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已過,
命亦隨減,
如少水魚,
斯有何樂!
——?《普賢警眾偈》
引章
作者
那還是我先來說吧。看來要聽你們說,我就得先起個頭。
還得從新唐皇帝李宗羲第一次死而復生的事說起。那樣的床幃之事,讓德高望重的新唐皇帝和狂野雅致的艾莉婭王妃自己來講,也不合適。這種故事,自然是我這個旁人來說最好。
李宗羲出身于一個貧苦的皇帝家庭,他父皇李能曾有過短暫的帝王生涯。而這一切,在他的靈魂正掙脫他那副已用了一百多年的臭皮囊,即將獲得自由的彌留之際,都已不重要。因為所有人的死亡都一樣。但在那個時刻,當他叛逆不羈、波瀾壯闊的一生在他眼前快速閃現(xiàn)時,他深感欣慰,也難免遺憾。他最大的遺憾已不是他未能實現(xiàn)父皇遺愿,一心要建立的新唐最終依然只徒有其名,而是不能陪伴年輕的艾莉婭王妃終老,這使他不由得發(fā)出了一聲長長的哀嘆。
就在那個時刻,他無比難堪地發(fā)現(xiàn),當他聽到艾莉婭王妃為他而哭的嬌柔之聲時,他的身體竟然有了生理反應,他的小腹開始發(fā)熱,它赫然勃起,把他嶄新的、用絲綢縫制的壽衣褲襠頂了起來,如青春期少年晨勃一般,在他身體的正中撐起了一個明顯的、高高的涼棚。但他已沒有心力來控制身體的原始欲望。人生一世,沒承想最終還是為了這點■事。他不禁感到悲哀。是的,如果有人在那個時候問他有何遺愿,他肯定只是希望能和艾莉婭王妃繼續(xù)剛才的魚水之歡,沉溺于令他深深迷醉的愛欲之中,永不自拔。
當時,新唐的遺民們都聚集在他周圍,面帶無限悲傷地盯著自己無限崇敬的皇帝,來為他送終。他們關注著他身體每絲每毫的變化,特別關注的,自然是代表他還活著的那口氣多久會斷掉。而他,雖氣若游絲,但依然頑強地、吃力地、斷斷續(xù)續(xù)地呼吸著。
他那聲長嘆雖然很低,但在那個因肅穆而顯得異常寂靜的時刻,卻響若驚雷,讓跪在大床周圍的每個人都聽見了。他們心里自然有些恓惶。有人開始低聲呼喚他,想把他的靈魂像喚一條離家老狗一樣喚回來;有人開始悲泣,想用這種方式表達對曾隨石達開征戰(zhàn)的太平天國圣軍右軍帥、新唐第二代皇帝,后來實際跟一村之長差不多的傳奇男人即將死亡的悲痛和不舍。
因為他一直心存念想,對人世無限留戀,他那縷白色的靈魂與蒼老的肉體難舍難分,以至靈魂不能痛痛快快、利利索索地飄到它應往之地。它好幾次飄到了屋頂上,又沉落到床上,與肉體合為一體。它像條剛孵出的魚苗,在水中不停上上下下;像只機靈的麻雀,不斷在枝丫與地面間起起落落。這讓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起來??赡莻€時刻,哪個是他的靈魂,哪個是他的肉體,他一時也搞不清楚了。所以,人世里的羞恥之心頓時少了許多,漫長的一生中屬于人本性里的東西很明顯地浮現(xiàn)在了自己的臣民面前。
當然,在那個時刻,他還是想盡快咽下那口氣。他想,只有那口氣斷了,他的身體才會無欲無求,徹底平靜,他也才能盡量少地丟人現(xiàn)眼。
他的靈魂脫離肉體像炊煙一樣裊裊升起的時候,他眼前的世界變得格外清晰,連艾莉婭臉上淚水里映著的人影都看得一清二楚。而靈魂一旦沉落到肉體里,眼里的一切又都變得模糊了,只能看到影影綽綽的畫面,如霧里花、水中月。
已經(jīng)有人找來了攤尸的柏木板。他一見,頓時慌了。他喜歡這張雕花大床,就在半個時辰前,他還在這張床上和艾莉婭戲耍、云雨,他是在兩人同登極樂之境的那個瞬間一口氣上不來的。但在艾莉婭嬌喘吁吁地按壓了他的人中,同時對他進行一番人工呼吸后,他呼出了那口帶著死亡氣息的濁氣,又吸入了一小口人世的清新空氣。但慢慢地,他呼出的氣多,吸入的氣少了。艾莉婭感覺他即將走到人生的盡頭,連忙給他換上她親手為他縫制的早就備好的綢緞龍袍壽衣。但他舍不得自己創(chuàng)建的這個小小的龍興之地,舍不得這片來之不易的樂土,更舍不得艾莉婭。
見他老咽不下那口氣,有人已勸他勿要掛礙,放心地走。他知道他們都是好意。但他的那口氣就是咽不下去。他也著急,但一點辦法也沒有。就在孟金榜準備高唱喪歌愿他早登極樂的時候,他猛地睜開了眼睛。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目睹的,是他閉著眼睛看到的,也就是說,是他靈魂所見。他兩眼放光,示意重孫蜀王李寥。蜀王馬上意識到了,以為皇曾祖要留遺詔,忙俯身過去,把耳朵靠到他的嘴邊。
他的聲音雖低,但很清楚,他說:“不要……把我……從床上……移走……”
大家聽了這句話,都以為是回光返照,這使他不禁有些著急。好在蜀王答應了,他又放心地閉上了雙目。那個時刻,他的心跳雖然緩慢,但異常平靜。
有人說:“看來圣上還是心有不舍。”
“能不舍的,也只有……”有人欲言又止,把目光投向了艾莉婭。她哭得梨花帶雨的樣子,的確令人憐愛。
而艾莉婭在那個時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半個時辰之前的情景,不禁有恍然如夢的感覺。
當他們熟悉的鷯哥的第一聲清脆鳴叫從一棵楓香樹上傳來,其他鷯哥正要群起應和的時候,他們同時醒來。他沒有把枕在她脖頸下的左臂抽回,而是順勢把她攬入懷里,她在他懷里那么青春、溫軟,他聞到了她如蘭的氣息,立馬春情勃勃。她知道,他總喜歡在群鳥齊鳴的時候臨幸她,她也喜歡在那個時候承受他雨露的滋潤。他用一生積累下的愛的經(jīng)驗來待她,令她每個最細微的體驗都是銷魂而又美好的。次次如此。但這個清晨,他們的感覺尤好,兩人翻云覆雨,顛鸞倒鳳,再次達到了水乳交融、渾然忘我的境界。她渾身酥麻,聲音顫顫地說:“我跟你同登極樂了!”
他像被雷電連著劈了幾次,也渾身顫抖地說:“魚水之樂也!忘生忘死也!此時若死,死而無憾,死而無憾矣!”
說完這句話,他在她身上不動了。他的下巴支在她的肩胛處,她可以感覺到他下巴上的胡須很濃密。
這場情愛的風暴使她用盡了所有的氣力,除了那顆怦怦跳動的心,身體的其他部位都感覺不到了。所以,在她的身體沒有蘇醒、復活之前,她并未察覺出他有什么異樣。
先是她的手腳醒來,接著是五臟六腑,然后是皮膚、頭發(fā),再然后是眼耳鼻舌身意……她突然警覺,她的肩胛沒有感覺到他的呼吸。
“莫裝怪了!”她以為皇帝又在憋氣嚇唬她。但他還是沒有動。她身子一顛,把他從身上顛下來,又去胳肢他,卻仍無反應?!笆ド?,你莫裝怪了,莫要嚇我?!卑驄I有些害怕了。
但皇帝只是安靜地躺著,帶著心滿意足后的平靜與安寧。他的臉色已慢慢變得蒼白。她把手放在他的嘴鼻前,沒感到一絲呼吸;去聽他的心跳,也沒聽到身體里的任何聲音,她這才慌了,說:“圣上,你這個樣子駕崩,可真就變成風流鬼了!”
就在艾莉婭悲傷不已、慌亂無措的時候,皇帝即將離開人世。但因為快樂帶給他的迷醉,他一開始并沒有意識到。其實呢,他的靈魂已經(jīng)脫離肉身,飄浮在距他胸口三尺高的地方。他看到了自己,看到艾莉婭依然一絲不掛,用嘴吸著他的嘴,他以為她還想戲耍,就說:“你看你這個丫頭,真不知足??!”但他沒有聽到自己的聲音,他的手想去抹一把她優(yōu)美的脊背上的汗水,但他的手并沒有動。他這才隱隱意識到哪個地方不對勁。他的靈魂又往上升了三尺,看得清楚了一些,他才曉得,躺在那里不動的,原來是自己剛用過的已是人瑞的皮囊。他雖然才被激情燃燒,但的確老了,老得他自己看著都有些厭惡。他頓時有了解脫之感。但一看到艾莉婭,卻又頓生悲情。他從上往下把她細細打量了一遍,然后不由得贊嘆道:“你真美??!”
可能已認識到自己無力回天,艾莉婭便穿了衣裳,出來通報。
“難道,我真的死了?”皇帝忍不住大放悲聲,靈魂直向肉體撲去,有那么一瞬,他的靈魂又回到了肉體里,但非常短暫。心只輕輕地跳了一下,那口氣呼出了一半,又噎在了喉嚨里。就這樣,他的靈魂像一只蜻蜓,肉體則如水面,蜻蜓一次次點水,卻不能沉入水中,更不能融為一體。這讓他更加難過。肉體會衰老,但靈魂一直是那個樣子?——?青春年少,有些調皮。對于靈魂,肉體不過是他的一個夢。他所寄身的不同的肉體——不同的人生,就是不同的夢而已。但他這個夢只與艾莉婭有關,而與艾莉婭在夢里的無數(shù)時刻,如他之前與景芳在一起時一樣,是那么美好,令他很難舍棄,他忍不住悲傷,像小孩一樣哭泣起來。
艾莉婭去叫居于一側的景芳。景芳雖為皇后,但早已知趣地退居旁室。聽艾莉婭那么說,頓時慌了,進去看了,確認圣上已經(jīng)駕崩,她強抑悲傷,整理好表情之后,通報給了其他人。太子李紹謀已出門去向臣民報喪。人們都趕來了,圍攏到皇帝跟前。
見他們悲悲切切的樣子,皇帝深感悲哀,有些生氣地大聲對他們說:“我的靈魂離我的肉體才六尺遠,我還沒有死呢,你們就這個樣子!”但沒有一個人理他。
開始氣氛還有些壓抑,每個人的表情都還肅穆,但隨著人越來越多,就變得越來越熱鬧了。一些長者已在與他的后人商議怎么辦他的后事。
他覺得有些可笑。他大聲說:“你們莫要那么急嘛!急啥??!”但陰陽兩隔,沒有一個人聽得見,說也白說。想到“陰陽兩隔”這個詞,他的靈魂在虛空里被嚇得往上跳了半尺高。難道我以后再也見不著艾莉婭了嗎?提出這個問題后,他自己馬上難過地回答,那是肯定的。悲傷再次把他緊緊包裹起來。
艾莉婭換了一身黑白衣裳,坐在他的身側。她梨花帶雨,楚楚動人的樣子更令他不舍。他的靈魂不想再是一只蜻蜓,而是一尾少水魚,他不顧一切地從擱淺的旱地掙扎進水中,再次與肉體結為一體。回到肉體,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雖是一棟老房子,很是破舊,但還是保留了他的氣息和所有的夢境,所以他很激動。他想再次對艾莉婭說,我又可以愛你了!但他還是沒有一點力氣,所以他的聲音低得自己都沒有聽見。奇怪的是,他心中無限的愛意激起了自己的情欲,使他的身體再次有了反應。它似要屹立不倒。
艾莉婭似乎感覺到了他受的煎熬,悄悄地握住了他的右手。他的手已寒涼,但她覺得它卻仍像清晨撫摸她時那么溫熱。想起這些,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傷心欲絕,跌倒在地。他一見,心急如焚,卻無能為力。死亡或者悲傷,其實只存在于相愛的人之間。其余的,都只是死亡和悲傷的旁觀者。有兩個婦女要過來扶起她,但她自己抓住床欄站了起來。也只有在那個時刻,所有的人才感受到了她深切的悲傷,才感受到了她對他的愛。世界寧靜,沒有一點聲響,只有她的絕望,如驚雷般轟然滾過。只見她站起來,俯身下去,勇敢地在他耳邊說:“我要為你殉葬!”
那個時刻,他的聽力格外敏銳,聽得一清二楚。挨近她的人也聽見了,他們一下子呆住了。外圍的人忙悄聲問怎么了,有人便悄聲傳話說,她要為他殉葬!他們就這樣次第把話傳下去——她要為他殉葬!她要為他殉葬!她要為他殉葬!她要為他殉葬……最后,每個人都吃驚地僵立在原地,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似的。
世界重歸初創(chuàng)時的寂靜……
他的靈魂也僵直在了空中,好久沒有動。悲喜在瞬間化為烏有,化為空明,化為天地間的澄澈境界。雖僅瞬間,卻如永恒。然后,悲傷重回他的心中,漸為大悲。他用盡愿力,撲向自己的肉身——在那個時刻,他下定決心,即使肉身如同沸騰的鐵水,他也要與他合而為一。
他的靈魂被自己的肉身灼燒得傷痕累累,但他做到了。他呼出了那口一直噎在喉嚨里的濁氣,然后又吸了一大口人世間帶著甜味的清新空氣,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圣上的眼睛睜開了,看來他還是死不瞑目啊!”有人見了,這樣說。
“看來還是有不放心的事。”
新唐另一長者,巴州侯、親勛翊衛(wèi)校尉兼符寶郎成文昌走上前去,顯然是想讓更多的人聽見,所以大聲說:“圣上啊,我已經(jīng)把您的謚號都想好了,到時會在您的墓碑上銘刻,這謚號是:承天隆運圣德神功先覺體元肇紀立極哲肅敦簡仁孝睿武端毅欽安弘文定業(yè)神圣高皇帝!你就閉上眼目,安心地走吧!”說罷,就伸出手去,要把皇帝的眼目合上。
“你們……讓老子往哪里走???”皇帝突然有些生氣地說出話來。
成文昌的手像被蛇咬了一口,嗖地彈跳起來,然后僵在了空中;本是跪著的人也嚇得站立起來,直往后躲閃,連艾莉婭也一下站了起來。
“你們是不是非得讓朕駕崩?”皇帝試圖用雙肘支撐起上半身,坐起來,但他沒有做到。
即使到了那個時刻,也沒人認為他復活過來了,而是認為他是聽到了成文昌說出的謚號,歡喜得詐尸了。
成文昌首先嚇得半死,其他人更是魂飛魄散,轉身紛紛往外逃跑。
“艾莉婭,難道朕就那么嚇人嗎?”
皇帝這句話一出口,艾莉婭站定了。她重新轉回身去,殷勤地俯下身,轉悲為喜。
“吾皇啊,你嚇死臣妾了!”
其他人一聽,這才先后回轉身來,原本驚懼的面部表情慢慢被歡欣所替代。
皇帝終于坐了起來,對圍在床周圍不相信這個事實的人說:“朕沒事,剛才睡得太死了,都去忙自己的事吧!”
臣民一聽,悲欣交集,跪拜之后,紛紛退出。
艾莉婭給皇帝倒了一碗開水,用瓷勺舀了,用自己由蒼白變得紅潤的小嘴吹涼,然后喂他喝。
“往陰曹地府跑了一趟,是有些渴了?!被实郯汛缮桌锏乃攘恕?/p>
艾莉婭看著他,仍擔心是幻覺,便用手小心地摸了摸他的頭發(fā)、臉、胡須、胸膛,然后把手放在心臟處,再次說:“圣上啊,以后萬勿再戲耍臣妾,嚇死我了!”
“這次沒有戲耍你,朕真的是死了一回?!?/p>
艾莉婭一聽,又垂了淚水。不過,那已是歡喜之淚。
皇帝無限溫柔地說:“是你說你要為我殉葬,感動得我重新活了過來?!?/p>
她拭了淚:“我剛才覺得,你若駕崩,我活著生不如死,既然這樣,還不如隨你而去?!?/p>
皇帝聽罷,頓時雙眼潮濕,把她攬過來:“你穿著這身衣裳,倒是顯得非常特別,你不知道,朕在另一個世界看你的時候,本已死亡的身體居然有了反應,真是丟人得很?!?/p>
“丟人丟到閻王殿去了,那現(xiàn)在呢?”她帶淚而笑。
“還是那樣。它在等你。”
“是嗎?”她說著,眼目里已溢出萬種風情來……
我覺得我講到這里就不用再啰唆了,你們肯定明白接下來他們要做什么。下面該你們講了。說到這里,我看著皇帝,有些忐忑地說:“圣上,您看,一不小心,還是說了您的隱私……”
皇帝拈須一笑:“還隱私呢,不就那點破事嘛,可沒有那點破事,也沒有這蕓蕓眾生,沒有這人世間啊,所以,大家想咋說就咋說吧!”
“多謝圣上包涵!那還是圣上先說吧?!?/p>
“嘮個嗑,有啥可謙讓的!讓朕說,朕就說?!?/p>
第一部?金
李宗羲
朕出身于一個貧苦皇帝家庭,本姓李。要說朕,還得先從父皇說起。父皇名能,字清安,生于乾隆四十年,讀過四年私塾,能識文斷字,后學過醫(yī),是個鄉(xiāng)村郎中,又隨人學做端公,受請作法,踏歌踴舞,娛神禳災,捉鬼驅邪,游走于四里八鄉(xiāng)。后聚眾起事,建立新唐,登基稱帝,失敗后,投白蓮教,又敗,全家人除他以外都被朝廷捕獲,后遭斬殺。他便隱姓埋名,沿長江,到吳越,落腳昆山,以開中藥鋪為生,娶母后文氏,生三子,前兩子均夭亡,只有朕活了下來。
藥鋪在父皇打理下生意不錯,待朕要發(fā)蒙時,家境已頗殷實,父皇便送朕讀書習劍。二十歲那年,朕中了舉,他卻不讓朕去做官,而是辦了一家鶴鳴書院,叫朕教人讀書;幾年后,朕又中了武舉,他仍不讓朕做官。朕不知原因,問他,他也不說,卻在書院旁又辦了鶴鳴武館,讓朕教人習武。
直到有一天,父皇才揭開了他那么做的秘密。
那是1853年正月初一,當時戰(zhàn)亂四起,人心惶惶。太平天國兵臨南京,大清岌岌可危。父皇祭祖后,將朕叫到堂屋,讓朕上香、磕頭后,說:“我現(xiàn)在要告訴你一件大事?!?/p>
父皇當時已七十八歲高齡,身體尚好。當年花朝節(jié)剛娶了一位年方十九的小娘柳氏。
他兩眼放光,盯著朕,壓低聲音,吐字清晰地說:“我現(xiàn)在要告訴你,老子是登過基的!”
朕當時以為是族里讓登記什么,便問:“登過記?族里又讓登什么記?”
“是登基!登基!皇帝登基!”他用力地小聲說。
當時朕本是坐著的,聽他這么說,嚇得一下子站了起來,說:“爹,這話可不能亂說,太平天國造反,捻軍起事,到處風聲都緊,被人聽去,報了官,會被滅門的?!?/p>
他沒管朕,接著說:“以后,你要叫我父皇。”
朕以為爹老了,神智出了問題,又叫了一聲爹,那意思是讓他千萬不要亂說。
他年事已高,犯糊涂是很正常的事,但他肅然端坐,一臉威嚴,繼續(xù)說:“兒??!你以為老子老糊涂了在胡說八道嗎?老子清醒得很!叫父皇!”
朕看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滿面紅光,并無異常,就低聲地、很不習慣地叫了聲:“父……皇,您……您這是要唱哪一出?。俊?/p>
“皇兒啊,”他改了對朕的稱呼,“從此以后,你要習慣這樣叫你。朕告訴你,朕原本就是新唐的皇帝,而你,早就是新唐的太子了,這就是你雖有文武舉人的功名,而朕卻不讓你去當官的原因。你一個堂堂新唐太子,怎么能去做清朝的官呢!”
父皇這個說法又把朕嚇了一跳:“爹,不……父皇,您不要再說了,不然真會被殺頭的?!?/p>
他卻好像真坐在了金鑾殿上,不管不顧地說:“正因為怕殺頭,朕才一直隱姓埋名,以觀察局勢,等待時機?,F(xiàn)在,太平天國在南方造反,帝業(yè)將成;捻軍在北方起事,勢如破竹;大清疲于應付,自顧不暇,正是趁亂奪取天下重建新唐的良機。今天,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恢復本姓?——?李!”
朕甚是驚駭,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連忙警惕地往四下里看了看,生怕有人聽見:“您是說,我們本姓李?”
“是的。你看你那個膽小怕事的樣子,哪有一點新唐太子的風范!朕今天就把這前前后后的事都告訴你吧。朕實為川北集州人氏。有一次,朕到巴州去給人收鬼,得了一冊五代時吳越開國國君錢镠命屬下所撰《五公經(jīng)》,是一冊專講大劫難的書。朕如獲至寶,讀罷便決心用《五公經(jīng)》來推翻清朝。朕聲稱自己是唐太子李賢之后,并為此專門編撰了一冊族譜,把唐朝的皇帝都列為自己的祖宗。這個也是有來頭的,太子李賢被武則天以謀逆罪廢為庶人后,流放巴州,皇妃上官婉兒曾從長安到巴州看望過李賢。這說明他們的情感非同一般,我們這一支李姓,就是李賢和上官婉兒之后。”
朕趕緊說:“父皇,武后把持朝政后不久,為防李賢謀反,即命左金吾衛(wèi)將軍丘神績前往巴州,逼李賢自殺了。上官婉兒行至靜州時,李賢已被害,他們怎么可能相聚,甚至有后呢?”
“皇兒,那是野史,不可信。朕是李唐后裔,就跟劉備是漢室正宗一樣,一旦宣告,不少人就對朕高看起來,朕為此成立了‘渡劫會’,宣揚說嘉慶五年七月初七將是末劫之日,吹鋼風、下鐵雨、打鑌雷,上天收生,只有渡劫會會眾能夠幸免,以此鼓動民心,秘密發(fā)展信徒,招兵買馬。果然有不少人前來歸順,很快嘯聚了一千二百余眾。朕率領他們攻占了集州城,宣布成立新唐國,設年號為皇始元年,正式登基。二十一天后,清軍即來討伐,朕親率將士臣民固守抵抗,最后彈盡糧絕。很多人或戰(zhàn)死,或被捕,朕僥幸逃脫,不足五十日的貧苦皇帝生涯就這樣結束了。官府很快將朕全家八口砍了頭。當時,白蓮教剛好在巴州起事,朕率殘部加入了羅其清、冉文儔的義軍,任先鋒。此后數(shù)年,一直轉戰(zhàn)于陜、豫、鄂邊境地帶的深山老林。起義失敗后,朕隱姓埋名,改姓成,名寶財。朕在萬州當過船夫,為逃避追捕,后又輾轉成都、重慶、漢口,于嘉慶十一年,搭船逃亡到了吳江一帶,靠在義軍做先鋒時攢下的錢財開了一家藥鋪?!?/p>
父皇的表情一直嚴肅,聽他講完,我很是吃驚,我從沒想到他還有那樣的經(jīng)歷,就說:“這些事,父皇這么多年來,可從沒跟我們說過!”
“天機豈能泄露?”
“但現(xiàn)在,父皇的帝王生涯已經(jīng)結束了啊?!?/p>
“但朕并沒有退位,朕活著,新唐就活著?!?/p>
說完,父皇把我?guī)У揭婚g密室,打開地窖,拿出他開藥鋪以來積攢的八千兩白銀和一萬兩銀票,讓我起事之初使用。
聽父皇說完,一想自己一夜之間已貴為太子,頓時雄心勃勃。
1853年二月初一的晚上,父皇把全家人召集在一起,宣布恢復李姓,朕就由成宗羲變成了李宗羲,長子成方我、次子成方汝改為李方我、李方汝。其余家人也改名換姓,被分別偷偷安置在松江、吳江、無錫、蘇州和太倉五地,隱匿下來。
二月十七日辰時,父皇宣布退位,做太上皇,朕正式繼位,改年號為弘興,立長子李方我為太子,封次子李方汝為平南王,其余家中各人亦均有封賜。新唐天下就這樣定下來了。
三天之后,朕即得知,朕繼位之日,太平天國攻下了南京,將其改為天京,洪秀全在那里做了天王。父皇又擇了黃道吉日,催促朕帶著兩個兒子,趕緊去南京投奔圣軍,先借力滅清,待實力壯大、時機成熟,再反叛,進而平定天下,進入新唐盛世。
父皇的謀略讓朕深受感動。朕便聯(lián)絡了一眾江南弟子計426人,乘船前往南京,編入翼王石達開部,初任旅帥。在這里,父皇對朕的培養(yǎng)起了作用,兼有文武之才的朕,很快受到了賞識,半年后即升任師帥,管前營、后營、左營、右營、中營計2630人。朕率部執(zhí)長劍,騎大馬,馳騁疆場,殺人放火,的確遠比之前的生活豪爽放達。太平天國圣軍北伐時,朕已為軍帥,統(tǒng)帥前營、后營、左營、右營、中營五師,領13155人。
1856年,也就是清咸豐六年、太平天國丙辰六年九月,“天京事變”爆發(fā)。因朕是翼王部屬,天國派人偵知朕在無錫、蘇州的親屬,后將其全部屠殺。朕得知此事后失望、痛苦至極,也已厭倦了成年累月的征戰(zhàn)殺伐,加之本就心懷異志,便帶領所余心腹百人,化裝離營,遁入江湖。因此,對于太平天國,朕是叛逆,被他們追殺;對于大清,朕是逆賊,被一直通緝。最后,朕只得遣散心腹,各自逃命。
為了活命,朕再次改回“成”姓,成了漁民,駕一條漁船,只身漂泊在大海上。太平天國的不少將士,為了活命,乘船逃到了南洋,有人甚至到了南美大陸。在風聲最緊的時候,朕曾駕船向東,流落琉球;往南,直抵另一片大陸——爪哇,在巴達維亞開了兩年武館。后因不愿置身異邦,思念故國,朕找到了一個無人居住的荒島,把船靠岸,取名“新唐”?——?這個只存在于我們家族的王國的名字,朕在島上開了幾畝荒地,搭了一間窩棚,過起了孤獨的且耕且漁的生活,是真正的孤家寡人。當時,太平天國已經(jīng)滅亡,成為舊夢。
過了一年,朕在新唐島蓋了三間茅房,想著去把幸存的家人接來,一起隱居度日。
朕喬裝打扮,從海上潛回大陸。不想分居吳江、松江、太倉三處的親人也被朝廷查獲,全被砍頭,甚至遠在米倉山里的祖先尸骨也被刨出,挫骨揚灰。朕既恨又悲,痛哭一場后,揮淚遁去。
那時,朕成了李家唯一存留的血脈,朕意識到,自己要活著,急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報仇;第二件事,就是傳宗接代,延續(xù)李家香火。不然,朕怎么對得起列祖列宗,對得住被株連的家人親族?朕是那么急迫,以至覺得一日也不能等了。聽說當時的松江知府燕承舟便是負責誅殺朕親族的仇人,朕便駕船到了松江,伺機報仇。
燕古雪
那天晚上月光很淡,朦朦朧朧的。我直到被驚醒,一直睡得很香。我甚至做了一個夢,夢見母親帶著我到西林禪寺去上香,路上開滿了各色野花,我還采了幾朵分別插在母親和我的鬢角上。
那人敲門的時候,手并不重,一副很有教養(yǎng)的樣子。我問:“誰?”那人說:“快,我來救你!房子起火了!”我透過木格窗,的確看到了閃爍的火光。那人急了:“快,你父親的仇人殺上門來了!”因為之前一直有太平天國余黨刺殺地方官員的事情發(fā)生,我嚇壞了,趕緊穿了衣服,開了門。門剛打開,那人就把我扛到肩上,往外飛奔。
火已從佛堂和父母居住的庭院燃起,借著火光,我看到了地上的血和躺倒的人。
那人從后花園把我扛出來時,已有人趕過去救火,但大火燒得噼里啪啦直響,火焰躥到了半空。我嚇得什么話也說不出來,甚至沒有去問那人你是誰,要把我扛到哪里去。
他提著我家的馬燈,跑得飛快,一直把我扛到了一艘烏篷船上,才停下腳步。當我回頭去看,火光映紅了好大一片夜空。他讓我待在船上不要動,他要回去看一眼,我家還有沒有能救出來的人。我那時才知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感謝……恩人……救我……”我要起來跪謝,但雙腿發(fā)軟,站不起來。因為恐懼,我的聲音發(fā)抖。
他說:“小姐勿動。船身狹小,船篷低矮,不宜站立。你家有難,我剛好遇到,自會相救?!?/p>
我小聲問:“恩……人,你……是……誰?”
“草民姓成,我是知府大人救過的人?!?/p>
我再次道謝,感到安全了一些,全身顫抖得不那么厲害了?!澳阋獛覀兊侥睦锶グ??”
“敢殺知府大人的,定然不是一般蟊賊,所以,我們要先到海上去躲避些時日?!?/p>
“我從來沒有到海上去過?!?/p>
“海上好逃命,但風高浪急,小姐要受苦了?!?/p>
“連累恩人了!”
晨光在寬闊的水面閃爍,讓我以為已進入大海。他將船搖入蘆葦蕩,說要避人耳目,等天黑再走。
太陽從船艙的縫隙漏進來,我看清了那人的半張臉:堅毅、秀氣,黑里透紅。
“也不知我家跟誰……結了如此深仇大恨,要我燕家滅門?!?/p>
“這些年,天下遭劫,殺人放火的事,每天都在發(fā)生,家破人亡,又豈止小姐家?長毛反叛,叛亂平息,官府自然會到處搜捕余黨,斬殺監(jiān)禁,哪有不結仇的?”他說著,從衣袋里掏出一張紙條,“這是殺手用匕首扎在你家門廳上的。上面寫的是:入此路者永不可還,入此道者永無光亮,凡害天國臣民者永不可恕。由此可見,這一定是太平天國余黨所為。情勢至此,小姐逃命才是。”他看著我,言辭懇切。
我一聽,再次跪下,磕頭謝恩。他趕緊跪到我面前,要扶我起來。我聞到了他身上海的氣息、風塵的氣息、剛燃起的大火的氣息。他的手并未用力,我感覺到,他的手是柔軟的,但又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力道。
“沒有什么值得感謝的,該怪我沒能救下更多的人?!?/p>
我用淚眼看他,卻哽咽難言,沒說出一句話來。
因烏篷船狹小,他用腳躅槳,用手槳控制航向,沿著一條更狹窄的水道,來到一條更大的船旁。船身裝有玉肋,船尾置手操舵,船頭呈立起的剪口形,兩側飾了“龍眼”。船身長約三丈,能載七八千斤重物,桅桿直立,風帆未張,是一條可在海上使用的“亮眼木龍”。
他扶我上船,我哪還有上船的力氣?怎么也攀不到船上。烏篷船一晃,離開大船,我差點落入水中。他趕緊把我抱在懷里,我因為驚嚇,也摟住了他的脖頸。我兩腮頓時飛紅,他也不好意思起來:“真是抱歉!但草民絕無輕薄小姐之意。”
“義士言重了,都怪我過于柔弱,以后萬勿再稱自己草民?!蔽夷樕先杂行呒t,低聲說。
他只得再把烏篷船撐到大船邊,系好,自己先一躍上了大船,然后趴在船舷上,伸出手,要把我拉上船。我是那么嬌柔,就像一朵盛開的花,稍一用力,就會被揉碎。所以他格外小心。最后,他只得把大半個身子探出去,有些羞愧地說:“小姐,我……草民只能……抱你……上來了!”
我聽他這么說,伸開手臂,微閉雙眸,對他說:“難為義士了?!?/p>
我雖然同意,他卻不知該把自己的手放在哪里,放在我腋下似乎不宜,捉腰也覺得不妥,最后是握了我的雙臂,把我提上船的。
他把烏篷船解開,系到大船船尾,請我到船艙里去。
船艙里有桌椅、木床,家具皆用榫卯固定,居家之物頗為齊備,但少有打理,一看就是單身男人的棲身之處。他把一床看上去已經(jīng)舊了的被子從木箱里抱出來,滿含歉意地說:“我常年漂泊海上,少有收拾,船艙凌亂,到處污臟。這床鋪簡陋,但可平躺,如不嫌棄,你可上去休息?!彼f完,出了船艙,到船頭坐下,靠著船幫,也準備歇息。
我看了一眼那張寬約三尺的床,半天沒有動,都有一種身在夢幻的感覺。但靠在船頭的他使我知道,我不是在夢里。
他看上去已到不惑之年,身高應有八尺,體態(tài)修長,身形如豹。從一側看去,他烏黑的長辮纏繞在脖子上,剛剃數(shù)日的頭前額飽滿,額頭光潔,眉毛濃淡相宜,眉間鎖著愁緒,鼻梁挺拔,短髭和從下巴延至兩腮的短須濃黑如墨,頗為豐滿的雙唇富有輪廓,喉結突起在修長有力的脖頸上。他看上去像個書生,有文雅氣;卻又有武人的精氣神,有十足的英武氣。我見他第一眼,就覺得他很易令人親近。
但想起昨夜還在一起、轉眼已陰陽兩隔的親人;昨夜還是富貴之家,而今卻一無所有;昨夜還是松江最尊貴的人家,而今已化為煙塵,不禁悲傷難抑。
我上了床,在里側和衣躺著。
船在蘆蕩里輕輕搖蕩。船已舊了,一股陌生男人的汗味混合著海水的氣息迎面而來,我以為自己會屏住呼吸,沒想?yún)s深深地吸了一口,直入肺腑。這種氣息已滲入木頭?——?木頭里全是他和大海的氣息。
似乎一生的倦意都積攢在了那個時刻。疲憊、恐懼和絕望催人入眠。我竟很快睡著了。我夢到自己掉進了海里,沉不下去,也游不到岸邊,我還夢見父母和弟妹在火里像焦干的木頭,呼呼燃燒著,不斷發(fā)出噼噼啪啪的響聲。
我下了床,去開門。門一打開,陽光便猛地潑進來,把我推得后退了兩步,我趕緊抬起手臂,擋在眼前。船艙被照得過于明亮,使我一時睜不開眼睛。
天黑透后,他將船搖出蘆蕩,到了海上,然后升起青帆,船借風勢,向大海深處駛去。
李宗羲
朕在暗殺燕承舟之前,得知知府女兒貌美如花,便做了擄掠她為妻,殺掉其他人,然后放火滅跡的復仇計劃。當喋血燕府,大火燃起,將她擄掠到船上時,朕心中還有一種報仇雪恨后的快感,但那種感覺很快就變淡了,沒過多久,快意就變成了罪惡感。朕覺得,她的確是無辜的。而更要命的是,面對這個美人,朕意識到,復仇除了讓內心稍得安慰,除了讓仇恨加深,讓愛意變味,沒有任何意義。
海面并不平靜,燕小姐突然喊了一聲:“義士——”
朕停止了搖船,船行得慢了些。
“我想知道你的尊姓大名?!?/p>
朕略微遲疑了一下,不想瞞她,說:“小姐,在下祖上本姓李,后改姓成,成功的成,名宗羲,字繩武。”
“李、宗、羲?”她那樣子,像在回想一個認識的人。
“是的,李宗羲。宗,宗族的宗;羲,伏羲的羲。”
“也就是說,成宗羲和李宗羲是一個人?”
朕一聽,吃了一驚。“小姐之前難道認識在下?”
“前兩年官府還在通緝你。我看過布告,所以記得。布告把你的根底說得很是清楚,好像說你是長毛,乃逆匪石達開麾下干將,還說你大逆不道。我記得告示上的畫像,與你倒有兩分相像。但你后來失蹤了?!?/p>
朕不想撒謊,便說:“小姐,那個被通緝的人正是在下,李宗羲就是成宗羲。”
她一聽,嚇得后退了好幾步:“那布告所說,都是真的了?”
“布告所說,的確屬實。但在下實為大唐太子李賢之后,屬大唐正宗,豈能與長毛為伍?”說到這里,朕又不得不撒謊,“所以,在下很快就脫離了長毛那幫烏合之眾,也因為這個原因,朝廷和長毛都要捕殺在下,將在下家人悉數(shù)殺害。在下只能漂泊海上,雖孤家寡人,但繼承的是堂堂新唐皇位。當初在下遵父皇之命加入長毛,原也不過是想借力行事,以定天下。”
一說起這件事,朕就變得富有激情。但燕小姐已嚇得臉色煞白:“沒想……有這么多人……想登基……”
“風水輪流轉,皇帝輪流做嘛。這人世,誰不想位尊九五,君臨天下?”
燕小姐一聽,突然跪下,一邊行三叩九拜之禮,一邊呼“萬歲”,然后有些惶恐地說:“小女子就是做幾輩子的大夢也不會想到,救我的竟然是個皇帝!”
“小姐,快快請起,快快請起!”朕一邊說著,一邊趕緊去扶她。她卻怎么也要把那叩拜大禮完成。男女有別,朕也不便拉拽,只得受了,然后慚愧地說:“身為皇帝,貧困、落魄如在下者,從古至今,聞所未聞,讓小姐見笑了。”
“落魄皇帝,肯定是有的,貧苦皇帝,的確未曾聽聞?!彼f完,像是怕傷朕自尊,趕緊補充道,“圣上貴在有此大志,貴在孤身一人仍大志不滅!不知您下一步作何打算?”
“在下的家人一部分被朝廷誅殺,一部分為長毛所滅,在下現(xiàn)在是新唐皇族唯一的幸存者,所以,目前首先該做的,就是傳續(xù)香火,然后再展宏圖?!?/p>
“小女子家與圣上可謂殊途同歸。父親出身貧寒,后好不容易中舉,成了朝廷命官,又遭此厄運,小女子雖蒙圣上相救,但如今一無所有,孤苦無依,不知該何去何從?!?/p>
朕一聽,更感自己罪惡深重,沉默半晌,不知該說什么。
燕小姐欲言又止,但忍了忍,還是小心地說:“圣上救命之恩,小女子無以為報。但我知書達理,心靈手巧,長于女紅,年方二八,圣上如不嫌棄……”
朕心里竊喜,但假裝說:“小姐金枝玉葉,在下蓬門白衣,與你年齡也差距甚大,恐不合適……”
小姐一聽,轉身進了船艙,關了艙門。
船離岸已經(jīng)很遠,在風浪中搖晃得很厲害。黑色的大海在四周嘯叫,浪不斷把船拋到驚濤之上,又跌進浪谷之底,腥咸的海水不時飛濺到朕的臉上。
這時,朕聽見了不同尋常的聲響。朕幾步?jīng)_進船艙,只見燕小姐正搖搖晃晃地往船尾跑,輕盈地一躍,跳入海中。
一股悲意頓時從心間直沖腦門兒,朕沒有絲毫猶豫,縱身一躍跳入海中救她。朕在大海里摸索著,海水黑暗如墨汁,什么也看不見。朕一次次浮起,換氣后,再一次次下潛。
朕再次浮出水面時,力氣已經(jīng)耗盡,只能仰面朝天,漂浮在海面上,大口喘息著,想積攢一點氣力后,再去救她。每當海浪拍打過來,朕的眼睛就得閉上,當朕睜開雙眼,總能看見稀疏的星辰無比凄涼地懸在虛空。
這是一個與朕原本沒有任何關系的女人,我們相處還不到一天光景,卻令朕心如刀割。
朕再次扎入海水里,好在終于發(fā)現(xiàn)了她。那個時候,朕感覺自己格外虛弱,好久才拖著她游到船邊,抓住了船舷。隨著船的顛簸,身體不斷沒入水中,又不斷被扯離水面。過了好久,朕才攢夠了力氣,趁船向朕這側傾斜時,爬上了船。
朕和她渾身濕透。一離開大海,肉體就變得格外沉重,沉重得都要支撐不起自己了。我趕緊救她。她吐出了那么多的海水。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救我……作甚?”
朕坐起來,想安慰她,但朕不知道該說什么。過了好久,朕看了一眼鋪滿黑色波濤的海面,才說:“你在我的船上,就是我的人,我就要救你?!?/p>
她閉了雙眼,不再說話。
海浪飛起來,拍打在朕的臉上,像大海在扇朕的耳光。朕抹去臉上的海水時,感到海風帶來了她身上混合了悲傷的少女的香氣。
燕古雪
李宗羲如木樁般坐在船頭,一直看著海面上的虛空。船搖晃著,在海上隨著海浪漫無目的地漂泊。
我換了他的衣服,然后躲在船艙里,覺得一日如同百年,一日之間,我便經(jīng)歷了世上所有的不幸,悲傷之深,幾欲昏睡。
但我不想睡著,因為我只要一合眼,就會夢見火,夢見父母、弟弟和妹妹在火中奔跑。我好幾次驚醒過來,都看見母親依然坐在我的身邊。我想讓她也睡一會兒,但我困倦得只能產生這個意念,就又睡著了。我夢見母親在大海上行走,如在陸地上行路一樣。踏浪而行,不就是凌波仙子嗎?我在夢里這么想著,卻看見藍色的海水變成了紅色,整個大海變成了火海,翻滾的波濤變成了火焰,母親和親人在火中相見……當父親問母親:“古雪呢?”母親向我所在的方向指了指:“她在那條船上,她會嫁給一個貧苦皇帝?!备赣H笑了:“世上哪有那樣的皇帝!”母親喜悅地說:“人家只不過一時間有些貧苦罷了?!备赣H說:“不管貧苦也好,富貴也罷,人家總歸是個皇帝,我也就放心了,就讓她留在那里吧?!彼麄兊纳駪B(tài)和平時一樣,但我看到他們在火里閑談就很著急,一著急就醒了。
床邊已沒有母親,船艙門開著,船艙外是朦朧的海天間的夜色。
當他把我從海里救上來,躺在船板上,海水從我身體里涌出來。我像一條從海里撈出來的瀕死的魚,供它存活的水越來越少,只余一小碗、幾滴、一滴,最后干涸……我不得不大張開嘴,開始呼吸。我擔心自己真會像少水魚那樣死去。
他把我抱進船艙里,把我放到床上。
那個時刻,我感覺我多像他的女兒啊!
他到木桶里給我舀了一瓢水,端到我面前。但我沒有喝。我像一枝遭遇了春寒的梨花,凋落在了木床上。
他想把我扶起來。但他的手一觸到我,哪怕僅僅觸到我的衣裳,我都會驚恐得發(fā)抖。
我心如冰碎,臉卻會發(fā)燙,身體卻會發(fā)燒,好像他是一團火,我一觸到,就會把我融化。
馬燈的光隨著船的顛簸搖晃著,火光在他被曬成古銅色的手臂和臉龐上晃動。他扶起我,很小心,好像是從泥塵中拾起一枚花瓣。然后,他坐在我面前,專注地看著我,目光里有男人對一個女人的關心。
那個時刻,我似乎能看到自己,像照著鏡子一樣:蒼白的臉上有兩道淚痕,沒有血色的、略顯豐滿的嘴唇緊閉著,眉頭里滿是憂戚,眼睛雖然閉著,但仍能感覺到其中的悲傷——這使我在以后的很多年里,都不敢看自己的眼睛。
海上只有我們兩個人。
船漂浮在海上,不知道在朝哪個方向漂。
他說:“你想哭就哭出來,想怎么哭就怎么哭。”
他的話音剛落,我就哭出了聲。我的哭聲越來越響,像個小女孩那樣無所顧忌。
那個時候,整個人世都是空落落的,我多想有個依靠。但我不想去依靠床頭、船幫、桅桿或船上的任何一樣器具,不想去依靠海風和海浪的聲音,我想依靠一個真實的身體,有呼吸,有溫度,有情感。那個時候,不管這個肉體是丑陋的,還是俊美的;也不管它是虛弱的,還是強健的。這么想著,我的頭很自然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的肩膀像鐵一樣硬。我左邊的臉頰能感受到它的硬度和力道。我像是得到了安慰,沒再哭出聲。
他沒有動,僵直地坐在那里。
我想說些什么。他肯定也想。因為就在我這么想的時候,他說:“沒有哪里的水比海水更多,沒有哪處水域能比大海遼闊。人不過是一滴雨,大地上的江河就是由這無數(shù)的雨滴匯成的。任何一條江河的水都有雨水的味兒,沒有一滴雨是腥咸的、苦澀的,但一匯集到大海,就變成了這個味道。這就是雨的終點——腥咸而苦澀的大海。所以,你不要難過?!?/p>
聽了他的話,我抬起了自己掛滿淚水的臉。他側過臉,看了我一眼。他的側臉看上去更有力,像刀刃一樣鋒利,但晃動的燈光又使他變得柔和了不少。
“雖然你的眼睛含淚后,更美,更清澈,眼珠像兩粒被清水洗過的黑色寶石,但你笑起來的時候,它肯定還要好看?!?/p>
聽他這么說,我止住了哭泣,把頭放進了他的臂彎里。
這讓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動了動手臂,想讓我的頭舒服點。我想跟他說些什么——我突然有很多話想跟他說,但我只說了句沒頭沒尾的話:“我曉得你的意思了,人世就是這樣,無論有時多么甜蜜,但一切終將歸于苦澀。”
“讓你這么年輕就明白這些東西,真是抱歉得很?!?/p>
“我經(jīng)歷了這么大的災難,哪還能年輕得起來?”
“人世本就催人老啊?!彼麌@息了一聲,接著對我說,“你肯定還有親戚,你可以去投奔他們,我可以送你去。”
我一聽,又哭了,雙肩一聳一聳的,淚眼呆滯地看著松江的方向。
他又說:“我送你回去,明天早上,船就可以靠岸。”
我不說話,似乎只會流淚。
船在海上隨波逐流,顛簸得很厲害,海濤驚雷般轟鳴著。
“要不,我現(xiàn)在就送你回去。”他不讓我靠著他了,站起身便去搖船,把船掉了頭。雖然看不見,但我知道,去往船頭所指的方向,就會到達人煙稠密的海岸。
船往岸邊行駛,正是逆風,他得使勁搖櫓。
除了海浪聲,我側耳傾聽,聽不見別的聲音。我走出船艙,身體搖晃著,很難站穩(wěn)。但我還是踉蹌著想再次沖向大海。他一見,當即丟開櫓,在我身體即將墜海的一瞬拉住了我。
他抱著我,我的身體嬌柔得像一團浮云,若沒有人世帶給我的傷痛,那該是一朵多么潔白的云啊。
我的身體在緩慢蘇醒。云變成了實在的肉體。我戰(zhàn)抖起來。剛才的動作像已用盡我全身的力氣,我在他的懷抱里連動彈一下的氣力都沒有了。
我不知該說什么,我的口舌變得十分笨拙。
他說出來的話也是蒼白無力的:“你不能這樣,不能的,千萬不能……”
我感到非常冷,如置身寒冬,上下牙齒發(fā)出細碎的叩擊聲。我在他懷里,變得十分乖順。但我知道,我心中的傷痛隨時會讓自己像一件受損的瓷器一樣,無聲地碎裂開來。
他感受到了我的痛苦,把我抱得更緊了些。我的淚水滴落在他的手臂上,先是溫熱的,然后慢慢變涼。
好久,我像是攢足了力氣,說:“你……讓……我……去死吧!”
他說:“我送你回家去?!?/p>
我卻只是哀求他,讓我去死。
我每哀求他一次,便心碎一次。因為絕望,也因為愛,死亡成了我最奢望的事。
“我說了,我送你回去?!?/p>
他還是不明白我為什么想死。我只好說:“我老家在遙遠的成都,那么遠,我怎么回去?我父親出身貧寒,他父母早亡,后來好不容易獲得功名,有了官職,又遭此災厄,我哪還有親戚可以投靠?”我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長舒一口氣,才能把接下來的話說完:“我曉得你嫌棄我,所以我最好去死,免得拖累你?!?/p>
他聽我這么說,苦澀一笑:“我是嫌自己草莽污濁,讓你在我身邊,玷污了你……”
聽他這么說,我安靜了下來。
船在海浪里打漩、漂蕩。他得去掉過船頭。他一邊搖櫓,一邊不時回過頭來看我——他擔心我再去跳海,所以很快又回到了船艙里。
我躺在那里,嬌弱的身體被悲傷抽打著,顯得孤苦伶仃。
“還是讓船漂著吧?!彼麤]話找話。然后忍不住走到我面前,默默地看著我。我希望他一直那樣看著我。
四周是可怕的黑色海浪,茫茫無際,發(fā)出一陣緊似一陣的浪濤聲。
馬燈的光照著我們,海上的飛蟲不時飛撲到上面,有些當即掉在船板上,掙扎著;有些壯烈地一次次往火里撲,直到最終隕落。即使是光明的誘惑,也是多么致命!
大??癖┒制届o,危險而又安全,它給予一切,也容納一切。他無疑早已習慣了海上的生活。
他讓我躺在床上。在一個陌生男人面前躺著,我覺得不雅,便支撐起身子,半坐起來,把上半身靠在被子上。他沒有看我,想說什么,但沒有說出來。
我說:“我和你一樣了?!?/p>
“你說……我們一樣?”
“難道不一樣嗎?”我又暈船了,沒等他回答,就趕緊說,“我要吐?!?/p>
他把自己的飯碗遞到了我跟前。
我吃驚地看了他一眼:“就吐這里面?”
“沒事的?!?/p>
“扶我到船邊?!?/p>
他把碗放下,趕緊攙著我來到船舷邊。我把頭擱在船舷上,示意他轉過身。
嘔吐聲一停止,他就轉過身來,關切地問:“難受嗎?”
“沒事,給我水……”
他答應著,從密封的水桶里,給我舀了半碗,又倒了些進去,最后還是舀了大半碗,遞給我。
“先漱漱口?!?/p>
我一看還是他剛才遞給我的那個碗,嘴角露出了一絲很淺的笑意,就著他的手很聽話地把口漱了。
他把碗拿回去,又給我舀了半碗水。我知道,在海上,淡水就是命。我看他渴了時都只喝一小口,而在我面前,他一點也不吝惜。他柔聲細語地說:“來,把口再漱一漱?!?/p>
碗是粗瓷大碗,我錦衣玉食,以前從沒用這種碗喝過水。我用雙手托著碗,似乎不知道該怎么把它遞到嘴邊。他用溫柔的目光看著我,我覺得自己渾身頓時被無盡的愛意籠罩住了。當我把大碗拿近到嘴邊,我呼出的鼻息讓碗里的水面有了一層微小的漣漪。
我學他那樣喝了一小口,漱口后,吐到了海里。
“你再喝兩口?!彼麆裎遥斑@水是我居住的新唐島上的泉水,挺好喝的,只是在木桶里存放好幾天了,有了木腥味,但你還是要再喝兩口?!?/p>
我本要把大碗放下了,聽他這么說,又把碗端到嘴邊,喝了一小口,含在嘴里,然后慢慢滑入喉嚨:“是不清涼了,有一股木頭的味道,但還是有甜味兒。”
我要把大碗里剩下的水倒回木桶。
他對我說:“我也渴了,你如果真的愿意跟著我,就把那碗水遞給我;如果你不愿意,就把那碗水潑到海里?!?/p>
自他把我扛上船,我的心就和洶涌的大海一樣很少平靜過。但當我聽到他說出上面那句話,便心如止水一般了。
那碗水被我捧在手里。隨著船的顛簸,水也在碗里晃動。我生怕灑掉一滴。粗瓷碗黑褐色的碗口在漸漸暗去的馬燈燈光里泛著深沉的顏色。
海水拍擊著船舷,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響。
我抬起另一只手臂,拭了眼淚,看了一眼被黑暗填滿了的虛空,想把碗遞給他,但最終,我還是把碗放在了船板上。
李宗羲
世界非常安靜。海風拂動她頭發(fā)的聲音都能聽見。
朕看著碗里隨船晃動的清水,有些絕望。清水每晃動一次的時間都顯得格外漫長。好在過了無比漫長的時間后,她把羊脂玉般的纖柔右手顫抖著伸向了粗瓷碗。她的手指愈來愈近地靠近那個碗,朕的心也越來越緊張。她的手指觸到了碗沿,但碗像個毒物,嚇得她把手又一下子縮了回去,然后把受了驚嚇的右手放在了自己胸前。
她還沒能決定是跟朕,還是不跟朕。那朕該怎么辦?朕一邊在心里這樣想著,一邊再次看她。她默默地坐在那里,像一尊剛完成的雕塑。燈光已經(jīng)很暗,她身上披著層層夜色。夜色里的她,有驚人的朦朧的美,像朕夢見過的、在霧蒙蒙的南方森林里飄飛的仙女。
黑夜里的大海顯得格外深沉。
就在這時,她重新端起了碗,然后動作優(yōu)雅地把碗里的水倒進了木桶里,然后說:“我看你每次喝水,都只喝一小口,我就曉得,這水在海上肯定珍貴,不能拋灑。而你舀了半碗讓我漱口,又舀了半碗讓我喝。我怎么舍得把它倒進海里?你如果渴,就自己舀水喝?!?/p>
她這么說,是給朕留了希望。朕忙說:“你就在這里歇息,我還得去打望,我都不知道船漂到什么地方了。”
她和衣斜靠在被子上。旁邊就是裝了水的木桶,瓷碗就放在木桶上面。
朕扶著櫓,并沒有劃動,只望著黑暗的天地和閃著暗色波光的海面發(fā)呆。世界肅穆,似乎只余下了朕和她兩個人。朕肯定不能強迫她。朕需要愛情。朕懷著指望,坐在船上,任黑色的海風抽打著朕,任黑色的海水飛濺到朕身上,任黑色的船在黑色的天海間繼續(xù)漂泊。
慢慢地,朕看見了遠方一道彎弓似的曙色,那曙色倒映在遙遠的海面上,被海浪一波一波推涌到朕的面前,又從朕面前擴散到更遠的地方。
朕喜歡晨光普照的大海,深吸了一口滿是大海味道的空氣,回頭看了一眼她安睡的船艙。知道她肯定還沒有醒。這個夜晚,的確過于漫長了,如同一個老也做不完的夢,令人疲倦、絕望。
朕看了看方位,用力把船向朕棲身的新唐島劃去。朕一邊劃船,一邊唱起了那首海盜和水手常唱的歌:
我一年四季浪跡海上,
海浪日夜拍打我的心房。
家在驚濤駭浪里漂蕩,
一艘破船就是故鄉(xiāng)。
祖先的靈魂跟隨在我身旁,
我思念的女人在遙遠的岸上。
…………
可能是歌聲喚醒了她,她推開了船艙門。她對自己身處的地方滿臉疑惑。她有些吃驚,像在追憶一個夢,紛亂的夢——有令人恐怖的刺殺,有大火,有朕把她救出時的場景,有她的飛身一躍,有無邊無際的黑暗,有她的哭泣,有一個男人的面孔,有一碗水……
她讓我到船艙門口坐著。我置好櫓,答應了。
“是夢嗎?”她打量了一眼這個在水上晃動的居所,小聲自語,“這么簡陋!我竟然躺在這不足三尺寬的、鋪著竹席的床上……”
床頭木桶里的水拍擊著桶壁,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響。
她轉身,打量起船艙來:與床相對的,有一張與船鉚在一起的小書桌,書桌旁有滿滿一竹筐書。書桌旁的鐵釘上掛著一柄劍,劍鞘斑駁,劍柄被血污和汗?jié)n浸得發(fā)黑,筆墨和硯臺都用木釘固定在書桌上——所有的東西幾乎都是固定在船上的——也只有這樣,船在風浪中顛簸時,它們才不會移動。
船艙頂上掛著那盞馬燈,她一下子來了興趣:“這不是我家的那盞嗎?”
“是的,救你時,怕路黑,順手拿來了?!彪拚f。
“這是一個洋人送給父親的,還沒用多久呢。家里的東西都沒能帶出來,你剛好為我留了一個念想?!?/p>
她用眼睛打量著這個新奇的世界,大海那廣闊的美使她驚訝不已,她忍不住把頭往前伸了伸,像是要把什么東西看個仔細,又像是要看清那一切是不是真實的。她的小嘴起初是緊閉的,慢慢就張開了點,露出了她白玉樣的兩顆門齒。
“你餓了吧?”
“還真有點?!?/p>
“我去做飯?!?/p>
朕撒了一網(wǎng),撈了些魚蝦上來,然后開始做早飯。飯很簡單,大米煮沸,把收拾干凈的鮮蝦放進去,熬煮成粥就成。而那幾條魚也都收拾好,煎了兩條,其余的則掛起來晾著。
海風又起,不過,是舒爽的。風剛好是往新唐島的方向吹。
風浪讓船掉轉了方向,朝暉從船艙一頭猛地涌進來,給船艙里所有物品朝向光的那一側都鍍上了晨暉的色彩,讓所有平凡之物都顯得輝煌、神圣。她也像仙女一樣,被鍍了層金,猛烈的光芒使她一時睜不開眼睛,身上頓時有了一股融融暖意。她抬起手臂,擋住萬縷陽光。
朕站在艙門口,擋住了一部分光線,她才把手臂放下來——她后來告訴朕,朕那個時候身負萬道光芒,頂天立地,宛若天神。
一直到那個時候,她像是還沒有緩過神來,羞澀地看著朕問:“你是……救我的恩人?”
“在下李宗羲?!?/p>
她一下子坐直了,身體搖晃著,勉強給朕道了個萬福。
“感謝恩人!”
“小姐此前已千恩萬謝過了?!?/p>
她面露悲戚之色:“我曉得,昨晚發(fā)生了太多事?!?/p>
“小姐要想開些。”
她已確認了自己的處境——自己已不再是知府家的千金小姐,而是一個遭父親仇人殺戮,僥幸被眼前這個男人救到海上的、正在逃命的小女子。
粥已快熬好,要放少許鹽,朕把一小木勺鹽放入粥里,說:“蝦粥快熬好了,等會兒就可以吃飯了?!闭f完就退出了船艙。
在那個時刻,朕知道,朕的眼里、心里、靈魂里,已充滿了對這個仇家女兒潮水般的愛。
燕古雪
從背影看上去,他是個文質彬彬的書生,而不像一個能把我救出火海的武夫,更不像個能孤身漂泊在大海上的人。但他往蝦粥里撒鹽的側影又告訴我,他是個堅韌、不屈、骨子里蘊含著無窮力量的人??赡苤挥羞@樣,他才能在逃脫滅殺之災后,一次次躲過官府的捕殺,并在大海上活下來。
蝦粥的香味和海上的某種鳥鳴一起飄來,粥香進入鼻孔,鳥鳴傳入耳中,我的眼睛看著外面的大海。
對那個殺我親人、燒我家園的人,我開始還充滿仇恨。但置身大海后,這種仇恨卻莫名其妙地變淡了。我在心里突然問自己:“大海有恨嗎?”我又馬上自答:“沒有?!笔前?,它收容整個天上的水和地上所有江河湖泊里的水,不管是清澈的、混濁的,還是干凈的、骯臟的;承載所有的船,包括海盜船和戰(zhàn)艦;供養(yǎng)萬千生靈,包括人的愛恨情仇、悲歡離合,甚至人世所有的悲喜,所以,我雖然是在大難之后被他帶到海上的,但我喜歡海。這可能也是我嘔吐了一次之后就再也沒有嘔吐的原因。
現(xiàn)在,我才突然意識到,我這個幾乎一直生活在深閨的嬌柔女子,之后竟然沒再暈船,這無疑是個奇跡。可能是我身處黑夜之中,又沉浸在驚恐和悲傷里的緣故吧。而現(xiàn)在,你看,這天地是多么仁慈,它用清晨的大美分走了我心里的悲傷,讓我能一直沉浸其中,忘卻那些大不幸。
我不由得整理好衣裙,站起來,迎著光走出船艙。碩大的紅日正從海天相接處一點一點升起來。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那么輝煌的朝陽,手指天際處,忍不住喊他:“你看——”
他一手拿著鍋蓋,一手拿著木勺,一滴黏稠的米粥正要滴落。他用特別的目光看著我。臉上的表情很復雜,有欣喜,也有愧疚和擔憂,還有……我突然意識到了什么,故意讓臉色沉了沉,微微斂了眼目,默默地望著東方的風景。
他還是按我的指引去看新一天的太陽——其實,即使今天清早的這一輪,他可能也已先我看過好幾眼了。海風和潤起來,可以感覺到,他想找些話來跟我說,卻又不知該說什么。我們彼此畢竟還屬陌生人。他也許更擔心自己說出的某句話會讓我難過,或引起我不高興。我也不知道還能說什么。但就這樣,又覺得對不起他,對不起這樣的美景,于是,我找到了一句話:“原來海上的清晨這么美?!?/p>
“是啊,還有更美的時候,”他接著用輕柔的口氣問我,“你以前見過這樣的美景嗎?”
我想回答他,但又想自己是個千金小姐,還是應該矜持一點,所以我沒有馬上應答,可又擔心他尷尬,只搖了搖頭。他看了我一眼,他應該能夠感覺到,我對他已親近了一點;他也應該知道,我是個對外面世界一無所知的人。
“我們現(xiàn)在已在大海深處?!彼昧斯膭钏频慕又f。
我聽見他說這句話,便朝四面望去。我想看見岸,看得見岸,似乎才有依靠。但我沒有看到,四周都是茫茫大海,都是被朝霞洇染得無比瑰麗的連綿波濤。但奇怪的是,我也沒有因為遠離了海岸而擔心和害怕。
太陽已掙脫了水面,我也突然有了第一次掙脫束縛后那種輕松、自由的感覺。
“船漂了一夜,離岸很遠了?!彼贿呎f,一邊去攪粥,免得煳鍋。“飯已經(jīng)好了,你先洗臉?!彼f完,就去拿了洗臉帕,往木盆里舀了半碗水,然后端到我面前,“在海上,一切都得將就了。”
“謝了。”我端過木盆,洗臉帕一放進去,就把盆里的水吸光了。我一擰,盆里的水又有了一點。
這是他的洗臉帕,用了好久了,已經(jīng)脫線,但沒有異味,只有水和他的氣息。
我的臉很臟,洗了一次,把帕擰干,水已變濁。我第一次遭遇這樣的情形,頓時羞得滿臉通紅,又抹了一把臉,把洗臉帕趕緊搓洗了一次,就要去倒水。他好像一直在盯著,從我手上接過了臉盆。
“我也要洗一把臉?!?/p>
我更不好意思了,但已不可能再把臉盆從他手上拿過來。我說:“那水……要換……”
“不用的?!彼f著,已經(jīng)在洗臉了。
我想起了這是在海上。
“我平時出海,都不洗臉?!?/p>
“無論多久都不洗臉?”
“船小,裝不了那么多水?!?/p>
我想起了他剛才唱的那首歌,我說:“那首歌很好聽,你能再唱一遍嗎?”
“只要你愿意聽,我可以唱一千遍?!彼f完就唱了起來。他唱的時候,我也跟著哼唱,待他唱完,我也會唱了——
我一年四季浪跡海上,
海浪日夜拍打我的心房。
…………
我竟然記住了歌詞。我的兩眼頓時潮濕,淚水盈眶。我怕他看見,趕緊背過了身。淚眼蒙眬中,我看到了那個固定在木桶蓋上的瓷碗,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舀了小半碗水,端起來。我聽見了自己的呼吸聲,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感到有一種東西一下填滿了我的全身,那么刻骨銘心,我從來沒有體驗過。
他彎腰攪著蝦粥,當他抬起頭,看見我小心地捧著那個瓷碗,站在他面前。他一下子站直了身體,手中的木勺像是握不住了,啪地掉在了船板上。木勺擊打船板的鈍響那么分明,猛地打破了清晨的寧靜。
我看見他傻站在那里,眼淚無聲地淌下來。
我手捧著瓷碗,眼睛低垂著,滿臉羞紅,起伏的胸把我內心的激動和害怕透露了出來。
身后就是東邊嶄新的朝陽,周圍則是鋪滿朝暉的天空和大海。朝陽正映照著我和他。褐色的瓷碗里一小半是水,多半是朝暉。朝陽的光輝正穿過我和他的身體,使我們身體內部有了一道道絢麗的光芒。
大海真靜啊,像個在追憶逝去年華的老者,和藹、安詳。我聽見遼闊的海天之間,隱隱有樂聲傳來,優(yōu)雅的樂聲中沾帶著一絲愛的憂郁,沾帶著一縷人世的苦澀。
我向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兩步像有兩萬里,但我最終跋涉到了他面前。我捧著的瓷碗就要挨近他的胸膛。我可以真切地看見他的胡楂兒,看見他黝黑臉膛上的那層茸毛和嘴巴四周的胡楂兒被霞光抹上了淡淡的淺紅。
作為一個男人,他在那個時刻,眼淚卻那么多,默默地,像兩條無聲的河——河流的深處潛藏著多少人生的感慨和生命中驚心動魄的經(jīng)歷啊!這些東西沒法說清,卻又那么強烈地震撼著我。
我捧著那個瓷碗,把它又往他胸前遞了遞。
我看著他,眼里有淚,右眼的眼淚順著臉頰流進了我右邊的嘴角里,一直流進了我心靈深處,觸動了心靈深處道義、良心和情愛的弦——我知道,它們的意義是永恒的。
他慢慢地屈下了自己的雙腿,我聽見了他跪下時雙膝撞擊船板的聲音。船搖了幾下,我的身體也跟著晃了晃。
他跪下,懷著無限的感激。
我哽咽著說:“恩人,你不要這樣,千萬不要這樣。”
他聽了我的話,舉起兩只手,接過了瓷碗,捧著它,望著我說:“這是一碗同甘共苦水,我先飲了!”他飲了三口,舉起來,遞給我,我也跪下,覺得從昨天到現(xiàn)在,像是從上一個百年到了這里。我像經(jīng)歷了無比漫長的人生,在歷盡滄桑后,命運終于賜給了我一抹溫暖之光,讓我感受到了命運的寬宏和仁慈。我臉上淚水橫溢,看著他,然后伸出手,接過瓷碗,像一個饑渴得很的人,完全忘了自己昨天還是個大家閨秀,連著喝了幾大口帶著木腥味的水,直到把碗里的水喝得一滴不剩。
三天后,他帶著我登上了新唐島。它方圓不過二十來里,形似野豬獠牙,去往最近的有人煙的島嶼即使順風航行,也得漂流兩天兩夜。島上森林茂密,有很多海鳥棲息。四周海水碧藍,他蓋的茅舍背靠一座綠色的小山,面臨一片潔凈的白色沙灘。我很喜歡到沙灘上去看日出,看大海,也喜歡在沙灘上仰躺著,看天上的流云和繁星密布的夜空。
我本該守孝三年,但在對親人的追念和對愛情的追求上,我不得不屈服于后者。對于置身洪荒的孤男寡女來說,愛情是我們在面對這個孤寂世界和無邊大荒時唯一的安慰。所以,我在為遇難的親人舉行了百日祭后,便于次日舉行了婚禮。
島上只有我們兩口子,在島上的吃穿用度,開始都是他用自己捕撈的海產去海上跟過往船只交換;后來,他開了兩塊地,用來種些瓜果蔬菜;然后,他又加蓋了一間偏廈,用來放柴火和雜物。他出海捕魚時,我也會跟著。我不會捕魚,就坐在船上看。我慢慢學會了做飯,縫補衣裳,種植糧食、蔬菜。因為勞動的原因,我結實了不少。慢慢地,我的笑越來越多。他說我的笑在我那被太陽曬得黧黑的臉上很好看,他總說我變得更好看了。我們朝夕相處,形影不離,不去管人間禍福,天下興替,也不去管季節(jié)的變化、歲月的蒼老。
那無疑是我一生中最快樂、最幸福的時光。但令我難過的是,我們安定下來后,他又做起了皇帝夢,把四間茅舍重新整飭,當作臨時的皇宮,還要封我為皇后。
新唐的疆域不足百畝,人口就我們兩個,我當時就笑了:“就我們兩個過日子,成不成皇帝皇后有啥區(qū)別?。俊?/p>
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那肯定不一樣,我乃李唐后裔,本是帝王之身,帝王之家就得有帝王之家的格局,如按普通人家那樣過日子,早晚會淪落得真跟他們一樣,可能過不了多久,就會自甘平庸,失去雄心了?!?/p>
我嘻嘻笑著說:“那我就叫你陛下,你就叫我皇后吧。從現(xiàn)在開始,我就準備母儀全島的鳥兒、蟲兒、蛇蝎、螃蟹、草樹、花果,還有游到岸邊的魚了?!?/p>
李宗羲
中國人都有個帝王夢,但像朕這樣為將父皇遺志繼承到底不屈不撓、不顧生死的人卻是鳳毛麟角。
朕之所以起事,也是因為新唐孤懸海上,面積過于狹小。而最主要的是,朕覺得自己給予古雪的太少,朕要讓她成為真正的皇后,真正能有天下可儀。所以,朕便從1869年初春開始,在東洋、南洋到清朝的海上貿易線上做起了海盜。由于朕本是讀書人,又帶過兵打過仗,能文能武,任俠好施,歸順者不少,其中有在明末清初就開始抗清復明的海盜世家;有為逃避清朝遷界,回到海上招攬民眾抗清的蜑民;還有縱橫東亞海域的艇匪;連南洋、琉球的海賊都來投奔,實力大增,很快就聚集了千余人,朕被尊為“東海大王”。
朕帶著這些兄弟在海上強收通行費、保護費,搶劫白銀、鴉片、糧食、絲綢、瓷器、茶葉,甚至軍火、船艦。朝廷深以為患,連洋人也忌憚三分。朝廷多次組織水師圍剿,但海天遼闊,云水蒼茫,官兵來后,我們或駛入外洋,或遁歸港汊,使其捕之無從,擊之不能。
后來,朕這個東海大王的勢力越來越大,干脆占據(jù)大小四十七島,于1877年一月初九,正式打出“新唐”旗號,提出“滅韃虜,復大唐”的宏偉目標,自己正式復位,又一次登基,改年號為開泰元年,尊父皇為新唐太祖,給跟朕亡命海上的海盜兄弟姐妹們都封了官、晉了爵,個個臉上有光,人人心里歡喜。然后,朕在島上大興土木,修筑了宮殿、神廟、房舍、城墻、工事、炮臺,島島毗連,相互呼應;除了劫掠來的武器,又向洋人購買了洋槍、洋炮,正式反了朝廷。朝廷興兵攻剿時,我們不再逃遁,而是直接抗擊,屢次獲勝。這使朕的威名更是遠播東洋、南洋,甚至傳到了美洲,來投奔朕的人絡繹不絕,真可謂四海來歸。朕參考大唐軍隊編制,自任大將軍,下設將軍、副將、都尉、校尉、隊正、伙長、什長等職銜,正式成軍。
到1878年,朕已擁有四百八十艘戰(zhàn)船、十萬八千名子民。海域廣闊,已儼然一海上王國。按當時流傳的說法,“海水涌動的地方,都是新唐的疆域”。
朝廷得知,匆忙調集更多水師前來征剿。但新唐不少戰(zhàn)船在動力、航速、性能上都勝其一籌,在朕的指揮下,多次大敗清軍,最多的一次,就擊沉其船艦四十三艘。朕率領人馬,乘勢揮師向陸上進攻,勢如破竹,一舉奪下沿海多地,隊伍迅速壯大,一度達到八萬之眾,朕號稱三十萬雄師。朝廷大為震驚,恐再釀長毛之亂,立即調集能征善戰(zhàn)的湘軍、淮軍以及清軍精銳,聯(lián)合洋人的艦隊,對朕的海上王國進行攻擊,朕心愛的古雪夫人被炮彈擊中,不幸殉國。其余殘部護著太子李方吾突圍之后,在海上逃遁了二十七天,才僥幸歸隊。
古雪香消玉殞,朕至少有七天時間意志消沉,再也無心回到海上,在為古雪報仇雪恨的決心鼓動之下,朕終奮勇向前,沿長江而上,準備效仿太平天國,攻奪南京,定為皇都,再謀北伐、南征、西進,最后一統(tǒng)天下。
當時的朝廷通過與太平天國和捻軍的作戰(zhàn),對付朕之新唐已有了豐富經(jīng)驗。新唐軍隊主力是那些跟隨朕在海浪里出沒的老海盜,其實應該叫作海軍,擅長海戰(zhàn),一登陸,則無長處,每與清軍接觸,大多失??;但一入水中,則如蛟龍,戰(zhàn)無不勝。清軍自然知道,為防止新唐大軍再入大海,便利用水師和洋人的海軍,封鎖長江口,再步步驅趕;長江兩岸也布置重兵,不讓新唐大軍登陸,欲將朕鎖死于江中,其戰(zhàn)略叫“長江困蛟”。所以,很多時候,朕所率新唐軍隊被困長江,一路逆行,雖先后攻打過鎮(zhèn)江、南京、安慶、九江、漢口、岳陽,但成功者少,即使攻奪,皆旋即失守。加之逐日消耗,補充困難,大軍勞頓,漢口一戰(zhàn)后,人馬已損失大半;一入湖南,即陷入重視制江權的湘軍之手,余部被逼入洞庭湖。湘軍早已在此布下天羅地網(wǎng),新唐軍慘敗,朕只得率部突圍,在西洞庭登岸時,已不足萬人。因此,朕只能遁入武陵山中,準備自湘西入川東,奪重慶,占成都,將成都暫作皇都,效仿蜀漢,養(yǎng)精蓄銳,待兵強馬壯后,再平定天下。不想湘軍尾隨而至,朝廷增調鄂、黔、川、陜的清軍圍追堵截,新唐余部被陷群山之中,最后只能依靠大山深谷與敵周旋。
為了新唐,朕也算是走上了一條不歸路。無數(shù)人為之血灑疆場,朕也做出了巨大犧牲。
但朕義無反顧,因為朕知道,要做皇帝,就得這樣,這就如同開店做生意,開始可能虧損巨大,甚至血本無歸,可一旦成功,所獲就是整個天下。朕通曉古今,自然明白,所以即使付出任何代價,也認為值得。
第二部?木
李方吾
母后的往事,更多的是傳說。之前,很多人都只曉得有個仙女一樣美貌、溫良、賢淑的古雪夫人,但父皇和她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就不曉得了。父皇和母后的事我就不說了,要我講,我就只想說我和景芳的事。
反正一說起景芳啊,我就心碎。
新唐軍隊遁入湘西后,因被官兵追剿,或死或傷、或逃或降,待僥幸潰逃進大山深處,幸存者僅余數(shù)百人。我們?yōu)閿[脫追兵,遁入了更深的大山里。
在路上,很多時候我都走在景芳身后,我想跟緊她,但某種東西卻讓我和她之間隔了夕陽里的人影那么長的距離。
因為她就走在我前面,所以對我來說,那還算是一次并不痛苦的遠征。她渾身洋溢著清晨青草的氣息,她的頭發(fā)烏黑發(fā)亮,她的腰身雖然裹在厚厚的棉袍里,但還像被不疾不緩的風拂動的柳枝。
我當時心里還沒有放下愛妃梁紅玉。她是海盜梁札的女兒,身材修長,面容俊俏,性格爽直,只要不在戰(zhàn)場上,行為舉止也還端莊。她母親早逝,自小隨父親在風浪里來去,皮膚黝黑,人稱“黑牡丹”。
父皇做海盜時,梁札就是得力干將。正式起事后,任將軍,一直擔任先鋒,不幸在攻打漢口時遭炮擊而亡,被追封為淮南侯。紅玉當時隨父沖鋒,歸來后,父皇便將她許配于我,納為太子妃。
我當時剛十六歲,而她,已二十歲了。她也確實是個好女人,雖然一直隨我們遷徙于湖澤與崇山峻嶺間,但七年間還是為我生了齊刷刷五個兒子,也就是“皇門五虎”。只可惜在1892年,也就是我們最小的兒子李紹謀還在襁褓之中時,父皇率新唐殘部自巴東偷渡長江,準備向老君山隱遁,結果被清軍發(fā)現(xiàn)。為掩護父皇,紅玉力戰(zhàn)受傷,不幸被清軍千總方懷超抓獲處死。無奈,我只得與父皇率領殘部逃進老君山,隱入神農頂。
景芳姓林,原本是個在川東鄂西一帶跟班唱川劇的旦角,方懷超因捕獲新唐太子妃有功,升為守備,駐防興山。一次請戲班到軍營去唱川劇,見景芳長得動人,方懷超將其強納為妾,帶在營中。我一直想報殺妻之仇,1895年初夏,偵知他帶著景芳在“花滿樓”喝酒,遂將其刺殺。景芳當時嚇得花容失色,求我“這位壯士饒命”,我念其無辜,又見她長得著實貌美,便把她帶回了營地。
景芳原本隨戲班四處漂泊,到了新唐軍里,倒也適應這種游擊生活。我其實一見她,就喜歡上了,沒承想她卻不愿接受我的愛,而對年老的父皇產生了情意,這無疑令我痛苦萬分!
紅玉殉國后,我很少想過與女人有關的事。是景芳,讓我的情感重新復活。
父皇為保存下新唐這一星隨時可能被官兵撲滅的火種,組織我們向更深的老林轉移。
這也好,至少我每天都可以看見景芳。我看見她有時也會回過頭來,用一種憐惜的、感動的、還混了別的東西的復雜目光看我。我覺得她的眼神深處有一種和我母親一樣的能打動人心的東西。
宿營地的篝火把她的臉烤得紅撲撲的。
我疲憊地靠在一棵松樹上,看著呼呼燃燒的篝火的火焰。我發(fā)現(xiàn),火不能細看,不然就會覺得神秘、詭異??粗切﹪鸲褲M臉愁苦的人,看著因為寒冷而顯得格外藍的夜空和格外大而圓的月亮,特別是看到置身其間的景芳,我內心又莫名其妙地傷感起來。
天其實還沒有亮,時辰才五更,隊伍就出發(fā)了。
雪還在下,這個時候行軍,雪可以迅速抹掉我們留下的蹤跡。
父皇走在最前面,景芳緊跟著他。我與她中間隔著我的長子李紹文——他早已被父皇封為東王——其余三子李紹武、李紹智、李紹勇則分別為西王、南王、北王,可惜均已戰(zhàn)死。幼子翼王李紹謀剛滿十四歲,父皇已多次帶他作戰(zhàn)。他的意思很明確,我一旦駕崩,東王如有不測,翼王就要繼東王位,為太子。
雖然景芳緊跟著父皇,我還是喜歡緊跟在她身后,我心中的愿望在經(jīng)歷了這些征途后,變得愈加分明。
景芳對父皇的每一句贊美,我都很敏感。她說父皇發(fā)怒的時候,江山戰(zhàn)栗;父皇笑的時候,生活在他疆域每一個角落的人都能感受得到。她一點也不含蓄。她這樣說,父皇倒是喜歡得很。父皇說,他從景芳那里曉得了,亙古以來,就有一種東西一直存在著,它使人世變得美好,使衰老的人年輕,使年輕的人成熟,使成熟的人智慧。
我看著她斜背從清軍手上繳獲的溫徹斯特十三連發(fā)后膛卡賓槍,腰挎鄭志成“千字號”劍鋪鑄造的龍泉劍,可謂英姿颯爽。她的一顰一笑,都足夠我用余生去愛。我雖然也讀書,但常年打仗,嚴格地說,更像是一介武夫,但有一次我卻很抒情地跟她說:“我覺得你什么都好,因為你,我心里有一個只有我自己能看得見的春天?!?/p>
她說:“這些話多么動聽啊!我從來沒有聽到過?!?/p>
我說:“這樣的話,我之前也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p>
“你的話讓我覺得自己一下子變得像個仙女了?!?/p>
“你就是仙女?!?/p>
她高興而羞澀地笑了。
她說:“我其實是個膽小的人,經(jīng)常做噩夢。老是夢見那個被殺掉的方守備。他老在我夢里對我笑,有時候只有一個被砍下來的方腦殼,有時是一個沒有腦殼的肥肉堆成的身子?——?但我還是能從他身上看出來,他在沖我笑。”
“所以,你要找個能在你夢里鎮(zhèn)住他的人?!?/p>
“是啊,每次我只要在夢里想著圣上快來救我,他都會提刀趕來。他一入夢,那個方守備就會灰飛煙滅。有時,你也會主動出現(xiàn),他一看見你,就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會拿起刀與你在我夢里對砍?!?/p>
“我知道你喜歡父皇?!?/p>
“是的,我更喜歡他。一個小女子不去愛和自己般配的人,卻愛上了一個高祖輩的老皇帝,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我要跟他在一起,即使讓我為他陪葬,我也愿意。他的確是高壽了,但那又怎樣?”
她說出來的每個字,其實都像一把尖刀,扎著我的心。但我有什么辦法呢?
孟金榜
那是我很少遭遇的一場大雪,沒有一片雪花是飄下來的,而是成團地從天上砸下來。它把新唐的帝王和我們這些子民分隔開了,彼此失去了聯(lián)系。
篝火在一片新的雪地上燃燒起來,火光映照著神像靜穆的面孔??菔莸睦先隧毎l(fā)枯槁,像一窩冬天里的衰草。他們的身體瑟瑟發(fā)抖,殘留的生機像隨時要被饑寒帶走。
我從火焰里看到,人們相擁而坐,一些人嚼著野草、樹葉,吃著積雪。稍遠處,擺著幾具亡者的尸體,饑餓使他們在不該亡故的時候離開了人世。亡者的臉發(fā)灰,沒有火紙,只能采了樹葉遮著他們的臉。從白色的雪光中看過去,篝火在那碧瑩瑩的葉子上跳動,像是亡魂在舞蹈。
老人總是睡不著,他們一直坐在火堆邊。他們不知道阻擊敵人的親人們現(xiàn)在何處,不知道為何這么久了他們還沒有一點消息,不知道他們會不會落在追擊的官兵手里;不知道敵人會不會明天就追來,把我們全部殺掉。每個醒著的人都在想著這些問題,每個人都把眼睛投向永遠只有一副表情的神像。
按照圣上的說法,如果神像早一天在他的肩膀上變得沉重起來,我們就會早一天擺脫這苦難的長旅,找到新的棲居地,開創(chuàng)一片新的樂土。而現(xiàn)在,每個人都只祈求神能賜給我們食物,能保佑那些沒有回到身邊來的人早些回來。
死去了親人的人即使在睡夢中也垂著悲傷的淚水,在夢里也呼喊著親人的名字,聽著著實讓人揪心。
森林里的雪光是慘白的,連那火光也像死人的臉。
孩子因饑餓啼哭起來,哭聲傳得很遠,使本來很美的森林充滿了苦澀、凄涼的味道,雪夜也因此而變得黯淡無光了。母親哄著他們,把枯萎干癟了的乳頭一次次塞進孩子嘴里。她們每聽到一聲孩子徒勞的吮咂聲,心就疼痛一次。孩子重又啼哭起來,這時,母親們早已淚流滿面,有些人甚至嗚咽起來,整個世界變得更苦了。
“他們現(xiàn)在怎么樣了?”我想圣上可能帶著自己的武裝,掩埋了戰(zhàn)死者的尸體,帶著犧牲者的一截骨頭,懷著急迫的心情,正在追趕我們。他們一定會在某個清晨、正午或黃昏找到我們精心設置的指路標記。
我隱隱聽到了某種召喚。憑著我顛沛流離的人生所經(jīng)歷的一切,也憑著本能,我很快就分辨出那召喚是什么,只是現(xiàn)在,我無暇去想,我只想他們能盡快地回到我們身邊來。
已經(jīng)到了別人該入睡的時候,這時,我像之前的很多個夜晚一樣,頭腦會變得異常清醒,本該隱藏在黑暗中的東西,本不該被我肉眼所見的世界,都會越來越清晰地呈現(xiàn)在眼前。我不會去管它們,只盤腿坐下,專注地仰望夜空。
夜空因沒有星月而顯得如此近,像是在火光的邊緣就可以觸摸到。黑夜統(tǒng)一了一切,只有這叛逆的火把它焚穿了一個小小的孔洞。
我并不知道這夜里還有醒著的人。我只專注于對黑夜的凝視。我在黑夜中看到了一雙眼睛,似云珠的;還看到了死亡和血——二者顯現(xiàn)于同一片夜空已經(jīng)很久了。幸與不幸,痛苦和歡悅,總是同時存在的。它們顯現(xiàn)著人世生活的本來面貌。生活本身無非是做一件事;無非是盡一生之力把一件事做完;無非是在苦難中守住那微弱的希望之光,支撐自己輕如煙塵的生命走到各自苦難的盡頭。我其實不是一個悲觀的人,但我當時就是這么想的。
當我把目光從夜空里收回來,我隱隱可以看見云珠的臉。這使周邊的一切顯出恬靜之美。我的心變得寧靜。我摸出自己的煙桿,填了一鍋煙葉,點燃后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又把煙從肺里悠然地吐出來。煙里有嗆人的味道。藍色的煙隨著我的氣息飄在火光中,然后無聲地融入了無邊的黑夜里。
再過幾天就是大寒了,清晨再次下起了大雪,雪越下越大,鋪天蓋地,密不透風。
二十一天前,圣上把這不多的人馬分成了兩部分,有戰(zhàn)斗力的男女隨他去狙擊追兵。他們聲東擊西,在森林里打游擊,與追擊之敵周旋,掩護著由我和陸云珠帶領的老弱病殘轉移。
云珠的丈夫、東王李紹文在五個多月前的一次作戰(zhàn)中被德國野炮炸死了,圣上只帶回了他的半根肋骨。她聽到消息,傷心欲絕。她已懷上了東王的骨肉。她后悔當時沒有告訴他。她為東王生了李寥后再無動靜,就在東王和她經(jīng)歷了三年對香火近于焦灼的渴求,最終以為不可能再有一男半女而陷入絕望之時,奇跡卻突然降臨。她覺得,腹中的孩子作為他留下來的血脈,無疑更為珍貴、更有意義。
云珠身懷六甲,而我從沒帶過隊伍,這讓我很操心,特別是下雪后,尋找食物變得尤其困難。森林被大雪覆蓋,呈現(xiàn)出嶄新的美,但那種美的下面,卻彌漫著死亡的氣息。
第二天,我?guī)е鴰讉€身體稍微強壯些的男人和年輕些的婦女到林莽里去狩獵,其他人則由李紹謀率領,在神像的指引下,繼續(xù)相互攙扶,冒雪前行。
翼王李紹謀當時才十四歲,但看上去已經(jīng)像個小伙子了。但他說他愿意跟著長嫂、東王妃陸云珠。而云珠認為在當時食物比什么都重要,所以決定跟我一起去狩獵。能跟她在一起,我當然高興。
大雪纏裹著我們,到第二天下午,才獵獲了一頭瘦得幾乎只剩下一副骨架的老野豬。
大家抬著野豬,提著拾到的一些橡果和挖的葛根、山藥去尋找隊伍。野豬雖然又老又瘦,但足有兩百多斤重。人們大多時候靠野果野菜充饑,早已吃得癆心寡腸、面黃肌瘦,現(xiàn)在終于可以見到油星,聞到肉味了。
雪光使晝夜的界限變得模糊,我們不知道天是多久暗下來的。雪沒有停。直到天黑,也沒有看見宿營地的火光。
“他們在等著我們的食物呢。在這樣的風雪中,饑餓將顯得更加猙獰?!蔽倚睦锓浅V?。
但我們沒有找到他們留下的路標,雪掩蓋了他們走過的路和一切痕跡,使森林成了一個模樣。迷宮般的森林更加幽深莫測。當天光顯露,我們連自己身處何地都不知道了。
大家又冷又餓。我招呼大家到了一處巖石下,生了一堆火,燒些橡果、板栗,烤些山藥,用來充饑。
云珠懷著孩子,顯得更加疲憊,但她咬牙堅持著。她很少說話,只是不時看看大家。好久,她才問我:“我們現(xiàn)在該怎么辦?”
“先歇歇,吃點東西,然后再去找他們,總能找到的,我們昨天離他們最遠不過二十里地?!?/p>
“但我擔心我們方向錯了,如果是背道而馳,我們彼此會離得越來越遠。”云珠說。
“是啊,最怕走錯了方向。待雪停了,我們就能看清楚了,就能找到方向了?!蔽野参克?。
大家聽了我的話,認為也只有那樣了。肚子里填了些吃的,身體暖和了一些。
但好幾天過去了,我們仍沒有找到隊伍,每個人都不禁擔心起來。
這其實都是我的無能造成的,我特別沮喪。
我們輪流抬著那頭野豬,繼續(xù)穿行在森林里。因為勞累和焦急,我好像一夜間老了許多。森林是個迷宮,似乎到處都是路,但哪條路都沒能把我們帶到要去的地方。
當又一天來臨,我們這行人已顯得慌亂、緊張,心里已曉得自己完全迷失在這茫茫林海中了,但我們抬著那頭早已僵硬的野豬,仍在苦苦尋找。
我堅持要把獵物抬回到宿營地去,我可以想象那些人看到獵物時高興的樣子。
可現(xiàn)在,他們又在哪里呢?自己又在哪里呢?被風雪圍困的那些老弱病殘?zhí)幘吃撌嵌嗝雌D難啊!
陸云珠
死亡的陰云籠罩在我們頭上。我的身體已經(jīng)浮腫起來,為了孩子,我用力咀嚼著苦澀的樹葉,大口吞咽著冰冷的積雪。
我已衰弱不堪,但我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只有我活著,我的孩子才會活著。我在心里對自己說。
寒冷凝固了死亡的氣息,但鴉群仍尋蹤而至。它們像一片聒噪的黑云,籠罩在我們頭上,給周圍慘白的積雪鍍上了一層死亡的顏色。它們的聒噪把那本已殘缺的人世撕扯得更加破碎了。到處都可聞到死亡的腥臊之氣。偶爾有烏鴉那被死亡涂抹得油亮發(fā)光的羽毛飄落下來,就像撒下陰曹地府的請柬。
此時,只有火能護衛(wèi)活著的人。我們掙扎著去拾來柴火,掙扎著用枝丫去把已經(jīng)死去的張屠夫掩蓋起來。鴉群一次次俯沖下來,又一次次飛升到樹上。它們越來越多,像能升降的黑色云團。
我用燃著的柴火頭去對付它們,其他人也跟我學,都揮舞著柴火頭去驅趕烏鴉。那些柴火頭有的冒著煙,有的有余火。鴉群暫時退卻了,但人鴉之間的對峙仍然緊張,而饑餓使人類明顯處于劣勢?——?因為我們連揮舞柴火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現(xiàn)在,我們要吃點帶勁的才有氣力掩埋張屠夫。孟金榜這才舍得把那頭野豬的僵尸剖開,拾掇出來,燒烤了一些還能吃的內臟,填充肚子。其余的,把豬毛燎干凈后,在火上熏了?——?這樣,要帶著走也輕便了很多。大家都埋怨孟金榜為什么之前不讓大家這么做。孟金榜說,野豬一卸開,恐怕早就吃得連骨頭渣都沒有了。
填飽了肚子后,人世又變得美好起來,一些人踏實地睡著了,一些沒有睡著的人,也心滿意足地在火堆邊坐著。
夜幕降臨,不管人世是處在幸福還是苦難之中,黑夜總是如期而至,沒有比它更準時的了。而光明呢,光明不過是黑暗的一點恩惠罷了。
黑夜稍微安靜了一些。鴉群與黑暗融為一體,不時發(fā)出一聲干啞的、幸災樂禍的、夢囈般的聒噪。
在無邊無際的黑夜里,在令人恐怖的林莽深處,幸好還有火守護我們。但柴火越來越少。我們知道,沒有了火,我們就會陷入危險和絕望的境地。
陸老三起身去弄柴火。他離開火堆,手里拿著一截有火的柴頭。這個新唐老兵已六十八歲,他的兩個兒子都已戰(zhàn)死,一個死于攻打南京,一個死于洞庭湖水戰(zhàn),他的三個孫子也已戰(zhàn)死沙場。饑餓使他每邁動一步都異常艱難,積雪讓他的腳步更為沉重。人們沒有說話,默默地目送他,直到柴頭上的火星和他的腳步聲一起被黑夜吞沒。
那星火光沒有回來,腳步聲也沒再響起,陸老三倒斃在了離宿營地三百多步遠的一株云松樹下。
趙有明用一根木棍支撐起身體,拿了有火星的柴頭,離開了人群,向黑暗中走去。他也有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為新唐捐軀。他的老婆趙陸氏一見,也站起來,跟著他。那一點火星使黑夜有了一線舞動的火的光彩。
我們滿含期待地目送他們,目光再也不敢離開他們所去的方向,生怕目光一旦離開,他們就會立馬被黑夜吞沒。
隱隱有一聲云豹的叫聲穿透寒冷的黑夜,從遠處的山崖上傳來。越來越微弱的火苗無力地舔著黑夜的肌膚。無邊的死寂讓整個人世似乎都面臨著隨時被毀滅的危險。
我看見微弱的火光蔓延開去,林間、天上、崖畔都燃燒著一堆堆熊熊的大火,人世不再寒冷,到處充滿溫暖。
火星在黑暗中晃動了一下,接著是雙腳吃力地從積雪里拔出來的聲音,然后是兩個人的喘息聲。
——?趙有明和趙陸氏拖著柴火回來了!
看到他們,我對自己說:“我一定要堅強些?!?/p>
我感到肚子里的孩子就要降生了。
“你個小冤孽,在肚子里終于待不住了……可是,你現(xiàn)在出來……可不是時候,我哪有力氣生你啊……還有,我可不想讓你一出來就看到這慘烈的場面……到處都是烏鴉的味道、烏鴉的叫聲、烏鴉的羽毛,還有被它們啄食過的死人……”我覺得心離孩子最近,孩子肯定能聽到我說的話。
我連感覺疼痛的力氣都沒有。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孩子生下來。為了讓我積攢一點力氣,孟金榜割了一塊野豬肉,在火上烤了遞給我,我囫圇著咽進了肚子里。
我吃力地側躺到地上,然后又仰躺著。高聳的肚子正對著火堆,并越過火堆,對著無邊的林莽。
除了孟金榜,其他人都睡著了。我不愿驚動他們。這是我人生第二次懷孕、生產。我是東王妃,我能夠忍受這一切。即使痛死,我也要一個人享用。
時光緩慢而又沉重地流動著,像風所推移的荒山。大家已無力去管那個亡者的尸體了,因為鴉群已經(jīng)輕易地擊敗了我們,與其眼睜睜地看著鴉群啄食尸體,不如讓眼睛逃離開那慘烈的景象。男人把目光朝向鴉群起落的那一邊,然后又轉向另一邊;幾個年輕一點的婦女感覺到了我的異常,吃力地爬過來,圍坐在我身旁。
虛汗打濕了我貼身的衣裳。孩子像是在較著勁兒,不肯出來。我已經(jīng)被折騰得面如金紙,好幾次不省人事。
我在心里祈禱著,我從來沒有那么虔誠過。然后,我感到黑夜中有什么東西在無聲地飛翔,我看清了,不是烏鴉,是渾身長著白色羽毛的靈鳥——神像的化身,它開始只是一點光,像一顆星星,明滅不定;然后那顆星星越來越大,越來越明亮、耀眼,然后像一朵花,含苞待放,很快禮花一樣綻放在深邃的夜空里,華彩熠熠,振羽、展翅,飛翔而來,渾身籠罩著祥瑞之光。
除了孟金榜,在場的每個人都看到了它。孟金榜總說他看不見靈鳥,我也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話。他們抬起頭,跪了下去,雙手合十,仰望著靈鳥變得越來越大,它的羽翼覆蓋了好大一片夜空。孟金榜有些蒙,遲疑了一下,也跪了下去。鴉群不知什么時候消失得干干凈凈,連一根羽毛也沒有留下;每一棵樹從枝丫的末端到枝干、根須,都變得透明了,呈現(xiàn)五彩。寒意消散,天地間彌漫著檀香的氣息,連那具被鴉群破壞的亡者的遺體也變得完好如初。我因分娩而變得痛苦的表情也變得安詳了。我終于有力氣來感受生孩子時把身體劈成兩半一樣的疼痛。
靈鳥是來守護這個即將誕生的孩子的。雖然神屬于所有的人,但只有神真正現(xiàn)身來護佑某個人的時候,神才不是傳說。
我頓時淚如泉涌,掙扎著想起身跪拜,但我哪里起得了身,就把雙手合在胸前。我的心變得寧靜,原本撕心裂肺的疼痛也開始減緩,然后消失。我覺得自己的身體像花朵一樣開放,變得輕盈,像五彩的落英一樣在天空飄飛著。
我的身體變得和那些樹一樣透明了。
“哎——”我忍不住嘶啞地大叫了一聲。但這不是因為痛苦,而是一種極度的幸福。
晨光遍灑,把光平分給世上的萬物。
我知道昨夜所見皆為幻象,但我愿意沉溺其中。身下的血浸進了落葉里,滲到了泥土中,很快凝固。伴著死亡和鮮血的生產使這個時刻和昨夜的幻象一樣神圣,像是在死亡的荒漠上開放的珍貴花朵,呈現(xiàn)出燦爛的光彩。它讓人們在痛苦、絕望的盡頭終于看到了一線希望。
伴隨著晨暉,森林中已隱隱透出一線春光。
孟金榜
云珠生下了王子,我們都很高興。我自然知道自己責任重大。我們找了一處巖洞,砍了些樹枝,扎成墻壁,將王妃母子暫時安頓在里面。我知道,我們得到的食物已沒有再保留下去的必要,因為,我們可能永遠也找不到那些人了;現(xiàn)在,我們該做的,就是保證王妃母子和我們自己活命。
我們在巖洞里待了半個月,云珠就待不住了。因為她知道,我們每停留一天,就會離他們更遠。
當我們重新穿行在茫茫林海里時,已如野人一般。
四十天過去了,我們連一個人影也沒有找到。我們雖然懷著迫切、焦急的心情想找到他們,但冥冥中似乎有一個邪惡的神把我們引到了另一個方向。
只有我知道那個邪惡的東西是什么。
我已絕望,我知道我們已被森林吞沒,永遠也走不出這暗綠色的迷宮了。但我也一次次對自己說,那個邪惡的東西我只是想想而已,沒有什么能動搖我們尋找圣上的決心。
我看了看天空,斷定今晚有雪,不能歇在露天里,便在天黑透前找到了一處巖洞,點了一堆火,開始歇息。每個人都很累,大家烤了些肉,囫圇著吞咽下去,裹著獸皮,躺下便睡,沒過多久呼嚕聲就響成了一片。
我想見到白鳥。只有我睜著眼睛,一直守望著黑夜,我已是個完全沒有睡眠的人了。
開始還有月光,照得四處一片空蒙。我注視著靜穆的月夜,隱隱覺得有什么東西從迷蒙而遙遠的地方向我緩緩飛來。
“那一定是白鳥……”我的心因為激動不由得一陣狂跳,內心深處隨即涌起一股神圣的情感,雙眼不禁有些潮濕?!鞍住住B……”我囁嚅地呼喚了一聲。
它的飛翔之姿那么柔緩,羽翼輕輕地拂著無聲的夜氣,顯得神秘、莊嚴而又高貴。
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把手按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但它不是鳥,而是一只巨蝶,一只五彩、鮮艷的蝴蝶,尋著火光而來。我甚至看見了它銀色的觸須和金色的身體,看見了它飛動時飄散在身后的蝶彩,四周彌漫著一股我熟悉的清香?——?是好幾種野花混合而成的香氣。我感到自己被蝶的姿態(tài)所惑,被它的香氣所迷,肉體頓時變得輕盈、慵懶。然后,我感到身體中似有萬千精靈在復活,像經(jīng)歷漫漫長冬后在春天蘇醒過來的大地萬物。
有個聲音在呼喚我,那聲音是陌生的,又是熟悉的,格外真切,卻無法分辨。
有一種東西自我出生就在傷害我,它是不能回味的,但在某些時候——比如現(xiàn)在——就會涌上心頭。那其實不是別的,而是我內心深處的愛。它當時正轉化成帶著苦澀味道的如泉熱淚。我滿臉是淚。我讓淚水流淌著。
林風從已經(jīng)變得很遙遠的南方帶來了初春的花香,是還沒有開敗的冬梅的、迎春的、杜鵑的、瑞香的、山茶的、玉蘭的……花香。
彩蝶越飛越近,離我近了,反而模糊不清,然后,月色像被萬物吸盡,最終消融無痕,化作帶著寒意的綿綿細雨。
火光明滅不定。有零星的雪飄進石巖,寒意也隨之襲來。我看見云珠把孩子裹在衣袍里,讓孩子叼著她的奶頭,在火堆邊躺著,勞累使她睡著了,孩子含著她的奶頭,也睡著了。
我往火堆里加了柴,為了讓柴火燃燒得久一些,我在大家入睡后,在柴火上壓了石塊,火被壓抑著,火苗被風吹得像草一樣倒伏向一邊,風一止息,它又會猛地躥起。
我雖然心事重重,但一躺下去,也就睡著了。
這時,我夢見自己坐在一塊白石頭上,望著夜空,我想看見白鳥,卻看見了云珠的臉鋪滿了整個天空,雖然如此遼闊,卻無處不美??粗哪?,特別是湖水一般清澈的眼眸,我莫名其妙地哭起來。我哭得像孩子般恣肆。
我看見有一只手伸過來,替我拭著臉上的淚,很輕柔,像怕驚跑了這細密的雪粒,像怕驚了這酣睡著的山野的夢。
是她,是云珠。
她在陪著我落淚。在夢里,她總是這樣。
我聽到了她比雪花落地還要輕微的抽泣聲。這使我有些慌亂,不知所措,我想找些話來安慰她。但我半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從沒面臨過這樣的時刻。
最后,我抓住了那只拭淚的手。那只手濕漉漉的,像剛從雨水中收回來。我緊緊地握著。她又用另一只手去拭我的淚。我便將她攬入懷里。
我覺得蝶和懷里的云珠像云與霧一樣,正成為一體。我聞到了從她脖頸里溢出的蘭草花的香氣。
在沙沙的落雪聲里,在同行者的鼾聲里,在篝火的光亮中,我們緊緊相擁,細聽彼此生命如水流逝的聲音。
人世在那個時候變得那么小,只余下了這半爿巖洞,小得只能容下我們兩個人。
我在云珠耳邊輕聲說:“我走了那么遠的路,我走到了。而你曉得,這愛的世界是那么遼闊,無邊無際,我原以為,我永遠也不會走到呢?!?/p>
她也把嘴挨到我的耳邊,夢囈似的說:“你噴在我耳朵里的氣息讓我的身體酥軟,從耳朵傳遞到我心里,把我整個點燃了……啊,一滴水,又一滴水,像封閉的泉眼被沖開了……”
我們兩人都不能呼吸,好像空氣不夠,但那個時刻,我覺得就是把整個世界的空氣拿來供養(yǎng)我們,也還是不夠。
云珠拭淚的那只手在輕輕地摩挲著我的臉,一遍遍地,像要讓自己的手永遠熟悉它,不再遠離它,忘記它。
我聽到我們兩人的喘息一聲粗,一聲細,都很急促。那聲音對我而言是陌生的,而她,我知道,肯定經(jīng)歷過。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那是生命中說不清的、抑制不了的東西——它是某種亙古的激情,既美好,又痛苦。現(xiàn)在,我不能不去呼應她。
我像旱地里的魚那樣張著嘴,感覺馬上就要窒息,我需要水,水卻在一滴一滴地變少。我覺得自己這口氣如果上不來,就要死了。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少水魚——我就是一尾少水魚。
我看到那只蝴蝶閃耀著迷人的光芒,照亮了被雪縫制的夜晚,帶著渾身的雨露,飛向我們,五彩斑斕的蝶羽時而猛烈、時而輕柔地拍打著她和我。那條通往生命深處的道路,在我眼中終于變得清晰起來。帶雨的蝶停在我們身上,好像我們是兩朵剛開放的花,花蕊里正源源不斷地分泌著花蜜。
李娥兒
那段日子,森林里到處都是烏鴉,使那片森林看上去都成黑色的了,像被泡在了墨水里。遠處還有烏鴉在急著往這里飛,來趕這場饕餮盛宴。它們遮沒了天光,使森林一片陰森。它們黑色的身影甚至深入到了植物、泥土和巖石里。它們的聒噪淹沒了世上所有聲音——包括冰雪融化的聲音,春風的聲音,植物萌芽、拔節(jié)的聲音,花朵含苞待放的聲音,蟄伏一冬的昆蟲重新來到地面的聲音,溪水再次叮叮咚咚流淌的聲音……它們遲滯了春天到來的腳步。
柴火被放進火堆里,火又呼呼燃燒起來。當火光把四周照得分明,我們才發(fā)現(xiàn)懷抱神像的成大旺已經(jīng)去世,同時被發(fā)現(xiàn)死去的還有兩個孩子?——?一個六歲,一個出生才四個月。兩個孩子死前都哭過,但每個人都已習慣了這種啼哭。老人卻死得無聲無息,沒有驚動任何人。他坐在火堆的另一邊,跟活著時的姿態(tài)一模一樣。他背靠一棵柏樹,盤腿而坐,不知是什么時候閉上雙眼的,死后兩手仍緊抱著神像,神態(tài)跟生前一樣莊嚴。但他的身體已經(jīng)僵硬,人們認為他昨晚天黑時就已經(jīng)斷氣了。
事后知道,孟金榜一行也遭遇了鴉群的侵擾,我不知道這些烏鴉是從孟金榜那里飛來的,還是我們這里的烏鴉飛到了他那里。我們這里的烏鴉肯定更多,我從未遇到過那么多烏鴉,它們從樹林上空飛過,拉的屎把樹木上的雪敲下來,然后再用自己的屎把枝枝葉葉都染白。
悲涼的風從森林深處經(jīng)過一棵又一棵的樹徐徐吹來,像是大地在默哀、森林在嗚咽。
有幾個人想把老人的遺體擺放好,但他僵硬的、盤腿而坐的姿勢使他的身體難以躺平,最后只能讓他依舊盤腿坐著,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個正在打坐的修行人。死了就得安靜地躺著,規(guī)規(guī)矩矩、平平展展地躺在棺木里,然后隨著棺木躺到地下去。
神像傳續(xù)到成大旺的堂侄成文昌手里。神像一般都由皇祖父親自扛著,他只有在參加戰(zhàn)斗的時候,才會指定可靠之人代替他,因為皇高祖、皇祖父都改姓過“成”,所以指定的人必須是李姓或成姓人氏。這是最為神圣的差事,所以,也已六十三歲,平時沒個正形,總是嘻嘻哈哈的成文昌,一接過神像,就變得一本正經(jīng)起來,神情肅穆,佝僂的腰身也一下子挺直了,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
那兩個死去的孩子仍被他們的母親抱在懷里。母親都沒有流淚,因為她們的淚水早已流干了。她們的整個身體已成為沙漠。孩子在母親心中永遠都不可能死去。她們把孩子抱得那么緊,像還在無聲地與死神爭奪、搏斗。
不知過了多久,雪光變得明亮了不少,這時,奸詐的鴉群像是密謀好的,從樹梢處鋪天蓋地而下,撲向了那些死者。
遺體被烏鴉啄爛了,活著的人感覺他們的靈魂也被它們的貪婪撕碎了。
我們想撲上去,把烏鴉趕走,但我們已沒有一點力氣,所以只能用低啞的聲音徒勞地吆喝著,揚起無力的手臂,徒勞地驅趕著,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鴉群肆無忌憚地糟蹋著那些亡者的遺體。
人,顯得多么脆弱、渺小。
火又要熄滅了,趁著天亮,男人們相攙著趕緊去弄柴火,女人們則去找吃的。
擺在那里的死者都只剩下了骨架,烏鴉連骨縫里的肉都剔得一干二凈。它們肥嚕嚕的,心滿意足地踞在高枝上,滿足地縮起了脖子,晨光也鍍在了它們身上。成大旺的尸體因和我們在一起,那兩個死了的孩子因被母親抱著,遺體才保全了。但那些烏鴉并沒有離去,仍舊貪婪地從上面死盯著我們。
死亡是如此具體、形象,唯有生是未知的,面目不清。但生死之間僅隔著一層薄霧樣的東西,彼此均可見,只是看不太清楚罷了。似乎只需一個念頭就可以彼此相通。生死一張紙,實際上,生命比紙還要輕薄、脆弱,所以,它該是一星揚塵、一粒飛灰。
王叔李紹謀很擔心云珠。她是他的長嫂,但他從不那樣叫她,也不喜歡叫她王妃,只喜歡叫她的名字。
我不知云珠現(xiàn)在何處,我也很擔心她,她就要生孩子了,李紹謀讓她跟我們在一起,她說沒事,他們下午就會回來。沒想到,他們一出去就沒了音信,這么長時間了,蹤跡全無。我們都害怕他們遭遇了追剿的官兵,那樣,他們就不會有活路了。我們沒想到他們會迷路,因為這樣的情況很少發(fā)生。
皇祖父找到我們時,那里只有我、李紹謀、成文昌、張王氏、張王氏出生不久的兒子以及其他十四個人還殘存著一絲生氣。幸存者中女人居多,她們是靠消化自己的意志活下來的。這次由于敵眾我寡,新唐軍損失慘重,236人的隊伍,回到這里的只有149人。
皇祖父一下子老了許多,風霜在他身上留下了難以抹去的痕跡。他一看這里也死了這么多人,加之孟金榜和云珠他們可能兇多吉少,半天沒有說話,當他再次抬起頭來,已兩眼含淚?;首娓缸尮俦咽O碌某允橙磕贸鰜?,分給大家。
張王氏的孩子才七個月大,母子倆都已經(jīng)餓昏過去,聞到吃食的味兒,她睜開了眼,用視力模糊的眼睛,把四周的人一個一個地打量了一遍。然后,她試著站起來,但她搖晃了幾下,又跌坐在了地上。我和景芳忙去扶她。她由我們攙扶著,把那些人又一個接一個地看了一遍。她的眼神頓時空蕩蕩的,整個人像殘秋中的原野,剛有的一線生機很快又消失了。痛苦籠罩了她。她說:“你們……回來……就好了?!?/p>
皇祖父走到她面前:“你先吃點東西?!?/p>
張王氏像木偶似的把肉干塞進嘴里,用力嚼著。她要吃點東西才有力氣傷悲。
皇祖父把一截肋骨拿了出來,交給張王氏,說:“我曉得你想看到他,但是……他是個男人,是條漢子?!?/p>
張王氏點點頭,她想哭,但忍著,因要忍受那巨大的悲痛,她的臉都變形了,身體都扭曲了。她跌倒在地。
張王氏被攙扶著坐了起來。那一截肋骨很干凈,已有點發(fā)白。她把它捧在手里,像捧著一個活物。那上頭附著他的魂,讓她感覺有些沉重。她像拿不起它,又像怕上面的魂飄走,便把它緊緊地握住了。她哭不出來,好久,才發(fā)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母狼般的號叫,然后,她暈倒在了地上,孩子也隨之大聲啼哭起來。
其實,很多沒能走到這里的人家都已全部犧牲,幸存下來的每一戶人家也都有人戰(zhàn)死,見到這個場景,在場的人無不悲從中來。
這是個死亡之地,卻并沒有讓我們因為難以承受而盡早離開,相反,我們要在這里住上一段時間,安埋親人,悼念亡者。這至少需要七天。我們要讓這被鴉糞染白的一切恢復本來的色彩;要在這里重新燃起熊熊篝火,讓篝火的煙云驅趕走死亡的陰影。當然,還有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得等那群迷路的人,還有掉隊的人趕來會合。
我們重新搭了窩棚,壘了灶臺,看上去像一個部落的樣子了。然后,皇祖父讓一部分人去狩獵,一部分人挖掘墓坑,會木工的則趕制棺木,他負責超度亡靈。
火重新燃燒起來,炊煙重新升上了藍色的天穹,燒烤野味的香氣再次飄散在晚風里。趕制棺木的聲音回響在樹林間,被鴉群驅趕走的鳥兒重又歸來,在樹上飛翔,歌唱。
待棺材全部做好,森林里冰雪消融,枝頭冒出了新綠,鳥兒的叫聲又開始多了,春天的腳步已近。那些尸骨用獸皮裹著,放進了棺材里。
到處彌漫著木材和柴火的香氣,使這塊充滿死亡氣息的無名之地顯得溫暖了許多。
我躺在那棵能開白花的野櫻桃樹上。
這棵野櫻桃樹長得如此高大,的確令我吃驚。我想看得遠些,想看到故園和那一大片桂花林?——?一入秋,香氣入骨入魂,百里之外都可聞到。而我最想看到的,是一條白色的路和白色的路上走著的那個人。
我想,他一定也在想我,會一直走到那個在三個月前被燒得只剩下土墻、屋基和殘磚斷瓦的老樂壩?——?我們一路待得久點的地方都會叫這個名字?——?去找我,然后一定會從那里出發(fā),沿著我們留下的標記?——?像無意掉落、其實是精心放置在地上的錦雞羽毛?——來找我。你一定要來啊,你的孩子已在我肚子里成長,像一個瓜,越長越大。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害怕人家看出來。不過,現(xiàn)在還可遮掩著,但他如果還要長,我就遮不住了。那時候,我咋向人說呢?我恐怕只能一輩子待在樹上不下來了。
我像一只母豹一樣斜躺在野櫻桃樹的一根枝丫上思念他。我從上路第三天開始,就只睡樹上了。記得那是進入群山之后的第三天傍晚,隊伍停下來,準備宿營時,我對自己悄悄說,我要到高一點的地方去看看他來了沒有,于是就爬到了一棵長在懸崖邊的香樟樹上。那棵樹很高很直,那是我第一次爬那么高的樹,但我很輕松地爬了上去。
其實看不見什么路,即使有,也只存在于我的心里;即使有,路上也定然人煙寥落。我沒有望見他。我在樹上傷心地哭了一場,然后就在上面睡著了。從此以后,我就有了這種新的本事,再高的樹我都能爬上去,只要地上沒什么事做,我就會找一棵大樹,母豹一樣爬上去,待在上面。如果在一個地方待的時間短,我就找一根粗壯些的枝丫,抱著枝丫睡上一夜;如果時間在三天以上,我就會像鳥兒一樣,在樹上架一個窩,這樣,可遮風雨,待得也安心。我喜歡在樹上吃,在樹上睡,在樹上與人相愛。
這段日子,我的心思都在肚子里的孩子身上,而這個孩子在我心中,就是另一個他,只不過把他變成了一團血肉,被我重新孕育。
我每天都爬到宿營地最高的樹上望他,但連他的影子也沒有看到。我忍不住咒罵他了:“你這個砍腦殼的,遭雷劈的,遭水淹的,遭天殺的,挨千刀的,你死到哪里去了啊……”
我咒罵他,卻又心疼他。
風從林子深處吹來,冷颼颼的,發(fā)出一陣陣悲傷的嘆息。遠處傳來一聲蕭瑟的鳥鳴。
我往下看去,葬禮已經(jīng)開始。
再也沒有人失聲哀哭,有淚的,男人往心里流,女人蓄在靈魂里。
陵園呈等腰三角形,墳墓根據(jù)輩分、年齡、德望排列,輩分最高、年齡最長、德高望重的葬在最前面,然后據(jù)此往后排,未滿壽的依據(jù)性別、年齡排在最后兩排——最后一排是夭亡的孩子。按說,未滿壽的人是不能葬在這樣一個正式的陵園里的,應該在距此較遠、最好有一條河流阻隔的地方隨便找一個位置掩埋;而夭亡的孩子更不能埋葬在陵園里,只能用布裹了,扔在巖殼里,或掛在樹上。但皇祖父慈悲,設計了這樣一個陵園,使他們死后能待在一起。
男人們挖著墓坑,新鮮的泥土冒著淡藍色的水汽,像一個人心情平靜時呼出的氣息。柏木棺材整齊地碼在那里。一副、兩副、三副……似乎比活著的、掩埋他們的人還多。
因為要埋葬的人多,男人們從昨天就開始清理墓坑,到今天清早,才全部清理好了,一共四十七眼,第一排一眼,第二排兩眼,第三排三眼……第八排八眼,第九排十一眼。
皇祖父親自擔任入殮師,他釘上棺蓋,抬棺的人把棺材按順序放進墓坑里,隨后有人跟上去掩埋。土坷垃擊打在棺木上,發(fā)出嘭嘭嘭的聲響。
可能還沒有人在高處俯瞰過死亡和葬禮,我覺得自己像一只總位于高處的白鳥,人間的一切都在我的眼目之下。我滿懷悲憫地想,我展開的翅膀要是能把人世所有的悲傷和不幸都覆蓋住就好了……我望了一眼漫天朝霞?!八麄兌嘞裢炼梗磺谐蓧K,白森森的,種在了泥土里,不久,他們就會發(fā)芽,到四五月份,就會長出一蔸蔸土豆來。”我這么想著,嘴角不禁有了笑意。再低下頭,透過樹梢,我已看不見好多人的棺木,它們已被泥土掩埋,壘起了墳堆。泥土新鮮濕潤,有些發(fā)紅,像被血浸染過。
皇祖父捧著神像,神情肅然,嘴里念念有詞。他往我棲身的樹上望了一眼,枝葉濃密,他看不見我。從上往下看,哀傷像一層因寒冷凝結而成的迷蒙薄霧,呈美麗的弧形,籠罩著距地面九尺以內的萬物。
除了掩埋棺木的人,其余的都跪在墓坑前。大哀無聲,連一聲悲泣也沒有,只有微風無聲地掠過高處的樹梢。
“現(xiàn)在,他們都在泥土里了。死亡已被掩埋,那已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死沒啥可怕的,就是看不見人世,看不見太陽、莊稼和樹罷了。你如果再不來,我也只有死了。她在我的身體里會越長越大。我的心跳一下,她就長一點……”這么想的時候,我爬到了樹的更高處,我想望得更遠一些。我看到一條路曲折蜿蜒,時隱時現(xiàn),如一根白線。我想看看那條路上是不是走著一個行色匆匆的人??晌沂裁匆矝]有看見。也許,那并不是一條路,而是一條河。
過了一會兒,皇祖父頌念悼詞的聲音從地面?zhèn)髁松蟻怼?/p>
親人此刻赴仙鄉(xiāng),
陰陽兩隔痛斷腸。
白云去兮空杳杳,
黃鶴歸來冀茫茫。
夜月鴉啼心哀傷,
晨光湍流淚濕裳。
欲隨云路同趨步,
除非南柯夢一場。
…………
皇祖父聲音沙啞、蒼老,聞之神傷,聽之心碎。我雖然身居九尺之上,悲傷還是超出了九尺的高度,彌漫開來,使我忍不住落下了淚水。
接著是撒五谷。皇祖父披著一件野麻做的麻衣,手里拿著一些沙土和珍貴的五谷,神情莊嚴地一邊撒著,一邊在口里高聲吟唱:
山明水秀如仙境,真龍穴地好安棲。
左青龍,右白虎,
馬前喝道貴人來,兒孫代代做高官。
前朱雀,后玄武,
三臺華蓋沖云霄,重重福祿自然來。
…………
這時,只聽皇祖父問道:“孝家要富要貴?”
眾人齊答:“富貴都要!”
皇祖父便接著吟唱:
說富,必然金銀滿庫,
說貴,必然科甲延綿,狀元及第,
說福,福祿光輝,
說山,山要添人丁,
說水,水要出金銀。
…………
皇祖父吟唱至此,跪著的人都站了起來,把背朝向他,弓起上身,牽起衣服后擺,準備接福。
他一邊把長袍前襟中和了五谷的泥土朝空中撒去,一邊繼續(xù)吟唱:
土撒上,山山水水年年旺;
土撒下,亡人此去無驚怕;
土撒東,青龍踴躍喜重重;
土撒南,朱雀送福非等閑;
土撒西,百虎呈祥與天齊;
土撒北,代代都是皇門客;
土撒中央管五方,榮華富貴萬年長。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皇祖父那副悲憫莊嚴的面孔,覺得有些陌生。
墳慢慢壘了起來,這新添的墳塋讓這片森林顯得頗不協(xié)調,但死亡氣息因為泥土的掩蓋已經(jīng)淡去了。
孟金榜
我看著云珠的背影——我永遠也看不夠,即使在她身懷六甲、即使在她抱著孩子吃力行走的時候。有了這個孩子,她似乎快樂了一些,不時不經(jīng)意間就流露出只有少女才有的舉止。
我一直沒有勇氣向她親口表達我對她的迷戀和愛,但我用行動表達了,我希望她能感受到。
天氣已在逐漸變暖,冰雪消融,春天在小跑著到來。
我沒有想到,這片森林會如此廣袤,我們如同大海里的魚,在這無垠的海水里,要找到另一小群魚,似乎已不太可能。
“我們尋找他們,本該離得越來越近的,但彼此間卻越來越遠。這一定是某一步給邁錯了,可能是本該往前邁的,但邁向右前方或者左前方去了,就那小半步,整個方向就錯了。”我想到這里就不想了,輕嘆了一聲。肩上的臘肉挺沉的,路又不好走,我想歇一口氣,換一下肩。
我一停下來,云珠就回過頭,滿是擔憂地輕聲問:“沒事吧?我也歇一口氣。”
“不用的,我換一下肩就可以了?!?/p>
我說完站起身又往前走。
“愛使人變得多么警覺,比蛇還警覺呢,她走在前面,怎么知道我停下腳步了呢?像腦后長著雙眼睛似的。難道她知道我們在夢里情深意濃的情態(tài)了?難道她也像我愛她一樣愛我嗎?是不是人相愛了,兩顆心就成一顆心了呢?”我在心里想著,朝她好看的背影笑了一下。她又感覺到了,回過頭來,也對我一笑,她臉上浮現(xiàn)出幾絲羞紅,回過頭來看我的神情有一種難言的再為人母的美。
我走在她身后,覺得自己也不再是那么文弱了——的確,這一路走下來,我已變成了一個壯實的讀書人。走在她的身后,我覺得自己可以跟著她,一直走下去,永遠也不會累。
在那個時刻,我突然萌生了一個想法:一旦回到圣上身邊,云珠可能就不屬于我了,那我為什么非要回去呢?我為什么不能自己帶著這些人找個地方安頓下來過日子呢?說不定,待過些年頭,人丁增長,我也可以創(chuàng)建一個王國,如此,我孟家不就也可登基稱帝了嗎?
這個邪惡的念頭一旦產生,就如鬼迷心竅,難以更改。我看了一眼叢林上面破碎的天空,辨別了一下方位,決定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夜幕再次降臨,我們找到了一棵高大的楓樹,枝繁葉茂,樹下干爽,鋪滿落葉,沒有積雪,便準備在樹下過夜。
我們把各自扛的東西掛在樹上,然后拾來干柴,燃起篝火。我忙著為大家燒水,把肉架在火上烤著。
地上有一層厚厚的枯枝敗葉,大家都累了,男人們四仰八叉地在落葉上躺下來。
有人突然問我:“我們到底該怎么辦?。俊?/p>
“你們說呢?我也不知道?!?/p>
大家埋著沉重的頭顱,火光閃爍,照在他們疲憊不堪的臉上。
“無論如何也要找到圣上?!?/p>
“不知圣上他們怎么樣了?!?/p>
“他們要跟那么多敵人周旋,肯定艱難,他們是在用命掩護我們,我們卻連路都走錯了。”我一邊拔著柴火,一邊很沮喪地自責。
“他們肯定還活著,肯定的……”說這話的人聲音有些哽咽。大家的心情一下子沉入了深不見底的寒意里。每個人都變得沉默,不再言語了,只聽得見柴火呼呼燃燒的聲音。但那火舌舔舐的似乎不是夜,而是每個人的心。
黑夜沉重,像一塊冰冷、巨大的銹鐵坯,壓迫得大家呼吸維艱。我覺得只有自己來打破這難以承受的沉默。我安慰大家說:“我掐指算過,他們都不一定活著了,圣上也是兇多吉少?!蔽蚁肓讼?,又接著說:“我覺得,我們還得請一尊神像,讓他引領我們走后面的路,下一步怎么走,我們都聽他的旨意。不然,這么瞎走下去,就是走到死,也不一定能走到我們該去的地方。”
大家望著火,好久沒說話。過了半天,有人才說了一句:“我們的神像只有一尊,那就是圣上扛在肩上的那一尊?!?/p>
“我沒有別的意思,我這么說,只是為了找到他們;只有找到他們,我們才有希望?!?/p>
“只有圣上有資格請一尊神像。”
“我們可以試一下,如果神像請到了,扛不動,就說明我們忤逆了;如果扛得動,就說明神是默許的?!?/p>
“可雕神像得尋到上好的柏木才行,這么大的林子,到哪里去找呢?”
“柏木肯定能找到?!?/p>
“那我們明天就一邊走,一邊留意,看能否找到一棵上好的柏木。”
人們沒再反對。我得到這個結果,長舒了一口氣,覺得前面的世界已經(jīng)變得清晰起來。
次日,行至近午,我透過森林間的空隙往天上望去,看見剛從冬日云團里掙扎出來的太陽又大又圓,略有些鵝黃色,泛著圣潔的光輝。我收回目光,透過森林,往前看去,不覺一驚,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只見右前方的山崖邊,有一棵孤立的枯樹,被一束陽光照耀著,如妖怪般赫然聳立。那是一株老死的崖柏!
“真是天助我也!”我頓時變得興奮起來,踉蹌著朝那棵樹跑去。大家也跟著我加快了腳步。
崖柏長在巖石間,并不高大,枝干如鐵,如龍似虬般盤旋在懸崖上,它已經(jīng)枯朽,只余主干兀立。我用長刀磕了磕,主干朽爛的樹皮和表面的木質便掉落下去,陳年柏木的香味頓時彌漫開來,入鼻腔,進肺腑,沁人心脾,跟在我身后的人一見,也停下了腳步——因為他們看見,那棵崖柏殘留的部分,太像一尊神了!他們忍不住深吸了幾口彌漫著殊異芳香的空氣,然后找個能跪下的地方,磕頭膜拜起來。
那棵樹余下的已朽爛卻不掉的部分,呈現(xiàn)出一個完美的約有三尺高的人形來,其身形宛然,五官俱備,和圣上懷抱的神像竟然一模一樣。
我走過去,小心地把它抱在懷里,用力往上一提,那個人形的樹樁就到了我的懷中。它天然雕成,往石頭上一放,就立定了。
我用衣袖把神像從頭到腳擦拭了一遍。木質顏色暗紅,泛著古銅色的光澤。這神像神采奕奕,既有男性的莊嚴,又略帶女性的溫婉。他頭部圓滿,面容秀麗英?。簧硇呜S潤,敦厚溫和,栩栩如生;目光銳利,下視塵世;嘴角微翹,露出一絲高深莫測的微笑,慈中含威,不怒自威。
大家一見,再次齊刷刷跪下頂禮膜拜。
我再次跪拜的時候,便覺得,有了神像,我就有了未來的指引和王國的根基。
“我要建立一個什么樣的王國呢?我孟氏祖先不是曾建立過后蜀,在成都稱過帝嗎?我可宣稱自己是孟昶之后,那不如就叫新蜀吧,到時也可定都成都。這個目標可能最易實現(xiàn)。不管我建立的是個什么王國,云珠肯定都是我的皇后,這可比她做個寡居的東王妃強?!蔽疫@么想著,不禁滿意地咧嘴一笑。
李娥兒
皇祖父后來才知道孟金榜找到神像的事,也是后來才曉得,他和孟金榜是在同一天、同一時辰扛著神像帶著人們出發(fā)的——那是農歷正月二十八清晨,第一縷晨曦剛從東邊露出。這說明孟金榜已經(jīng)有了些道行,那么多夜晚的修行終于結了果,在皇祖父看來,孟金榜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叛逆新唐另有圖謀了。
皇祖父帶著人們向亡者告別,新鮮的泥土在清晨升起裊裊白汽,好像埋在泥土里的人還在呼吸。
鳥兒在森林里飛翔、鳴唱,烏鴉已去了別的地方。
皇祖父帶著我們重又滿懷希望地踏上了新的征途。
我走在最后,心事重重,像沒有信心再往前走。旅途已使我感到厭倦,一說要出發(fā),我就想嘔吐。
朱征遠感覺到了,回過身來對我說:“娥兒,走快點啊,你怎么啦?”
“我好著呢,你自己走吧。我跟你說過,叫我姐,要么就叫我公主殿下。”
“不叫?!彼芑貋?,“你得跟緊大家,你落得這么遠,后面有野物呢?!彼f著,走到了我后面。
朱征遠雖然才十四歲,但這幾場仗和這漫漫長路使他一下子長大了,也可能是槍和長刀使他顯得高大了些。戰(zhàn)斗和征途的確能催人成熟。
“還是你走前面吧。你是小娃娃,我是你姐,該護著你?!?/p>
“我再說一遍,我是男人了!”他把“男人”兩個字咬得很響。
“是嗎?我看你胎毛還沒脫完呢。”我總想故意氣他。
“你!我跟你說吧,我已殺了好幾個官兵?!?/p>
“就你?別吹了,看見官兵還不嚇得往皇祖父背后躲?”
他氣得猛地跺了一下腳?!罢l往你皇祖父,不,是圣上背后躲了?你問問他們去,我如果臨陣后退過半步,我不是人!”
“好了,連逗你耍的話都聽不出來?!?/p>
他舒了一口氣,孩子似的笑了,像小狗一樣把鼻子往空中嗅了嗅,又深吸了一口氣,說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來:“你身上有桂花的香氣?!彼矚g聞我身上的香氣。這也沒什么,但令人尷尬的是,他一聞到就會自言自語地說出來。他剛這樣做的時候,叫我公主,年齡又小,我也沒有說什么,沒承想后來就成了他的一個不良習慣?——?一挨近我,就總想聞我身上的味兒。
他從我身邊走過。我看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混了我體香的空氣,像是要把我浪費在空氣里的香氣全都吸進肺腑里,然后咂吧了幾下嘴,好像那香氣是能品嘗的,自語道:“不僅有桂花的香味,還有柏樹林的味兒,還有幾棵楓香樹的。”
我腳步輕盈,像梅花鹿走過開滿鮮花的草地,到了他前面。他向前跨了幾大步,跟了上來。
“沒想到殺人還挺過癮的?!彼€想說自己是多么無畏,又提起了有關戰(zhàn)場的話題。
“沒有哪個女人喜歡殺來殺去?!?/p>
“我沒想這些,我只想讓你曉得我也是個能打仗的男人了,是個連死也不怕的男人了?!?/p>
“什么也不怕?”我停下腳步,回過頭去問他。
“你身上的香味停在了這里,顯得濃了些?!彼匝宰哉Z般說完,深吸了一口氣,有些自豪地說,“是的,什么也不怕?!?/p>
我說:“打仗是為了不打仗。真正的戰(zhàn)士,不僅要不怕死,還要有頭腦?!?/p>
他點了點頭,跟我跟得更緊了。“你身上的香氣變濃了……有香樟味兒……像小鹿那樣跳躍著……”他呼吸著,鼻翼一鼓一鼓的,鼻孔張得溜圓。
陽光從東邊斜射進森林里,風吹林梢,光線搖曳,光斑隨之在林間躍動。
“我想我娘了,但不曉得她現(xiàn)在在哪里,也不知她是不是還活著。”
“不要擔心,他們好多人在一起,還帶了槍,他們只是迷了路,暫時找不到我們?!?/p>
“我本以為一打完仗就可以見到她了?!?/p>
我想把他的思緒引開,便指著不遠處一棵很老的樹故作驚喜地大聲說:“快看,那一樹春梅開得多美!”
那棵春梅長在一處蒼巖邊,枝干虬曲,粉紅色的花開滿枝頭,如一片落霞。他跑過去,折了一枝遞給我。
我動作有些夸張地接過來,伸開胳膊,對著一束似乎一夜間已變得柔和、有了初春味道和顏色的陽光,端詳了一陣——那枝花的確被那束陽光賦予了異彩,已非世間物,煥發(fā)出了熠熠光芒——然后才拿到鼻子跟前,細細地嗅了嗅,對他說:“有一股幽香,我還是第一次看見這么大一樹梅呢,這也是我今年看見的第一樹花?!?/p>
“這棵樹可能有兩三百年了,一年一年,獨自開放。即使無一人看見,無一人欣賞,它也不管,只管開放,你看,它多特別!”
“花就是這樣,人,其實也差不多?!?/p>
“是啊,我覺得你就像這樹梅花。仙女都不如你漂亮,可就是沒有神仙曉得?!?/p>
“我要神仙曉得做什么?世界上最悲慘的女人就是仙女了,我可不去做?!?/p>
“為什么?”
“你見過仙女?”
他搖搖頭。
“就是嘛,見都沒人見得到,做仙女干什么!”
他從梅樹枝頭上折下一小枝,遞給我,我接過來,插在鬢角上,那三朵梅花像剛在我的鬢角開放。
他朝我身邊的空氣嗅了嗅,張大嘴呼吸了一口,自語般地說:“我聞到了你身上梅花的幽香?!?/p>
“你不是折了一枝送我嗎?”
“是從你身體里散發(fā)出來的。你身體里一定有個大花園,有很多花,不時就會開一樹?!?/p>
他總是這樣神神道道的,我沒有回他的話。
林景芳
世上沒有比逃亡更長的路了。
那是我們重新踏上長路的第七天?,?也許是第八天,夜里,不知何處來的狼群如令人恐懼的幻影,緊緊地盯上了我們這支小小的遠征隊。在南方很少見到群狼,雖然林莽遮掩,不清楚究竟有多少只,但可以肯定,那是一群叢林狼。
在這漫長的逃亡路上,我們本就顯得弱小,狼群的嗥叫使這種感覺更加明顯。我們感覺自己隨時都會被一片林莽淹沒,會被這些狼襲擊、撕扯。
圣上握緊了身邊的長刀,說:“世間的狼怕是都聚集到這里來了?!?/p>
它們是吃了前次戰(zhàn)斗后沒人掩埋的死尸,熟悉了人肉的味道,然后尋著殘留在我們身上的血腥味跟蹤而來的。它們在叢林里突奔,嗥叫,相互撕咬,帶著一股股腥臊之氣。
“怎么辦?”有人問圣上。
“點燃火把往前走!”圣上說完,因為怕槍聲把狼群引來,他只是把手中的長刀用力地揮舞了幾下。
刀的寒光劃破了森林的寂靜,使人與狼之間的緊張氣氛松弛了一點。
圣上讓我不要稱他圣上,但我必須這么稱呼。作為女人,我明白,他對我的情感非同一般。但他表現(xiàn)在眾人面前的,卻只是長輩對晚輩的關愛,但我能分辨出那關愛中隱藏的深情。
在新唐,他的地位是至高無上的。只有他能與神相通,能獲得神的旨意并轉達給我們;戰(zhàn)斗中繳獲、搜羅來的珍寶財物要獻給他,由他處置;甚至俘虜、抓獲的,凡有點姿色的女人也要他過目,有他中意的,都要先陪他過夜。他感覺好的,會陪他很長時間;感覺不好的,過一夜或幾夜就會賜予其他男人。我被俘獲回來后,他盯著我——他的眼目里有慈愛之光,但更多的是能看透五臟六腑,甚至看透我靈魂、看透我前世今生的銳利光芒。我記得我當時哆嗦了一下。但他身上又有一股特別的魅力,那就是當你看他第三眼的時候,就會動心,就會愛上他。說得直白點,就是能輕易勾起一個女人內心深處的欲望——與他云雨,為他生育。后來我知道,很多女人都有這感覺。但他沒有讓我陪他過夜,好像我是一個老丑婦人。但所有人都說,論姿色和才情,我是唯一能跟古雪夫人相提并論的,但他卻沒有臨幸我。這讓所有人都很驚訝。
他嫌棄我也就罷了,但他也沒有把我賞賜給太子——我是太子俘獲回來的,按他定下的規(guī)矩,應該優(yōu)先賞賜給將我俘獲之人。自從太子妃逝去后,太子一直孤身未娶,把我賜給他在情理之中。更要命的是,太子本就對我一見鐘情。這害得已近中年、本可輕易擁有我的堂堂太子殿下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一面假裝不知道圣上對我有意,一面想方設法討我歡心,按愛一個女人的方式來苦苦追求我。這讓他很累,也很絕望。
在太子殿下追求我的時候,圣上又當眾下了旨意,說他年紀大了,要我隨時隨地跟著他,照顧他。這讓太子殿下一時不知道自己的父皇究竟是什么意思了,在我面前總是瞻前顧后、畏手畏腳,滿腔愛意,卻怎么也施展不開。
圣上雖然年事已高,但看上去除了容顏是個老人,其他方面仍跟小伙子一樣。在云雨之歡上,更是了得。后來我曉得,凡被他臨幸過的女人,對此無不留戀,念念不忘,成為自己一生最愿追憶的美妙經(jīng)歷。這可能也是我愿意緊隨他的原因。太子對此痛苦萬分。當然,我的所作所為,也讓臣民側目,但他們也只能側目而已,誰也不敢說什么。
但我是愛太子殿下的,我也被他的愛深深打動,以至有了愧疚之意,這使我承受的煎熬一點也不比他少。
潰散的狼群重又跟了上來,和我們保持著四五丈遠的距離。它們嗥叫著,讓人感覺更加恐怖。
我覺得每一聲狼嗥都在撕扯我,我身心顫抖,雙腿發(fā)軟,越來越不聽使喚,只得像個膽小的小女孩,不管不顧地拉著圣上的衣襟。
太子帶著最壯實的小伙子護衛(wèi)在隊伍后面,他們一只手揮舞著火把,另一只手緊握著長刀。
狼群不敢靠近,也不離開,一直緊隨在后。它們跟得越久,就越饑餓;越饑餓,就越兇殘;越兇殘,情勢就越險惡。
一到晚上,我們就得準備更多的柴火,燒成一圈,人在圈內才敢入睡。
太子持刀坐在火堆邊,一邊扎著白天用以驅狼的柏皮火把,一邊睜著警惕的雙眼,用一只眼睛盯著狼群的動向,用另一只眼睛溫柔地看著我躺下的地方。狼群現(xiàn)在已習慣火,已敢在火堆邊徘徊了。只要那火不燒到它們身上,它們就不會退縮;即使火燎到了身上的毛,它們依然會往上撲,所以火勢不能弱,一弱,它們就會乘虛奔突而入,所以,太子還得不斷往火堆里面添加柴火。
男人們都得在晚上輪流值夜,以防篝火熄滅,今晚下半夜剛好輪到太子。我曉得,即使不值夜,他也經(jīng)常失眠。不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他的心時刻在我這里;不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他的目光和心時刻在我這里。他沒有想到,他充滿愛意地把我俘虜回來,卻給自己帶回了如此多的痛苦,以致最終讓他走上了萬劫不復之路。
我當然也因為他而睡意全無。
火光映照著一張張滿是污漬的熟睡的臉。
白天緊張的行程使人勞累。他們擠在篝火邊,睡得酣暢淋漓,女人和孩子仍然睡在中間,男人抱著槍和長刀圍著他們躺著。他們的呼嚕聲此起彼伏,應和著餓狼的嗥叫。張王氏的孩子已習慣了這種緊張的氣氛,習慣了夜晚,習慣了火,習慣了狼嗥,他含著母親的乳頭,不哭不叫,乖乖地睡在母親懷里,狼嗥已成了他的催眠曲。
我望了一眼圣上的行宮——?一頂帆布帳篷,深情地看了太子一眼,很快就睡著了。
我夢見圣上坐在龍椅上,龍袍鮮艷,神情莊嚴。我和太子分居他下首兩側。四周都是火焰,火焰是剛開放的映山紅的顏色,搖曳不定。圣上自居水中卻不染火星?;鹬丝局液吞樱瑹袅斯谖覀兩砩系囊屡?。我沒有夢見自己和他倆是怎樣進入火焰中的。一入夢境,我和太子就被火焰困住了。我們并沒有因身處火中而害怕,因為我們知道,那火雖燒盡了塵世的衣袍,卻是液態(tài)的,像溫熱的流水,不會傷害我們的身體,只會令人感到安全、舒適,如母親子宮里的羊水。
我和太子赤裸著身體,像孕育中的雙胞胎,蜷曲著,我的腳對著他的臉,他的臉對著我的腳,如一幅陰陽太極圖。起初,我們很安靜,然后,彼此都不安分起來。我和太子目光對視了一瞬,然后都害羞地回過頭去避開了。我們的肉體光滑、鮮嫩,裹著一層黏液。我們不好意思去看彼此的身體,卻又難抑去看的欲望。
我看著他的身體,我看見他嬰兒般粉嫩的皮膚漸漸變得蒼老,化成了圣上的——他的確是蒼老的,但有一種東西——應該是愛——卻依然年輕。他的身體雖然蒼老,但一點也不丑陋,我看到,在火光的映照下,從他脖頸上的血管里,還隱隱可見他擁有的愛與欲望——那正是生命的活力??!
——那個時候,那一切,的確太像一個夢了。
夢境中沒有戰(zhàn)爭,沒有逃亡,沒有荊棘滿途,也沒有狼嗥——人世間的險惡沒有浸入一丁點。
溫暖的火光籠罩著我們,世界和平、安寧。
醒來后,想起夢境,我滿含深情地望了太子一眼,情不自禁地想站起來,靠近他,緊挨著他坐下。
這時,下起了雪。雪如白色櫻花一樣從空中飄落,先是零零星星地落在我們身上,隨即融化。我伸出舌尖,接住一朵,舌尖有一點輕微的寒意,緩緩滲開,直抵心尖,讓我的身體微微一顫。那粒雪帶有一股淡淡的,盛開在天堂里的梅花、迎春和桂花混合而成的香氣,讓我越來越深地沉迷到那種奇妙的感覺里。
我一次次伸出舌頭,想接住更多的雪。
我的眼睛只能看見自己的舌尖,火光照得它透明、鮮紅,像一瓣玫瑰。
雪花愈來愈密,我舌尖接到的雪花也愈來愈多。雪花對舌尖的輕觸讓我的心尖一陣陣戰(zhàn)栗。
太子看著我寬厚地笑了。我卻一下子害羞起來,趕緊縮回舌頭,閉上嘴,背過身去,但馬上又被無形的力所控制,轉過身,深情地面向他。
舌尖在嘴里又涼又麻。我覺得自己似乎還在夢里——夢里的火愈來愈熱,炙烤著我。
太子的目光讓我感動,使我忍不住站起身來。
我像女妖一樣飄到了他身后,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越過其他熟睡的人到他身后去的。我絲毫沒有驚動他們,甚至覺得連圣上也沒有被驚動。
狼嗥聲把這林莽之夜襯托得格外安靜,安靜得讓人感到陰森。在睡夢中我感到安全,安全到可以有那么復雜、美好的夢境。不想醒來后,除了他,就我一人醒著,我不禁有些害怕。我想他可能跟我一樣,只不過他作為男人,要硬撐出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
現(xiàn)在,我站在他身后了,只要挨近他,我就能面對人世的一切恐懼。在那個時刻,我分明感覺到,我是多么愛這個出生入死一臉滄桑的男人?。?/p>
我看著他被火光映照得微紅的臉龐,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燃燒的篝火,默默地挨著他坐下來。
他停了手里的活兒,看看坐在身邊的我,愣了一下,然后問:“小姑娘,怎么不睡覺呢?”
我挨他坐得近了些?!拔覄偛抛隽藗€夢,驚醒了,睡不著了,就想過來跟你說說?!?/p>
“應該是個美夢吧?!?/p>
“不是太美,我夢到火在燒我們?!?/p>
他看著那火,又看了看在火堆外奔突的狼群,說:“火本來就在燒我們,至少每天都在燒著我。”
我聽后認真地說:“其實每天也在燒著我?!闭f完這句話,我不管不顧地抓住了他的右手。
我為自己能走出這一步深感自豪——一個大膽而又無所顧忌的女人,在篝火的照耀下,在長旅者疲憊的鼾聲和餓狼凄厲的嗥叫聲中,摟住了一個男人的脖子,吻了吻他胡子里的嘴唇。然后,我把他引到柴堆后面,在他面前,展露了自己雖不貞潔但風情四溢、青春靚麗的身體。
那是帶著寒意的初春的夜晚,即使世間所有的狼都在嗥叫,都在磨著嗜血的牙,也改變不了絲毫——
季節(jié)堅不可摧,沒有什么災難和兇險的環(huán)境可以改變偉大的季節(jié),就像??菔癄€也不能改變人間的愛情。
我一絲不掛地站在他面前,像是在自己的閨房里。
我感到他有些畏懼。我想,他不是畏懼于愛情,而是畏懼于自己的傷痕,畏懼于另一種無形的力量。他說出了一句很無力的話:“景芳,不要這樣?!钡斘倚纳^望的時候,他卻把手里還沒有捆扎好的柏皮火把放了下來,把自己的袍子脫掉,扔在了地上。而我,則像附生植物,乘勢把根須緊緊地吸附在了他強健有力的身體上。
在那個時刻,他的身體搖晃了幾下,但隨即挺直了。我聽見他身體里發(fā)出了一聲轟然巨響,那巨響是從遙遠之地發(fā)出來的,引起了海嘯、山崩和地裂。隨之,他淚水縱橫——那是實實在在的生命的熱淚。
整個世界都小心翼翼地把我們捧在手心里。
天地間的萬物都在靜聽我們的喘息,那粗重的喘息聲頓時淹沒了世上其他一切聲響,包括掠過森林的風聲,群狼的嗥叫,人們的鼾聲,火焰升騰的聲音……
當狼嗥聲重新回蕩在森林里,當所有的聲音重新響起,他已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我則像一個英姿颯爽的騎手,大張著嘴,大張著修長的雙腿,一副英勇無敵的樣子。
你看,那個時刻,有恐怖,也有歡愉;有死亡,也有孕育。人世,顯得多么圓滿?。?/p>
朱征遠
我們在路上走著,而神像還是那么輕,按皇上的說法,只有神像變得沉重起來,我們才能停下,才算找到了新的家園,才能在那里開荒墾地,繁衍生息,創(chuàng)建新唐的新基業(yè)。如果神像一直那樣輕,我們就會一直走下去,直至死,直至新生。
路越來越長,而娥兒卻覺得跟我們在一起的日子越來越短。如果注意看,就能看出她的腰身變胖了。我聽到有婦人說,她懷上誰的孩子了,都快顯懷了。作為公主,看重臉面,一旦真的顯懷,不能再遮人眼目的時候,她就有可能逃跑。
隨著春天悄然來臨,春色浸染大地,厚重的衣袍已不能再穿,單薄的衣衫要遮住什么就越來越難。我知道,她如果逃離我們,一個人在世間活著,那不等于是死了嗎?但她又必須躲到某個地方去,把孩子生下來。但真那樣做了,孩子跟著她也是活受罪啊。她成天被這個事折磨,恍兮惚兮的,神思都散了。
我已經(jīng)想好了,她如果離開隊伍,我不會跟其他人說,但我會跟隨她。
我和她并無血緣關系,但似乎是在共用一顆心,誰心里有了什么事,彼此都曉得。
兩個月前,我就感覺到了她的憂心忡忡,我就問她:“娥兒,你有啥心事???看你整天不高興的樣子?!彼f:“你一個小伙子,管我這個大姑娘的心事做什么?”她這么一說,我就不好再問什么了。過了幾天,我們歇下來扎營過夜,每到這個時候,她就會挑一棵大樹,爬上去歇息。我發(fā)現(xiàn),她往樹上爬時,不再像猴子那般敏捷,而是顯得有些笨拙了。爬上樹后,她也不像之前那樣趕緊搭個窩,而是騎在一根枝丫間,很快睡著了,直到夜色將她吞沒,她都沒有動一下。晚上吃飯的時候,她也沒有從樹上溜下來,害得我老往那棵樹上望,最后,我挑了一塊烤肉,打了一竹筒熱水,決定給她送上去。但我沒有想到的是,我最先聽到的,卻是她的抽泣聲。
我騎跨在另一根枝丫上,直到她不哭了才小聲問道:“娥兒,你怎么啦?”
娥兒一聽我的聲音忙抬起手臂拭淚,然后裝作啥事沒有地說:“沒啥,就是想我爹了?!?/p>
“不要想了,就是想,也沒有辦法讓一個戰(zhàn)死的人復活,要見,只有在夢里。你曉得的,每家每戶都有人死去,好多家都死絕了,還有好幾家只余下一兩口人了?;噬险f過,活著,就要好好活,千萬不能為亡者傷了身體,那樣,亡者的魂也會不安的;亡者希望的,莫過于活著的人都能好好活著?!蔽乙贿叞参克?,一邊爬到她身邊的一根枝丫上,把烤肉和水遞給她。
她接過了,卻沒有吃,也沒有喝。
在這樣的時刻,因為沒人關注她,她正覺著冷清、孤獨,希望有人能跟她說點什么,所以聽了我的話,她得到了安慰,淚也更多地涌了出來。她哽咽著,脫口而出:“我其實不是想我爹,我是想到陰間去見他……那個遭天殺遭雷劈遭水淹的,不曉得死到哪里去了……”
她說不下去了,只是更傷心地抽泣著。我坐到她那根枝丫上,拉住了她的手。樹下的火光照射上來,她臉上的淚水在閃光。我真心地對她說:“娥兒,我不曉得你說的那個人是哪個,有啥事,你信我,就告訴我,我一定幫你!”
“你幫不了的,這事……誰也……幫不了……”她哭得更傷心了。
“你說出來,我聽聽再說,哭有啥用?”
“你……你真沒看……出來?我……我……懷了人家的孩……孩子,可那個……遭天殺的卻……卻沒有來……我再……再也沒……沒有見過他……我……我懷了……孩子卻不能跟人說……我……我哪還……有臉活……在人世上啊……”
雖然之前有所聽聞,也猜測過,可一旦證實,我還是暗自一驚,心隨之一陣刺痛,像有人用刀把我的心尖尖削去了,痛得我差點從樹上摔下去,但我還是盡力安慰她:“我看你跟原來還是一個樣子的,也沒有其他人看出來,不然,他們會說東說西的。”我盡量用平常的口氣說完,然后小心地問道:“你說,那人是誰?他去了哪里呢?難道他不是這路上的人嗎?”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甩落幾行淚雨,有兩滴飛到了我的臉上,開始還是溫熱的,很快就變涼了。那兩滴淚化作兩把利刃,雙雙扎在了我的心上,使我忍不住痛苦地低聲呻吟了一聲,我趕緊干咳兩聲,想掩飾過去,但她還是聽出來了。她抹了一把淚,輕聲問道:“你怎么了?”
“沒怎么。”
“那你呻喚什么?”
“沒事,手上扎了一根刺,剛才碰到了?!?/p>
“等會兒我?guī)湍闾舫鰜?。?/p>
“不用的,我自己能挑。”我把腹腔深處的一口氣吐出來,忍住將要奪眶而出的眼淚,小心問道,“那……你說,那個人在哪里呢?”
“我也不知道。那時的新唐軍有好幾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是哪支隊伍里的,我當時沒有注意?!?/p>
“你?”我覺得不可思議,“你覺得他還活著嗎?”
“我不知道?!?/p>
“你連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還天天爬到那么高的樹上去望,你望什么呢?”
“只要還沒確定他已離開人世,我就要望他,我就可能望見他?!?/p>
“這么說來,你非常愛他?”
“那是自然,正是因為愛他,我們才……在一起了,我相信,他也如我愛他那般愛我?!?/p>
“你們認識很久了嗎?”
“也許。他見過我,然后堵在了那個路口。但我之前從沒見過他,連他的影子都沒見過?!?/p>
“可你說你愛他。”
“是的,我愛他,這可能就是一見鐘情吧,就一眼,卻好像之前生生世世都在相愛,不知道怎么會有那么奇妙的感覺……”她好像又回到了那種感覺里,好久不語。
有一種痛猛然深入我的骨髓。
她低聲說:“那種愛太令人悲傷了,我這一生,要么因它而獲新生,要么就因它被毀掉。”
“那么,你屬于前者?”我小心問道。
“我既因它而獲新生,也因它而被毀滅?!?/p>
我能聽出她聲音里的絕望。我心如刀割,疼得我喘不上氣來。我用拳頭頂著胸口,過了好半天才指著她的肚子小心地問:“我能不能……就說……她……是我的?”
她抬起淚臉,看著我。
我看到天上的月光和地上的火光透過枝葉淡淡地抹在她的臉上。月光沉靜,火光閃爍,使她的面容看上去格外生動、好看。
她把頭撞進我的懷里,像孩子一樣,哭得更響,幾近于號啕,她的淚水很快就把我的衣襟濡濕透了。
我用手撫拍著她的脊背,溫柔地說:“別哭了,我們就這樣說定了?!?/p>
“我主要是覺得……讓你跟我一起丟臉了?!?/p>
“你做母親,我做父親有什么丟臉的?”
“可我……還是個姑娘,沒有成親,懷了孩子,多丟臉!你還這么小,怎能……讓你……憑空背了這個名聲?”
“這沒什么,我樂意的。”
“你如果長大了,我真想跟你?!彼蝗徽f。
我愣了一下,急了:“我已經(jīng)長大了??!”
她聽了,沒有說話,卻破涕為笑,她所有的憂慮和感傷似乎都被那笑給帶走了。
我長舒了一口氣,把她抱在懷里,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我的歡喜,成了……”
李娥兒
我們在叢林里艱難行進。雖然有神靈在冥冥之中指引,我們依然漫無目的。
長路使人變老。我有些心疼起他來。朱征遠在男人中看上去最是年少,但大多數(shù)時候,他扛的獵物最多,卻只要睡一覺,第二天早上起來后又滿血復活,有了用不完的氣力。也許那的確是愛情給予他的力量。在這幾個人中,只有他對前路滿懷信心。在他心中,愛就是他心中的故鄉(xiāng)。生命的意義往往只能在愛中彰顯。
我已有三天沒有記起那個人了。那天猛然間又想起他,心中依然和之前一樣難過,覺得有萬支利箭正穿透我的心。沒經(jīng)歷過刻骨銘心的愛的人,不會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痛。我當時感到眼前的一切都劇烈搖晃起來,然后天旋地轉。我想扶住一棵樹,但已來不及,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我先是聽到了自己的一聲悲吟,然后聽到了自己倒地的聲音。我想暈死過去,但我卻依然清醒。
朱征遠幾乎是撲過來的,他本想在我即將倒地的那個瞬間扶住我,但他慢了半步。他把我抱在懷里,先是溫柔地叫我的名字,然后大聲呼喊著:“娥兒!娥兒!”人們也圍攏了過來。
我有一會兒才看清了大家的臉,但那些臉很快就旋轉起來,我想答應,卻無能為力。
我知道我在流淚。我并不想哭,但我沒有辦法止住淚水。世界旋轉著,變成了無聲的,顯得異常安靜。
“她可能太累了?!本胺颊f。
另一個人已在地上鋪了樹葉和獸皮,讓朱征遠把我放在上面,皇祖父說:“讓她歇一會兒就會好起來的。”
但朱征遠依然把我抱在懷里。
因為我,隊伍只能停下來,有些人一靠上大樹,很快就睡著了。新鮮的陽光照在森林上面,透進森林里的光束五彩繽紛,不停地有鳥兒從光束里飛過,留下一串鳥鳴。
朱征遠抱著我,輕輕撫拍著我的背,如撫拍嬰兒。他的愛讓我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并非孤獨無依,我放心地睡著了。
然后,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了他,他提著長刀,渾身流著血,面帶微笑地向我走來。他的背后是廣闊的原野。他腳下的路開滿了各種野花。他踏著野花而來。更遠處,站著朱征遠。
朱征遠站在一座翠綠的山岡上,他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像。頭上是霞光閃耀的蔚藍色天空。天空下站著另一個我。我因為身在遠處而顯得很小,小得只是一個黑點。但我確定那就是我。我有些奇怪怎么還有另一個自己。我在等待他向我走來,另一個自己卻在承受著朱征遠對我的眺望。我能感受到,朱征遠是那么深情,我也是含情脈脈的,難掩內心潮水一樣涌動的情欲。朱征遠走過來了,緊緊地擁抱著我。我驚異地看著他倆,不知道是該跟朱征遠走還是跟他走。我覺得他們都是我深愛的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源自生命深處的渴望;但又覺得按祖輩所遵循的自古就有的倫理,我那么做肯定是不被先人所容許的。我感到有些慌亂,然后有些絕望,以至我突然想死,想以死來了結這一切,但我又不知道該死在誰的懷里……
他已慢慢走近,身上桂花的香氣已能聞到。我驚恐地看著他。我看見他的臉上蒙著一張火紙,渾身傷痕累累,血一邊凝結,一邊滴滴答答地往下滴落。
“你!你??!”我掙脫了朱征遠的懷抱,向他跑去??晌医咏涣怂腋g總有那么一點距離,我大聲地哭喊起來,在心里祈求:神啊,你讓我離他近點吧!朱征遠驚愕地看著我們。但他只看了我?guī)籽郏筒还懿活櫟貜街背硪粋€方向走了。他走過的地方,野花盛開,其中野菊花尤其多,開得尤其恣肆、好看。
我奔跑著,想追上他。我想知道他怎么成了那個樣子。他身上的每一道傷口都像是我自己身上的,他淌下的每一滴血都像是從我心里流出的。可我依然離他一步之遙。我踩踏壞了腳下的野花,一次又一次地撲倒在地時,又壓壞了好多。
我哭喊著,聲音都嘶啞了。
最后,我累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起血來。我再也爬不起來了。吐完血后,我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透明,從我身體的一側可以看見另一側的花朵在搖擺。
我抬起干澀的雙眼,環(huán)顧四野,我沒有看見他,桂花的香氣也消失了;也沒有看見朱征遠。他們都已走遠,不見了蹤影。
原本美麗的大地一片荒涼,野花凋謝,飛鳥無蹤,只見礫石衰草一直連著暮云殘陽。
遙遠的地方傳來悲傷的哭泣聲。最后,那哭泣聲也消失了。難道世界……死了嗎?我想。
朱征遠一定是感覺到了我在夢境里的境遇,他撫拍著我的脊背,把我抱得更緊。
我驚醒了過來。醒后覺知是夢,終于放心,不禁長吁了一口氣。我的臉上滿是虛汗,嘴里在咕噥著什么。朱征遠眼里滿是憐愛,為我輕拭著汗水。
“你是怎么了?”
“沒怎么,就是有點累,有點困?!蔽夜首鬏p松。
“是不是覺得冷?”
“這么熱的天,怎么會冷呢?”
“可你在發(fā)抖。”
“那是做的夢讓人發(fā)抖,現(xiàn)在醒過來就沒事了?!?/p>
他一聽,又把我更緊地抱在了懷里。
“你把我抱得這么緊,我都沒法呼吸了?!?/p>
他放松了手臂,說:“肯定是噩夢?!?/p>
“也不完全是?!?/p>
他的懷抱使我的身體很快暖和起來。但我想脫離開他的懷抱。我非常脆弱,像剛剛萌發(fā)的胚芽,還不能承受任何風雨和霜寒。那個闖入我腦子里的夢使我的心靈和肉體都受到了傷害。我隱隱地對遙遠而渺茫的未來有了不祥的預感。我蠕動了一下身體,像要對無可逃避的未來進行抗議。我深情地看了一眼朱征遠,堅定地說:“這是我自己的事,是我和那個人的事,我已把一切都給了那個人,怎么能讓你平白地來承擔呢?”
“我要等他找來,他會找來的。因為我們畢竟留下了腳印,那些腳印會被塵土掩蓋,會被雨水沖刷,以至敵人看不見,但在愛人的眼里,那些腳印會發(fā)光,他如果愛我,就一定認得,就一定會沿著那些蹤跡來找到我。”
李方吾
我竟扛了一頭熊回來,那熊至少也有兩百多斤重,而我竟然把它扛回來了。獵熊歸來后,我的心情似乎舒展了許多,臉上有一種男人逞強后忍不住的得意的微笑。
我脊背和手臂上的傷都還沒有好,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用一只手殺了那頭熊的。我像是喝醉了,記不住當時的任何細節(jié)。
景芳過來看了我的傷情,心疼地說:“昨晚換好的藥都沒有了,傷口又崩裂了!還有這些被熊抓的新傷……”
“沒事?!?/p>
“怎么會沒事啊?我得再去搗些草藥,給你敷上?!彼f完快步走開,采藥去了。
我要趁熊還沒有僵硬,把熊皮剝掉。另外兩個人也來幫忙,刀刃游走在皮肉之間,皮肉分離時的滋滋聲即使在清晨的鳥鳴聲中也能聽見。剝好了皮,我走到景芳和父皇面前,指著那張攤開的熊皮說:“父皇,這熊皮就歸您了,有了它,您在夜里睡覺時就不會冷了?!?/p>
父皇很高興,說:“剩下的活兒讓他們去做吧,你去歇一會兒。”
我的身材比父皇還要高大敦實,躺下去后,我疲憊地伸展了幾下身子,覺得身子似乎變得更長了。
清晨的森林很美,朝陽的光芒斜著從林子的縫隙里漏進來,使四處都變得暖融融的。數(shù)不清的鳥兒在林子里飛來飛去,爭著鳴叫,像在爭著講述自己昨夜的美夢??諝庵杏袧庥舻陌貥涞南銡?,呼吸著,使人如飲美酒般沉醉。這樣的清晨使每個人都容光煥發(fā)。這樣的清晨,我怎么也睡不著。
景芳搗好藥,披著一身晨光走過來,給我的傷口重新敷上藥。她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沒有和她說一句話。敷完藥,她又坐回父皇身邊去了。
熊肉已烤在火上,肉香彌漫開來。沒過多久,有人就把烤熟的肉塊先傳遞給了老人和小孩。然后,所有人都開始吃起熊肉來。
我看著景芳很文雅地吃著熊肉,覺得她從來沒有把自己的肚子填飽過。她只吃了一小塊就站起來,去挑了一大塊熊肉,在火上烤著。我知道,她是為我烤的,她以為我睡著了,要把肉烤熟等我醒來吃。
文齋公吃完,去溪水邊洗了手,漱了口,接著把神像立好,供奉了一塊熊肉,然后跪拜,祈求神靈保佑我們接下來的征程平安、順利。
填飽肚子后,女人們開始收拾日常物件,男人則背起重物,準備出發(fā)。文齋公把火用水澆滅,然后把灰燼和柴頭掩埋?——?這件事每次都是他做,只有這樣,他才放心。做完這件事,他就帶著大家出發(fā)了。
好像所有人都把我忘掉了,只有她記得這棵樹下還躺著一個人。她拿著那塊烤熟的熊肉走過來叫醒我,她蹲到我跟前時,我裹著狼皮,假裝睡得正香,使她好幾次伸出手想推醒我都不忍心。我身上還有熊的臭氣。她看了我一會兒,露出真的欠了我很貴重的東西卻已不能歸還的愧疚表情。
我的心情突然變得煩亂起來。
我臉上有昨夜被荊棘剮蹭和與熊搏斗留下的傷痕,她伸出手來,想要撫摸,但手卻在離那傷痕很近的地方停住了。她隔著狼皮推了推我,我仍假裝沒一點反應,并假裝打著呼嚕。她又用力推,我翻了一下身,仍裝作沒睡醒。她只好用雙手來搖我,我這才假裝醒過來了。她說:“他們已經(jīng)走了??炱饋?,走……”我聽見她的聲音是顫抖的。
她的話還沒說完,我猛地抱緊了她,她身上有熊肉的味兒,還有另一種只有她才有的甜美的味道。我把她抱得那么緊,以至她說不出話來,我當時想說很多話,卻不知該怎么說,只覺得自己的眼淚像河水一樣馬上就要沖開堤壩——好像只有眼淚才是我當時唯一的話語。但我很快就把堤壩重新筑牢了,沒有讓一滴眼淚流出來。
我聽見自己說:“我……我……”再沒有說出半個字。她的淚滴落在我臉上,由溫熱很快變得冰涼。
我松開了她,她胡亂地抹了下臉上的淚水,站起身,抱著自己的東西,慌亂地抓起長刀,說了聲:“趕緊走!”
我翻身爬起,把自己的東西往肩上一搭,邁開腳步,越過她,大步朝前走去。她小跑著,顯然想跟上我。
剛才的情景宛如一個短暫的夢。
她跟不上我,她叫著我的名字,叫我慢點,但我的步子反而邁得更大了。她已落后了我好幾丈遠。
春日被一團厚重的云遮住了,森林變得黑黝黝的,我不禁有些害怕,覺得整個森林都變得恐怖起來,變成了一只綠色的怪獸,牢牢地控制了我。我出生入死,殺敵無數(shù),從不畏懼,沒想竟對這片森林產生了懼怕之心,這是從未有過的。她肯定也突然有了這種感覺,因為她又在喊我等等她——聲音里帶著乞求的味道。我只好停住了腳步,但她一走近,我又往前走去。
好在沒過多久我就看見了他們,我獲救似的跑上去,跑到了他們中間,那種恐懼感才慢慢減弱。她也跟了上來,緊跟在至高無上的父皇的身后。
我越過所有人,走到了最前面,帶著要發(fā)泄的怨恨,揮舞著長刀,砍開荊棘,替他們開路。
我一邊砍殺那些雜樹、荊棘、茅草、藤蔓,一邊像個潑婦似的在心里嘀咕著:“這些破樹,這些爛草,這個破森林,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你砍光。就是狼把我咬傷了,也不能阻止我砍光你們。一切阻擋我前行的東西,我都得砍掉!”
發(fā)泄了一會兒,昨夜的情景慢慢變得清晰起來——
我記得,我在那株樹下再也坐不住了。那里的一切都使我傷心。我承受不住那些火光,我的心無法平靜,甚至后來眼淚想流都流不出來了。我在那棵樹下就那樣坐著,我聽到了樹根吸取的水分往樹干、枝葉上流動的聲音,像河流一樣。我身體里好像有一種東西要爆炸,要把自己炸得粉碎。我必須離開,不為人知地走到遠離他們的森林里去。
夜空其實是碧藍的,但在有火光的地方,這種藍變淡了。月亮像被放在了藍色的海水里。
沒有什么能夠阻止我在森林中穿行。我在森林里奔跑著,不知道究竟是被絕望的愛還是被別的什么東西驅趕著。
在我漫無目的地狂奔時,那頭熊正在安靜地走夜路。我的突然出現(xiàn)使它變得惱怒,它吼叫了一聲,隨即站立起來,看上去至少有九尺高。緊接著撲向我的是一股很濃烈的腥風。我本能地往旁邊一閃,它撲空了,只聽見一陣樹木被它撲倒折斷的聲音。我逃向一邊,剛才一用力,背上的傷口掙裂了,劇烈的疼痛使我咧開了嘴。它回過頭,追了上來。就在那一刻,我覺得,追我的不是熊,而是……父皇。我猛然立住,靠在一根枯樹干上,將手中的長刀向它猛地刺去。我刺中了它的頭,它狂怒起來,吼叫著,熊掌兇狠地向我揮打過來,樹木在黑夜中被它打斷。我手臂上的傷口也掙開了,但我心中卻有了一股難言的快意,嘴里不知怎地喊叫道:“殺死你個老不死的,殺死你個老不死的!”我靈敏地躲閃著熊的進攻,并在躲閃中伺機攻擊它。我因為發(fā)泄的快活而發(fā)出了聲聲尖嘯。它慢慢倒了下去,它的喘息聲已傳達出死亡的氣息。我走上去,輕輕地叫了一聲“父皇”。它一動不動,已沒有任何聲息。我又叫了一聲“父皇”,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過了好一陣子,我上去摸了摸它,確定我殺的是頭熊。
那時森林很靜,像在為它的死亡默哀。
追憶至此,我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人。父皇扛著神像,仍矯健地向前走著。她緊跟在父皇身后,貌美如花。父皇安然無恙,我長舒了一口氣,心中的罪惡感總算減輕了一些。
第三部?水
李娥兒
終于有人聞到了穿過森林隱約飄來的鄉(xiāng)土氣息。那種氣息是我們十分敏感的,就像敏感自己家族的血脈一樣。然后,越來越多的人聞到了。人們因為這種氣息而騷動起來。
皇祖父自然也感知到了。他說他肩上的神像正變得越來越沉。他轉過身,把變沉的神像從肩膀上取下來,立起,如擎一桿大旗一般,掩飾著臉上的喜悅,高興地對大家說:“可能,我們快要停下來了!”
大家聽了,望著他,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就那么靜默了好一陣子——異常安靜,連樹葉飄落下來的聲音都能聽到,連泥土里的水順著樹干流向每一片葉子、每一個果實的聲音都能聽到。然后,大家都像約好了似的齊聲大哭起來。
我蜷縮在一棵野核桃樹的樹杈上,核桃滿樹,呈青白色。我裹著那塊已有五個破洞的印花被單。最近我的腰身變得更粗了,我想用床單遮掩住。羞恥籠罩著我,使我不知所措。
我不好意思與他們?yōu)槲?,我想離開。我一直有這樣一個想法——自己找個地方,搭一間窩棚,開二畝荒地,生下自己的孩子,把他養(yǎng)大,然后讓他出去找自己的祖先和親人。我自己守在那里,孤獨終老。
有好幾次,我逃離的腳步都邁開了,但每次都有一種神奇的力量把我拉回來。每當那個時刻,我就知道生命中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在阻礙我去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
我的整個生命都曾屬于他、屬于愛,最后卻被愛放逐,讓生命連一個停泊的地方都沒有了。
我現(xiàn)在連他是否還記得我都不知道了,連他是否還記得桂花林里的一切都不敢確認了。但他肯定不知道自己會留下孩子,不知道自己將為人父,也肯定不知道我在困苦、窘迫、羞恥中對他的深深思念……
我希望這一切只是一個夢?,那一切也的確與夢相似。但它不是夢,不是!這么長時間過去后,我都不能確定那究竟是不是夢。這讓我更加傷心,難過。
從他那把鑌鐵寶劍我可以確認,他是一名新唐戰(zhàn)士。我知道,有不少新唐將士因為受傷或來不及撤退被遺棄在了路上。他也許就是其中一個。如果他得以幸存,就一定會沿著我們走過的路尋覓而來。因為要防止官兵追殺,我們在焦家?guī)X伏擊了官兵之后,皇祖父就在死人溝擺了迷魂陣,多方布設逃跑路線,讓官兵難以判斷我們究竟是沿著哪個方向逃跑的,其中向南、向東、向西和向西南方向的路線痕跡更為明顯,以誘使官兵向那些方向追擊。而我們真正的逃跑路線是向西,然后向西北。這條路荒蕪至極,從未有人行走過,出乎官兵意料,所以最安全。這正是官兵沒能再追上我們的原因。在他們的捷報中,肯定是“全軍覆沒、無一逃脫”。你久走四方,應該能猜出我們逃亡的方向。如果走錯半步,就是南轅北轍了。
我更相信愛能給你啟示,從而找到正確的方向。但愿你早日過迷魂陣,以免我們留在森林里的足跡被瘋長的荊棘和野草毀掉,被頻繁的雨水抹去,而使你難以追尋。你能識別只有我們新唐將士才能認識的路引,比如掛在某株樹上的苔蘚、一截看似隨意倒下的枯木、三個放在一起的松果以及不同的鳥兒羽毛。不同的羽毛表示不同的意思:斑鳩毛表示由此直行;老鷹毛表示前面要過河;野雞毛朝上掛在松樹上表示翻過這座山后要向東走,朝下掛在柏樹上表示要沿著前面的河流逆行……總之,一路上都會留下路引。只不過你要快點,久了,就什么也沒有了。哎,但愿神靈能保佑你,我不知名字的男人啊!
淚落在了自己手上。
走到中午,皇祖父累得歇了下來,大家也都歇下了。唯有張王氏仍緊抱著孩子,匆匆地往前走。她走得慢,只要沒有什么危險,她每次都會往前趕一段路才會歇息。
我掛了一根錦雞羽毛在一棵松樹上,我是在告訴他,前面不遠的地方就是家了。我想他看到這根朝前掛著的羽毛,一定會長舒一口氣,高興地大喊一聲,我終于找到你們了——
我那么專注地沉浸在對未來某個日子的遐想中,以至忘記了周圍的世界。
劉秀芬嬉笑著捋了一下我的頭發(fā),說:“姐,你在想什么呢,好像我們是空氣,根本不存在似的!”
我猛地醒了過來,掩飾地一笑,說:“沒想什么……哦……其實也想了,我是在想啊,我們馬上就會停下來的那個地方會是什么樣子?!?/p>
劉秀芬十六歲了,個子不高,長得乖巧,身條兒結實,有一對水汪汪的眼睛,臉上總帶著由衷的淺笑,少言寡語的,很是安靜,但小嘴很甜,是人見人愛的那類女孩兒。她半年前與朱征遠在戰(zhàn)地結了婚,現(xiàn)在驕傲地挺著肚子。想起朱征遠對我的好,我面對她時總是心情復雜。
即將結束遠征,她現(xiàn)在也高興了,主動來跟我說話。
“神示的地方,肯定是又安全又漂亮的?!?/p>
“不知道會不會是我皇曾祖起事的地方。如果是,我們就已經(jīng)到了集州地界?!?/p>
劉秀芬說:“公主殿下,你還是趕緊挑個中意的小伙子吧。馬上要定居下來了,該成家的就要成家了?!?/p>
我沒好氣地說:“我看你一天天春情勃勃的,像要把所有男人都生吞活剝了似的。”
劉秀芬沒有生氣,反而笑了:“我要是沒成親,會天天留意著,把最好的男人都挑走。”
我不想理她。我的身體雖已變得笨重,但我還是爬到了樹上。我不敢往高處爬了,我靠著那棵樹的枝丫坐下來。我覺得自己的腰身粗得連坐下來都有些吃力了。
我目光朝下,忍不住去看張王氏的孩子,沒想到他也在看我。我朝他做鬼臉,想讓他笑,但孩子的小臉還是成人一樣嚴肅。當孩子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臉上,我有些心虛。我覺得孩子的目光能洞察人世間的一切,包括被涂改了的過去,滿含隱憂的現(xiàn)在,以及難以預知的未來……我不禁渾身發(fā)涼,慌亂地轉過身來,躲在了樹的另一側。但我還是覺得孩子的目光穿透了樹,穿透了我的肌膚,看到了我肚子里的孩子,看到了我慌亂不安的心,看到了我的靈魂想逃離這臭皮囊時所做的斗爭。
我不得不伸出手,扯過一根枝丫,把自己遮起來。
我把臉貼在溫暖的樹干上。樹的氣息使我的心得到了安慰。
朱征遠不知何時已待在不遠處的另一棵柏樹下。他顯然是因為不放心我才跟過來的。他顯然看到了?——?那一團炫目的、潔白的光讓他害羞,也讓他沉醉。他想逃開,卻被一種神奇的力量定在了那里。他不知自己怎么就發(fā)出了那聲呻吟。那是一種在沉醉中情不自禁發(fā)出的聲音。我聽到了,眼前頓時幻化出絢爛的光彩。我像著魔了似的被它吸引。我沒有躲開,沒有逃避,而是想讓他看得更清楚。
那個時刻,我的眼里含著淚,覺得自己如一團浮云。
他爬上了樹,把我抱得那么緊,使我擔心我的孩子喘不過氣來。但我也擁住了他。我們擁抱著,我覺得我擁抱的不是某個人,而是一個完美絕倫的人世。
他顯然被感動了,深情地對我說:“娥兒,一定要好好活著,一切都是美好的?!?/p>
“是的,我已感覺到了?!?/p>
他在我臉上親了一口,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嘴巴四周的絨毛變硬了。
他溜下樹,向他們所在的地方走了七步,就被樹遮住了。我再也看不見他,只聽見他踩踏落葉的腳步聲越來越遠。
我仍待在那棵樹上。風搖晃著它的枝葉。風搖晃著所有樹的枝葉。我突然意識到與朱征遠所做的一切只是因為生命的虛無,只是命運沒有著落和內心無所皈依時的一種舉動,只是一種單純的發(fā)泄,一種淪落時對生命的揮霍,一種對瞬間安慰的渴求,一種對愛的短暫遺忘和對肉體的輕易放逐。
這使我心緒復雜,既想沉迷其中難以自拔,又悔愧交加,深感羞恥。
朱征遠可能是擔心我,他又返回來了,站在約兩丈開外的地方向上望著。他的下半身被一叢馬桑樹遮擋住了,讓我覺得他在躲避什么。他朝樹上喊道:“娥兒,我們準備上路了?!?/p>
我覺得自己的頭有些暈,人又困又乏,靠在樹上,一點也不想動彈。我沒有回答他,過了一會兒,才小心地從樹上下來,往那邊走去。
每個人都已做好準備,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踏上征途。
李宗羲
朕有些扛不動您啦,神啊,您可不要讓朕這把老骨頭出丑,您不能把朕壓得喘氣都吃力。您知道朕只要不去打仗,就不能把您交給別人來扛,這是因為您的威嚴和朕的尊嚴。所以您現(xiàn)在就是沉得像一座山,把朕這把老骨頭壓碎了,朕也要扛起您,繼續(xù)往前走。
前面是一條大河。過了那條河就是新的安棲之地,就是新的王國了。河的那邊,是一片青翠的原野。它隔著河水的喧囂靜靜地躺臥在那里,古老,卻又充滿了青春的朝氣。從那邊吹來的風,掠過河流,帶來了鄉(xiāng)土所特有的腥味和雜草的香甜。朕大口呼吸著,想把它們全部吸進肺腑里。朕覺得自己像喝了很多酒似的,醉了。
太陽已經(jīng)偏西,隊伍只能在河邊宿營。
好久以來,我們一直聽著林濤聲和野獸的吼叫聲入睡,現(xiàn)在我們將臥在大河岸邊聽著流水聲入眠了。
朕讓臣民先好好歇一晚,有什么事明天再說,但沒有一個人愿意等,都恨不得馬上過河去。
男人在伐木,一些女人在割扎木筏的葛藤,搓棕繩,另一些開始煮飯、梳洗、縫補,已迫不及待地做出了一副準備過日子的架勢。
景芳也活躍在造筏子的男人中,朕一看到這個女子就開心,就覺得自己還是個大小伙子。她看上去那么健康,似乎永遠樂觀、充滿朝氣。她應該是那個樣子的。她本應是太子妃,有朝一日,肯定也會成為皇后,要給所有人做出表率,擔負起母儀天下的責任。但她……老是愿意待在朕的身邊,這當然有些不成體統(tǒng),但朕又希望這樣。說白了,朕喜歡這個女子,朕是不愿把她當作兒媳看的;而誰都可以看出來,這個女子也喜歡朕,這是朕沒有想到的。這無疑讓朕痛苦,也讓太子痛苦,而她的心里,自然也是痛苦的。這種男女間的情感之事,本就說不清楚,只能順其自然。這個,朕所繼承的前朝大唐就很開化,值得學習。太宗駕崩,他的才人武媚又成了其子高宗的皇后;玄宗則娶了其子壽王李瑁的王妃楊玉環(huán)。這些個傳統(tǒng)自然該繼承。到時如有必要,朕大不了下一道圣旨,也封景芳一個女官,住南宮,賜個道號,讓人進言景芳“姿質天挺,宜充掖廷”,便可召入后宮。這么想著,朕又忍不住滿含深情地看了景芳幾眼。
娥兒正在生火燒水。她已身懷六甲,不久即將分娩。我雖沒有過問,但還是曉得——好些人其實都曉得了,只是因為朕暗下圣旨,不讓人點破而已。
炊煙先是直直地升到涂抹了晚霞的絢爛天空中,然后才散開,像潔白的云一樣在空中飄著。天真藍啊,像我們曾經(jīng)很熟悉的、現(xiàn)已遠離的大海;山和對岸的原野一片青綠,河流很深,但水是那么晶瑩,天地間的空氣都是透明的,似乎可以一眼望見凌霄寶殿,一切都散發(fā)著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當火燃燒起來,做筏子時傳來的劈木頭的聲音就響起來了,女人的說話聲、男人的吆喝聲、孩子的嬉鬧啼哭聲、鳥兒歸林時的嘈雜聲、河水的流動聲,如合奏曲般美妙無比,形成了人世祥和、安寧而又富有生機的天籟。它讓絕望的人重新產生了希望,讓死寂之地重新復活,生機盎然。
——而這一切,是作為龍興之地,作為新故鄉(xiāng)所必備的。
現(xiàn)在,四周的森林庇護著我們。它們一直延伸到遙遠的地方,阻隔著外界的喧囂和隨時都會發(fā)生的動蕩與戰(zhàn)亂、傷害與殺戮。
朕也有些厭倦刺殺、射擊、討伐、逃亡了,但朕建立新唐的雄心仍在,即使朕死了,子子孫孫也會奮斗不止!所以,朕現(xiàn)在首先要做的,就是先穩(wěn)住陣腳,休養(yǎng)生息之后再展宏圖。
在西斜的陽光里,坐在這條不知名的大河河岸,朕如見故人。河里的魚隨水游動。它們在碧水中像一個個夢,無端地生出,又無端地消失。
斜陽的光輝更為瑰麗,遍灑人間,給群山涂上了輝煌的光芒;那光輝也灑在河面上,隨波涌動,如不斷綻放的花,浩浩蕩蕩,奔騰向前,似會永不消失。
聽著河流聲,朕最希望的是,沿著這條河流,進入它匯入大河的地方,沿著大河而下,入長江,一直東行,就到了河湖密布之地,拐入某個河汊,就能回到曾經(jīng)的出生地,從那里沿江入海,就可到朕當年創(chuàng)建的海上王國的遺址。但愿安頓下來后,朕能早日一統(tǒng)天下,沿著這條線路做一番巡游。
趙小媚和幾個人在河汊里捕魚。這個女人永遠是嘻嘻哈哈的,怎么說也沒用,怎么教也改不過來。這可能就是人的本性吧,“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我看她雖不檢點,但如能改些性子,多些教養(yǎng),景芳一旦成為朕的皇后,趙小媚倒真可以充任太子妃。
河里的魚很多,可能是因為從來沒有被人捕捉過,所以很容易抓住。他們捕獲的魚都是一兩尺長的;魚抓到后,便用水麻柳皮從魚鰓穿進,從魚口拉出,一條條串起來,兩袋煙工夫,已抓了五六十條。張王氏已采了魚香草,架好鍋,準備煮鮮魚湯了。
景芳過來了,她在我身邊那株倒伏的枯樹上坐下,對我說:“圣上,扎木筏的木料、棕繩和葛藤就快備齊了,明天一早扎好,最遲中午就可以過河?!?/p>
朕點點頭。
“圣上,你在想什么呢?”
“什么都在想,又什么都沒想?!?/p>
“這一路圣上太累,太操心,現(xiàn)在可以休息一下了?!?/p>
“一無所有,事情還多著呢?!?/p>
“也是啊,但圣上也要保重龍體。”景芳說完,拿出隨身攜帶的木碗,去給我舀了一碗開水來,恭敬地遞給我,“圣上喝碗熱水,嘗嘗這水的味道怎么樣。我們從此以后就要生生世世喝這里的水了。”
“婦人之見,再好的水也阻擋不了朕一統(tǒng)天下的宏偉大業(yè)!”說完,我又溫柔地對她說,“你在朕面前可隨意些,不必那么拘禮?!?/p>
“謝圣上隆恩!但該有的禮節(jié)還是不可少的?!?/p>
朕聽著心里自然舒坦,端著木碗,對著開水吹了幾口,又小心地喝了一小口,像品嘗剛炒制出來的春茶一樣,在嘴里品味著,讓它慢慢滋潤朕的舌尖、舌根和口腔,然后緩緩咽進去,浸潤我的喉嚨,直到滑入胃里,朕還能感覺到它的甘冽。
“好水!”
“水好,山好,風景好,土地好,那就是好地方。”
“這里可能就是我新唐的龍興之地了,有些人世世代代都要生活在這里。你看,對面那塊地,方圓至少有五十來里,足夠養(yǎng)活我們了?!?/p>
她順著朕手指的方向望去,臉帶微笑,滿眼憧憬:“臣民都得感謝圣上才是!以后人丁多了,沿河兩岸還有很多可以開墾的土地,大家可以沿河而居?!?/p>
之后,朕和她望著河,不再說話。黃昏時分的河流平靜了許多,浪濤聲也輕柔了不少。不時有魚躍出水面,有翠鳥精靈般一閃,像匕首一樣扎入水里。
“圣上,我覺得娥兒似有心事,一路上……還有太子,他們都跟變了個人似的。我有時真擔心,卻又不知道該怎么辦?!本胺继崞疬@事時,有些小心翼翼的。
“娥兒有了身孕,朕早就看出來了。不知道孩子是誰的,應該跟這路上的人沒有關系。這一路上,朕非常擔心她,她本是個開朗的女娃子,因為懷了個孩子,變得內向、羞澀、心事重重的了。朕怕她放不下自己的臉面,會往其他方面想,所以朕一直在暗地里關注她。至于李方吾,那是因為他愛你,你雖然有心于他,但心里卻藏了另一個人?!?/p>
景芳愣住了:“圣上真是明察秋毫,原來您都知道!”
“那另一個人是誰,你能告訴朕嗎?”朕微笑著問她。
她羞澀地笑了:“圣上明知故問?!?/p>
朕也笑了:“太子還算堅強,希望到了新家園后,這個桃花源能治愈他所受的創(chuàng)傷。”
“您不責備我?”
“歷經(jīng)了那么多生死,朕認識到,其實人才是最重要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也就是說,朕的內心變得更廣闊了,可以容納許多之前不能容納的東西了,包括那些過去的規(guī)矩、倫理、道德。既然到了新的地方,要過新的生活,那就按新的方式過吧?!彪拚f完,抬頭望了一眼神像,“當然,這是神的旨意,朕可沒有這么開化的想法?!?/p>
“感謝神明!”景芳趕緊在額前合掌致敬。
今天的晚飯大家吃得很高興。每個人都放松了,臉色都變得紅潤起來,像喝了酒一樣。他們在離朕五尺遠的地方架起干柴,以便讓朕不用挪一下身就能烤火。一年四季,只要我們停下來,就會架起篝火——它是我們的依靠,冬季取暖,夏日驅蟲,還可以保護我們免受野獸傷害。
篝火燃燒起來,火光映在河面上,仿佛隨著河水流動起來。火光也映照著天空,映照著我們走過的森林——森林在火光的映照下,顯得黑沉沉的。之前走在里面,恐懼的感覺并不明顯,現(xiàn)在回頭去看,才覺得它跟地獄一般陰森恐怖。
火星隨著木頭燃燒的噼啪聲猛地升起,大家在討論著過河以后的生活。有人在說房子要怎么修,他家要修多少間房;有人在說他家要開多少地,水田多少畝,旱地多少畝;還有人說要再生幾個娃。嘻嘻哈哈的,說的都是讓人高興的事。
每個人都故意不提他們——那些已經(jīng)死去的和還在森林里沒有走出來的人,都怕一提他們就破壞了這美好的氛圍。
是啊,當初在海上與官軍作戰(zhàn)時,朕可有十萬之眾??!而現(xiàn)在,來到這里的,只有139人,加上在森林里沒有走出來的17人,一共才156人。想起那些戰(zhàn)死的將士,的確讓朕悲傷。
河流不知是何時平靜的,它也像是在漸漸入睡。它其實還是那么喧囂,只不過在安靜之夜的撫慰下,顯得平靜了一些。這使朕能聽見河對面原野里鹿、麂子、野豬、老鼠、夜食鷹、知了、青蛙的叫聲,它們像是在向朕轉達原野的問候。
朕聆聽著,內心感到格外的安寧。
朕不禁再次想起了那些犧牲的人,朕希望他們的靈魂能跟隨我們來到這里。
河水的流動聲安慰著朕——這舒緩的流水聲能撫慰所有受傷的心靈。溫暖的火光照在身上,像被母親撫摸著,令人困倦,朕就那樣坐著,打起了呼嚕。
朕不知古雪是何時站在朕身邊的。她神色憂郁,沉默地望著朕。朕感到對不起她,因為有好些子孫要么戰(zhàn)死了,要么下落不明。而朕又這么能活,簡直有些不知羞恥地活著,使她在另一個世界孤苦伶仃,沒人陪伴;更讓人慚愧的是,朕不知她是何時站在身邊的,朕沒有聞到她的氣息,而那氣息原是深入了朕和她共度的時光的,是深入了我的骨髓、我的靈魂的。朕對那氣息應當十分敏感。朕不禁有些悲傷。對她,朕從沒想過會淡忘,但其實還是淡忘了。
“古雪,你在那邊,還好吧?”
她依然是滿頭烏發(fā),面容也是朕第一次見她時那么年輕。她不置可否地一笑,那笑有些苦澀。然后,她怕朕擔心,就說:“好著呢?!?/p>
“待朕把他們送到了新地方,安置好了,就來陪你?!?/p>
“說啥傻話啊,人各有命,人各有壽。我看你活蹦亂跳的,要來陪我,還早著呢。謝謝你一直帶著我的骨頭,這么遠的路,可把你拖累得夠嗆?!?/p>
“二百零四塊,一塊不少。開始有十六七斤,可能是你怕累著我,后來變得越來越輕,現(xiàn)在怕是只有十一二斤了。”
“你到了河對岸,不要再留它,趕緊找個地方埋了,免得讓景芳看了心里不好受?!?/p>
“她沒什么的,路上還幫朕背你呢。等到了河對岸,把他們安置好,朕就找個地方,和你躺在一起?!?/p>
“有景芳照顧你,我省心了不少。但你年紀畢竟這么大了,不要把自己當成小伙子一樣?!?/p>
“你放心吧!”
“我得過去了?!?/p>
“你要到哪里去?”
“去我該去的地方?!?/p>
“哦,知道了,很急嗎?”
“當然不急,一旦成為亡魂,就沒什么可急的了。一覺可睡一千年,對一個人的一次念想也可幾百年。也怪你啊,我本來在那里躺得好好的,你又派人回到島上,把我刨出來,背著我走了這么遠的路,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一刻也沒安定過。所以啊,我想找個地方躺好,盡快安頓下來?!?/p>
“朕不可能把你一個人丟在那里。朕說了,我們要永遠在一起,說過的話,就得算數(shù)。”
“你還是先把我埋了吧,入土為安嘛,我也想安心地睡一覺了,我一邊睡著,一邊等你。”
“那也行,等過了河,我就去找個你喜歡的地方?!?/p>
她聽了這句話,轉過了身。她的背影看上去和景芳一樣年輕。她一直走入他們之中,回頭看了我一眼,身影就模糊了,像墨汁化入水中,又像有一團慢慢變濃的霧籠罩著她。然后他們都朦朧起來,化成了一團有輪廓的霧。
朕努力想看清她,但她越來越模糊,最后連個影子都沒有了,朕一著急,醒了過來。夢見了她,和她在夢里說了那么多話,既令朕高興,又令朕感傷。
河流嘩嘩地拍擊了幾下石頭河岸,像在拍打朕的肋骨。
東邊的天空已泛出了亮光,一條巨大的銀帶在漸漸顯現(xiàn),新的一天的光輝正徐徐降臨。
河流又變得喧囂起來,像一個睡醒的人在急切地講述他昨夜的夢。朝霞灑在河面上,使她看上去又像一個因做了春夢而羞紅了臉的小女人。
不用朕指揮,男人們已經(jīng)開始造筏子了。刀斧劈削木頭的聲音響起來,非常好聽。朕喜歡聽這樣的聲音。
李方吾
昨夜,我沒有睡覺,我在江岸上徘徊。我不知道江與河的區(qū)別在哪里,但我更希望這是一條江——叫什么江呢?這得父皇來決定。但不管她叫什么名字,我認定她是一條江而不是一條河。江濤聲不斷拍擊著我的心,使我這顆本已破碎的心更加疼痛。我想,江中應該有一道門,讓我進去,把我永久地關在里面,直到江水把那道門銹蝕掉,再讓我重獲新生。那時,我一定是另外一個人,以前的一切都與我無關。即使還有痛苦,也是新的,使我能夠承受。
江水中有一種東西在誘惑我,它并不猙獰,而是如景芳一樣迷人。我凝望著江流,感到有一張妖媚的女人的臉浮在水面上,像是景芳的臉,只是格外妖嬈了些。我聽見河水的聲音變成了咯咯咯的嬌笑聲。那笑聲讓人心顫,讓人沉醉,讓人迷亂,讓人情不自禁地想撲過去。
愛情容易讓人原形畢露,容易讓人變得狹隘、自私,失去自尊,容易讓人變得瘋狂。在愛情面前,江山算個屁。這對任何人都是如此。
江水打濕了我的腳,像她的手在輕輕撫摸著我的腳踝。我被這種柔情驚醒,我懷疑自己已身處黑色的江水中。當我再去看那河面,除了黑色的粼粼波光,什么也沒有;當我仔細去聽,甜美的嬌笑聲沒有了,只有洶涌的江水拍擊江岸的聲音。
淚水再也沒能忍住,順著臉頰無聲地流淌。有一滴淚落在水里,沒一點聲息。是啊,它雖然飽含著生命的憂苦,卻無足輕重,如生命本身一樣輕微。
我努力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
我置身黑色的江水里,不知是該繼續(xù)朝前,往水深處走去,進入那道江水中的門里;還是該退回到岸上,退回到人世的悲苦中去。黑色的魚用嘴吻著我的腳——有很多黑色的生命在親吻我。這給我的內心帶來了一線光亮、一絲溫暖。我一動不動,享受著那份慰藉。
還是她讓我回到岸上的。但我覺得江岸對我來說,僅僅是一個讓生命能暫時留駐的地方。這想法含著憂傷,卻能讓人感到輕松。
我看了她一眼。她在火的另一邊。透過火堆看過去,她像是在火中燃燒著。她是那樣安靜地置身火中,一動不動,渾身泛著火的顏色,卻又被藍色的火焰籠罩著,那幅圖景被藍色的火焰襯托得格外分明,整個世界除了黑色,便只有那幅景象,神圣,肅穆,又帶著絕世的悲涼。
“圣潔慈悲的神靈啊,整個世界的黑暗和悲苦都等著你去慰藉??!”我合掌于額前,向神像祈禱。
我坐下來,江岸濕潤,露水很快滲透了我的肌膚。黑色的浪從身邊涌過,一陣陣黑色的潮濕的風,帶著大江黑色的甜味,拂著我的臉。我看著在火中燃燒的她,她已被大火燒焦,逐漸變成黑色,即將化成灰燼??粗庀?,靈魂升天,我不禁心如刀割。我抬頭朝夜空望去,看到她仙女一樣飄升天穹,然后??吭谝欢湎樵粕系任?,而我要……做什么呢?反正我把……一件事……做完后,就馬上上路。你等不了多久的。上路,我已很多次想過要上路了……
我不禁想起了親人們,他們的墳塋如珍珠般串在征途上。在那些人煙稀少的荒野,在那些敗落的村子邊,他們簡單的墳塋上早已荒草萋萋,沒人添土,沒人上香,沒人燒紙。
他們才是我們逃亡之路的路引,才是我們頑強、堅韌的內心的標示。是的,我一直認為我們是在逃亡,現(xiàn)在我知道其實不是,恰恰與之相反,我們是在迎接?——?迎接新生活、新生命。
通過水,我肯定可以看見新的人世。
我不想天亮,我希望看見她在火中燃燒。我要她在火中上路,帶著火的熱度,然后走向水。但黎明在逼近,像洪水即將來臨。它將使一切恢復本來面目,恢復俗常和紛雜的樣貌,從而失去只有在想象中才會產生的詩意。
我覺得江水似在上漲,像是正在往江岸上漫溢,像要一直漫過火堆,將它熄滅。
她在躺著的熊皮上翻了一個身,像是終于不能繼續(xù)承受火的焚燒而倒在了火里。她面對火,身體蜷縮著,使她看上去像在火的子宮里孕育的嬰兒,即將誕生,已不安靜。
父皇坐在離火堆稍遠的江邊。他如同這條江一樣清醒。他一直在思考著什么,他一停下來就在思考,一直都是這樣。我只能看見他的一個輪廓。他有些像一尊雕像。他是個不可征服的男人。他在戰(zhàn)場上過完101歲生日后,身上發(fā)生了奇妙的變化。他的背不駝了,腰重新挺直起來,臉上的皺紋逐漸褪去,活力在他體內重新生長。時間對他似乎沒了辦法,開始倒流。許多女人愛上了他——只因為她們都先后戰(zhàn)死了,才讓景芳暫時成了勝利者。其實我還是少年的時候就知道,女人是肯定要愛上他的,所以我要到水里去。到水里去通過水而獲得新生。
是的,我要到水里去……我是一條魚,只能到水里去,不然,在岸上,我就是少水魚,會因缺水而死去。
我相信水能拯救我。
我站起身來,我的內心強烈渴望自己的整個身體都沉浸到水中,化成那透明的、純潔的一滴水。
她就是那條江吧。是的,她就是一條江!
當我的腳沒入淺處溫熱的流水中時,我的心因激動而顫抖著。一種興奮,?一種無可言喻的興奮使我熱淚長流。我像是找到了歸宿,回到了渴望已久的家。我回來了。我早該回到這里來。只是我從前不知道,現(xiàn)在我終于知道了,我……回……來了,我要……永遠……留在……這里,再也不……不離開了……
我突然感到一種疲憊、無助。我老了。老得我只要入了水,浸水的部分就會融化,如一塊長冬里的堅冰在春光里融化一樣。我的腳已化成了水,然后是小腿、膝蓋、大腿,然后是腹部,是胸膛……“都化掉,都化掉吧!”我興奮地在心里大聲說。但我不能把心化掉,這心是用來愛她的;還有眼睛,這眼睛是用來看她的;還有雙臂,這雙臂是用來擁抱她的。你看,我還想留下一部分自己,留下整個自己,這說明我還沒有完全絕望。
黑色的河水變得透明,它在暗中使勁,要把我推倒。
這時,我看見她困倦地站了起來。她醒了。她往四周看了看,然后朝父皇所在的方向看了好久?;鸸庖训?,已不能把她罩住,使她看上去不像是被火焚燒過,而是被火孕育過?;?,原來是她的母親?,F(xiàn)在,她新生了。
看她醒來了,我忍不住回到了岸上。我不知為啥要回到岸上來。難道是因為她的新生嗎?只有這種可能。如果她晚些誕生,我一定不會離開那水的。我會讓水完全淹沒我,讓自己完全消失,只把對她的愛留在水里,讓愛像魚一樣在水中為她而活,為她而死。
她在黎明的天光里看見了我??蓯旱睦杳鹘K于來了。她走過來,吃驚地盯著我,然后飛快地跑開,像一陣風似的拿來一張獸皮,飛快地披在我的身上。
“你掉到河里去了?怎么不小心一點呢?你怎么不睡覺啊?你晚上跑到河邊去干什么?”她連珠炮似的問,竟然用的是長輩的口氣。
我沒有回答她,只在心里說:我不是掉到了江里,我本來就在江里。
她為我披獸皮時,我聞到了她身上江水的氣息,我還聽到了她身體里有江水拍打江岸的聲音。
“你是一條江?!蔽也恢趺凑f出了口。
“你說什么?”她大聲問,這么重要的話,她卻沒有聽清楚,“我剛才問你晚上跑到河邊來干什么?”
我大聲說:“這不是河,是江。你是一條江?!?/p>
“說胡話呢。我就是我,我哪能成一條江?你不會是掉到河水里受了寒,腦子發(fā)燒了吧?”
她這樣說話使我有些氣惱。我再次糾正道:“這是一條江,不是一條河!”
“江與河不都一樣嘛?!?/p>
“那肯定不一樣。不然,黃河為什么不叫黃江,長江為什么不叫長河?如果把淮河叫作淮江,把嘉陵江叫成嘉陵河,你覺得對勁嗎?”
“那的確不一樣?!彼f后笑了,潔白的牙齒一閃,“這就是你在河邊徹夜思考的問題的答案?”
“我只想到你是一條江。”
她這次像是明白了我這句話的意思,把頭低下來了。她那沒有束住的頭發(fā)也隨之從頭上披散下來,像一匹黑色的錦緞。我從她的頭發(fā)里聞到了江水的氣息。這令我有些不知所措,便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哦,原來天已經(jīng)亮了!”
她說:“今天是個大晴天,我們正好過河……哦,是過江……不,是渡江?!?/p>
我說:“說不定要下雨呢?!?/p>
她說:“那也有可能,是晴天還是下雨,還不得看天老爺?shù)男那???/p>
人們已陸續(xù)醒來,一些人到樹林里去出恭,還有些人到江邊去洗臉。她讓我到火堆邊去把衣裳烤干,我搖了搖頭,說:“等會兒它自己就干了?!?/p>
她沒再說什么,先過去了。我看著她好看的背影。她的背影有江水在流瀉,她的腰間有江水在流動。
我周圍依然全是江水的氣息。
李寥
晨光抹在江面上,好幾種鳥兒在江面上飛來飛去。魚不時躍出水面,幾只紅蜻蜓在離我不遠處的蘆葦上飛著。鳥鳴聲格外悅耳。人們大聲說著話,有人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歌。男人們在造木筏,幾個女人在河邊洗衣服的時候,不忘用手把頭發(fā)抹濕,然后用梳子認真梳理;雖然秋水已經(jīng)變涼,但其他女人還是躲在人們看不到的河灣處洗澡。馬上就要到家了,她們要把身上的塵垢洗干凈,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
我看著日頭,看見紅色的水從日頭里流出來,初始是緩慢的,然后越來越急,上漲著,洶涌著,天地間全是紅色的水。我在水中顯得歡樂,如魚一般。我成了一尾魚,一尾長著紅鱗的魚。而木筏則在水中沉浮,他們全在水中沉浮,口中發(fā)出驚恐的喊叫。我聽出了他們呼叫聲中的絕望,我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快意。除了我與她,沒人能變成魚。她正從遠處向我游來。細鰓白鱗,水波生輝。
男人們喊著號子,把扎好的木筏往河里推。
祖父李方吾太子殿下勸阻他們先不要著急。他說:“水自己會把筏子送到水里。”這句話聽上去不容易明白,所以沒人在意。大家正在興頭上,以為他在開玩笑。他又說了三遍,仍沒一個人聽。他無可奈何,只能看著筏子被他們推入河水里。
筏子浮在岸邊,像一枚巨大的樹葉。有人興奮地在筏子上蹦跳著。
我問祖父:“爺爺,你為什么不讓他們現(xiàn)在過河?”
“我看見江水正變得混濁,一副兇巴巴的樣子?!?/p>
他說話總是沒頭沒腦的,像端公一樣。我望了一眼眼前的河:“它跟昨天沒啥不同?。 ?/p>
“這個常識你難道都不曉得?這江流每個時刻都是不同的,這條江每一個時刻都不是同一條江?!彼艘谎酆用?,側過臉來,很嚴肅地對我說,“這是江,不是河!”
“江與河有什么區(qū)別嗎?”
“我看你們都是一樣的人!”他氣哼哼地說。
“和誰?”
“你和她,和他們!”
看他那個樣子,我不敢再問了。
他接著像在對自己說:“我今天一定要阻止你們過江!”
但大家因為急迫地想過河去,在昨晚就把三架木筏扎好了,然后急吼吼地推進河里,看它們在河岸邊一顛一簸地漂浮著,才肯去吃早飯。
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祖父一直守在河岸邊,沒有到火堆前來吃飯,我端了一碗魚肉給他,他沒吃。他說:“我不能吃自己。”
他的話讓我聽出了一身雞皮疙瘩,我說:“爺爺,我端給你的是魚?!?/p>
“我就是魚,魚就是我?!?/p>
我在心里埋怨了一句:神神道道的。
“怎么早上還吃魚?”
“這一路不都是有啥吃啥嘛,原來的早飯不是還吃過你弄回來的熊肉嗎?”
“不吃!”他用力揮了一下手,生氣地說。
看他那個樣子,我不敢再說什么,把魚又端了回去。
每個人都迫不及待地想到對岸去。
吃完早飯,大家決定讓婦女和孩子先上筏子。
祖父望了一眼河對岸,拉了拉我的袖子說:“人們對彼岸是那么向往,而對此岸卻是如此厭倦,恨不得立馬拋棄掉。但他們不知道,此岸就是彼岸,彼岸就是此岸?!?/p>
“按你這么說,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了?”
“也可以這樣說吧,我是所有人,所有人也是我。所以,你要和我一起,阻攔他們渡江?!彼f完便拉著我一起站到了河邊。
“爺爺,現(xiàn)在天氣這么好,為什么要阻攔他們過河?”
“我跟你說過了,這是江,不是河!是渡江,不是過河!江跟河不一樣!”他糾正我的時候,因為生氣,聲音很大,“反正,我們現(xiàn)在不能渡江,絕對不能!”
他是太子殿下,是我的祖父,我連忙說:“我記住了,是江,不是河;是渡江,不是渡河?!蔽矣X得他自從獵熊回來,好像神志就出了問題,可當晚輩的,還是順著他吧。
但沒人聽他的,連皇曾祖也不聽。
男人們開始把婦女和孩子往木筏上送。三架筏子原本是用棕繩分系在岸邊一棵紫花泡桐、一棵喜樹和一棵陰香樹上的,祖父解開了一架筏子的纜繩,拿在手里,大聲威脅說:“你們敢過來,我就松手,讓筏子漂走?!?/p>
大家不敢上前了。
皇曾祖走上前來,很是生氣地問道:“你身為太子,為什么在這個時候搗亂,不讓我們過河?”
“父皇,這是江,不是河!”
“那你為什么不讓我們過江?”
“再過一袋煙的工夫,您就知道了?!?/p>
有人便抱怨說:“我看太子殿下是瘋掉了!”
“就是,你看這青天白日的,睜著眼睛說瞎話!”
“獵了熊后,就沒人敢惹他了。”
皇曾祖聽他們說完,看著他們,用威嚴的語調說:“你們要記住,他是太子殿下!”
所有人頓時低垂了頭,不敢說話了。
雙方僵持著。在眾人面前,皇曾祖第一次感到了尷尬。我們知道,他肯定已跟這條河流溝通過,他帶著自己的子民過河是沒有問題的。按說,他應該龍顏震怒,但他忍住了,他說:“既然這樣,大家不要急,我們也不在乎這一時半會兒,就是再等他一袋煙工夫,我們也能在對面吃午飯!”
祖父聽皇曾祖這么說,神情放松了一些。他對我說:“李寥,你趕緊再去找三根更粗的纜繩來!不然,這筏子等會兒就可能真被沖走了!”
我望了望天空,從穹廬頂一直望向天幕和四圍群山相接的地方,除了西北方有點陰沉,其余的天空很藍,有少許白云點綴。但他是太子,是我祖父,我不敢違抗他的命令,便去扯了三根纜繩來。
祖父把三架筏子分別重新系在了三棵粗壯的麻柳樹上。然后在我的協(xié)助下,又給每架筏子加了一根纜繩,分別系在另外三棵喜樹上。
我看了看皇曾祖的旱煙袋,還剩下小半鍋。他有意吸得很慢。其他幾個人已經(jīng)吸完了,然后不顧阻攔,沖到了筏子上。
這時,祖父大叫道:“洪水就要來了,大家快從筏子上下來!”那些人望了望晴朗的天,用奇怪的目光盯著他,好像他真是個瘋子。
祖父接著喊叫道:“你們再不上岸,我就跳到江里去!”
可那幾個人只是輕蔑地微笑著,以為他在裝怪,沒有理他。誰知他真的跳進了江里,隨著一團濺起的江水,轉眼沉入了陰暗的江水深處。
皇曾祖一下急了,大喊道:“趕緊救人!”
新唐還有好幾個幸存的老兵,之前都做過海盜,熟悉水性,他們見太子落水,都紛紛扎進河里。
那幾個上了筏子的人一聽,趕緊從木筏上跳到了岸上。
祖父被水送出水面,又隨即沉了下去。他從小在海里長大,水性很好,但他有意不浮起來。我一看,也趕緊跳下去救他。我耳朵里全是江水的聲音。我看到他并沒有沉入江底,趕緊抓住他,把他拖到了岸上。
也就在這時,我聽到了洪水的聲音。接著我聽到皇曾祖在高聲叫喊:“山洪來了,快跟我跑!”嘴里喊完,他肩膀已扛起了神像,其他人也飛快地拿起各自的東西,跟在他的身后。
真的是洪水的咆哮聲。開始聽起來似乎有點遠,卻很恐怖。然后可以看到荊棘草木開始發(fā)抖,像是給嚇的。鳥兒不安地從樹叢中飛起,幾只麂子和野豬原本隱藏在河邊林子里,現(xiàn)在也都驚慌地跑了出來。不過,天空還是那個樣子,像在為這場不知從哪里來的洪水打掩護。
河水幾乎是突然變色的,然后隨著轟隆隆的滾地驚雷聲,洪峰把木筏猛地拋起,然后再也沒有落下來。河水暴漲,水位抬高了至少六尺,河一下子變寬了三四倍,河水攆著我和祖父的腳后跟,最后沒過了我們的大腿。
當我們跑進林子里——這里有一道低岡,看到我們昨晚露宿的營地已無蹤影,連那里的大多數(shù)樹都被淹沒了,只剩下最高的五棵樹的半個樹冠。對岸——我們夢想中的家園——已是一片澤國。洪水漫到這么高的位置,簡直不可思議,眼前所見,不再是一條江,而是一個湖泊,一片澤國。
祖父站在離皇曾祖一丈開外的地方,樹樁一樣沒有動。
皇曾祖轉過頭,大聲對他說:“你,跟大家說說,接下來我們該干什么?”
祖父呆呆地站著,有人推了他一下,他才說:“暴雨正在往這里趕,最多一個時辰就到了?!?/p>
還是沒有一個人相信。
皇曾祖說:“聽太子的,趕快搭棚子吧!”
人們不再說什么,各自去砍樹、割茅草、剔樹枝。大概半個多時辰的工夫,十幾間樣子各異的窩棚就搭好了,看上去,像一個原始人部落。
沒人注意到天上的白云是什么時候跑開的,天空又是什么時候被烏云侵占的,反正云朵變成淺灰色的云層后,太陽就迫不及待地躲進去了。直到一道閃電猛地把天地劈開,直到一聲驚雷猛地把大地炸裂,人們才抬起頭來,透過森林的空隙往天上望去——他們才意識到日光已經(jīng)隱遁,天地已經(jīng)昏暗。知道真的要下暴雨了,一些人又往窩棚上加蓋了一些樹枝和茅草,一些人等待著暴雨的來臨,還有些人已鉆進了窩棚里。
閃電不斷把長空和大地撕裂,陣陣驚雷從北往南碾壓著天上的凌霄寶殿,蹂躪著大神小神的仙境,大雨在閃電驚雷的助威下狂瀉而下。筏子在洪水的拍擊下早已四散,沒了蹤影。人們很少見到這么狂暴的豪雨,躲在窩棚里瑟瑟發(fā)抖。
“你要是讓我沉入江中該多好?。∧悴辉摼任移饋?。這洪水就是來帶我走的,它要把我?guī)У揭粋€遙遠的地方,一直帶到海上。我還是喜歡大海,這陸地太堅硬了。你不知道,我多么向往海上的家?!弊娓缚粗C棚外的雨幕,聽著不遠處洪水的聲音,掩飾著內心止不住的激動,像個女人似的向我抱怨。
透過雨聲,我聽到皇曾祖在高聲祈禱。他的聲音似乎必須高過雨聲和洪水的混響,神才能聽見,他的祈禱才有效果。
“你不相信,這暴雨其實真的只與我有關,而與你們沒有任何關系?!弊娓咐^續(xù)對我說。而我不想再聽。雨使人困倦,洪水的聲音和雨的聲音就像催眠曲。我躺在獸皮上,沒多久就睡著了。
待我醒來,大雨還在傾瀉,依然電閃雷鳴。我發(fā)現(xiàn)同窩棚的其他幾個人都睡著了。我沒有看見祖父。我往外望去,看到他立在一小塊空地上。暴雨從天上澆下來,萬物都感到呼吸維艱,他卻像個詩人似的在那里說——不,是在吟唱,像皇曾祖誦念神咒一樣:“我呼喚閃電,閃電,請你像撕裂天空一樣撕裂我!我呼喚雷霆,雷霆,請你像劈開大地一樣劈裂我!大風,你蹂躪我吧;暴雨,你讓我窒息!是的,我渴望粉身碎骨,渴望毀滅,渴望自己的靈魂飄散四方……”
雨水用力擊打在他臉上。
“我覺得很多條江河正從我這里發(fā)源。我要到水里去!景芳啊,讓我到水里去吧……”
遠處的山崩塌了,地表被撕扯開來,一道血紅的傷口出現(xiàn)在那里。
“大樹被埋葬,但雜草會在雨后萌生,小樹三年后就會長到一人高。大地生生不息啊,我卻只想到水里去,水,水啊,是我永恒的歸宿……”
暴雨整整下了三天;六天后,洪水開始消退,兩岸一片狼藉;九天后,天地重新明凈;又過了九天,大河重新變得清澈。
雨一停,大家就開始扎新的筏子,現(xiàn)在,他們用了更大的木頭,用了更粗的棕繩把它們捆扎得更加結實,筏子也扎得更為寬大。
到了水邊,皇曾祖把神像立在面前,雙手擎住,又念念有詞地禱告了一番,便第一個踏上木筏,坐在了筏子的前頭。景芳緊跟著他,但在木筏離岸的瞬間,又像羚羊一樣跳回到了岸上。她對他們說:“我下一輪再過去?!?/p>
木筏離了岸。陽光照著人們滿臉的笑容。
景芳站在祖父身邊,看著吃力向對岸劃去的木筏,舒了一口氣。
“我聞到了水的氣息,甚至聞到了水中魚的腥味。魚從水中一群群游過,像鳥兒一群一群地從天空飛過,但是鳥兒的味道好聞,有一股天空的香味。魚,我也不嫌棄它們,它們要穩(wěn)住江水,幫著用力?!?/p>
他的話雖然神神道道的,但我聽著卻有些沉醉。
景芳突然轉過頭來,對祖父說:“殿下,下一輪我們一起過河?!彼f完,伸出手,把他頭發(fā)上的草屑捏了下來。
他說:“是過江,不是過河?!?/p>
“下一輪我們一起過江?!?/p>
“你先過去,我最后過?!?/p>
“那,我也最后過?!比缓?,她就站在那里,和祖父一起望著江水。
望了一會兒,祖父先嘆息了一聲,接著說:“你的眼睛里有很多水,跟這江水一樣多?!?/p>
祖父的話我聽得一清二楚,但她卻像沒有聽見一樣。
“我到林子里去一下,你等會兒來叫我?!本胺紝ψ娓感÷曊f。
祖父點了點頭。
祖父看著筏子快要靠向對岸,景芳還沒從林子里走出來,便有些擔心,轉身朝那片吞噬掉她的林子走去。我聽見他在焦急地呼喊她的名字。
第一個在對岸落腳的是皇曾祖,我看到他右腳先踏上對岸的土地,接著,那些人從筏子上跳了下去,然后,大家與皇曾祖一起站在河岸上,看著木筏從那邊撐回來。我回頭往樹林里看了一眼,便往森林里走去,想找到他們。我走近了,聽到她像在對所有草木說:“你過來?!蹦锹曇羰菑囊恢曛辽僖鶄€人才能合圍的香樟樹后傳出來的。
空氣中彌漫著香樟樹的香味。
我以為她在叫我,便朝那聲音走去。我看見了祖父的背影,他呆立在那里,看著前方,就像一根樹樁。我想,他那么專注,在看什么呢?我又向前走了七步,然后,我也變成了一根樹樁。只見景芳赤裸著身子,正面對著他——當然,也面對著我。她身體的東側被陽光照著,顯得要明亮一些。她美得像森林中的林妖。在那個瞬間,我大腦里的東西突然被抽空了,連空氣都沒有了;我看見黑夜降臨,明月高懸,霧氣漸漸彌漫開來;我看見霞光初現(xiàn),朝陽漸露;我聽見了來自叢林深處的流水聲,聽見了無數(shù)大河在腦海里流淌的聲音。
非禮勿視,我想逃離開,但我這根樹樁根系發(fā)達、鮮活,根須還在往泥土的更深處扎,紋絲不動。
祖父已感知到了我的存在,但沒有轉過頭來看我,他聲音里夢幻的顏色在逐漸淡去?!熬胺?,快穿上衣裳,筏子快……要返回了,你要過江,我也要過江?!?/p>
他彎下腰,把她的衣服撿起來,遞給她。她站在離自己衣服不遠的地方,死死地盯著他。
我希望我所有的根都能立馬朽爛,只有那樣,我才能離開這里。我用盡了所有的心力掙扎著,終于把那些扎在泥土里、巖石縫隙間的根系硬生生地拔出來。我轉過身,帶著傷,帶著泥,拖著這龐大的根系,異常吃力地往河邊挪去。
林景芳
不知是誰的喘息聲從下面?zhèn)鬟f到了我心里。那種讓人戰(zhàn)栗的溫熱,像是從大地最深處傳來的,像是從天宇和神仙所在的地方傳來的,集中于我的心尖尖,讓我享盡了生命的歡悅。
這世上一切都可拒斥,唯有真愛不能。愛情是人世間唯一的光,它來自我們的靈魂,是神靈對人類的憐憫與恩賜。
“方吾……”我緊咬著牙,一次次喊他的名字,“方吾,你說我是江,其實你才是,載水的江,載負情感的大江……源源不斷……”
這香味來自哪里呢?來自大地深處的暗河?是的,一定是,只有那里有激情和生命的香味。
我不顧一切地要抓住上天恩賜的一切,讓它完全融入我的身體。
“不能……不能,景芳……我知道……你的心在哪里……”他在我懷抱里說。他那么強壯,但在我的懷里卻像一個我剛生下來的嬰兒。
我猛然間回到了人世里。我感到羞恥。我用衣裳遮住身體。我坐在潮濕的落葉上,勾著頭,兩只手使勁絞在一起。我的手因為沮喪而顯出蒼白的光,像在黑暗中開放的梨花。
我疲憊不堪地回到了江邊,覺得身后就是一個偌大的背景,一旦跨進去一步,就會遠離現(xiàn)實,就會被夢境所傷。這使我感到害怕,連頭也不敢回一下。
他還沒有從夢境中回來,但我沒有回頭去看他。我看見李寥望著江水一臉羞澀,他始終沒有轉過頭來看我。
我在夢中的心情比在現(xiàn)實中的更加痛苦。因為我已知道,我在現(xiàn)實中不能擁有的東西,在夢境里同樣不能擁有。
筏子正向江對岸劃去,越來越小,我害怕它成為一個點,消失在江水中。
圣上擎著神像,肅立在江對岸,陽光把神像照得很亮。
未過江的人隨著木筏離對岸越來越近,心情也變得越來越激動,有些人為了看清木筏是怎么過江的,爬到了樹上。每個人都為即將結束顛沛流離的生活,到達新的家園而高興。只有我和他依然被痛苦所折磨。
唉,我真不該那樣!這既對不起已扛著神像過江的圣上,也使殿下陷入更深的傷痛之中。
木筏正從對岸撐回來,我發(fā)現(xiàn)圣上手擎神像,站在木筏上,如河神一般威嚴。他已過了江,卻又回來了。我趕緊到江邊去接他。
我一邊伸出手去扶他,一邊問:“圣上,江流洶涌,渡江危險,您好不容易過去了,怎么又回來了呢?”
“江上好像有風了,朕擎著神像,就能保佑這大江風平浪靜,保佑最后一撥人平安到達對岸?!?/p>
“神會保佑我們的?!?/p>
“但有罪的人就不一定了?!?/p>
“神的胸懷比天空還要遼闊。”
“但有時也像針尖一樣狹小?!?/p>
“我知道了。”我小心地回答。
圣上不再說話。
我用目光尋找李方吾,但我沒有看見他的蹤影。
我對圣上說:“太子可能到林子里去了,還沒出來,我去叫他?!?/p>
圣上說:“讓他快點!”
我轉身朝林子里跑去。
我到了剛才和他相處的地方,但沒有看見他。我大聲叫他的名字,卻只有鳥兒的鳴叫聲和山谷的回音。
我大聲喊,我一定要把他喊回來,聲音穿過一棵又一棵樹,傳得很遠。他一定還沒有走遠,一定能聽見。我喊叫的聲音越來越大,當我喊到第十聲的時候,聲音已帶了哭音。
我就知道會是這樣,我剛才就是想讓他跟我們一起過江才那樣做的,但我沒有做到……我知道他不會過江了,我忍不住哭了起來。
我近乎瘋狂地哭喊起來:“方吾——,李方吾——”
我頹然地坐在剛才那棵樟樹下,那種迷人的芳香一直彌漫在那里,我從枝丫間漏下的陽光里看得見那種芳香塵埃一樣飄浮在空氣中。我的嗓子因為嘶喊而疼痛,滿臉都是自己的淚。
他們也朝這里跑來。有人在呼喊他,也有人在呼喊我,但我的嗓子已經(jīng)啞了,即使答應,也發(fā)不出聲音了。我只在心中說:你們走吧,不要管我。找不見他,我不會到對岸去的,決計不會!
大家都在林子里尋找,連圣上也擎著神像急匆匆地走來了,腳步很沉,踩在落葉上都可以看到腳印。他看上去異常疲憊,露出了老態(tài)。我的心不禁疼痛起來。他站在我的對面。他的胡須突然變白了,胡須上還沾著過江時濺上的江水。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由于常年扛著神像,他的右肩有些歪斜。我伸出手去,把他胡須上的水輕輕抹掉。他抓住我的手,看著我,說:“你啊……”
“圣上,我知道他正在毀滅自己,也許是愛……在毀滅他……我想哄他過江,我心痛死了。我想救他,但不知該怎樣救……我沒法愛兩個人,我不可能嫁給兩個人……”
“唉——”他的嘆息聲很長,“真是造孽!”
我沿著圣上的足跡跟著他,一直走到了一處懸崖頂端。我看見李方吾站在懸崖邊上,像一個沒了肉體也沒了靈魂的影子,口里像瘋子一樣咕噥著誰也聽不明白的話。待我細看他時,他的黑發(fā)已變白,形容已然蒼老。我跑過去,跪在李方吾面前。他無動于衷,蒼老的目光呆滯地看著遠方,像是根本沒有感覺到。
我哽咽著說:“太子殿下,跟我們走吧,跟我們回到大江那邊去?!?/p>
他沒有應答,一動不動,像是雕像。我去拉他,他像紙做的人兒一樣飄飛了起來;我想去攙扶他,他卻像個影子,沒有一點重量。
找他的人都會聚到懸崖下面了,他們從懸崖下往上望著。圣上對他們說:“都到江邊去吧!”他們便聽話地散開了,轉回身往江邊走。
圣上扛著神像,也轉過身去,無聲地走了。我發(fā)現(xiàn)他的步履變得蹣跚起來,背也突然駝了。
我轉身跟著圣上,李方吾不遠不近地跟著我。
這時,李方吾經(jīng)過我的身邊,沉默地直往前走,暢行無阻,似乎樹木和荊棘都自動給他讓開了路。圣上感覺到了,他大聲喊叫道:“快,拉住他,拉住他!不要讓他到江邊去,千萬不要讓他沾上江水!”
人們紛紛跑過去,但沒能把他拉住。他的腳剛踏進水里,江水就不安地騷動起來。他徑直朝江水中走去,江水很快沒過了他的頭頂。
我看見圣上一邊呼喚著太子的名字,一邊朝江水撲去,但他被人拉回到了岸上。其他水性好的人紛紛跳入水中,試圖搶救太子,但沒人發(fā)現(xiàn)他的蹤影。
我說了聲“你真絕情啊!”,也一頭扎入水中。
越往下潛,江水越冷,暗流不斷撞擊著我,要把我?guī)ё?。我睜開眼睛想看見他,我在心里不斷呼喊他。但只有黑色的江水和江底的石頭。我的淚水從眼睛里滑了出來,成為江水中的一滴、兩滴、三滴……
我也突然不想再回到岸上去了。當我這么想的時候,江水托舉著我,我感到輕松、自在。江水灌入我的口腔、喉嚨、腸胃,我自己變成了江流的一部分。我變成了一滴淚、一滴水。但有人拉住了我的衣襟,我感覺自己在漂向溫暖的水面,然后看見了射入水里的光。
我躺在了一張羊皮上,一雙手在輕撫我的額頭。兩行淚水從我眼里滑落,然后,我的身體被悲傷填滿,我長吁了一口氣,睜開了眼睛。
是他的手,蒼老,有力,充滿愛意。我側過臉去看他,發(fā)現(xiàn)神像被他放置在一邊,他抱著我頹然地坐在岸邊的江水里,任憑江水沖擊,任憑老淚縱橫,眼睛仍死死地盯著江面。
圣上站立起來,走向神像,把他擎在手里。他有些踉蹌,蹣跚,把身體靠在神像上——只有那樣,他才站得穩(wěn)。他對著江水站了很久,然后顫聲吟唱道——
江之嬰兮,
流水之靈,
流水之嬰兮,
水中永生;
靜如處子兮,
佑我萬民,
流水之嬰兮,
水中永生!
他聲音蒼涼,在他閱盡的滄桑里又陡增了幾十倍的滄桑。
江水嗚咽著,泛著白亮的光。
圣上祈禱完畢后,大聲對著江水說:“你既不是江,也不是河,你就是一條水,你就叫幾水吧!”說完,所有人重新登上了木筏。沒有一個人說話。他擎著神像,站在船頭。我坐在他的腳邊,不時有冰涼的江水濺到我的臉上。
身后的一切已是夢境,被哀傷所籠罩。我不想回頭,但有一股強大無比的力量逼我把頭向后轉去。我回過頭去,竟看見了他的背影!他剛好從江水中出來,走到岸邊!我不知哪兒來的力氣,一下站立起來。
我看見他背對大江,向森林的方向大步走去。我捂住自己的胸口,怕自己的心因為激動而蹦跳出來。我忍不住想喊大家快回頭看,但我沒有喊出聲,我的聲音像被灌進體內的水稀釋了,稀釋得一點都不剩了。我用手碰了碰他,終于說:“圣上……快……看,太子殿下在那里……他從水里……出來了!”但我說出的這些話被江水的聲音淹沒了。當我再次喊出聲來,有人聽見了,順著我手指的方向望去,但他們除了看到已顯得模糊的江岸,什么也沒有看到。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張爍?饒霽琳
【作者簡介】盧一萍,作家、文學編輯,四川南江縣人。曾任成都軍區(qū)文藝創(chuàng)作室副主任,成都文學院簽約作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白山》《我的絕代佳人》,小說集《帕米爾情歌》《天堂灣》《銀繩般的雪》《大震》,長篇紀實文學《八千湘女上天山》《祭奠阿里》,隨筆集《流浪生死書》等20余部。作品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中國報告文學大獎、中國出版政府獎等。現(xiàn)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