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若琦
漢字,一種古老的文字。在漫長久遠的時光中,漢字早已融化在億萬炎黃子孫的血脈里,成為一個民族最為醒目的圖騰。漢字亦是最為直接的精神傳遞,能帶來美妙的想象和美好的享受,這也是它經(jīng)久不衰的魅力。我之前在江蘇徐州居住過,這座城市的人們一直用心書寫漢字,且將之書寫得更美、更大,這座城也因此成了被墨香滋養(yǎng)的書法名城。
當代作家黑陶曾寫道:“每一個漢字,追溯其源頭,都充滿了山河的氣息,植物的氣息,星辰的氣息,祖先活動的氣息?!蓖粋€漢字,在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人手里,有著不同的美,會獲得不同的生命,也就有了獨具特色的行書、草書、隸書、篆書等。一撇一捺的揮灑,結(jié)構(gòu)的布局變化,飛白的藕斷絲連,傳遞著截然不同的情感與氣質(zhì),以及不同的美學傾向與思想潮流。
在6000年前新石器時代的大墩子遺址,那些彩陶器上刻畫的點線、幾何紋飾,見證了遠古人以字畫走向文明的偉大歷程。在來自春秋戰(zhàn)國時期古徐國的青銅器上,銘文精湛,光耀千古。那一塊塊美輪美奐的漢畫像石,更是漢代文字的見證,無論是紀年,還是題榜,都風格多樣,蔚為大觀。
生命的短暫迫使古人去尋找一種永恒,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碑刻,把想要表達的思想用書法的形式刻于碑石之上。品讀碑刻是今人親近古人絕妙的方式,從那一筆一畫中,可感受到活生生的立體氣韻。在徐州,有許多璀璨奪目的碑刻,如蘇軾書寫的《黃樓賦》,如文徵明書寫的《疏鑿呂梁洪記》,如乾隆皇帝書寫的《放鶴亭記》等,都是這座城文脈的繼承與延續(xù)。
在云龍山巔,在放鶴亭邊,有一條碑廊,廊中共有大小碑碣50余塊,有元代黃公望書《過南陽武侯祠記》,有明代董其昌撰寫的《戶部重修云龍山放鶴亭記》,有明代潘季訓寫的《同江司徒小酌云龍山》,有清代刻的《云龍山圖》和《東坡笠屐圖》。每次登山,我都要在碑廊里駐足,說是在看,倒不如說是在傾聽,傾聽不同時代的人的發(fā)言,或者說那一塊一塊的碑像一個個跳舞的人,述說著關(guān)于光陰的故事。
透過或濃或淡的墨痕,可見無數(shù)寫字人的身影,或儒雅,或疏狂,或含蓄。近的來說,有清代的萬壽祺、李蟠、張伯英等,當代的有李可染、王子云、朱德群、劉開渠等,任何一個人都是一座偉岸的豐碑,在中國的美術(shù)史上都占據(jù)一席之地。他們或書或畫,如歌如吟,字字寫下,滿紙生香。
面對那些墨跡,我相信誰都不會無動于衷。甲骨文、篆書、隸書、行書、楷書,漢字的變化之美在徐州人的筆端呈現(xiàn)得淋漓盡致。書家在行云流水、清泉山瀑般的提腕運墨中,釋放著靈感,在漢字的架構(gòu)中游刃有余??粗切┳郑盟泼總€書者的聲音在獨白,像樂音般揚起。
對漢字,對書法,我始終充滿了敬畏之心,因為它為中國文明的演示提供了無窮無盡的可能性。漢字之美,首推它的身形構(gòu)架之美,遠古的初民創(chuàng)造漢字時,即選擇了象形法,圓圓的“日”,彎彎的“月”,縷縷蒸騰的“氣”,帶著雙角的“羊”,表達了先人對大千世界、天地萬物的虔誠膜拜,很難分清那究竟是字還是畫。
對書法的最初印象來自于父親,自記事起,每逢春節(jié)臨近,父親即忙著給別人寫春聯(lián)??粗赣H毛筆一揮,一副副漂亮的春聯(lián)一氣呵成,我心里升騰起莫大的成就感。等所有的人都滿意地拿著春聯(lián)走了,父親才忙著寫自家的對聯(lián),然后一門接一門地貼。有一次父親邊貼邊對我說:“春聯(lián)要貼得正,做人也是如此,從小就要站得直、走得正?!碑敃r我對父親的話似懂非懂,卻牢牢地記住了,且一直記到現(xiàn)在。
我的字離書法有一定的距離,可我喜歡聽筆與紙親密接觸的聲音,那聲音如同來自天國的音樂,動聽而美好。讀初中時,沒有手機,沒有電話,所有的思念和祝福都寄托在薄薄的幾頁信箋上。我常常趴在書桌前,鋪開潔白的信紙,一筆一畫地認真書寫,思緒靜靜地傾灑,心底的思念汩汩流淌,純凈的心隨著筆尖慢慢游動,搜腸刮肚用盡各種美麗的詞匯,來表達牽掛和祝福,來訴說煩惱、快樂、夢想或憧憬。
后來,隨著電腦的普及,用筆寫字的機會越來越少,許多熟悉的字變得生疏起來。同事大婚,分給我一個任務(wù)——寫禮簿,因平時疏于筆墨,寫著寫著,發(fā)現(xiàn)好多字很熟悉,卻很難正確地顯現(xiàn)于筆端。郁悶的同時,我也不由地沉思起來。此后,我又從“伊妹兒”時代回到書信時代。拿起筆,那種久違的對漢字的情感再度襲來。有時,我會寫上一封信,署上“某某親啟”的字樣,以此來傳遞一份古典的情懷。
在法國小說家都德的《最后一課》中,普魯士軍隊占領(lǐng)了他們的國家,粗暴地以侵略者的語言取代他們的母語。于是作家和他筆下的小學生一樣,對最后一節(jié)法語課寄予了無限深情。對每一個愛國者來說,母語都是世界上最美的語言。我執(zhí)拗地認為,在所有的文種中,漢字之美是其他任何文字無法比肩的。漢字本身所傳達出的美感,以及它們組接而成的永恒的文學境界,令我恒久沉醉。
文化,因傳承而厚重。有這么一群人,他們以揮墨作為生命的需求,他們用書法的光芒照亮世界,讓人們在那些或蒼古、或雅致、或灑脫、或雄奇的字里行間,盡情體會著“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他們也讓我明白了,用筆用心寫下漢字,便會陶醉于漢字的音色中、圖形中、氣韻中,每一提筆,有一種在音樂中、圖畫里起舞的感覺,這是大寫的漢字的魅力,也是大寫的漢字的誘惑。
編輯/汪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