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新塢里的四合院還沒燒毀,住著舅公舅婆。
暮春的一個夜里,烏云密布,下起暴雨,四合院西側(cè)破敗的圍墻恰似薄薄的玻璃,毫無征兆地坍圮,砸在地上,壓得青草折腰匐地。挨著圍墻的耳房的一面墻上也破了個大洞,形如彎弓懸掛在那兒。弦拉得滿滿,迨風搭上弓,密集般的箭矢射出。風沿著各自的軌道,急急落向不遠處。樹林躲閃不了,把風高擎在梢頭,窸窸窣窣的聲響里閃動著光。耳房閑置了好多年,舅公自然是不加修繕,取來廢棄的塑料皮蓋住那個大洞,像是給墻打的補丁。但塑料皮經(jīng)不起時間的摧殘,一年不到,大片大片脫落下來。墻上依舊明晃晃地亮著彎弓狀的大洞,等著風來。季節(jié)在洞口更迭,蝴蝶和蜻蜓進進出出,輕盈的翅膀上馱著金色的陽光。
有一陣子,我和雪表姐蹲在天井里,常常朝那個洞口往外張望后園子。所謂的后園子,其實是四合院后面一個荒廢的園子。很長一段時間里,它代表著一種隱秘的精神氣息纏繞在我童年的記憶中。圍墻安好的時候,高大的身形仿佛舞臺上厚實的布幔,將后園子的領(lǐng)地遮得嚴嚴實實。我們除了能看到里面有一棵柚子樹,幾乎看不到其他的事物。那棵柚子樹據(jù)說是姑姑出嫁前種下的,約莫碗口粗,枝葉繁茂,越過圍墻。四月,枝頭綻放潔白的花朵。香氣裹著絲絲甜味,若巨大的旋渦,淹沒整個新塢里。秋天,舅公摘下金燦燦的柚子,挑出品相較好的擺放在廳堂里的案桌上。案桌的上方貼著紅紙,是舅公書寫的“天地君親師位”。當然,大部分柚子進了我們小孩子的肚里。剝開柚子皮,里面的瓤與我們以往見到的白色不一樣,是鮮紅色,如花瓣,緊緊地包裹住小小的芯。柚子在我們的眼里,實在不是什么金貴的水果?!般露疂h子,房前屋后種柚子”。不要說懂得持家的村人,即便是一個憨佬都曉得,吃完柚子,往泥土里埋上一顆種子。來年春天,地里一準拱出嫩綠的柚子樹苗??刹恢裁淳壒?,村子里柚子樹結(jié)的果實看上去碩大飽滿,味道卻又苦又酸,像極了世上飽嘗辛酸的女子,裝著一肚子苦水。唯有后園子里的柚子,輕輕咬上一口,唇齒噙香,滋味甜得你壓根兒停不下嘴來。這讓我們覺得頗為詫異。同為柚子,長著相同的綠葉,開著相同的白花,怎么結(jié)出的果子味道卻有著云泥之別?舅公放下手中的書,捋著胡子說道:“你們這群毛頭孩子懂什么,是后園子的地氣養(yǎng)出好柚子?!钡貧馐鞘裁??它暗藏著神秘莫測的機密,自是輪不到小孩去參透。我對后園子產(chǎn)生了濃烈的好奇心。之后,每次和表哥表姐們經(jīng)過后園子,我總是故意落在后面,待他們走遠了,才踮起腳尖,極力望向圍墻的那一面,幻想著自己是一只鳥或是一陣風,潛行著,融入后園子的靜謐和秩序。后園子曾數(shù)次走進我的夢境里。在夢中,它始終是一張被時光磨損的舊照片,泛黃的暗影重重疊疊,模糊不清,無法辨認真面目。現(xiàn)在,圍墻傾塌了,洞口的塑料皮剝落,意味著橫亙在后園子面前的障礙物消失了。一些景致悄無聲息地由那個大洞口溢出來。齊腰的艾草和狗尾巴草,蓬勃地生長著。陽光如金蛇一般爬上葉尖,大片大片的綠不知不覺地變化,由深至淺,逐漸褪色,最終被潑濺下來的墨汁染黑,成為夜色的背景。
一次,我和雪表姐正數(shù)著那個大洞究竟有多少塊磚頭離開原來的地方,舅婆湊上前,朝我們丟下一句話:“螞蟥聽不得水聲。”我和雪表姐的心思一下子被舅婆看穿,有點慌亂。不得不承認,舅婆的比喻完全符合我們蠢蠢欲動一點也不自在的心理。水田里一旦風吹草動,螞蟥就憋不住了,心里癢癢的,游來游去。
案桌上老式的座鐘敲了一聲,提醒舅婆午睡的時間到了。她的三寸金蓮小腳邁過房間的門檻,又縮回來,扭頭叮囑雪表姐:“不準進后園子,那里野。俊哥太小,受不得驚嚇?!贝笕藗冋f后園子“野”,無非是包含“明”和“暗”兩層意思。后園子常年荒廢,草木茂密,新生和腐爛同時進行著,里面保不齊藏匿著蛇啊,黃鼠狼之類的野性動物,這是來自“明”的危險,肉眼看得見,可以躲,可以防。大人們最顧慮的是我們的年少輕狂沖撞到“暗”的物質(zhì)。“暗”物質(zhì)的野性無所不能,令人可怕的是我們對它的底細一無所知,更無從打聽。荷村人一直盛傳,后園子里住著鬼怪。鬼怪要是上了人身,痛苦就是牢籠,禁錮著肉體和精神,教人掙脫不得。
十三四歲的雪表姐,步入青春期,氣盛,無所畏懼虛妄而不存在的“暗”物質(zhì)。她拉著我的手,悄悄說道:“別怕,封建迷信都是拿來騙膽小鬼。我們偏去后園子看看,說不定能遇到長得漂亮的狐仙呢?!边@是我們頭一回違背大人的意愿,去干自己渴望干的事,熱血嗖地沖上頭,內(nèi)心灌滿不可名狀的興奮。鉆出大洞,跨過坍塌圍墻堆積的土塊,是我們曾多次展開想象,從未見過的另一個世界。后園子酷似一只巨大的甕,積攢著更多更好的陽光。春天的雨水落進泥土里,能量暗自放大,滋養(yǎng)著綠意葳蕤的野草,紅色、紫色、黃色、白色的野花點綴其中。成群的麻雀站在柚子樹的枝頭上,含混的嗓音波浪一樣拍打著野草的葉片。我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在后園子里的麻雀格外喜歡鳴叫,就連好多叫不上名字的鳥也積極地應(yīng)和著。你呼一聲,我應(yīng)一聲,熱鬧異常。柚子花開敗,隱在綠葉之間的青果,彈珠大小。樹底下,野生一蓬蓬黃花菜,莖梗的頂上盛放著大朵大朵的花。有的莖梗上只有一朵,有的卻是兩三朵。黃花菜的花色淡黃,喇叭狀,散發(fā)淡淡的香氣。微風輕搖,花朵一面忽略我們的存在,一面卻又向我們吹起它的喇叭,滴滴答。趴在柚子樹根的胡蜂受到驚擾,展開雙翅,渾身透著殺氣,一副不可侵犯的凜然樣子。好在胡蜂沒有找到攻擊的目標,繞著枝干飛了幾圈,復(fù)落回原處,一動不動。若不細瞧,絕對會誤認為胡蜂是柚子樹身上的一部分。不經(jīng)意間,西邊圍墻下堆積著的大大小小的石頭映入眼簾。石頭底下潮濕的泥土發(fā)酵,生長出來的青苔,厚厚的,老綠老綠,如同一樁深埋內(nèi)心很久很久的心事。白花花的蛇蛻裸露在石縫中,嚇得我們不敢靠近,只能遠遠地看著,設(shè)想它的前身與今世。石頭邊上長滿了鬼針草、蒼耳,疏密有間,它們的種子布滿細刺,粘上人的褲腳,或是鳥的翅膀,便會將根生在別處。稍遠一點,箬葉倒是長得出奇的好,密密匝匝,一片緊挨著另一片,耳鬢廝磨地說著一些體己的話。
沿著圍墻轉(zhuǎn)悠了一會兒,我們并沒有遇到雪表姐先前所說的美貌狐仙,遂走到柚子樹底下采摘黃花菜。新摘下的黃花菜焯水,炒臘肉,鮮美可口,是夏日里不可多得的一道下飯菜。雪表姐做事干脆利落,巧手翻舞,黃花菜紛紛落進她的褲兜。很快,她就跑到了我的前頭。驀然,雪表姐發(fā)出一聲驚呼:“看,那是什么?”我連忙跑過去,按捺不住恐懼和好奇,扒開黃花菜,露出一個涂紅漆的小木盒子。心無端地怦怦直跳,難道是裝滿金銀首飾的寶盒嗎?我們想起舅婆講的故事。以前,有錢人家喜歡把財寶埋在地下。財寶待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委實無趣,慢慢長出腳來,離開原來的地方,這里走走,那里逛逛。放牛娃在山上撿到金釵或銀手鐲是常事。我想到前年小堂姐在屋后的竹林中清掃落葉,掃到五塊袁世凱現(xiàn)大洋的事,驚喜萬分地問雪表姐:“我們是不是要成為有錢人了?我要買好多好吃的水果糖?!毖┍斫悴荒蜔┑卣f道:“沒出息,只管想著吃。”她仔細地觀察周邊,確定沒有人后,打開小木盒子。世間的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木盒子里抖出紅紅綠綠的繡花線和一些繡花用的圖案。我們大失所望。雪表姐氣咻咻地將小木盒子扔進雜草里。
從后園子回來時,舅婆剛起床,打量了一眼我們的褲兜,厲聲責問雪表姐:“你們?nèi)チ撕髨@子?”雪表姐輕聲辯解:“姑婆,我們沒有去?!币慌缘木斯Φ溃骸袄蠈嵳辛税伞?纯茨銈兊难澏?,鐵證如山。”我們低頭一望,忍俊不禁——兩只褲兜被黃花菜塞得鼓鼓囊囊,就像荷包鯉魚的肚子。
隔些日子,舅公叫來父親,讓他將耳房墻上的那個大洞索性改為一扇門。舅婆躲在房間里數(shù)落舅公:“小孩子不懂事,難不成你幾十年的飯也是白吃的嗎?”舅公賠著笑臉,開導(dǎo)她:“人居自然,自然養(yǎng)人。若是真的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陽氣足了,那些東西哪里待得住,自然散盡?!本似懦烈鞑徽Z。顯然,她也覺得舅公的話在理。門砌好,我們到后園子玩耍的理由就明目張膽了。舅公領(lǐng)著我們把后園子的荒草除去,亂石子和碎瓦片被我們揀出來,鋪在路上。土地開墾了,舅公種上時令的蔬菜瓜果。后園子的南側(cè),毗鄰在龍山腳下。一片巖石裂開,紅褐色的斷面裸露出來,一眼泉水自石縫間汩汩地流淌。舅公和我們一起花了大半天的時間,清理淤泥,搬來大塊的青石,筑起一個蓄水池。水池里的泉水冬暖夏涼。伏天里,泉水冰涼冰涼的,地里摘來的西瓜被我們放在水池里。西瓜若皮球一樣在水面漂浮著,暑天的熱氣很快就消失殆盡。冬日,水池里徐徐升起一股溫熱之氣。新塢里的婦人蹲在青石上洗衣服,一點也不擔憂池水會凍壞她們的雙手。不知是誰走漏消息,去水池邊洗衣服的婦人越來越多。長長的隊伍,排到了后園子。每每此時,舅公必讓舅婆用碟子裝花生瓜子,吩咐我們扛來長凳子。村里的婦人們坐在凳子上,曬著暖陽,一邊剝花生嗑瓜子閑聊著,一邊愜意地等著。
水池里的水流甚是大,仿佛是一條銀色的飄帶,纏繞著半個后園子。兩邊的灌木橫生,青草芃芃。夏天的晚上,螢火蟲提著燈籠晃來晃去。呱呱——呱呱——草叢里的蛙鳴此起彼伏,一陣比一陣潮濕。雪表姐喊我去捉青蛙。她拿著手電筒,里面放著三節(jié)新買的電池。我從來沒見過像青蛙這般自戀的動物。手電筒的光束照過去,猶自顧著欣賞自己美妙的叫聲,忘記逃跑。雪表姐彎腰,伸手將它捉進尼龍袋里。捉了十幾只青蛙,見我打著哈欠,她說,回去吧。天井里涼爽,扎好口子的尼龍袋隨意丟在那兒,青蛙扯開嗓門叫了一個晚上。次日,吃過早飯,雪表姐就在天井里殺青蛙。荷村人說,殺多了青蛙的人,走路會踢壞腳趾頭。一次,雪表姐在上學途中,不小心踢到樹枝,大腳趾頭的指甲蓋全部踢翻,疼得她數(shù)天走不了路。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青蛙對她的懲罰??傊?,我是再也不敢捉青蛙了。
后園子的北面有一片樹林。林子里的樹木挺拔而粗壯,層林疊翠。地上好多落葉,小孩子走進去幾欲被它們掩埋。一年端午節(jié),我和雪表姐趁大人們忙著包粽子,溜進樹林。往深里走,光影渺茫,狹窄的山路在荊棘中消失得不露痕跡。我們順著山上沖下來的水溝慢慢走著。鳥兒婉轉(zhuǎn),聲線清亮,山上安靜透徹,反而顯出了一種博大、幽深的空,仿佛能抵達世界的盡頭。我們在山中無意間遇到一棵楊梅樹,采摘了好多,吃得牙根酸軟。我脫下上衣包楊梅。衣服染上楊梅的汁水,怎么洗都洗不掉。舅婆把楊梅放入鍋里煮,擱冰糖,壓制住了酸的味道。夏天的午后,過堂風靜靜地吹著,我們喝著酸梅湯,覺得人生最美好的東西定居下來了,就在那時的風里,那時的光陰里。即使很多年過去了,它依然以另一種形式打動著我,讓我明白,無論是存在的,或是消逝的,那都是生命的真色,生活的意義。
(王俊,作品見《散文》《湖南文學》《野草》《美文》《黃河文學》《人民日報》《文藝報》等。)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