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家省級文學(xué)期刊當(dāng)了一輩子編輯。我認(rèn)識的文化人中,千奇百怪,林林總總,各有故事。
南山縣有個作者叫肖言兌??h文化局局長湯天民是個愛才的人,肖言兌第一天到縣文化局辦公室見他,給他遞上了一張手寫的名片。他為了表示自己的學(xué)問,寫的是繁體字肖言兌。湯局長看了手寫名片,站起身說:“你叫肖說,啊,啊,歡迎歡迎!”
原來,肖言兌在名片上把言與兌寫得挨在一起,湯局長把言兌讀成了“說”。
從此,肖言兌被人們叫成了“小說”。那些懂得什么叫小說的人都一致豎起了大拇指,說,這個人叫小說,絕妙!
肖言兌對被人叫成了“小說”,似乎也沒什么反感,他坦然應(yīng)答。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對他說我要用這個綽號寫小說,他說,深感榮幸!
湯天民是個詩人,寫句子老長老長的詩,刊物上發(fā)表出來,每行都要拐彎。詩的稿費是以行計算,別人一行只一個“啊”字,那時七角五分錢,他一行四十多個字,也是七角五分錢,很劃不來。
湯局長很想讓縣里出幾個寫小說的人才。南山縣有以他為首的三四個詩人,就是沒有一個寫小說的??h文化館副館長老國,是位落實政策回館的錯劃“右派”。老國說,他沒當(dāng)“右派”之前,有一部像《青春之歌》那么長的小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要出版。后來,那小說當(dāng)然不能出版啦,原稿也丟失了。
湯局長聽了很興奮,說:“你再把它寫出來?!?/p>
老國說:“湯局長您說得輕巧,二三十年了,早忘光了,我現(xiàn)在連好多日常字都不會寫了?!?/p>
老國姓張,一米八的個頭,干瘦。喊他老國,是因為他有張國字形的臉,臉上簡直沒有肉,只有張打皺的皮。
老國告訴湯局長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本縣的遠(yuǎn)湖鄉(xiāng),有個叫肖言兌的年輕人,在省里的文學(xué)雜志上發(fā)表了一篇小說,而且是頭條,含標(biāo)點符號共10324字。
肖言兌破了南山縣小說零的記錄,這是南山縣六十萬人民的驕傲。
縣報加花邊發(fā)了這條消息,縣廣播站在一天內(nèi)三次廣播了這個喜訊??h報和廣播站的稿都是老國寫的,老國得了兩筆各四元的稿費。
湯局長把肖言兌調(diào)到縣城,安排在文化局搞創(chuàng)作。肖言兌第一次見湯局長,湯局長就叫他“小說”了。
肖言兌是農(nóng)村戶口。湯局長說,先搞個合同制創(chuàng)作員,將來成就大了,就轉(zhuǎn)成干部吃商品糧。
肖言兌二十歲出頭,在鄉(xiāng)下干了三年。他眼睛的光特別亮,亮到有些灼人。他背只黃挎包,黃挎包鼓鼓囊囊的,裝滿了小說稿子。他對老國和湯局長說,這是一部分手稿。他三年寫了兩部長篇十二部中篇二十四個短篇。
肖言兌說這話時,正在湯局長為他擺的酒宴上。湯局長這人沒架子,平易近人,特別是對文友們,更是隨便,可以稱兄道弟,沒有局長的派頭。
老國在一旁作陪,不斷地幫湯局長勸酒,給肖言兌夾菜。肖言兌說一口比較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這就不簡單,南山縣的人,說普通話大都是夾生的,肖言兌的普通話不夾生。
肖言兌發(fā)了篇頭條小說,是我?guī)退l(fā)的。他當(dāng)時已經(jīng)喜得不認(rèn)方向了,文化館副館長作陪,湯局長接風(fēng),自己又調(diào)到文化局搞創(chuàng)作,就兩杯酒下肚,他眼里的光發(fā)熱,頭腦暈暈乎乎的,大談自己的創(chuàng)作。老國在一邊聽得肅然起敬。
“湯局長,咳,今后就稱你湯司令了,老國,國大哥,我肖言兌記住你們啦!我肖言兌日后有點名堂的話,絕不會忘了你們的。是你們發(fā)現(xiàn)了我,支持了我!我考什么大學(xué),大學(xué)能培養(yǎng)出作家詩人來嗎?湯司令你是詩人,你就沒讀什么大學(xué)嘛。文學(xué)家是在土壤里長出來的。”
湯局長舉起杯子,和肖言兌的杯子碰了,說:“喝吧!”
肖言兌“滋溜”一聲,把杯子里的酒干了,解開夾衣扣子,又說起來。
“我就算準(zhǔn)了,我要出來。村里好多人做生意賺小錢,父親給我在鄉(xiāng)辦棉織廠找了個機修工名額,我不去。搞文學(xué)的人,怎么只能看得這么淺呢!錢這玩意兒算什么,是俗物,我看不起。我就寫呀寫呀,我一定要寫出來,要奮斗出來。事業(yè)才是我的生命,土地是我的母親!湯司令,老國大哥,你們說是不是?”
老國陪著喝了口酒,國字臉擠得皮子打皺,說:“當(dāng)然,當(dāng)然,小說,你年輕有為,是有前途的。我那會兒,也是你這般年齡,我的那部長篇小說……”
湯局長舉起了杯子,對著老國和肖言兌說:“喝,喝,你們喝酒!”
湯局長雖說是個文人,但畢竟當(dāng)了好幾年的局長,所以比較冷靜,他害怕老國又滔滔不絕地講起他的“那會兒”,誰知道他那會兒是怎么回事。湯局長對肖言兌說的話,有些不太喜歡,小小年紀(jì),讀書寫作刻苦是不錯的,充滿些自信也不錯,但不能狂。他覺得肖言兌有點飄,決定今后對肖言兌多培養(yǎng)幫助。
肖言兌留在文化局,湯局長吩咐行政人員給肖言兌弄間房子住。肖言兌住進(jìn)文化局宿舍五樓樓梯拐彎處的一間小房里。
白天小房總是關(guān)著,文化局的人經(jīng)過小房門前時,有些肅然起敬。人家是作家,多么刻苦喲!傍晚,肖言兌從小屋里鉆出來,臉兒白白的,衣服皺皺的,雙手背剪在身后,作沉思狀,踱著四方步子,來往于縣城大街。
肖言兌傍晚去找湯局長。湯局長也是常人,白天是局長,傍晚回家是家庭婦男。湯局長的愛人在工廠上班,女兒讀中學(xué)。湯局長在家做飯兼洗衣,還得督促女兒學(xué)習(xí),他愛人太忙。湯局長的詩是在忙完這一切后寫出來的。
肖言兌見到湯局長時,湯局長腰間系著圍裙,正在做晚飯。
湯局長說:“小說,坐!坐!待會兒就在這里吃晚飯!”
肖言兌用灼人的眼光看了湯局長那模樣,沒有坐,只說了句:“你忙你忙,我已吃過飯了,沒事到處溜達(dá)一下?!彼钠胀ㄔ捠沟谜趦?nèi)屋做作業(yè)的中學(xué)生特地出來瞄了一眼。
肖言兌走了,背著手踱著方步。沒出息,洗衣做飯婆婆媽媽,能寫出好詩來才怪了!肖言兌心里嘲笑著湯局長。
肖言兌再不去湯局長家了,就到文化館找老國。
老國家住兩間小屋,一個兒子兩個女兒,擠得一塌糊涂。老國見肖言兌來了,像接待個大人物一樣,興奮得方臉上開了花紋。
老國說:“稀客稀客,快坐快坐,小說,今天寫了多少字?”
肖言兌沒有回答老國的話,用他灼亮的眼睛打量了一番老國的家,看了看圍在一張小方桌邊吃飯的人,那是老國的老伴兒和三個孩子。
老國忙指著肖言兌對家人介紹:“你們看,他就是肖言兌,寫小說的,青年作家哩,跟我沒當(dāng)‘右派’那時一樣,是個高產(chǎn)作家?!?/p>
只有老國的老伴兒站起來,笑著點點頭,然后給肖言兌泡了杯茶遞上。
肖言兌接過滿是茶垢的茶杯,說了句謝謝。
三個孩子各自吃著飯,調(diào)皮的小女兒用眼角掃一下肖言兌,抿起嘴笑了笑。她發(fā)現(xiàn)肖言兌吊在頸子上的那條領(lǐng)帶,像她的一雙襪子。
肖言兌的眼睛盯著老國的臉,半天不動,他似乎從老國那皮包骨的臉上讀出了什么。他問:“老國,你一直住這里嗎?你就是過的這種生活呀?”
老國眨巴著眼說:“是呀,是呀,我就是這么過的!”
肖言兌搖了搖頭,用他的普通話大聲說:“這太不像話了!這太不像話了!”
肖言兌的話說得太響了,老國和圍在桌邊吃飯的家人都吃驚地望著他。
“啊,我們的知識分子太廉價了,生活標(biāo)準(zhǔn)太低了。老國呀,你真的太老實了,也太偉大了。在這樣的條件下,你還不聲不響地工作,這是我們知識分子的美德。我要向你學(xué)習(xí),老國同志!”
富有情感的話如朗誦般說完,肖言兌緊緊地握著老國的手,激動得雙眼閃光,久久不松開。
肖言兌和老國成了忘年交,兩人的友誼與日俱增,常在一起喝兩杯酒,再談?wù)勎膶W(xué)。
老國見人就說,肖言兌是個人才,他的長篇小說肯定能打響,就像我那會兒,可惜呀……
有時文化局的人一連幾天看不到肖言兌,他在文化局又沒個辦公室,吃住工作都在那小房里。唯一能表示他還存在的,是他每天早晨對整棟樓的騷擾。
肖言兌好久都不出門了,連傍晚時的踱方步也取消了,好像正在進(jìn)入一個大的創(chuàng)作中。
老國去找他,看他門上貼張紙條,紙條上寫著:創(chuàng)作時間,請勿打擾!于是就在心里直贊嘆,這年輕人不錯,不錯!自己也得到一次鼓舞,也想關(guān)起門來寫點什么,但他的門關(guān)不住,孩子們一打擾,他就寫不成了。
湯局長下鄉(xiāng),想帶上肖言兌,派人去叫他。去的人回來告訴湯局長,肖言兌說他正處在寫作高潮中,走不開。
在文化局宿舍住的人找湯局長告狀,說住在五樓的那個作家,是個神經(jīng)病,每天早晨五點鐘,大家正在睡夢中,他就站在窗口大聲吼叫,把大家都吵醒了。
湯局長住在縣政府院里,不了解情況,那天特地起了個早床,跑到文化局宿舍樓下,要聽聽肖言兌吼叫些什么。
果然,準(zhǔn)時五點,五樓那間小房的窗戶開了,窗戶里飄出了肖言兌操普通話的吼叫。
是讀詩,湯局長心里說。只是聲音太大了,聲音旋飛著,攪動了早晨人們夢中的神經(jīng)。
湯局長搖搖頭,走了。他對告狀的人說:“作家是有些怪毛病的,大家體諒些吧,只要他能寫出好小說來。其實,五點鐘你們也該起床了,早晨的空氣好咧?!?/p>
那天,省里一家文學(xué)雜志的編輯到南山縣,湯局長親自把肖言兌喊到辦公室,向編輯介紹肖言兌的創(chuàng)作情況。
肖言兌蹺個二郎腿坐在會客室的沙發(fā)上。湯局長給編輯泡茶,一提開水瓶,沒水了,說:“小說,你去弄瓶開水來!”
肖言兌起身走了,卻一去不回。
事后,肖言兌對老國說:“不像話,要我去弄開水,把我當(dāng)成了勤務(wù)員。我是個作家,是寫小說的,我才不干呢!”
湯局長這次是真的生氣了。你有點才氣么,這個我承認(rèn),但不能太過分了嘛!年輕人,狂妄,目空一切,這是很不好的,為好文也要為好人。
到湯局長面前說肖言兌閑話的人越來越多,特別是文化局宿舍的住戶,實在不能容忍了。肖言兌早晨五點鐘堅持吼叫,比縣劇團(tuán)的演員練嗓音還準(zhǔn)時。
而且,肖言兌到文化局三個月了,領(lǐng)了三個月的工資,卻未見他再在報刊上發(fā)表一個字。
南山縣報副刊的編輯曾經(jīng)找肖言兌約稿,肖言兌眼睛一眨,說:“哪有時間給你們小報寫稿,好幾家大雜志的約稿我都沒時間寫哩!”
南山縣報的編輯轉(zhuǎn)過身就罵:“狗屁,他那篇小說不曉得是怎么碰上的,看他那神經(jīng)兮兮的樣子,寫得出大文章來就把我的名字倒著寫?!?/p>
縣直機關(guān)年年搞壓縮,叫精兵簡政,文化局就從局機關(guān)壓出人來,往下屬單位安排。
有人提出精簡肖言兌,湯局長只好揮淚斬馬謖,同意了。其他人都有留在機關(guān)的理由,只有肖言兌有該精簡的理由。
肖言兌從南山縣文化局精簡到縣文化館,還是搞創(chuàng)作。
湯局長找肖言兌談話,說:“小說呀,到文化館后,還是要努力地寫呀,爭取再發(fā)幾篇好小說?!?/p>
肖言兌的灼眼掃了湯局長一下,答:“是的,局長!”
局辦公室主任馬上讓文化館給肖言兌騰了間小房,叫肖言兌搬過去,他要讓文化局宿舍的住戶早晨睡個安穩(wěn)覺。
肖言兌搬到文化館的一間平房里,和老國為鄰。老國表示出十二分的歡迎,忙前忙后,幫他布置房間。肖言兌倒在一旁很悠閑,就像搬到小屋里來住的是老國,不是肖言兌。
老國備薄酒為肖言兌接風(fēng)。肖言兌喝了不少,赤紅著臉罵湯局長:“個官僚,虧他還寫詩,急功近利,我真懷疑他懂不懂文學(xué)?!?/p>
老國忙擺手:“小說,不談領(lǐng)導(dǎo)不談領(lǐng)導(dǎo),來來來,喝酒,喝酒!”
肖言兌舉起杯,“滋溜”一聲見了底:“老國兄,知我者你也。創(chuàng)作是寂寞的,我愿寂寞到底,要是寫不出像樣的小說來,我對不起你老國?!?/p>
肖言兌的話把老國的眼睛說得紅紅的,好不激動。
文化館搞以文養(yǎng)文,館長派肖言兌在舞廳門口收票,兼維持舞廳內(nèi)的秩序。
肖言兌跳起來了:“館長,我到文化館是搞創(chuàng)作來的,不是給你看門來的,你這是侮辱人?!?/p>
館長早知道肖言兌在文化局的表現(xiàn),說:“小說,這以文養(yǎng)文是中央都提倡的,你發(fā)表篇破小說,不要尾巴翹到天上去了,把眼睛長到額角上去了,作家我見得多啦,你這樣的作家倒是第一次見到。怎么樣,干不干?不干,獎金沒有,每月發(fā)百分之七十的工資,你就去專心搞創(chuàng)作吧,嗯!”
館長的一席話,把肖言兌說得眼里冒出火來,臉漲得通紅,但就是說不出話來。肖言兌平時說話還算順暢,不乏尖刻,但一遇到吵架,就啞口無言了。
文化館舞廳每晚嘭嚓嚓嘭嚓嚓響到十點鐘,紅男綠女翩翩起舞,興味盎然。
肖言兌當(dāng)然沒有去收門票維持秩序,他決不低下他高貴的作家頭,他寧愿不要獎金,就只拿百分之七十的工資。
老國天天晚上在門口守門收票,佝僂著他的腰,臉上的皮皺著。老國沒辦法高貴,他的家庭挺困難的。
肖言兌的小屋就在文化館舞廳的后面,每晚的嘭嚓嚓擾得他不得安寧。他就弄了兩團(tuán)棉花,把耳朵塞得緊緊的,趴在桌邊,面對稿紙痛苦著。在文化局宿舍住著的時候,他天天早起吼叫,就沒想到擾了別人,現(xiàn)在他得到了很公平的回報。
肖言兌自搬到文化館后,再也不早晨五點鐘起來,吼那些莫名其妙的句子了,什么原因,不得而知。但他還是關(guān)起門來寫他的小說。這部小說是什么題材,有多少萬字,什么時間可以寫完,老國不知道,湯局長不知道,文化局文化館其他人也不知道。文化館館長說:“他寫的那玩意兒,八成是疊廢紙?!?/p>
肖言兌轉(zhuǎn)眼到文化館有一個多月了。
突然有一天,文化館來了幾個人,剛好肖言兌從小屋里鉆出來上廁所,碰上了。肖言兌這一偶然的相遇,使他停下了苦苦寫作的小說,開始了一次與他性格非常切近的探險。關(guān)于這段探險的經(jīng)過,都是老國說出來的。肖言兌相信老國,所以才給老國說得比較詳細(xì)。
肖言兌從廁所里出來,邊走邊系褲子,抬頭看見那三個男的兩個女的圍著館長正說什么,而且說的是普通話。在南山縣地方話的泛濫中,普通話總是很吸引人的。肖言兌就走了過去。
一位高個頭的男青年,留著個小平頭,穿條臟兮兮的牛仔褲,高腰的旅游鞋顯得大而且重,上身是黑色絨毛運動衣,衣上印著白油漆的外文字母。
高個頭手里拿著張介紹信,在館長面前揚著,說:“館長同志,我們沒什么要求,只想在你們文化館找個地方住一夜。隨便什么地方都行,我們自己帶著行李呢?!?/p>
高個頭青年旁邊的兩男兩女,穿著打扮都差不多,牛仔褲或運動褲,臟兮兮的旅游鞋,上身運動衫相同。兩個女的,面目都還端正姣好,運動衫把胸脯裹得有些飽滿,使得館長朝那兒溜了幾眼,肖言兌在一邊看得清楚明白。他們手里都提著背囊,像地質(zhì)隊員用的那種??匆娨粋€小男孩似的青年,手里握著面三角小紅旗,上寫黃字:咪咪長江漂流隊。
館長說:“你們有介紹信,可以去住招待所或者旅店,我們文化館確實沒地方住呀!文化館窮,知道吧!”
“館長同志,我知道。我們是熱血青年,我們寧可離開溫暖的家,停下了各自的工作和學(xué)習(xí),也要到長江去漂流闖蕩。我們要到驚濤駭浪中去闖去漂去飛,即使是喪失了青春生命,也是值得的。館長同志,你們是文化館,是有文化的,相信你能夠理解我們的行動,支持我們。”
高個青年說得抑揚頓挫,振振有詞,館長沒有言語。
肖言兌的心頭突然涌進(jìn)了一股熱流,眼前閃過一道亮光,渾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他按捺不住自己,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緊緊握住高個子青年的雙手,激動地說:“好樣的,同志們,我理解你們,我愿意支持你們,而且希望能追隨你們。我叫肖言兌,寫小說的作家,文化館招聘的創(chuàng)作干部,歡迎你們,歡迎你們?!?/p>
肖言兌拉住五個人的手,逐一握到。
館長被冷在了一邊,他知道肖言兌的德行,也不想多管,就叫來老國,讓老國來接待這幾個漂長江的家伙。
肖言兌向漂流隊介紹老國說:“這是南山縣的名流,作家老國,副館長,有顆詩人的心,有腔年輕的血,我的知音。”
老國躬身和大家緊緊握手。
高個青年又慷慨激昂地把他們漂流隊的追求、理想、目的演講了一遍,說得很熟練,口若懸河,很有號召力。周圍竟來了不少人,他們驚奇地聽著。
老國激動得不行,說:“青年朋友們,我敬佩你們,歡迎你們。我們一定想辦法讓你們住下來,有我老國在,就有你們吃住的地方?!崩蠂膰帜樇拥猛t。
肖言兌一直在旁邊站著,眼里的灼光閃爍,又聽了一遍高個青年的講演,又被打動一次。他突然面對圍著的人說:“大家聽到了吧,這是伙優(yōu)秀的青年,他們是自籌資金出來的呀,他們住不起招待所,他們要在文化館睡地鋪。我們應(yīng)該支援他們的行動,給他們捐些錢?!?/p>
肖言兌說完,把口袋里的一疊鈔票拿出來,當(dāng)著眾人的面塞給了高個青年,對他說:“這是我這個月的工資,交給你們用在更需要的地方。”
高個青年激動地握著肖言兌的手直搖動,搖著肖言兌的膀子直叫感謝。
老國的手也伸進(jìn)了口袋,口袋里有四十元獎金,是他守了一個月的舞廳門得到的,原想用這錢將這個月的伙食改善一下的。老國的手在口袋里猶豫了片刻,終于,他咬咬牙還是掏了出來。老國說:“能力有限,這四十塊錢,只表示我的一點心意,請同志們收下吧!”
肖言兌和老國捐了錢,而其他人卻無動于衷,像看稀奇,沒一個人再掏錢出來。
肖言兌說:“好麻木的一群。”
在老國的辦公室,肖言兌和高個青年談得火熱。兩人像是一見鐘情的男女,那么投機那么知心,真有點相見恨晚的勁頭。高個青年對肖言兌說,“言兌兄,這年頭兒怎么還能關(guān)在書齋里寫小說啊,應(yīng)該走出來,到社會上去闖,去鍛煉,去尋找一個嶄新的世界。不去經(jīng)風(fēng)雨,關(guān)在書齋里寫的小說,能鮮活嗎?不干巴才怪呢!”
肖言兌一拍巴掌說:“所言極是,我要走出書齋,這改革的年頭,這沸騰的時代,多少人在生活中搏擊,打出了自己的天下??!我跟你們?nèi)?,歡迎嗎?”
高個青年沒想到肖言兌真的這么要求,心里一愣,但嘴上說:“言兌兄,我們這個漂流隊可是準(zhǔn)備一去不回的啦,這個決心你能下么?”
“我已經(jīng)下了這個決心,為了理想和事業(yè),什么苦我都能吃!” 肖言兌激動地說。
漂流隊的其他四人,都歪在辦公室里的沙發(fā)上打瞌睡,他們步行了五十多里路,今天也是夠辛苦的了。
老國支持肖言兌的決定:“去闖一闖,好樣的。我是老了,要不也去闖的。要寫好小說,就是要去經(jīng)風(fēng)雨見世面。”
肖言兌當(dāng)夜收拾了簡單的行囊,把沒寫完的小說裝在一個包里,存放在老國家,把全部積蓄三百多元帶在身上。他給湯局長寫了封信,叫老國轉(zhuǎn)交,說他漂流長江去了。
肖言兌跟著漂流隊上路了,老國把他們送得好遠(yuǎn)。但老國心里留下了個疙瘩。早晨起來,老國喊漂流隊員們起床吃飯,老國讓老伴兒熬了一鍋粥,在飯館里買了一臉盆饅頭。老國看見高個青年從辦公室里出來,兩個女隊員也睡在辦公室里。老國不悅,怎么男女亂睡?
一個星期后,老國正在辦公室里處理些鄉(xiāng)里作者的來稿,偶然抬起了頭,看見一個渾身灰垢,頭發(fā)蓬亂,面孔發(fā)黑的人站在辦公室門口。老國想,哪來個討飯的?
那人突然喊:“老國,國大哥,我是肖言兌!”
“肖言兌?哎呀,你是小說呀!”老國立刻跳起來,雙手拉著肖言兌的手直搖,“小說,你怎么變成這副邋遢樣呀?漂流成功了嗎?怎么這樣快?吃了好多苦吧,小說!”
肖言兌顧不上回答老國的許多問話,進(jìn)了辦公室,一屁股把沙發(fā)坐得吱呀直叫。他抓起老國的茶杯,咕隆咕隆把一杯溫茶喝干了,然后喘口氣,抬頭望著老國,眼里的灼光已經(jīng)沒有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回來的么?我是沿途乞討回來的!”肖言兌對老國說,“我被那幫家伙騙了。我們走了三天,他們是伙流氓,男的女的睡一起,我看不慣,罵他們,他們就用蒙汗藥把我弄睡著了,然后把我的錢拿光,丟下我跑了,誰知道他們跑到哪里去了?”
肖言兌回來了,關(guān)于如何處理肖言兌,文化館館長與副館長鬧了意見。館長要把肖言兌辭退,說他無組織無紀(jì)律。老國不同意,說,搞創(chuàng)作寫小說的人,就是要不斷地深入生活,熟悉生活,不能辭退他,他還有部小說的計劃,要讓他寫出來。何況他走時,還給湯局長留了張條子呢!
不管館里和局里怎么處理,肖言兌又回到那小房中,還是埋頭寫他的小說。晚上舞廳里照樣響起音樂,他照樣用棉花球塞住耳朵,好像沒發(fā)生過什么一樣。
肖言兌寫的那部小說很久都沒拿出來,他還是天天在寫。
直到十年前,我從編輯崗位退休時,肖言兌特地到省城來看我。他給我送了一個盒套裝的書,說請我指正。我拿出來一看,是四卷本的長篇小說《南山一個人》。
啊,肖言兌終于寫出了他的大部頭小說了。他的小說我一直沒有時間看,但這個叫肖言兌的作者我一直沒有忘記。
(劉益善,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任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長江文藝》雜志社社長、主編、編審,湖北省有突出貢獻(xiàn)專家。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600余萬字,出版文學(xué)作品30余部。)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