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二年,被魯迅譽為“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的馮至,出版了《杜甫傳》。馮至曾留學(xué)德國,終生以嚴(yán)謹(jǐn)、求真為學(xué)術(shù)準(zhǔn)則。其對杜甫的勾畫、對“安史之亂”前后唐代社會的描摹,所依托的主體資料都是杜詩。至今學(xué)界都公認(rèn),體量不大的《杜甫傳》,是馮至嚴(yán)謹(jǐn)、求真之學(xué)術(shù)準(zhǔn)則的完美體現(xiàn)。在馮至逝后的次年秋日,徐梵澄深情寫就了緬懷老友的《秋風(fēng)懷故人》(《讀書》一九九四年十二期)。在該文文尾,徐梵澄指出:費時數(shù)年、取材廣博的《杜甫傳》,揭出杜甫所寫的唐代社會的真實面,是一本近代不可多得的書;雖引錄不多,《杜甫傳》卻將杜詩之菁華及其時代社會背景完全攝入了;處理材料合乎科學(xué),沒有“想當(dāng)然耳”之事。
唐詩無諱避, 有著宋代詩人“不敢耳也”的真實性一面。在《容齋續(xù)筆》卷二中,除杜詩之外,以白居易《長恨歌》、元稹《連昌宮詞》、張祜《邠王小管》《李謨笛》《玉環(huán)琵琶》等三十首和李義山《華清宮》等為證,洪邁嘆道:“唐人歌詩,其于先世及當(dāng)時事,直詞詠寄,略無隱避。至宮禁嬖昵,非外間所應(yīng)知者,皆反復(fù)極言,而上之人亦不以為罪?!蔽氖凡环旨摇2粌H被后世譽為“詩圣”的老杜的“圖經(jīng)”(馮至語),所有反映現(xiàn)實的詩及其他文字作品,都可作為證據(jù),用來進行意在求真的歷史及傳記的寫作。
一九六三年,薛愛華(E. H. Schafer)《撒馬爾罕的金桃:唐代舶來品研究》( The Golden Peaches of Samarkand: A Study of Tang Exotics)面世。二0二二年,李志生《唐虢國夫人:文本與日常生活》出版。與馮著相類,無論偏重物還是人,這些有著辨識裁度的后起佳作,均以“了解之同情”和“認(rèn)可先于認(rèn)知”(Anerkennungstheorie)為原則,詩詞文賦、史實典故、稗官野史、傳奇雜錄,無不引之。當(dāng)然,這些鞭辟入里的寫作還有本土寫作傳統(tǒng)的滋養(yǎng)。李昉等在《太平廣記表》開篇明言,撰集該書是要盡萬物之情,啟迪聰明,鑒照今古。在對《阿房宮圖》的演進、接受史揭秘式的考證與觀想后,鄭巖直言不諱:“詩和畫,比歷史更真實?!痹谶@些情形下,歷史實乃或只能是一種擬構(gòu)的真實,是“詩”與“真”的辯證統(tǒng)一。如此,歷史寫作也就成為一門見仁見智,顯現(xiàn)才情、個性以及特定意識形態(tài)的技藝。
拉大旗作虎皮!在《輕得沉重:古近藝人的身份、性情與社會》的寫作過程中,無論兩唐書,還是《教坊記》《明皇雜錄》《羯鼓錄》《楊太真外傳》《樂府雜錄》,我一概視為“信”史,借以勾畫唐代宮廷內(nèi)外藝人等“非良人”的生活日常。同時,利用自己在二十年前訪談的舊京天橋藝人的口述資料,本書也勾畫了近世在天橋這樣的“雜吧地”討生活的江湖藝人的群像。寫出來的不一定真實,親力親為者說出來的也可能非真,二者都存在一個辨真?zhèn)蔚膯栴},這已是學(xué)界常識。鑒于古近藝人——非良人——材料的有限,又想為長期被忽略卻同等重要的他們張目,雖然不乏大膽賦予這一寫作策略以合理性,猶疑卻一直伴隨始終,有時甚至自覺愚妄。
心猿意馬、詞不達意、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對牛彈琴等,說的都是符征和符旨在生產(chǎn)、傳遞、使用和接受過程中的錯位。這導(dǎo)致真、假有著相對性,甚至是一體的陰陽兩面。在江湖行話中,“腥”,指假,“尖”,指真。“腥加尖,賽神仙”這句江湖諺語,說的就是真假參半、真真假假的怡然自得和妙處。再想到“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這副太虛幻境的真對子,心里多少也釋然了。
唐代,尤其是“安史之亂”前的唐代,漢人不以外族人為威脅,外族人也常將中國/ 中原視為第二故鄉(xiāng)。美術(shù)、建筑、宗教、服飾、音樂、舞蹈、墓葬等外族文化,只要傳到中國/中原,都會很快適應(yīng)水土,匯進中國文化的洪流,促進中國文化的發(fā)展。在《杜甫傳》中,馮至盛贊大漠中粗獷氣息的歌舞為柔歌曼舞注入新的血液、增添新的營養(yǎng)。他由衷地嘆道:“就以名稱而論,像舊日的《采蓮曲》《后庭花》,與《胡旋舞》《胡騰舞》相比,是顯得多么嬌弱而無力?!?/p>
豈止胡旋舞、胡騰舞、柘枝舞和劍器舞!在開元盛世,與這些勁舞、健舞同臺的還有聲勢大小不一的馬舞,有大象、犀牛動中音律的拜舞,有曉言語、誦詩詞、助陣博戲而改變勝負(fù)的鸚鵡“雪衣女”,有樹毛振翼、礪吻磨距、抑怒待勝、進退有期的斗雞,有貌似喜好唐明皇而與他一道出現(xiàn)在勤政樓的“隨駕老鴟”。初到長安的詩仙有句:“路逢斗雞者,冠蓋何輝赫?!苯?jīng)過亂離的老杜亦言:“斗雞初賜錦,舞馬既登床?!本蛪咽?、樂工為配角的馬舞與拜舞,《新唐書·禮樂十二》有載:“玄宗又嘗以馬百匹,盛飾分左右,施三重榻,舞《傾杯》數(shù)十曲,壯士舉榻,馬不動。樂工少年姿秀者十?dāng)?shù)人,衣黃衫、文玉帶,立左右。每千秋節(jié),舞于勤政樓下,后賜宴設(shè)酺,亦會勤政樓。其日未明,金吾引駕騎,北衙四軍陳仗,列旗幟,被金甲、短后繡袍。太常卿引雅樂,每部數(shù)十人,間以胡夷之技。內(nèi)閑廄使引戲馬,五坊使引象、犀,入場拜舞。宮人數(shù)百衣錦繡衣,出帷中,擊雷鼓,奏《小破陣樂》,歲以為常?!?/p>
這一切成就了開元盛世的宮廷日常,也成就了后人綿延不斷的對明皇、貴妃“此恨綿綿無絕期”之愛情的念想和演繹。
開元二十八年(七四0)后唐玄宗對楊玉環(huán)的迷戀,肯定不僅僅因為后者的美貌。與后人稱道的南唐后主李煜、宋徽宗趙佶一樣,唐玄宗是個詩人,是個藝術(shù)家?!度圃姟肪砣切谠姡擦氖?。其中,《傀儡吟》的作者有玄宗和天寶年間的梁锽兩種說法。根據(jù)《明皇雜錄》,該詩是成為太上皇而耿耿不樂的明皇時常吟誦的。就該詩展現(xiàn)的才情、性情與大徹大悟的哲思而言,我更愿意相信它是親手締造了開元盛世又經(jīng)歷了大起落、大悲歡、大無奈、大孤獨的玄宗所作。詩云:“刻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發(fā)與真同。須臾弄罷寂無事,還似人生一夢中?!闭媾c假,動與靜,入戲與出戲,凝神、出神與回神,短暫與永恒,傀儡與老翁,此老翁與彼老翁,現(xiàn)實與夢境,在這二十八個字中翩翩起舞、成對廝殺,如夢蝶的莊公,是耶非耶,切換自如。
與后來的依靠詩詞、書畫在藝術(shù)史留名的李煜、趙佶不同,作為藝術(shù)家的唐玄宗似乎更喜歡肉身美——健美與柔美——的展示,或急或緩的節(jié)奏,或高亢或凄婉的旋律,喜歡與親王兄弟、妃嬪宮伎、內(nèi)臣外戚、文武百官、梨園弟子,甚至小民百姓“眾樂樂”,喜歡脹眼震耳的規(guī)模、聲勢與排場。故而,性英武,善騎射,通音律、歷象之學(xué),好羯鼓,會吹笛、制曲的他,不僅是大酺、宴慶的出資人、總導(dǎo)演、總監(jiān)制,還是親自下場的主角,是貴賓與興致勃勃也喜怒隨心的觀者?!端逄萍卧挕酚休d,唐明皇能打三豎柜棬的羯鼓。在他面前,只能打五十枚的著名全能型“歌手”李龜年,儼然弱雞。作為金口玉言,他所說的“羯鼓,八音之領(lǐng)袖,諸樂不可方也”也寫在《新唐書·禮樂十二》中。
在這些眾醉我也醉、眾歡我亦歡抑或獨歡的場合,唐玄宗是帝王,更是一名忘我的藝人。在審美和情感上,作為郎君領(lǐng)袖和浪子班頭的他,與教坊諸伎、樂工弟子等有著高度的契合。不如此,就沒有在洛陽凝碧池,面對安祿山賊眾的威逼,樂工雷海清投樂器于地,西向慟哭,直至縛于戲馬殿,肢解示眾。換言之,教坊藝人、梨園弟子這些非良人私下里將之戲稱為“崖公”的唐明皇,也是一個性情中人。
楊貴妃也絕非是等著被寵幸、觀賞與撫摸的花瓶。她迎意輒悟、倩盼承迎、動移上意、乖巧伶俐,更是舞姿獨步、擊磬“泠泠然新聲”、彈奏琵琶且弟子甚眾的一代宗師。其贊頌侍女張云容舞姿的詩《贈張云容舞》同樣被收入《全唐詩》中,云:“羅袖動香香不已,紅蕖裊裊秋煙里。輕云嶺上乍搖風(fēng),嫩柳池邊初拂水?!睕]有切身的體驗、細(xì)膩的觀察,萬難寫出這首處處通感的七絕。后世各色人等對明皇、貴妃的追念,不乏想象和自我投影。然而,在音律、游戲、娛樂以及對形美的推崇、對旋律的膜拜上,明皇、貴妃顯然是解人。在其身后的文字世界中,包括《長恨歌》《長恨傳》等在內(nèi),人們把他們音律、歌舞上的相知、兩情相悅神化為伯牙碎琴的變文也就不足為怪。
顯然,貴妃這首“唯一”的詩與《傀儡吟》有著心靈的默契和超時空的對話與呼應(yīng)。甚或說,原本各自獨立的兩首詩完全是互文。合體品讀時,就明白它們道出了大唐的盛衰、人生的榮枯、短暫與永恒的悖謬、生離與死別的凄婉。真人與傀儡、云容與老翁、羅袖與雞皮、舞與弄、風(fēng)柳與刻木、輕云與牽絲、紅蕖與鶴發(fā)、裊裊與須臾、動香與寂夢、不已與一夢、云容與貴妃、老翁與明皇、貴妃與明皇……這是貴妃、明皇跨時空的“四手聯(lián)彈”。人生一夢的飄忽,韶華易逝、人生遲暮的不可逆轉(zhuǎn)與蒼涼,及時行樂、沉醉當(dāng)下的茍且和迷思,彌漫在字里行間,余音裊裊。
這兩首七絕,儼然隔空的貴妃、明皇給自己的藝、才與情編織的“長生殿”,是這對癡男怨女自己譜寫的生死兩界、天人永隔的“長恨歌”。以三八虛齡縊死在馬嵬的貴妃,終究定格在弱柳扶風(fēng)香不已的嘉年華,以“太上至道圣皇天帝”之尊號長眠泰陵的明皇,則定格在那位雞皮鶴發(fā)的傀儡老翁。人在詩中醉,詩在人中魅。
漁陽鼙鼓,敲響了馬嵬坡前生離死別的號角。自此,眾樂樂的諸伎,無論公孫大娘、李龜年、李謨、永新、謝阿蠻,還是那一群原本衣文繡、絡(luò)金銀、飾鬃鬣的舞馬,只能各奔東西,散落四野,不知所終。這些消散、傷逝,進一步使得明皇、貴妃成為千年傳奇。
二00二年五月,我和韓國留學(xué)生樸廣俊一道,在河北趙縣東部調(diào)查鐵佛寺廟會。當(dāng)時,前來唱廟戲的是趙縣青年墜子劇團。在靜謐的星空下,與戲班年邁鼓手閑聊時,他自豪地說:“你知道‘唐明皇打鼓,楊貴妃跳舞這句話吧?唐明皇可是皇帝,他都打鼓呀!不打鼓,戲班就不能開唱,這是戲班多少年傳下來的規(guī)矩。過去,在戲班中,鼓手拿份錢都是拿得最多的!”
唐明皇打鼓,楊貴妃跳舞!這讓我詫異。文字世界敘寫的史實、故事,尤其是其核心要素,竟然一直存活在口頭傳統(tǒng)之中,存活于生民世界中,并演化為一個行當(dāng)?shù)慕?、?guī)矩和角色層級的配置法則。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因為白居易《琵琶行》,老大嫁作商人婦的琵琶女,千古留名。同樣,因為《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舞劍器行》),在眾多舞者中,公孫大娘一騎絕塵,成為舞者、觀者、流浪者以及后世文人永久的念想。在《后村詩話》“李杜”條中,劉克莊言:《琵琶行》未脫長慶體,如“兒女恩怨相爾汝”;《舞劍器行》,有建安黃初氣骨,如“壯士軒昂赴敵場”。
在杜甫如椽巨筆之下,盛顏的舞者、不知所終的舞者,洋洋自得的圣文神武皇帝、老態(tài)龍鐘流涕鯁欷的皇帝,童稚的詩人、白首的詩人、惶惶如喪家之犬的詩人,都是共同性大于差異性而情感豐沛細(xì)膩,承載與顯現(xiàn)歷史而值得銘記的人!就這首詩的主旨,前人早已說得明白。在《杜詩詳注》中,仇兆鰲有言:“此詩見劍器而傷往事,所謂撫事慷慨也。故詠李氏,卻思公孫,詠公孫,卻思先帝,全是為開元天寶五十年治亂興衰而發(fā)。”浦起龍《讀杜心解》說得更直白:“舞劍器者,李十二娘也。觀舞而感者,乃在其師公孫大娘也。感公孫者,感明皇也。是知劍器特寄托之端,李娘亦興起之藉。此段情景,正如湘中采訪使筵上,聽李龜年唱‘紅豆生南國,合坐凄然,同一傷惋。觀命題之法,知其意之所存矣。序中‘公孫大娘弟子句及‘圣文神武皇帝句,為作詩眼目?!衩?,憶公孫?!资?,悲今我?!蔽乙M一步說的是,與其說《舞劍器行》是顛沛流離的杜甫在哀嘆食不果腹、衣不蔽體而心憂天下、垂垂老矣的自己,不如說謳歌的是包括李十二娘、公孫大娘、唐明皇和他自己在內(nèi)的在盛衰巨變中顛沛流離的蕓蕓眾生。
帝王與妃嬪、詩人與舞者、士子與倡家、得意與失意、歡樂與悲苦、盛與衰、陰與陽、男與女、居與游、良與賤、人與藝、聚與散、生與死,就這樣相依相偎,或融為一體,或交替反轉(zhuǎn)。透過這些有喜有憂的各色人等的才情、技藝,大唐也就成為一種反身性的存在。它開放包容、大氣磅礴,它浪漫熱烈、燦爛輝煌,它溫馨得殘酷,偉大得多艱,還苦難重重!這種反身性是大唐活色生香的各色個體的,也是當(dāng)今世界我們每個“草民”的。
人類的情感是跨越時空的。哪怕程度有別,甚或滯后,不同膚色種族、階層等級、文化制度的人都能共鳴與回響?!遁p得沉重:古近藝人的身份、性情與社會》關(guān)涉歷史,但絕非歷史本身。它僅僅是有關(guān)過往的寫作,且是對一群被貶斥、忽視的人的生計、日常與性情的寫作。通過對其無法證實的日常和性情的點染,我試圖呈現(xiàn)出人的心智的豐富性、生活的復(fù)雜性、情感的可通約性,帝王士子與非良人的雜合性,以及中華文明的一體性。即使呈現(xiàn)了,也無法改變歷史,唯愿能豐富當(dāng)下我們自己的心智。
在此意義上,以親歷者口述而深描的雜吧地天橋的藝人,實乃大唐曾輝煌燦爛、曾窘困落魄的教坊內(nèi)外藝人的近相。而且,因為登堂入室,成為人民的文藝工作者,這些長期在市井街頭“平地?fù)革灐钡乃嚾?,更是四散飄零的教坊藝人的反轉(zhuǎn)。正是二十世紀(jì)前半葉的雜吧地天橋,造就了在二十世紀(jì)后半葉聲名顯赫的馬三立、侯寶林、新鳳霞、關(guān)學(xué)曾、金業(yè)勤等一大批藝術(shù)家。這也使得在另一種敘事中猶如“惡之花”的天橋,同時有著“民間藝術(shù)(家)搖籃”的牌匾。如今,在全媒體的加持下,隨著藝人的明星化、精英化甚至權(quán)貴化的勢不可擋,“窮不怕”“貧有根”們都成為有頭有臉的“富有本”。
在《秦婦吟》中,親身經(jīng)歷大唐坍塌的韋莊吟誦道:“華軒繡轂皆銷散,甲第朱門無一半。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樓前荊棘滿。昔時繁盛皆埋沒,舉目凄涼無故物。內(nèi)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币籽灾?,盛世不乏罅隙,亂世亦藏生機。深識榮悴玄奧的元人錢選曾言:“其間榮悴皆本于初,榮則悴,悴則榮,榮悴互為其根,生生不窮。”故而,錢選獨愛世間棄物,筆之于圖,消引日月。消長險夷、興廢盛衰,皆由人當(dāng)之,受之,感之,嘆之。盛世的帝王、亂世的草莽,看人的良人、被人看的非良人,皆有志得意滿躊躇狀,皆有無可奈何凄楚狀。生活世界中的“常”人,多少都有生不得已,情不得已,勢不得已,而實不得已。在《微小與永恒》(《讀書》二0二二年十二期)中,田天有言:“歷史以死亡迭代,以記憶延續(xù)。輪回其中,是我們的宿命?!?/p>
鳥,各有各的飛法與姿態(tài);人,各有各的活法與心態(tài)。風(fēng)華正茂的東坡曾慨嘆:“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fù)計東西!”千年后,泰戈爾淺吟過同樣的調(diào)調(diào):“天空沒有留下翅膀的痕跡,但我已飛過。”(I leave no trace of wings in theair but I am glad I have had? my flight. )
沉重抑或輕盈,輕得沉重,重得輕盈!我們該做哪只鳥呢?
明皇和貴妃、公孫大娘與李十二娘、永新和李龜年、李謨和謝阿蠻、黃幡綽與“康太賓阿妹”等,他們都是文字世界中被與之同病相憐,至少有些共鳴的他者擬構(gòu)的樂人。與之稍異,在我引誘式的對談中,朱國良、朱有成、杜三寶、關(guān)學(xué)曾、王學(xué)智等“自說自話”道出了以他們自己為典型的近世雜吧地藝人的群像。當(dāng)經(jīng)歷成為言語、經(jīng)驗成為語言,必然摻雜后起之思、后起之見、后起之苦與后起之樂。自我重構(gòu)、他者建構(gòu)與多重建構(gòu)的意味,也就不言而喻。這些基于事實的他構(gòu)與自構(gòu),均有著多重互動的反身性。因此,本書想呈現(xiàn)的是《孟子·梁惠王》中所言的“獨樂樂”與“眾樂樂”復(fù)雜的辯證法,想呈現(xiàn)的是看似對立的樂人與非樂人、良人與非良人、盛衰榮悴、男女古今、獨樂與眾樂間的“鏡淵”(mise en abyme)之效。
輕塵棲草。人生一世,何論榮悴!愿透過本書,透過純粹個人的閱讀、觀想與靜思——“獨樂”能傳達出來,散播開去,能轉(zhuǎn)化成可能的“少樂”甚或“眾樂”。
(《輕得沉重:古近藝人的身份、性情與社會》,岳永逸著,巴蜀書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