舅醉瞇著眼說了一句,沒事!小伢子一哭一鬧,心里頭就順了!說完就放心地躺在沙發(fā)上閉上了眼。當他胸膛里卷起一陣陣風聲時,我和偉悄悄打開玻璃房的大門閃了出去。那銅鋪首上的饕餮臉似乎笑了笑,嚇得我倆一出門就小跑起來。
月亮像一枚銀色的彎鉤掛在天幕上,山谷里風吹得樹木搖蕩成海浪的樣兒。我倆不敢從山谷隘口出去,再走上那條通往城里的唯一的水泥路——據(jù)說那叫“村村通”公路。如若那樣出行,就必須穿過彩山村,而山村里每家每戶都養(yǎng)著狗,那些狗都是獵犬的后代,會沖上來撕咬我們褲管的,會叫醒全村人的。我倆先往山嶺上攀,想從山上繞過彩山村,再下到公路上。月亮半明半暗,我倆穿過樹林,沿著蜿蜒的小道,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走了很久才發(fā)現(xiàn)想象中的公路并沒有出現(xiàn)在眼前,而回望春天里的玻璃房也不見影兒。我倆不得不承認迷路了,不得不承認自己小看了那彎彎繞繞的山道、重重疊疊的山巒了,那遠比網(wǎng)游里的迷宮難尋到出口。偉出了一身汗,泄氣了,坐在山石上喘著粗氣,看著頭頂?shù)脑铝痢N沂譄o策,既不能重啟大山逃脫游戲,也無法向春天里后撤,環(huán)視著大山不知該往哪里走,滿耳的風聲似乎在發(fā)出詭異的嘲笑。
偉垂頭喪氣地看著我說,你不是說你熟悉從這里到城里的路嗎?我們怎樣才能走出大山呀?
我搖著頭說,大晚上的,沒有太陽,月亮太細了,我找不著方向。
他的目光像灰燼熄去。
我看著他問,你是不是后悔出逃了?
他喃喃道,后悔有什么用?就算想回到春天里,也回不去了。
我抓耳撓腮,說,那如果……我舅舅找來,你會跟他回去嗎?
他縮縮身子,似乎有些懼意。也許有些事情是注定了的,如果有人來找,我就跟他回玻璃房。
我不知還能說什么,忽覺有些口渴,想起了什么,說,對啊!我們只要找到山溪就能下山了!聽聽,有沒有流水聲!
他精神一振,眼睛在黑夜里發(fā)亮,說,是嗎?
風聲在盤旋,他跳了起來,耳朵像兔子般豎了起來,聽了半晌興奮地喊,聽!那邊,那邊有流水聲兒!
我隨著他手指的方向聽去,果然嘩嘩的水聲越來越近。那兒一定有山溪!快走,快去找水??!
我倆尋聲奔去,在草叢上跳著腳。
山坳里傳來噼噼啪啪的響聲,起初像是我和偉腳步聲的回響,片刻就嘈雜地向著我們圍過來。我和偉愕然站住,面面相覷,懷疑大山里藏著的動物,在模仿我倆的腳步聲在歡叫。就在那時,舅舅的喊聲傳來,伢子們在那兒,快追啊——接著,數(shù)條黑狗在嶺上竄動起來,數(shù)道手電筒光在不遠處亂亂地搖晃起來——舅舅帶著村人追來了。我發(fā)著怔,不知所措。我想逃,卻心知自己是逃不開擅長捉野物的舅舅,還有那些嗅覺靈敏的狗的。我以為偉會轉(zhuǎn)身撲向村人的懷抱,像個迷途知返的羔羊。沒想到偉卻捉住了我的手,臉被月光照得雪白,喊,快跑??!快跑?。≌f完就拽著我向水聲處奔跑起來。他像換了個人似的,似乎肥胖的身子里有什么蘇醒過來,從笨熊變成少年狼了。我跟著他跑,平日登山敏捷的我竟然被他拽得跌跌撞撞。
狗吠聲成群地響起,手電筒光愈來愈近,村人蒼老的喊聲飄起,就連一棵棵樹都追了上來。我倆跑著跑著,就跑進嘩嘩的水聲里,一道白亮亮的水流陡然掛在了面前。我倆果然找到了水,可那不是山溪,而是懸崖上的飛瀑。我倆停下腳步,氣喘吁吁地看著從天上披掛而下的水流。我懷疑那是從月亮里流出來的,要不它怎么比月色還白?要不今晚的月亮怎么那么瘦?那是月光快要流光了??!我和偉對望著,不用回頭就知道村人和黑狗已經(jīng)圍上來了。
偉慢慢轉(zhuǎn)過身,看向身后的人群,竟然笑了,你們別過來……你們想不想再聽我學狗叫呀?
身后的人和狗都站住了,他們離我倆只有數(shù)十米遠了。
偉收住笑,蹲下身,汪汪汪地叫了起來。他長得太胖,樣子根本不像狗,狗叫聲學得也不像,連面前的黑狗都沒有把他認作同類,都默默地看著他。
一聲聲疑似狗叫聲在山上單調(diào)地回響著,偉像是沒有獲得掌聲的演員終于停住喊叫,向我神秘地亮出手心。我看見那肥厚的手心上的笑臉,被汗水浸得有些漫漶不清了。我走近他想說什么,可他轉(zhuǎn)身迎著瀑布跳了下去。他的身影沒有融入白晃晃的水流,而是落入黑漆漆的懸崖下,黑色的貝雷帽晃了晃就不見了。我的眼里恍惚有一只振翅的大鳥穿過飛瀑,飛進月亮里。
后來,舅舅說那瀑布的懸崖下別有洞天,那兒有一個巨大的溶洞,里面沒有寶藏,卻有千姿百態(tài)的溶巖,如石筍、石燈籠、石動物和神仙像,很深,不知通向哪里。我希望偉能在那洞穴的游戲里步步升級闖關(guān),在通過洞穴后找到真正的自己。
我又回到春天里,回到了玻璃房里。
從午夜出逃的夢中醒來時,我看見了媽媽。我的眼睛里仿佛有一塊磨砂玻璃被卸除了,看見的事物清亮起來。媽媽是聞訊從城里慌慌張張趕來的,坐在玻璃墻前,身后盛開著菊花般的陽光。她的眼睛發(fā)紅,顯然哭過,而淚水洗去了她臉上的粉黛和嘴里的酒氣。她臉上的魚尾紋深深地爬了出來,頭發(fā)比我想象的還要粗糙雜白——那讓她的模樣比往日真切了。她不說話,上上下下地看著我,像要把我拽進她的眼睛里。
我像是溺水的人被打撈上岸,覺得玻璃房里的空氣讓人喘不過氣來,想用聲音撕開一道縫隙,便艱澀地說,媽,我以后再也不玩網(wǎng)游了。我說這話不是敷衍,也不是悔過,而是覺得自己有些虛脫,似乎心被抽空了。也許那個笨熊偉曾住在我的心里,他縱身跳進月亮里,把我的心扯疼了掏空了。我真希望他根本就沒有存在過,關(guān)于他的種種只是我臆想出來的幻覺,那樣就不會有無論多少滴血都無法續(xù)命的死亡了。其實,世上的事情不是可以重啟的游戲,一旦Game over就再也回不了頭了。也許世上有無數(shù)的洞穴、迷宮、星空,可那些只是虛幻的夢境,看起來神秘奇異,其實有可能就是深淵——爸爸奔著海城的海市蜃樓去了,不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嗎?笨熊偉奔向月亮,不就永遠地消失了嗎?可人們是不是需要有一個夢——就像舅舅的珍稀動物養(yǎng)殖場呢?我并沒有完全想明白什么,只是被媽媽的白發(fā)刺疼了,只覺得彌漫著化工氣味的小城對我來說才是真實的歸處——我得回到有媽媽的生活中去。
在離開大山回小城的前一天晚上,我跟著媽媽一家一戶地拜訪了彩山村人家。男孩天生像犯了錯似的,一見我就遠遠地躲開了。木匠爺爺送給媽媽一只用黃花梨木制成的梳子,說經(jīng)常用那木梳梳頭會防止脫發(fā)。一些阿婆叫著媽媽的小名,說起往事,媽媽就咯咯地笑——我從沒見她那么開心過,她恍惚回到了她的少女時代——也許故鄉(xiāng)才是人能重新返回的地方。
等我和媽媽走回山谷時,月亮上來了。玻璃房在月光下藍得像大海里的島嶼,藍墻上散布著點點的星光。三樓陽臺上一盞大燈亮起,在滿谷的夜氣里像一只朦朧的大眼睛。媽媽忽然指著陽臺叫了起來,看哦!那兒有什么?我瞇眼看去,看見陽臺上有一只白色短毛的細犬——那不就是舅舅向我描述過的哮天犬嗎?但我知道那不過是一只被舅舅喬裝打扮的中華田園犬。我看見陽臺角落里舅舅鬼鬼祟祟的身影,便大聲喊,哦!哮天犬!我看見哮天犬了——
春天里果然有哮天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