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歲的時候,第一次讀《紅樓夢》,似懂非懂,讀到林黛玉葬花的那一段,以及她的《葬花詞》,里面有這樣幾句:“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落花也會令人憂傷,而人對落花也像待人一樣,有深刻的情感。那時當然不知道林黛玉的自傷之情勝過于花朵的對待,但當時也起了一點疑情,覺得林黛玉未免小題大做,花落了就是落了,有什么值得那樣感傷,少年的我正是“儂今葬花人笑癡”那個笑她的人。
我會感到葬花好笑是有背景的。那時候父親為了增加家用,在田里種了一畝玫瑰,因為農(nóng)會的人告訴他,一定有那么一天,一朵玫瑰的價錢可以抵上一斤米??上Ц赣H一直沒有趕上一朵玫瑰一斤米的好時機,二十幾年前的臺灣鄉(xiāng)下,根本不會有人神經(jīng)到去買玫瑰來插。父親的玫瑰是種得不錯,卻完全滯銷,弄到最后懶得去采收了,一時也想不出改種什么,玫瑰田就荒置在那里。
我們時常跑到玫瑰田去玩,每天玫瑰花瓣,黃的、紅的、白的落了一地,用竹掃把一掃就是一畚箕,到后來大家都把掃玫瑰田當成苦差事,掃好之后順手倒入田邊的旗尾溪,千紅萬紫的玫瑰花瓣霎時鋪滿河面,往下游流去,偶爾我也能感受到玫瑰漂逝的憂傷之美,卻絕對不會癡到去葬花。
不只玫瑰是大片大片地落,在我們山上,春天到秋天,坡上都盛開著野百合、野姜花、月桃花、美人蕉,有時連相思樹上都是一片白茫茫,風吹來了,花就不可計數(shù)地紛飛起來。山上的孩子看見落花流水,想的都是節(jié)氣的改變,有時候壓根兒不會想到花,更別說為花傷情了。
只有一次為花傷心的經(jīng)驗,是有一年父親種的竹子突然有十幾叢開花了,竹子花真漂亮,細致的、金黃色的,像滿天星那樣怒放出來,父親告訴我們,竹子一開花就是壽限到了,花朵盛放之后,就會干枯,死去。而且通常同一母株育種的竹子會同時開花,母親和孩子會同時結束生命。
那時我每到竹林里看極美麗絕塵、不可逼視的竹子花就會傷心一次,到竹子枯死的那一陣子,總會無端地落下淚來,不過,在父親插下新枝后,我的傷心也就一掃而空了。
多幾次感受到竹子開花這樣的經(jīng)驗,就比較知道林黛玉不是神經(jīng),只是感受比常人敏銳罷了,也慢慢能感受到“昨宵庭外悲歌發(fā),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愿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那種借物抒情,反觀自己的情懷。
長大一點,我更知道了連花草樹木都與人有情感、有因緣,為花草樹木傷春悲秋,歡喜或憂傷是極自然的事,能在歡喜或悲傷時,對境有所體會觀照,正是一種覺悟。
知悉了大地有情,體會了山水的真實,我們?nèi)绾卫^續(xù)前行呢?正是“一朝春盡紅顏老”的那個“一朝”,是“萬古長空,一朝風月”的“一朝”,是知道“放棄今日就沒有來日,不惜今生就沒有來生”!是“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待何生度此身”!
那么就在每一個“一朝”中,心田常開智慧之花,否則,像竹子一樣要等到臨終才知道盛放,就來不及了。
(選自《如意菩提:林清玄菩提十書之四》,有刪改)
賞析
作者從年少讀《紅樓夢》黛玉葬花寫起,黛玉由落花觸發(fā)了自傷之情,而年少的自己卻不能理解;繼而寫父親荒置玫瑰田,及各種落花的花瓣;進而寫自己為母子竹花開即老的短暫傷心;最后悟出為花草樹木悲喜是極自然的事,也是一種覺悟,而且需珍惜生活,珍惜當下。人生如花,當努力綻放。林清玄于淡然的語言中現(xiàn)出積極的覺知,深度思考,生發(fā)出超乎常人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