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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嚴、紙條與遺忘

2023-10-11 01:16胡安·愛德華多·蘇尼加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3年9期
關(guān)鍵詞:紙條哥哥

〔西班牙〕胡安·愛德華多·蘇尼加

“幾年過去,你會忘了一切,腦子空空,這黑暗的幾個月里的事情,你什么都不會記得。不過,并不是你自己想要擺脫它們,只是你會慢慢忘掉所有事,指不定哪一天,你會忘了某個重要日子;另一天,又忘了某個朋友;再一天,忘了一座城市的名字、忘了你曾倉皇逃竄的那條公路的名字,于是你就覺得自己擺脫了那些日子。”

擺脫瘋狂,擺脫恐懼,擺脫饑餓和疲憊,不再害怕空中傳來的越來越近的巨大轟鳴,還有望向地平線的那一道道充滿疑慮的目光——那里隱藏著最大的危險,隱藏著靈魂所承受并收納在它巨大密盒中的一切。在這個密盒里,混雜著極致的歡愉和仇怨,弟弟對此滿嘴憤恨,喃喃地訴說著他的心愿:來一只公正的大手揉搓他的大腦,用濃硫酸也好,生石灰也好,還是別的什么腐蝕性物質(zhì)也好,讓一切變成空白,哪怕到時候——如同哥哥預言的那樣——他將不必知道自己姓甚名誰,會如同行尸走肉。畢竟,是記憶塑造了我們的人生,否則,總有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丟了靈魂,你向內(nèi)探視,只找到一具空蕩蕩的碩大軀殼。到那時,你只好把注意力投向另一個世界,投向大街小巷、雄心壯志、興趣愛好,投向發(fā)出刺耳樂聲的收音機。

聽著收音機發(fā)出的雜音和斷斷續(xù)續(xù)的樂隊音樂,哥哥倚在窗邊,望著令人窒息的夜晚,盼望著能來一陣微風吹散這干燥夏季為他們披上的厚重鉛衣,恰如他們?nèi)諒鸵蝗毡池撝氖?。時至今日,在他們看來這才是真正的災(zāi)難——并非降臨在戰(zhàn)場上他們放棄陣線的時候——他們知道自己已經(jīng)成為戰(zhàn)敗者,會跟勝利者簽訂條款,換得茍延殘喘,他們得承擔起自己的那部分責任。畢竟,在這個被報復心淹沒的國度,恐懼的大旗也會壓在一道道無辜的脊梁上。兄弟倆一直沉默著,坐在桌邊吃著一盤蔬菜,姐姐斜眼打量著他們,給每人端上一份橙子,算是結(jié)束了這餐飯。兄弟倆點燃煙卷,心不在焉地看著煙霧升騰,心思遠不在這個家里,腦子里不知道想著什么。姐姐清了清嗓子,最終卻沒能說出一句話。她很同情兄弟倆,她知道,他們都在腦子里努力搜尋解決辦法,不愿就這樣全盤接受失敗,不甘心成為那一切的同謀,不愿成為懦弱的旁觀者。對眼中這卑鄙的行徑讓步妥協(xié),卻無力揭發(fā),只能拒絕去讀姐姐遞來的一張張紙條,那是一位值得信任的朋友隔三岔五給他們送來的。

這位朋友不是不了解危險所在:他挨家挨戶地敲開門,也不知道會是誰來打開,指不定等著他的會是個雄渾的聲音,或是一只重重握住他胳膊的手,重得讓他動彈不得。他無時無刻不感受著自己事先已經(jīng)揣摩過的風險:口袋里裝著小紙條,挨個兒拜訪熟人,迅速把紙條塞給他們,同時還得高聲寒暄,聊聊健康、工作或是家庭,好讓自己的來訪顯得有理,以防隔墻有耳。

風險很大,卻也沒有別的法子。他不知道如何應(yīng)對這莫名其妙地降臨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在車間干了一天活兒,回家打開門,就看到那些紙條。他只得揣上它們,挨家挨戶地交出去,而對這件事本身閉口不談。只要看到人們把紙條藏好——在廚房餐具架下、鹽罐里、水箱后面,或是塞進櫥柜里面一堆抹布和破碗爛鍋中間——他就迅速離開。紙條一般都會被藏進廚房,因為收下它們的往往是女性,她們的手或是因為擦擦洗洗而總是濕漉漉的;或是纖細修長,指尖被針頭戳破過無數(shù)次,又或是因漂白劑和繁重的家務(wù)而皮膚開裂。胡麗婭向他伸出的也是這樣的手,隨后他起身離開,走到街上,感到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于是慢悠悠地回到自己安靜的房間里。那是一間租來的閣樓,只有一張床、一把松垮垮的椅子和一只行李箱??赡钱吘故撬臈碇帲绕饳C器的轟鳴、潤滑油和車間的味道,比起單調(diào)煩悶的爭吵和威脅,還有他必須執(zhí)行的那些愚蠢的命令和看到的一道道空洞的眼神,這間屋子的寧靜如此難能可貴。他總是把手伸進口袋,摸著那些疊得小小的紙條——上面寫滿了不易辨認的字跡——從自己的疲憊中感到振奮,感到自己比周遭眾生高出一等,感到自己充滿了不會消散的力量,這力量為他渺小的人生增添了光彩。

胡麗婭站到他面前,他細細打量起她的臉,這讓她頗感訝異——在他臉上,胡麗婭看到了與其他男人不同的神色,像是在俯視她,仿佛是他伸手幫助了自己。這讓他散發(fā)出一種安全、果敢的氣息,以至于胡麗婭不敢告訴他這個家的全部真相,只得繼續(xù)假裝藏好了紙條,帶著值得信任的微笑與他道別??梢魂P(guān)上門,胡麗婭就會撕碎紙條,把它們?nèi)舆M馬桶,暗忖為什么這些東西無法引起她的兩個兄弟的興趣。他們總是嚴肅而沉悶,埋頭于自己的活計,高大結(jié)實,卻總是逃避胡麗婭想要交流的意愿。她想要了解他們在前線的那幾個月發(fā)生了什么。那幾個月一晃就過去了,似乎遠去無蹤,他們像是寧愿從沒經(jīng)歷過那一段——畢竟,只是一場失敗罷了。胡麗婭走進家里盡頭的房間,弟弟在那兒貓著腰修理零件,她想起兄弟倆有時脫口而出的話,正是這些話讓胡麗婭明白他們其實飽受折磨。

家里平和安寧,遠離恐懼,只有家務(wù)瑣事的輕微聲響和只言片語。在這樣家人團聚的安穩(wěn)氛圍中,兄弟倆坐在桌邊,父親靜靜地看著他們,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這不是他的兒子,他們一事無成。兄弟倆就在父親面前,面對著熱氣騰騰的飯菜。這是兩個真真正正的男子漢,經(jīng)歷過駭人的戰(zhàn)爭;可他們不是他的兒子,不經(jīng)意間,兄弟倆就長大成人,走上了與父親的期待大相徑庭的道路。為此,父親恐怕沒法容忍他們。他站起身,走到窗邊。窗戶對著一個院子,可他疲憊的目光已經(jīng)看不了那么遠了,他想,他也看不清自己這兩個兒子。時光讓他們疏遠,這疏遠也來源于缺乏親密感,所以他這樣對胡麗婭說:“他們什么都不說,但心里藏著事兒。他們對自己做的事情一言不發(fā),現(xiàn)在只知道閉著嘴坐在那兒。他們沒聽我的話,這個錯誤讓我太難受了?!倍悑I只是答道:“不管怎樣,他們都是你的兒子?!?/p>

大兒子走到窗邊,夏天的氣息從窗口涌進來。他心神不寧,像是要從夜空中尋求答案:在這樣的戰(zhàn)敗和逃亡中,在大街小巷和橄欖樹叢里無處不在的慌亂中,在如影相隨的危險和這個空虛國家的貧困中——他不斷問著自己——他是怎么遇到了這樣一個女人:不僅有被愛撫浸潤的軀體,還帶著那樣的笑容,那極度歡愉時敞開的雙臂,忍住笑意的撩人模樣,透著欲望的夢幻般的雙眼……窗外吹進一股股熱風,帶著陽光下原野的氣息,在那完全被遺忘的靜謐中,二人難分難解。

“我走到她身旁,雙手攬住她的肩膀,親吻她的脖子——我就是這么做的。我吻得更用力了些,好感受她脈搏的跳動,她心跳加速了,是愛情喚起了激情、點燃了激情。我但凡還能記得更清楚點,恐怕就還想得起,她的呼吸也越來越急,不過我不太確定了……”

弟弟沒太留意哥哥的話,只盯著焊接工具的頭子——他正把一堆接頭的錫塊熔為液體,要是松開這些零件的接頭,它們就會四下散開。收音機吸引了弟弟全部的注意力:這個物件對他袒露一切,毫無保留,所有部件都栩栩如生。哥哥的話如此激情洋溢,是因為有一個人的身體對他充滿誘惑,其實弟弟也一樣,手中的收音機有著嬌弱而神秘的器官,也會讓弟弟發(fā)出歡樂的呻吟和滿足的嘆息。音箱能發(fā)出聲響,弟弟會按壓著那小巧的按鈕——栗色的凸起,柔軟、光潔、靈動、鮮活——他靈巧的雙手會賦予它生命,在他手指的按壓下,收音機會煥發(fā)生機。

“每次我一揉捏她的胸部,她都會斜過身子躲閃,我驚嘆于她那時的美,她挺立著的雙乳,這個我是記得的?!痹诟绺绲挠洃浿校@個女人幻化為開滿鮮花的原野,提供力量的休憩之處,幻化為一輪滿月,一首古老的歌謠,如同愉悅的囈語環(huán)繞著他的脖頸,關(guān)上房門,將敵人阻隔在外,卻又頗具挑逗意味地留下打開的窗戶——這讓他充滿了陽剛之氣和安全感——再把他帶上盡享歡愉的床榻。

胡麗婭在另一間屋子里能聽到兄弟倆正低聲交談,她不明白,她對他們的生活一無所知——除了被過去的陰霾籠罩,沉淪于那幾個月的恥辱——或許他們打算去法國,可他們卻只字不提,只是帶著凝重的表情,沉默著,就這樣,跟父親也保持著距離。父親已經(jīng)被歲月排擠出列,靜候死亡降臨。漫長的人生里,他一直屈從于各種命令,屈從于一個又一個公司老板,這些人日復一日地迫使他違背自己的意愿,唯命是從。他已然分不清逆來順受與和藹可親,也分不清抗拒和坦誠。他也曾同情那些老板,畢竟他們也忍受著苦楚,可那種尊重和寬容漸漸轉(zhuǎn)化為一種痼疾,讓父親日漸憔悴,每一次發(fā)聲都唯唯諾諾,這聲音只是為了滿足自己而發(fā)出,無非是出自純粹的利益驅(qū)使罷了,畢竟,所有的順從都意味著對要求他們順從的人的仰望。

發(fā)紙條的人總是很堅定果敢地出現(xiàn),打過招呼后,就從口袋或襪子上沿里取出一張疊好的紙,放到桌上,儼然告別了曾經(jīng)的自己:他已經(jīng)學會了拒絕唯命是從。自從那一天,他在自己的門框下發(fā)現(xiàn)那些紙條、明白它們?yōu)楹挝?、自己又該有何作為后,一切都大不相同了。等他再走出房門的時候,街道已然充滿了緊張的氣息,仿佛一張布滿危險的大網(wǎng),自己隨時可能墜入其中。直到清晨的陽光照亮他的工服,直到他開始上班,這種危險才會消失。分發(fā)紙條成為他活下去的理由,他的力量源泉,是他獨享的秘密,因為不會有人懂得其中的感情——分發(fā)紙條能讓他與所有重要人物和英雄志士相媲美。這依然是個大秘密,他是為自己而守著這個秘密,為了不被告發(fā),只得隱忍,只得離群索居,就像他的祖父母一樣,在困窘中保持沉默,不敢大聲說話,生怕自己的遺憾抱怨被聽了去。一旦被人聽到,在沉默的黑暗之鏡中,他看上去——盡管是因為不同的原因——就會跟胡麗婭的弟弟一個模樣。后者正緊盯著手上的機器,其實心不在焉,喘著粗氣,內(nèi)心深處拒絕回憶,只迫切地渴望著來一把大火燒盡他心靈深處所有過往的日子,渴望那灼人的失敗不要再乍然浮現(xiàn)在腦海。全是因為這固拗的記憶:明明似乎什么都沒去想,這該死的記憶卻執(zhí)意要重建過往,再現(xiàn)那聲聲嘶吼、滴滴鮮血,再現(xiàn)那一次次逃亡和遠處一門門大炮發(fā)出的轟響,叫人無處躲藏……那是一連幾周的挫敗和災(zāi)難!弟弟垂下目光,看向自己的胳膊,卷起的衣袖旁,他能看到肌肉處的凹痕:那里皮肉塌陷,從手腕一直延伸到二頭肌的體毛,到那處塌陷的周圍就消失了,就跟犁耙留下的犁溝一樣——那兒曾被一塊彈片劃過。弟弟每次看到這道傷疤,都覺得自己被打上了烙印。他憎惡這一切,憎惡那一道道戰(zhàn)壕,憎惡自己被擊中時站得那么靠前,憎惡那個缺乏補給的地方——連一碗熱湯都沒有!在家里,他感到內(nèi)心寧靜,聽著收音機,隨心所欲地把音量調(diào)高調(diào)低,沉浸在輕松的歌曲中,聽一位位演講家用激昂的語調(diào)謳歌那位統(tǒng)治者,或是稱贊某個足球運動員旺盛的精力。弟弟就這樣把這些甜美的、呼吁善心善事的聲音調(diào)高又降低,他感到孤獨,所有的回憶都摻雜在一起。哥哥曾勸告他,最好是把那蠢蠢欲動、腐化敗落的過去從內(nèi)心的陰暗中抽出來,好好審視它,并最終想明白:兄弟二人在戰(zhàn)爭中只是執(zhí)行命令而已,并沒有真正參與什么事情,所以也無須承擔戰(zhàn)敗的責任,無須承擔這巨大的不幸——它也降臨在眾多與他們一樣的人的肩上。而弟弟的回答始終如一,他說他修好了那些出故障的收音機接收器,能夠帶來有趣的話語和音樂,只消轉(zhuǎn)動旋鈕,就可以隨心所欲地讓它們閉嘴或發(fā)聲。他說自己喜歡現(xiàn)在這樣,沉浸在虛假的記憶中,畢竟,我們每一次召喚回憶,這虛偽的記憶都會依照我們渴望或以為的樣子不斷變幻,呈現(xiàn)出不同的形象。因此,除了不斷淪為騙局的幻象,我們不會真正記得過去發(fā)生了什么。

有多少男人曾經(jīng)倚在窗邊,一身大汗,也不知道是想從炎炎酷暑中,還是從他們內(nèi)心深處那躁動不安的難言苦楚中,尋求一絲慰藉;他們呼吸著黑暗的空氣,等待著,連對面陽臺上的一線燈光都可以讓他們心神不寧。哥哥就是這樣。他說,他不介意一切如此,不介意把過去當作避難所,隱匿其中,他只害怕所有的記憶會在區(qū)區(qū)一年之后就煙消云散,害怕他曾如此沉迷的那張臉就此泯然于眾人,面目全非:最初是嘴角,然后是興奮的眨眼,綁著發(fā)帶的太陽穴,最后在某一天,被他徹底忘掉,如同一陣颶風,從記憶的洞穴中抹去那奇妙的景象,直到日月更替,一切了然無痕——或者只剩一個表情,一次觸碰,一只手掌的模樣。哥哥不得不盡力修復,盡力重溫這曾經(jīng)的頹靡,重新握住那幸?!D(zhuǎn)瞬即逝,以至于哥哥時常自問,在科爾多瓦那個眾人撤離的小村子,那間空蕩蕩的屋子里,與那個跟自己一樣,從不幸的命運中尋求慰藉的熱辣女人一起度過的幾個小時,是否只是自己的想象。

一只手——并非出自鐵腕,而是來自一位鄰居——挽住了他,驚訝中,他聽到這個他快認不出的男人跟他說,他得找位朋友談?wù)勀切┧麖拈T縫里塞進去的紙條,這很重要。男人還讓他最好在周日上午十一點去一趟地鐵口,有人在那兒等他;還說為便于辨認,接頭的人會在胳膊下夾上幾件工具,而他則必須準時前往。哥哥在震驚和疑慮中來到指定地點,打量起旁邊的一個吹著喇叭指揮山羊玩雜耍的吉卜賽人。圍觀人群中,有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男人,帶著兩把錘子和一柄巨大的銼刀。男人與他打過招呼,兩人稍稍退到人群外側(cè)。衣著光鮮的人群不時發(fā)出陣陣驚呼。哥哥聽到男人假裝不經(jīng)意地告訴他,分發(fā)紙條的事情已經(jīng)傳開了,這是對我們的事業(yè)大無畏的幫助,總有一天會受到感激,因為它是正義所驅(qū),能為廣大工友謀福利。不過呢,男人告訴哥哥,他覺得,為了讓大家都更安全,最好還是通過信件發(fā)送,會有人給他提供信封、郵票和名單,并不太難。緊接著,男人突然開始高聲評論山羊表演有多精彩,吉卜賽人多么用心地給它鼓勁兒。圍觀人群的背景是一棟棟平房,矗立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里面住著一個個與命運抗爭的家庭。那個場景讓哥哥感到,可怕的政治斗爭已是山雨欲來之勢,這讓他害怕,覺得這一切超出了他力所能及的范圍,但還是受寵若驚地接受了任務(wù)。他告訴男人自己接受是因為心里明白這不僅有利于身邊的人,也對他本人有好處。他第一次寫信封時,小心翼翼,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謄抄著名單上的名字。這些收件人中有不少都在收到信后明白了其中含義,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信藏起來。大家跟哥哥一樣,都知道這有多危險。但就算被亂棍打死,哥哥也不會說出是誰聯(lián)系了他,這也是那個拿工具的男人警告過他的事情。說完這些,那人就消失在地鐵口。

胡麗婭或許疑惑為什么之前那個男人不再來送紙條了,或許她也暗自想過為什么那人不再來看她——她是通過自己的兩個兄弟認識他的,可那人卻從不會問起兄弟二人,仿佛只要把那些牽連人的紙條交出去就大功告成了?;蛟S,胡麗婭的腦海里也曾閃過他是否被捕的疑問,但是她很快打消了顧慮,被那些關(guān)于食品價格或是在公墓的墻角邊執(zhí)行槍決的各種新聞轉(zhuǎn)移了注意力。畢竟,這一切經(jīng)歷都來去無痕,匆匆而過,記憶就仿佛一盞漸漸熄滅的燈,一切都暗下來了。

弟弟走到街上,雙眼如同照亮地板、角落和門廊的燈光,綽約又充滿警惕地看到自己所經(jīng)之處,而每處地方似乎都意味深長:這座城市的命運與他緊密相連,滲透進他的思想、他的情緒中。為此,他總不想去照那該死的鏡子,不想離開家——鏡子里映出的一切樣子,都會在他的想象中對自己極盡折磨。當他走投無路時,沒有什么能讓他體驗作為一個男人的生活,只有收音機喇叭化解他的不安,征服他的冷靜??捎刑煸缟希愤^卡拉班切(卡拉班切是位于馬德里城南的一個街區(qū),內(nèi)戰(zhàn)期間曾是馬德里圍城戰(zhàn)的主要戰(zhàn)場,戰(zhàn)后佛朗哥政府在這里建成了用于羈押高級別政治犯的監(jiān)獄),在鄉(xiāng)間小道上迷失了方向,走到一塊開闊的空地上,看到幾條壕溝,一直伸向遠處,明白過來這是廢棄的戰(zhàn)壕,歲月和風雨已經(jīng)抹平了一些凹處的邊緣,沙袋也不見了蹤影,被一叢叢青草取代。這坑洼讓他想起自己手上的傷疤,一瞬間,大塊的記憶涌上心頭,有什么東西在他腦子里閃過,把腦海中的畫面一一投射出來,禁錮在街景中。于是,弟弟看見,在鋪路石搭成的掩體后方,巡邏隊的五名士兵縮成一團,正在射擊。一扇扇緊閉的房門前響起爆炸聲,他們興奮不已。那個瓦倫西亞小子高喊:“在那兒!他們來了!”弟弟把這話重復給左手邊的戰(zhàn)友,自己卻壓低了槍口:他看到前面站著一個小孩子。他一下子就發(fā)現(xiàn)了那個孩子,卻不敢面對,雙腿因為面前的場景而瑟瑟發(fā)抖。一棟棟樓房和一座座花園的矮墻延伸到街道盡頭,這畫面與遠處那些不時貓著腰閃過的人融為一體。弟弟等待著,他不想開槍,哪怕瓦倫西亞小子不斷鼓噪著,警告他們即使街上空無一人也不要走神。他還覺得,自己能看到,一扇扇窗戶和門廊后,躲著那些當過他父親的老板的人:他們在花園的藤蘿下沐浴著午后的陽光,把一支支古巴雪茄、一個個雕花酒杯送往唇邊。而這一頭,弟弟又聽見鏈條和齒輪的聲音,這表示有坦克正在逼近。眾人端穩(wěn)步槍,開始射擊,其實坦克都還沒露影兒,只有遠處傳來陣陣轟鳴;而近處,就在一個起火了的報刊亭旁邊,他們狂摳扳機,直到用盡力氣,才發(fā)現(xiàn)街上空空蕩蕩。大家陷入寂靜,繃緊了神經(jīng),等待著被一擊斃命,身后卻有人吹了一聲口哨,罵罵咧咧地說:“伙計們!你們沒看到嗎?一個人都沒有!街上沒人!別打啦!”大家感覺像白癡一樣受到了愚弄,也詫異于自己竟然任由恐懼支配。他們相互打量著,用手捂住嘴巴,掩飾自己的尷尬,一言不發(fā)地回過頭看著沖他們大吼的男人——穿著格子衫,帽子上有一顆紅星,留著胡茬。那一刻,大家只想離開這個他們浴血奮戰(zhàn)的街區(qū),回到已經(jīng)四散逃離的家庭,找到拖著家當?shù)呐撕捅持艿苊妹玫暮⒆印5艿芨械叫邞嶋y當,帶著直擊心底的沮喪,他只想做出一個決定。他猛地掉轉(zhuǎn)身,走向車站,打算回家。他咬緊牙關(guān),遏制住自己的絕望,堅信在戰(zhàn)后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從他的意識中抹去這場災(zāi)難的裂痕,任何時候他都會充滿怨恨地詛咒。一股又一股仇恨從弟弟的腦海里掠過,他并不知道該恨誰,或許該恨那一個個連雙眼都在燃燒的鬼魂,恨那些控告者,他們背負了太多的責難。反正,他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男人,只是一團垃圾而已。

哥哥跟他說,即便是那些頭頭腦腦也未必擔得起這個責任,更別說他自己了,該擔責的是那些統(tǒng)治著國家、扭曲了歷史的強大力量。既然當初是自由選擇的陣營,如今這自由就應(yīng)該使他看得清楚,最該被詛咒的人究竟是誰,而不要再去挨個尋找罪人:沿著發(fā)號施令的職級層層往上,就算直通哈卡地堡(哈卡地堡位于馬德里奧蘇納林陰道旁的地下,是內(nèi)戰(zhàn)時期共和國軍中央指揮部所在地),或者財政部下面的地道,也只能看到那里坐著一名面容疲憊、垂垂老矣的將軍,正排布著最新方案,他盯著文件,卻已看不清上面的文字。反正,真要這么追溯下去,恐怕就不會只局限于戰(zhàn)場,而是牽扯到自己的身世根源,要去詛咒把自己生出來的人,把自己的毀滅歸咎于他們,哪怕他們已經(jīng)形容枯槁,動彈不得,還是要狠狠羞辱他們。哥哥接著說:“這種怒火最終會讓你仇恨你的本質(zhì),仇恨組成你的一切,仇恨自己的身軀和呼吸,可對我來說,一切都不一樣了,除了那個女人,我什么都不在乎?;蛟S,我踏遍空蕩蕩的村莊和街道,就是為了找到她。我知道她就在某個地方,我得找到她,長長久久地跟她在一起,什么都不用急。我想再次撫摸她,凝視她的身體——她從我身上起身時,我覺得她的身體無限遼闊,遼闊得像推開窗就能看到的天空和云朵。我就是這樣想念著她?!备绺绺械揭魂囈雇淼臎鲆?,仿佛自己已投身一雙溫柔的臂彎,所有對愛的需求都得到了滿足。如此草草地坦陳了自己在那樣奇怪的情況下經(jīng)歷的艷遇之后,哥哥感受到思念的分量,因為他意識到,自己從未如那次一樣,在一切即將毀滅的緊迫中,迸發(fā)出那般狂熱的愛戀?,F(xiàn)在他懂得了沉浸在忘我的歡愉中是何種滋味,他的想法始終如一,他愈發(fā)需要這個女人。他瞇起眼睛,在視線中尋找她的身影。每當他合上自己溫軟的眼皮,總會招來困意,聚攏回憶:令人遺憾的也好,光彩奪目的也罷,時間都會一點一滴沒收記憶,直到將它消耗殆盡。

哥哥攥緊裝有信封的包裹,朝位于索拉爾站另一頭的郵筒急匆匆地走去,同時暗中觀察著四周,以防被人跟蹤。胡麗婭走進衛(wèi)生間,看著水管盡頭,一張張紙片消失在那兒,都是她撕碎后扔掉的——不是衛(wèi)生紙,那上面印滿了文字。那人如此鎮(zhèn)定地把它們托付給她,這些紙條想必非常重要,甚至可能還會提到關(guān)于她的兄弟、她的父親,或是她自己的事情,也可能會提到工作、食物、金錢,可她從未讀過,從未停下來想一想,這些紙條是交給她的。哥哥剛靠近郵筒,就有兩個男人從旁邊停著的一輛車上下來,緊盯著他,高喊道:“站住!別動!”電光石火間,哥哥反應(yīng)過來自己該怎么辦,拔腿就跑,想回到索拉爾站里面。在離這兒很遠的地方,弟弟正轉(zhuǎn)動旋鈕,收音機響起,一名播音員正在呼吁,應(yīng)當狠狠懲罰那些與民眾為敵的人,隨后響起一陣歡快的方丹戈舞曲和布雷利亞斯(一種弗拉門戈舞曲),讓一旁用心調(diào)著電容器、電位器和擴音器的弟弟有些走神。他待在家里最深處的房間,聽不到外頭的響動,更聽不到那一聲聲高喊:“站??!不然我開槍了!”哥哥還在垃圾堆之間狂奔,慌不擇路,隨后聽到兩聲槍響,他還在向前跑,卻像是被一雙碩大、強壯卻又溫柔的手推向地面,他臉朝地面跌倒,有那么幾秒鐘,他依然存留著一絲憧憬,讓他這樣的無名小卒感到自己至關(guān)重要。

原載《世界文學》2022年第5期

原刊責編? 汪天艾

本刊責編? 吳曉輝

胡安·愛德華多·蘇尼加(1919—2020)是西班牙戰(zhàn)后“世紀中一代”作家群體的代表人物,2016年西班牙國家文學獎得主,出版過三部長篇小說和多部短篇小說集。熱愛俄羅斯和東歐文學,翻譯過多部俄語文學作品,并著有屠格涅夫的傳記。在蘇尼加畢生的作品中,最負盛名的是以西班牙首都馬德里為故事背景的34篇短篇小說,《尊嚴、紙條與遺忘》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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