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
春如一池睡蓮,在靈動中裊裊展開,吐露一片生機,綻放滿山春色。光禿禿的桐子樹丫,在不知不覺中蕩漾著一簇簇白綠相間的花蕾,如爬滿了色彩斑斕的蝴蝶。桐樹與白云同生共息,忽卷忽舒,靜靜地等待花開佳期。熬過一周“凍桐花”的冷酷日子,漫山的桐花就忽如一夜春風,霎時燦如煙云,鋪滿溝溝壑壑。
這就是中國油桐之鄉(xiāng)——正安。
從遵義驅車一個多小時,沿著芙蓉江岸曲折山路,翻越綿延山巒,又一次回到桐鄉(xiāng),領略她的千姿百態(tài),兌現(xiàn)心中期許已久的承諾。正在心中搜尋兒時那一抹鄉(xiāng)愁,一轉眼,就站在看花的山頭,靜看碧葉蓮蓮,花開花落。云水間仿若一幅修籬種菊、采菊籬下的悅人畫卷。
這里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千多年前一代大儒尹珍先生徒步千里中原求學,歸來大興教育,傳道授業(yè),把中原文化的種子播撒在這蠻荒之地。這段佳話,與同一時段進入正安的油桐文化,被文人騷客們反復吟頌。七十年代,我幼小的心靈中,油桐可是我們一家人的搖錢樹和命根子。那時地處邊陲的正安,地無三尺平,人無三分銀。記憶中,金燦燦的油桐果,恍若一枚枚眼饞的銀錠子掛在樹梢——那是我兒時的夢,更是我們生存的經濟源泉。當時全縣油桐樹達到三十多萬畝,全國之冠,是全國油桐生產先進縣。周恩來總理曾親筆題寫“家有萬株桐,幸福永無窮”錦旗贈送正安。國家同時命名正安為“中國油桐之鄉(xiāng)”。轉瞬幾十年過去,而今油桐產業(yè)柳暗花明,迎來又一輪春天,成為百姓經濟收入的一大來源。
陽春三月,空山新雨。清風徐來,天氣咋暖還寒,大地有些騷動,重疊的山巒蠢蠢欲動。山上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滿山寂寞的油桐樹急切地祈盼穿上綠色盛裝,迎接又一個生命周期歸來,醞釀一場人間盛宴——凍桐花?!岸鲁躅^凍桐花,人似綠毛鳳樹丫。”人生沉浮,世事起落,仿若桐花經歷的風風雨雨。桐花自古是清明節(jié)節(jié)氣之花,清明節(jié)后絢爛至極,虛盈有度。經過冷凍之后,樹枝長出嫩芽兒,綠葉一片一片瘋長,幾天功夫就層林盡染,綠海如濤?;ò鷥呵楦]初開,一絲絲恬淡氣息彌漫山野。如若天氣晴好,不久就形成花海。果然清明過后,經歷千呼萬喚,芙蓉江兩岸延綿幾十公里,都是花的海洋,紅彤彤、白花花一片,震撼著遲來的春色。倘若走近花海中去,你會發(fā)現(xiàn),其實那不光是白色、紅色,還有綠色、紫色。紅色有多種,有大紅、嫩紅、粉紅、紫紅,紅白相間,綠葉蓮蓮,像一幅靈動油畫。但是桐花的花期不長,不到三個周,就會自然凋零,隨著煙雨大片飄落,形成四月飛花奇觀。有些早開的花兒零落成泥,但馨香如故。
初夏,麗日晴芳,比鄰山巒的桐花爭奇斗艷,游人在樹林間流連忘返,把上蒼賜予人間的美景收入囊中。穿著盛裝的少女們仿若桐花仙子翩翩而降,穿梭于花叢林間,把醉美的笑顏裝進相框。
山下,突然想起低沉的吟唱和鑼鼓聲。家族們在開始桐花祭祀的活動了。這是幾百年來桐鄉(xiāng)人傳遞下來的古老文化,族人借花獻佛,祈祥納福,祈盼年年風調雨順,國泰平安,過上幸福安康的日子。
到了四月末,桐花經歷了短暫的顯擺和繁華,落盡最后一片芳容。文人們又多了一絲感嘆和遺憾。走在落花鋪滿的小路和綠葉掩映下的山坡,思緒飛向云端。抬頭看見滿樹掛著青青的幼桐果兒,心里又多了幾分牽掛和期許。
盛夏時節(jié),驕陽似火,摘一片桐葉,舀一碗清涼泉水,解渴如鳩,愜意無比。記得母親用桐子葉蒸的麥粑、包谷粑,絕對美味,余香猶在。用桐子殼灰包裹做成的皮蛋、豆腐果,清香可口,回味無窮……再到九月,秋月如霜,綿延的山崗,掛滿了蘋果一樣紅彤彤的桐果。落葉堆積樹下,留下堅實的果實,在深秋的暮色里,靜靜地等待著日升月落。人世間的因因果果、興衰成敗,仿佛也在這里找到了答案。
性格質樸的家族們,自古以來就與桐樹相生相惜。在各地大肆砍伐油桐樹的時代,家族們把她當生命一樣保護。在和溪鎮(zhèn)僅存的一萬多畝油桐樹中,這里有保存完好的三千多畝連片油桐,成為稀有資源。她現(xiàn)在也是村農民的搖錢樹、致富樹,每戶人家每年可收入三千至五千元不等。
在一處桐花掩映、桃紅柳綠的農家小院,我有幸見到了這家主人。他叫秦朝德,七十多歲,身體硬朗,精神矍鑠。院落堆滿了桐子殼,屋檐上掛著金燦燦的玉米棒子,街沿堆放著成群結隊的老南瓜。見到我,他熱情地打招呼,裝煙倒茶。七十多歲的老人,還在馬不停蹄地干著農活。我說:“老人家,你這么大年紀,怎么不休息,還去地里干活?”他在凳子上“砰砰”地磕著煙桿,抽了幾口葉子煙說:“你不曉得我們農村人,干農活習慣了,一天不干手就癢癢。再說,娃兒些都外出打工掙錢,我們老兩口在家,不做活路,不養(yǎng)豬、喂牛咋行?”老人說的話有道理,在農村,種田要肥料、犁田要耕牛、吃肉要喂豬,哪一樣都是連環(huán)扣,一樣都不能少。我說:“你家那么多油桐樹,不是可以賣很多錢,需要的生活用品,買來不就得了嘛?”他嘻嘻地笑著說:“你說對了,我家有幾百株桐子樹,每年賣個三四千塊錢不成問題。多的人家戶,每年可賣五六千元哩。但是農村酒席多、人情多、買頭豬崽都要幾大千,開銷很大,這點錢撐不起大場面,耗子舔米湯——不夠糊嘴,所以還得自力更生……”老人滔滔不絕,越說越興奮。老人的話對我觸動很大。是啊,國家對農村產業(yè)發(fā)展很重視,這幾年支持發(fā)展油桐產業(yè)和養(yǎng)殖、種植,雖脫了貧,但說不上富足,還得靠自力更生,才能過上好日子……
老人話未說完,背起背篼就要上山。我本想和他進一步交流下去,怕耽誤不起農事,也就作罷,匆匆向老人告別??粗仙降谋秤?,心緒有些不平靜了。農村雖然在改變,舊貌換了新顏,村莊變了樣,生活好起來,真正讓農民休養(yǎng)生息,讓農村富起來,道路且長,任重道遠。
我漫步在開滿鮮花的桐樹下,彎彎曲曲的山路,鋪滿了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