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

1

炎熱的夏季，每天35℃的高溫，班里長發(fā)女生的發(fā)絲會貼在流汗的耳旁，很不舒服，她們便愛用五顏六色的發(fā)卡夾住兩側(cè)的頭發(fā)。

可陳熙從不，她總梳著厚厚的齊劉海，像是建造了一道防守的“城墻”，只為遮擋那一塊與她如影隨形十余年的紫紅色胎記，拇指那么大，呈不規(guī)則形狀。

“陳熙，周六的運動會你報名了嗎？”下課鈴響起之前，班長在講臺上問道。

其實，陳熙是不太樂意在假日早起去參加運動會的?？墒钱敯嚅L將報名單遞到她眼前，看到上面只有自己名字的后方是空白時，她猶豫了……全班同學(xué)都參加，我不參加會不會顯得不合群？

她的目光停留在報名單上的一個位置，那里赫然寫著三個大字—路一文，他報了3000米接力？陳熙忍不住往窗外看去。路一文是體育生，高高的個子，走路帶風(fēng)，長著一張娃娃臉，笑起來時像盛開的向日葵。

操場上，路一文在練習(xí)跑步，柔軟的發(fā)絲隨著他跑動的頻率一上一下地跳躍。天空是那么藍，見不到一絲白云，夏天的熱風(fēng)穿過窗戶，吹到陳熙臉上，酥酥的，柔柔的，那個身影在某一瞬間滑進了她的內(nèi)心。

“又發(fā)愣了，陳熙，你選什么項目？”班長催促道，“不是，你臉紅什么??？”

陳熙猛地收回目光，抬起手摸了摸自己已經(jīng)紅得像關(guān)公的臉，連連搖頭：“太熱了，曬的吧?！?/p>

她飛快地在名字后面填上：3000米接力。

沒有人知道，陳熙一直在做一件小心翼翼的事兒，她每天早起半個小時，繞路三條街，只為了和路一文坐同一班公交車上學(xué)。

每次她在站牌前看到已經(jīng)在車上落座的路一文，臉上都有一種微微的緊張感，像是身后有一條尾巴會隨時被人踩到。她盡量讓自己上車時表現(xiàn)出自然的樣子，又忍不住總是抬手用劉海壓住自己的胎記，直到路一文熱情地和她打招呼：“嗨，陳熙，真是太巧了，快過來一起坐吧?！?/p>

“好！好呀！”僅僅一句對話，足夠她開心一整天。

陳熙也說不清楚自己是一種怎樣的心理，明明兩人天差地別。路一文學(xué)習(xí)不差，運動細胞超強，朋友也多。但陳熙作為班上的小透明，不善言辭，臉上還有一塊怎么也消除不掉的胎記，他倆怎么看都不會是同一個世界的人?。】申愇蹙秃孟翊蛄穗u血，一腔熱情沒地方放似的。

后來學(xué)校上生理課時，老師說：“每一個十幾歲的女生，或許都會被一個與眾不同的男孩所吸引，這就叫少女情懷?！?/p>

聽到這句話，陳熙心里咯噔一下，像被戳中了心事。

2

時間繞到一年前，初一下半學(xué)期的一節(jié)體育課，同學(xué)們?nèi)缤恢恢粐\嘰喳喳的小麻雀，呼一下沖出教室，而陳熙卻坐在座位上沒動。

早上剛下了雨，樓梯太滑，而她卻穿了一雙不怎么防滑的面包鞋，光是從家里走到校門口，都不知道打滑了幾次。

可是，上課鈴馬上就要響了，陳熙只能無奈地走出教室，望著腳下發(fā)亮的樓梯，盡力抓住樓梯把手，小心地緩緩挪動，她在心里默念：別摔倒！摔倒可就糗大了！

此時，同學(xué)們已經(jīng)全部集中在一樓大廳，無數(shù)雙目光盯著陳熙孤單的身影，有人催促道：“快點啊，都等你呢，老師要來了！”

從小到大，她都沒有被這么多人注視過。陳熙眉頭緊皺，面露難色：“我，我……”她眼一閉心一橫，為了加快速度一個大跨步，但還是腳下一滑。

不幸的是，樓梯走過太多人，已經(jīng)臟得不行，她一屁股坐在了滿是泥跡的樓梯上。

一樓大廳里一陣沉默，繼而，同學(xué)們的哄笑聲在她的耳邊炸開。

也許是天氣有點涼，也許是別的原因，委屈的眼淚猝不及防地撲簌落下，陳熙用還算干凈的手背，連忙擦掉眼淚，好丟臉??！

“笑什么?。『荛e嗎？一會兒出去跑操場啊?！边@時，路一文快步走來。他是體育委員，為了給同學(xué)們起帶頭作用，貼心地將陳熙扶了起來，問：“有沒有事？”

兩人的距離太近，陳熙甚至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只能一個勁兒地搖頭。平時在班里，他們倆幾乎沒有說過話。

“你這是……”路一文突然指了指她的額頭。

陳熙一愣，這才察覺，剛才摔跤時齊劉海歪到了一邊，正好露出了胎記的一角。他看到了？陳熙慌張地后退，路一文卻直接擋在了她面前，等著她把自己的劉海理順，才側(cè)開身子，向她伸出自己的胳膊：“拉著我，就不會摔倒了?！?/p>

他突如其來的舉動讓陳熙渾身一震，手心有些出汗，思索片刻后，陳熙慢慢地將手放在了他的胳膊上。

同學(xué)們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又在看到體育老師走過來時，一同閉上了嘴巴。

路一文的臉上是再美好不過的笑，他陪著陳熙在班級隊伍的最后一排站定，又脫下自己的校服外套系在陳熙腰間。

“謝謝，我洗干凈還給你?！标愇跤糜喙馇那耐膫?cè)臉，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心里發(fā)芽了。

他薄唇輕啟，聲音小到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聽到：“不客氣，我剛才看見，有一只紫紅色的蝴蝶落在你額頭上了誒。”

3

“陳熙，你也報名了接力跑？”放學(xué)后，在校門口公交車站，路一文直接來到陳熙身旁，和她搭話，“你好棒呀，班里女生只有你報了3000米，她們都堅持不下來?！?/p>

“我想試一試。”其實陳熙真正的想法是：如果不是你，我連這個運動會都不會參加的。

“試試吧，你會喜歡上在風(fēng)中奔跑的感覺的，那么自由，仿佛一切事情都可以拋到腦后，任何秘密也可以讓風(fēng)替我們保守?！?/p>

“難怪你那么喜歡奔跑……”

“沒錯呀，這就是我學(xué)體育的原因，我要跑向未來，成為一個杰出的人?！?/p>

“一定會的，你足夠努力，只是缺一個機會……”

“機會？對啊，有機會我一定要牢牢抓??！”路一文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亮了亮，“你要是也喜歡運動，以后休息日可以去學(xué)校后方的訓(xùn)練場，我一直在的?！?/p>

“嗯?！标愇跎钌钗艘豢跉?，用力點頭。

路一文呵呵笑道：“不過男生女生的訓(xùn)練程度不一樣，你最好找朋友陪你一起鍛煉，再一起吃胖，哈哈?！?/p>

陳熙偷笑著，路一文有趣的性格，對甚少接觸男生的她來說，很有吸引力。

4

運動會當天，陳熙坐在看臺上，尋找著路一文的身影。

她聽到隔壁班級的女生喊著：“路一文，路一文！”她們嗓子都已經(jīng)啞了。陳熙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張開嘴巴，只是默默地望著跑道上的路一文，他的手臂隨著上半身自然擺動，眼睛只是盯著終點，有種勢在必得的氣勢。

路一文是接力跑的最后一棒，當他接到隊友的接力棒時，爆發(fā)出了驚人的運動天賦，奮起直追，力挽狂瀾，將原本處于劣勢的隊伍推上了第一名的位置。

同桌女生用手肘杵了陳熙一下，神神秘秘地說：“這路一文魅力就是大，昨天放學(xué)我打掃衛(wèi)生時，發(fā)現(xiàn)他書桌里有十多封粉色的信，你猜我看到了些什么？”

陳熙驚呼：“你偷看別人寫的信啊？”

“我沒那么不道德，我是看到了一張報名單，他下周就要轉(zhuǎn)學(xué)去省體育學(xué)校了，咱們校長都給他蓋章了?！蓖琅鷩K嘖兩聲，“聽聽，這群女生為了給路一文應(yīng)援，喊得嗓子都劈了，有什么用，還不是留不住人家！”

陳熙突然想起，路一文說要牢牢抓住的機會，就是轉(zhuǎn)學(xué)去省體育學(xué)校嗎？

那他為什么還要和自己約定一起去訓(xùn)練場？難道他之前說的話都是未經(jīng)過大腦，脫口而出的？

陳熙沉默地看了終點處的他一會兒，然后別過頭，走開了。

“你干什么去？”同桌女生問。

“我要跑接力了，去候場。”陳熙的聲音悶悶的，她萬萬沒想到，那個曾經(jīng)在生命里閃閃發(fā)光的人，竟然會輕而易舉地用光芒灼傷她。

運動會結(jié)束后，陳熙沒去坐公交車，而是慢悠悠地往家的方向走，未曾想路一文追過來拍了她肩膀一下：“怎么不等我，還要去訓(xùn)練場嗎？”

陳熙心里有一股無名火，低著頭說：“累了，不去。”

“好吧，下次再約?！甭芬晃狞c點頭轉(zhuǎn)身離去，他身穿的淺藍色襯衫，似乎和蔚藍的天融為了一體。他跑啊跑啊，背影消失在拐角。

陳熙低下頭，心想：或許這就是男生和女生之間不可逆轉(zhuǎn)的心理差距吧，路一文沒有我世界里的那些小悸動和小懵懂，而我更沒有路一文世界里的勇敢和堅毅，也不知道自己未來要成為一個怎樣的人。

陳熙的眼睛模糊了，忍不住責(zé)怪起自己，每個人都有資格選擇一條更好的道路，而自己在這里難過什么呢？

明明在最初的階段，路一文的一個眼神都足以讓她歡喜，可又是從什么時候，她開始想要更多了呢？

陳熙不禁想起“少女情懷”，它真是一把雙刃劍，既可以成就一個人，讓她變得更加美好，又容易摧毀一個人，讓她深陷其中。到底應(yīng)該怎樣去平衡這一段關(guān)系呢？

5

陳熙周日特地換了一套運動服，去訓(xùn)練場找路一文。

看到她來了，路一文先是愣了一下，馬上換上燦爛的笑臉喊道：“陳熙，快過來一起鍛煉吧，他們都是我朋友。”

陳熙報以微笑，說：“我聽說，你要轉(zhuǎn)學(xué)了？”

路一文大方點頭：“對呀，為了我的夢想。”

那我們以后是不是就不能一起鍛煉了？這句話陳熙選擇埋在心底。

可路一文就像會讀心術(shù)似的，安慰道：“你是不是怕我以后不來訓(xùn)練場了呀？你放心吧，我的朋友們都在這兒，我怎么可能不來呢？”

陳熙將一個禮品袋遞給路一文：“打開看看。”

“給我的？”

“是一個奔跑的小人掛件，希望你喜歡，也謝謝你用自己的光芒，帶給我的溫暖?！?/p>

“說到感謝，我也要謝謝你，是你用‘機會二字點醒了我，我才記起省體育學(xué)校曾向我拋出過橄欖枝，我去那里確實有更好的發(fā)展。”

“其實我特別羨慕你，你可以恣意地在風(fēng)中奔跑，而我不行，風(fēng)會把我的劉海吹亂，上次的接力跑我也是下了好大的決心……”

“對呀，風(fēng)會把劉海吹亂，露出一只美麗的蝴蝶。你要為自己的獨一無二而感到驕傲?！?/p>

“路一文，其實我，其實……”陳熙猶猶豫豫地開口。

“別光顧著聊天啊，我們先跑1000米熱身吧！”路一文的朋友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來了?！甭芬晃幕貞?yīng)著，將手里的掛件放進自己的背包里，“一起！”

陳熙笑了笑，向前跑加入了他們的隊伍，在運動中揮灑著汗水。她突然發(fā)現(xiàn)，有一些人在你生命里來來去去，雖然不能一直相伴，但只要記得那一份溫暖，就足夠了。

比如，是路一文讓她知道，自己的胎記原來也是一只可愛的蝴蝶??！在未來的很長一段路上，她都會記得這句話，不為胎記自卑了。

每天，每一分，每一秒，就像現(xiàn)在這樣奔跑起來，劉海飛到“天上”也沒關(guān)系。

“路一文！”陳熙沖著他的背影喊道，“我們以后一定有機會再見面的，那時我會告訴你，我……”

風(fēng)從耳邊呼嘯而過，帶來他的回應(yīng)：“啊，你說什么？”

陳熙微笑著，他聽不到也沒關(guān)系，青春里的秘密就讓風(fēng)先替自己保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