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書樂
全村人都知道母親豁達開朗,卻不知道每到夜深人靜時,她就著一盞搖曳的煤油燈,一邊在我們衣服的破洞上飛針走線,一邊默默垂淚。
有一天,我從年事已高的三姨口中得知,我的外祖父早逝、外祖母改嫁,年僅17歲的母親逃脫日軍的追殺,后來才被我奶奶收留。
母親與父親結(jié)婚時,正是兵荒馬亂的年代,她一無所有,穿著從鄰居家借來的一身衣服,就與父親拜了天地。從此,比父親大3歲的母親,挑起了偌大的一個家庭!
那時,父親整日里神神秘秘地不著家,地里的活不會干,家中的活又干不好,吃完飯把碗一擱就不見了人影。有幾次,母親反復(fù)追問,他都謊稱自己肚子疼去上廁所了。
直到在慶祝抗日戰(zhàn)爭勝利的大會上,父親胸戴大紅花的時候,母親才知道了父親的身份:全村年齡最小的共產(chǎn)黨員,參加了村游擊隊,當選為村民大隊長。
母親要強,看到父親在大會上受群眾擁戴,心中既感到興奮,又不甘落后,在以后的解放戰(zhàn)爭中,她開始暗暗較勁:紡線、織布、做軍鞋、送軍糧,全身心地投入擁軍支前。
在著名的清風店戰(zhàn)役中,本來應(yīng)該是父親帶隊支前,那幾天正趕上他扭傷了腰,便由母親代為“出征”。母親懷著滿腔熱情,像男人一樣推車挑擔,不時用大嗓門鼓勵大家加速前進,成為支前路上一道靚麗的“風景”。
母親用行動贏得了組織的信任,沒多久就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第二年,被村民推選為婦救會主任……
1963年是個澇年,連綿不斷的大雨使得唐河水暴漲,大水浸泡了半個村莊,從上游沖下來許多鍋碗瓢盆,各種雜物在河水里沉浮著,還有房子被沖塌后漂下來的木頭。
父親便組織村民開始打撈,不能眼睜睜看著這些東西順水流走。接連半個月,撈上來的各種東西擺滿了街道、院落,大片地堆積著,阻礙了交通。父親自己做主,讓群眾選自家用得著的東西,用便宜的價格買下來,賣出的款再捐給災(zāi)區(qū)。
母親堅決反對,她認為這件事需要向上級匯報后才能定奪,而父親根本聽不進去,認為眾多的雜物阻擋了道路,影響了村民的生活。兩人意見不合大吵起來,最后母親跑出門去,連夜趕往縣政府。
事實證明,母親是正確的。組織上經(jīng)過調(diào)查,撤銷了父親的大隊長職務(wù),讓他擔任第十二生產(chǎn)小隊的隊長。
被妻子舉報,是一件很窩火的事。自此,父親喜歡上了喝酒,但酒量又不大,二兩酒下肚,就找不到北了。母親看不慣父親的這種頹廢狀態(tài),他們便不斷發(fā)生爭執(zhí)。有一天,哥哥、姐姐們收工回家,看到兩人又扭打在一起,母親個子大,勁也大,父親在母親面前,占不到絲毫便宜。母親把父親按在地上不敢松手,她怕父親翻過身來與自己打,后來累了,就索性坐在父親的腰上。
母親徹底折斷了父親的鋒芒,此后,兩人無論爭吵成什么樣子,再也沒有動過手。
母親命苦,沒過幾天舒心的日子,而我患小兒麻痹癥,又把一向不懼任何困難的她壓得喘不過氣來。
母親整日里東奔西走,四處求醫(yī)問藥,為了給我看病,家里幾乎要傾家蕩產(chǎn)。最后,還是沒能改變我一生無法站立起來的命運。
1964年,因整日里四處張羅著給我治病,母親怕耽誤了黨的工作,連黨也退了。那天,母親回家就把門關(guān)上,一個人在房間里整整哭了一天一夜。
母親就像個“雙面人”,白天,她抱著我在人前談笑風生,有時還讓我枕在她的大腿上,與別人比賽紡棉花。她的手出活快,紡出的線柔韌,粗細均勻,從來不落下風。只有到了晚上,母親才縮在被窩里默默垂淚。
我16歲那年,看到同齡人都穿著粉紅色的腈綸背心,非常羨慕,就悄悄告訴了母親??粗铱释难凵瘢赣H發(fā)出了一聲長嘆。
那時,兩個姐姐都到了出嫁的年齡,依舊穿著樸素的粗布衣衫,而我還沒有成年,卻索要比大人還要稀罕的衣物,如何不讓母親發(fā)愁?但不論經(jīng)歷怎樣的困難,母親還是把一件粉紅色的腈綸背心穿在了我的身上。母親約有半個月的時間,不分晝夜地紡線、織布,才滿足了兒子的一點虛榮。
我的身體,能自由活動的部分只有頭部、右手及左腳的部分腳趾,拿起筆來很困難。在我最初自學寫詩的時候,許多人都帶著鄙視的目光看待,只有母親從始至終激勵我。
在家庭經(jīng)濟極其拮據(jù)的情況下,母親像擠牙膏一樣,從牙縫里擠出零錢,為我買來了紙、筆和書籍。她對我的支持,也招來了一些責怪——她像一個為鍋爐添煤的人,自己落得一身黑,卻給我?guī)砹艘慌趸?、一束光?h3>三
我結(jié)婚那年,母親已經(jīng)69歲了,但她身體格外硬朗,干活時的那種麻利勁,讓左鄰右舍都羨慕。
妻子懷孕后,妊娠反應(yīng)特別厲害,母親用一切心思,維護著這個從外地到來喊娘的女人。正巧遠嫁北京的小妹也懷孕了,為了安心養(yǎng)胎回到娘家,母親照顧著兩個孕婦,樂此不疲。
有一天,母親做了兩碗熱氣騰騰的掛面,一碗給小妹端去,一碗端給了妻子。妻子當時嘔吐得厲害,吃不下去,怕糟蹋了東西,就端給了小妹。不久,我就聽到了小妹對母親高一聲低一聲的數(shù)落……
原來,小妹從妻子碗里翻出來兩個荷包蛋,而她的碗里一個也沒有。
天有不測風云,從來不打針、不吃藥的母親突然病倒了,醫(yī)生診斷是腦血栓。但母親像一棵被風雨壓倒的小草,沒過多久,又顫巍巍地站了起來。盡管她拄起了拐杖,一條腿劃著彎走路,但脊背上還不肯卸下我周歲的女兒?;蛟S在她的潛意識里,背上托著的不只是孫女,還是一個老人的夢!
可是,母親又舊病復(fù)發(fā),從此臥床不起。
母親病重時,意識已有點模糊,她把我叫到床前,從褥子下面取出一個包了好幾層的紙包,打開是一疊皺皺巴巴的人民幣。她說,父親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交納黨費了,囑托我代交一下,再不交父親又該發(fā)脾氣了。
我鼻子一酸,眼里溢滿了淚花。這老兩口打打鬧鬧一輩子,現(xiàn)在她還把代老伴交納黨費這件事情放在心上。
我接過那疊錢,想提醒母親:父親已經(jīng)去世15年了??煽粗凵窭锏钠诖?,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作者為唐縣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協(xié)會會長)
編輯/吳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