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無未 周士瑤
貝塚茂樹與白川靜分別寫有金文學史,從表面上看,他們力圖客觀而全景式地展現(xiàn)金文學發(fā)展史,并沒有“國別”與“域別”之分,但我們卻看到,他們站在日本學者的立場,“隱形”地流露日本化的中國金文學史意識。
貝塚茂樹(1904—1987),京都大學教授,曾發(fā)表《中國古代史學的發(fā)展》等論著a貝塚茂樹:《中國古代史學的發(fā)展》,東京:中央公論社,1946/1986 年。,以中國的金文學為主要研究對象,內(nèi)容包括:漢代、宋代、清代、民國的金文學研究,表面上是依附于中國金文學史而存在,但日本學者有自己研究的個性特征,隱含著一個明顯的“國別”理論意識,即日本化的中國金文學史。本文按照貝塚茂樹厘定的金文學史范疇來探討日本化的中國金文學史問題。
貝冢茂樹論著著重論述了日本京都大學梅原末治的學術(shù)貢獻。梅原末治(1893—1983)認為,清朝完成了金文字學作為文字學一個學科領域所確定任務,但忽略有關中國商周銅器器形之考察,他受歐洲高本漢等學者美術(shù)考古學的啟發(fā),開始關注商周銅器器形這一學術(shù)領域,并調(diào)查中國故宮商周銅器實物,特別注意中國商周銅器分類及其命名問題,形成了獨到的理論,具有引領商周銅器器形學術(shù)方向的意義。水野清一《殷商青銅器編年問題》(1953)一文認為,1918 年濱田耕作(1881—1938)主持編輯的《泉屋清賞》,與中國馬衡《中國之銅器時代》(1928)依據(jù)甲骨文紀時法等判別中國商周銅器時代之方法是完全不同的一種研究方式,并稱之為整體性的“形態(tài)樣式”理論。這種整體性的“形態(tài)樣式”理論,帶有明顯的日本與歐洲學者有關中國商周銅器理論相結(jié)合的考古學“形態(tài)樣式”的研究特點。水野清一認為,考古學“形態(tài)樣式”理論,以懷疑依據(jù)甲骨文紀時法等要素判別中國商周銅器時代之方法而著名。由此,《泉屋清賞》編排與釋讀商周銅器,代表了當時日本考古學界研究中國青銅器及銘文的最高水平。貝塚茂樹在《中國古代史學的發(fā)展》中,不可避免地談到了中國學者郭沫若、容庚與日本的中國金文字學者關于考古學“形態(tài)樣式”理論之間的學術(shù)互動關系。在一定程度上,貝塚茂樹是在日本化的中國金文學史考古學“形態(tài)樣式”理論框架內(nèi)談論這個問題的。b水野清一:《殷商青銅器編年的問題》,《東方學報》之《殷代青銅文化的研究》專輯,京都: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1953 年。
白川靜(1910—2006)的《金文學史》與貝冢茂樹的金文學史探究方式有所不同,a白川靜:《金文學史》,《白川靜著作集》之別卷《金文通釋》5 之第1—171 頁《金文學史》,東京:平凡社,2005 年。如第一章討論經(jīng)傳與金文、彝器觀的變遷、秦漢的古器物學、古代文字之學;第二章討論唐宋的古文字學、《集古錄》跋尾、圖釋的盛行、彝器散佚與款識之學;第三章討論彝器的仿鑄與辨?zhèn)?、篆籀之學與金文、乾嘉時期的金文學、道光時期的金文學;第四章討論圖釋之書、款識之學、孫羅王郭之學;第五章《考古學的研究方法》與第六章《金文學的研究方法》、第七章《歷法的研究方法》是白川靜探討金文學史理論與方法的重要內(nèi)容,明顯地也隱含著一個日本化中國金文學史的意識。
白川靜認為,郭沫若運用考古學方法研究金文,明顯受到濱田耕作《泉屋清賞》商周銅器“形態(tài)樣式”理論與考釋方法的影響。濱田耕作的《關于中國古銅器》(1903)以紋飾、款識、色澤、時代、文字等項目為基準,對中國商周銅器進行分類,是東亞最早結(jié)合現(xiàn)代考古科學方法研究青銅器分類問題的著作,奠定了東亞青銅器考古學分類的基礎;梅原末治的《歐美蒐儲支那古銅精華》(1933)運用形態(tài)學理論研究青銅器,超越了古器物學研究理論與方法,進一步發(fā)展了濱田耕作的理論與方法,對容庚等學者的研究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水野清一(1905—1971)《殷周青銅器編年的諸問題》(1953)把十四個時期的彝器分為六類十八種,十分細致。甲骨文字金文歷法研究,也是日本研究的一個突出特色,白川靜舉出了新城新藏和藪內(nèi)清研究卜辭殷歷與斷代成果,但沒有提到“另類”的東京學派白鳥庫吉與飯島忠夫利用卜辭研究歷法的成果。白鳥庫吉《關于中國古代史》根據(jù)木星周期十二次、二十八星宿等天文知識,認定殷墟文字屬于戰(zhàn)國時代。飯島忠夫《殷墟文字的年代》研究殷墟文字歷法,從傳說資料出發(fā),結(jié)合殷歷,得出殷歷和《孟子》說法一致的結(jié)論。而《大龜四版》等歷法資料是戰(zhàn)國時代的產(chǎn)物。b白鳥庫吉:《關于中國古代史》,載《史學雜志》第41 編1 號、8 號,1929 年10 月、1930 年6 月;飯島忠夫:《殷墟文字的年代》,載《東洋學報》1933 年第21 卷第1 號。白鳥庫吉與飯島忠夫沒有將金文與卜辭殷歷斷代結(jié)合研究,這和京都學派的主流學術(shù)觀點大相徑庭。
本文結(jié)合貝塚茂樹、白川靜的金文學史論述,著重補充說明梅原末治等日本學者與中國學者郭沫若、容庚等的中國金文學史學術(shù)互動情況。
貝塚茂樹在《金文所見夏族標識》一文中強調(diào)郭沫若《殷彝中圖形文字之一解》(見《殷周青銅器銘文研究》上)的見解是很有啟發(fā)價值的。c貝塚茂樹:《金文所見夏族標識》,《貝塚茂樹著作集》(三),東京:中央公論社,1977 年,第73—102 頁。郭沫若認為,殷代銅器銘文,有一些就具有殷王朝統(tǒng)治下諸部族的部族標識性質(zhì),比如“析子孫”銅器。這一類帶有“析子孫”的銅器,在羅振玉《三代吉金文存》與于省吾《商周金文錄遺》中能找到52 器,比如子黽形鼎、子黽形爵、子黽形彝、子黽形觚等。貝塚茂樹進一步根據(jù)鯀禹傳說與考古資料,和與之相關的商周銅器銘文,比如丁侯鼎、獻侯鼎等呈現(xiàn)“龜形圖”情況,斷定這些“龜形圖”具有夏部族標識的性質(zhì)。
貝塚茂樹在《殷周古史的再建》一文中肯定了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運用馬克思主義理論方法審視考古資料,以及用甲骨文字資料考訂殷王世系的做法,d貝塚茂樹:《殷周古史再建》,《貝塚茂樹著作集》(三),第215—234 頁。還有利用安陽武官村大墓大規(guī)模殉葬證據(jù)寫作《奴隸制時代》的價值,由此,引發(fā)殷周古史重建的一系列問題。
貝塚茂樹大量引證郭沫若的研究成果,比如涉及“殷王朝的氏族制度”,一定引證郭沫若《卜辭通纂》;談到金文所見周代文化、金文編年問題,就引用郭沫若的“金文群別研究法”加以斷代,并論述了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的歷史性貢獻??梢?,郭沫若的甲骨文、金文,以及中國先秦史研究在日本的影響很大。為此,郭沫若古文字研究中的日本化考古學術(shù)理論“元素”是值得注意的,需要考察一下郭沫若在日本與貝塚茂樹之學術(shù)前輩梅原末治等的互動細節(jié)。
郭沫若在論著中提到,“日本梅原末治云:‘往年曾于紐育見之。李峪劍曾見之于巴黎,頗覺二者之近似?!墒希吩┲危┮运鶖z劍影見貽,以二劍細比較,其一面文幾不爽毫毛,更詳言之?!盿郭沫若:《郭沫若全集》第八卷,《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二),“吉日劍”,北京:科學出版社,2017 年,第244 頁。郭沫若對“吉日劍”的考訂與能夠見到梅原末治所收集到的“吉日劍”原件密不可分。1928年11 月之際,郭沫若與田中慶太郎之子田中震二一起拜訪了京都帝國大學的考古學教研室學者,結(jié)識了內(nèi)藤湖南、梅原末治。后郭沫若寫《訪恭仁山莊》詩記述此事。郭沫若與內(nèi)藤湖南、梅原末治等建立了密切的學術(shù)往來關系,互鑒學術(shù)見解、互贈學術(shù)著作成為其經(jīng)常性的溝通方式,并結(jié)下了深厚的學術(shù)情誼:
繼于梅原末治氏所著《古銅器精華》中得見其器影及所臨鑲嵌文之一部,復蒙同氏以所摹銘文見示,與羅氏摹本尚有出入。b郭沫若:《郭沫若全集》第五卷,《金文續(xù)考》,第827 頁。
梅原末治《歐美蒐儲支那古銅精華》一書,是東亞學者收集歐美所藏中國青銅器的最為重要的權(quán)威性著作,也是中國金文學者當時必須利用的工具書。郭沫若從梅原末治那里見到的“林氏壺”銅器銘文字與自己所見羅振玉所保存“摹本”不同,由此,產(chǎn)生了比較研究的興趣。
郭沫若在《金文續(xù)考》一文又提道:
近見右《銅器精華》所錄先年山西李峪村出土之銅器群中有異形盒樣銅器者一例。c同上,第801、388 頁。
可見,梅原末治之《歐美蒐儲支那古銅精華》的“異形盒樣銅器”啟發(fā)了郭沫若新的思路。
郭沫若對一些中國學者研究青銅器存在著某種缺憾的認識,與梅原末治的觀點極其相似,說明兩人的學術(shù)見解具有相當?shù)囊恢滦??!睹χ甏贰盎y形式上之考證”稱:
大凡一時代之器,必有一時代之花紋與形式,今時如是,古亦如是。故花紋形式在決定器物之時代上占有極重要之位置。其可依據(jù),有時過于銘文,在無銘文之器則直當以二者為考訂時代之唯一線索。如有史以前尚無文字之石器時代,其石器陶器等學者,即專據(jù)其形式若花紋以判別其先后。其法已成專學。近世考古學大部分即屬于先史時代者也。中國學者考訂古器物,自來僅專靠銘文,而于花紋形式毫無系統(tǒng)之研究。著錄之稍完備者,雖亦圖像與銘識并收,然圖像多空存而無說,說之者,又多本先入之見,而妄事臆測,不知比驗其異同,追蹤其先后,于形式與花紋之中求出一歷史系統(tǒng)。器物每以種別為類聚,同類之器,每以文字之多寡有無為先后,雖亦分商分周,然實粗枝大葉。以周而言,有周一代載祀八百,其綿延直等于宋元明清四代,而統(tǒng)稱之曰周,此其含混,不直是紙上之雜貨店耶?余謂凡今后研究殷周彝器者,當以求出花紋形式之歷史系統(tǒng)為其最主要之事業(yè)。d郭沫若:《郭沫若全集》第五卷,《金文續(xù)考》,《毛公鼎之年代》,第614、295 頁。
只重視鼎銘文字考證,卻忽略了花紋形式等匹配項目之佐證,是當時一些中國學者研究商周銅器的一個明顯的缺憾,郭沫若這一認識十分深刻,與傳統(tǒng)金石學研究的思路不同,是從考古學類型學出發(fā)而得出的結(jié)論。顯然,這與瑞典高本漢和日本梅原末治的學術(shù)思想一脈相承。郭沫若具有這種學術(shù)見解并非偶然,是他在與梅原末治等日本學者交往過程中而形成的。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諸家著錄目”中提到編寫此書引用了梅原末治的《白鶴吉金集》《歐美蒐儲支那古銅精華》兩書,e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1934/1936 年,《郭沫若全集》考古編7—8 卷。在“諸家著錄目補”中又提到梅原末治的《河南安陽遺寶》《青山莊清賞》《冠斝樓吉金圖》《白鶴吉金撰集》等書。這表明梅原末治的著作是其兩周金文研究最為重要的參考書。
水野清一(1905—1971)是日本著名的考古學家與佛教美術(shù)史學者,京都大學教授,著有《龍門石窟研究》《云岡石窟》《中國的佛教藝術(shù)》等。曾翻譯注釋過中國學者馬衡的《中國金石學概論》,在“余白”中提到,他與小川茂樹合作,分工合作譯注。a馬衡著,水野清一翻譯注釋:《中國金石學概論》,載《東洋史研究》1937 年第3 卷第1 號,第42—57 頁。此外,還提到當時中國金石學的群體,即從羅振玉、王國維到馬衡、容庚,形成了新的金石學“正統(tǒng)”流派,與陸和九的《中國金石學》“非正統(tǒng)”流派構(gòu)成了不同的特色。
郭沫若在《金文叢考》“釋氒氏”中說:
黃及古玉佩之象形紋。余曩曾為《釋黃》一文,以明之,并曾制一想像圖以恢復其形狀。圖既出于想象,于心竊有未安。前年往京都,蒙水野清一氏以古玉佩照片一幅見示,云乃梅原末治氏往歲游歷歐美時所攝器,藏華盛頓費理美術(shù)館(fieer Gollrg ofgrt)。驟見,與余之想象圖頗相似,而與卜辭黃字之作若者,尤若形影之相應。今揭其全形于次,將進而推考其年代焉。b郭沫若:《郭沫若全集》第五卷,《金文叢考》,第512 頁。
《金文續(xù)考》“夨令簋追記”中同時提及水野清一、梅原末治:
周初之《夨令簋銘》,余曩已申論再三,然于原銘僅見曬藍,未見拓墨,時引為憾。去秋為征集卜辭往京都,于東方文化學院京都研究所水野清一氏室中,承以此器之照片三張及拓景見示,云系梅原末治氏游歐洲時所親自拓攝。當蒙二氏以拓照四種見贈,深感厚誼。繼讀《歐美蒐儲支那古銅精華》,見其彝器部之第十二圖即此器,藏家巴黎之威爾氏D.David-Weill(威爾士)也。今揭其拓照二種如下。c郭沫若:《郭沫若全集》第五卷,《金文續(xù)考》“夨令簋追記”,第759 頁。
水野清一《殷商青銅器編年問題》涉及殷商銅器年代問題研究,對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的斷代方法也予以充分肯定。
郭沫若《毛公鼎之年代》一文提到:日本新城新藏博士謂《毛公鼎》當作于春秋中葉以后,此說法與中國徐同柏、孫詒讓、吳大澂周初之物舊說有所不同。郭沫若認為,舊說既未得其正鵠,而對此新說亦不能不加以一瞥,新舊諸說屬于“臆說”,均不足信。他表明,“銘辭中之時代背景,文字格調(diào),以及其他,在皆與此宣平二世相合”,而是“非宣平二世莫屬”。d郭沫若:《郭沫若全集》第五卷,《毛公鼎之年代》,第284—606 頁。
日本的中國天文學史家藪內(nèi)清指出,新城新藏(1873—1938)本是東京大學物理學科出身,獲物理學博士學位,并擔任過京都大學總長。他受狩野直喜、內(nèi)藤湖南的影響,對中國天文學史情有獨鐘,發(fā)表過具有重要影響力的《東洋天文學史研究》專著。e新城新藏:《東洋天文學史研究》,東京:弘文堂,1928 年;江上波夫編,林慶彰譯:《近代日本漢學家》,臺北:萬卷樓,2015,第121—128 頁。商周銅器年代研究并不是其強項,但他卻強為之解釋,受到郭沫若的猛烈批評,是再正常不過了。郭沫若對新城新藏之批評是基于對中日兩國商周銅器學術(shù)研究信息的了解而做出的學術(shù)回應,當時的中國金文學者大多難以具備這個條件。
貝塚茂樹很直率地指出,中國學者容庚受歐洲高本漢和日本梅原末治的啟發(fā),在器型學研究上取得了很大的突破。容庚1927 年發(fā)表《殷周禮樂器考略》f容庚:《殷周禮樂器考略》,載《燕京學報》1927 年第1 期。之后,陸續(xù)出版編印的青銅器圖錄,如《寶蘊樓彝器圖錄》(1929)、《秦漢金文錄》(1931)、《頌齋吉金圖錄》(1934)、《武英殿彝器圖錄》(1934)、《海外吉金圖錄》(1935)、《善齋彝器圖錄》(1936)、《秦公鐘簋之年代》(1937)、《蘭亭集刊十種》(1939)等。
貝塚茂樹最推崇容庚的《商周彝器通考》。a容庚:《商周彝器通考》,北平:燕京大學哈佛燕京學社,1941 年。該書上冊內(nèi)容是銅器的發(fā)現(xiàn)、類別、時代、銘文、紋飾、鑒別、文獻目錄等。在通論、食器、酒器、水器、樂器等方面對器型特征與銘文通過對比得出結(jié)論。下冊的內(nèi)容是對所涉及的圖錄照片分類編輯。貝塚茂樹認為此論著是宋代以來中國金文學、器型學研究成果之集大成者,又是“好提要書”,繼承了乃師羅振玉的學術(shù)風格。
貝塚茂樹的判斷有一定道理,容庚金文學學術(shù)思想應該和歐洲高本漢、日本梅原末治,甚至于濱田耕作的考古類型學有很大的關系。容庚在日記中記載了他與梅原末治的學術(shù)往來關系:1930 年“通訊錄:梅原末治,日本京都帝國大學文學部”;1935 年8 月2 日,寄《海外吉金錄》二部與梅原末治;1935 年8 月6 日,梅原寄《白鶴吉金》來;1936 年4 月26—27 日,記載梅原末治在天津與北京之事,并與之聚餐;1936 年11月8 日,贈梅原末治《武梁祠畫像》;同年11 月25 日,平岡武夫來,代送梅原末治之《古鏡圖》;1938 年11 月9 日,贈梅原末治《頌齋吉金敘錄》;1938 年8 月4 日,梅原末治寄贈《紹興古鏡聚英》,報以《蘭亭序刻》;1940 年3 月11 日,贈梅原末治《西青彝器拾遺》;1941 年6 月2 日,閱劉佩韋《評梅原末治近著三種》,等等。b容庚:《容庚北平日記》,北京:中華書局,2019 年。
濱田耕作是梅原末治的老師,容庚與之沒有直接交往關系,但閱讀濱田耕作著作,獲取其學術(shù)信息是一定的?!度莞逼饺沼洝酚涊d:1926年1 月18 日:“鈔濱田所著《明器泥象圖說》(翟宗心為黃仲良譯本)?!? 月18 日開始抄寫,1 月19 日抄完,速度真是夠快的。
但容庚學術(shù)思想來源是多向性的。容庚《商周彝器通考》上冊“征引書目”中,除引中國學者著作外、還包括瑞典高本漢和日本梅原末治等學者的許多著作,比如日本的島田志一《支那古銅器集》一冊、濱田耕作《泉屋清賞》七冊續(xù)編二冊與《陳氏舊藏十鐘》一冊、原田淑人《周漢遺寶》一冊、日本帝國工藝會編《支那工藝圖鑒金工編》三冊、梅原末治《殷墟出土白色土器之研究》一冊與《歐美蒐儲支那古銅精華》七冊等,英國科普(Albert J.Koop)《中國古代銅器集》、葉慈(W.Perceval Yetts)《猷氏中國高麗銅器集》,美國福開森(John Calvin Ferguson)《陶齋舊藏古禁全器并說》一冊與《齊侯四器考釋》一冊等,瑞典塞壬(O.Siren)《中國古代美術(shù)史》、凱洛格(B.Karlgren)《中國銅器上之殷周時代》等,德國古斯塔夫(GustavFcke)《使華訪古錄》等。但容庚所引書目原出版社名稱沒有載錄,讓人查找很不方便。
此前,容庚出版《海外吉金圖錄》,c容庚:《海外吉金圖錄》,北平:哈佛燕京學社,1935 年。專收流滯于日本的中國青銅器,在“序”d容庚:《海外吉金圖錄》,臺北:臺聯(lián)國風出版社,1978 年。中云:
域外以收藏吾國古器著稱者,莫若日本之住友氏,英國之猷氏Eumorfopoulos(尤摩弗帕勒斯)。猷氏之《集古錄》,每冊十余鎊。住友氏之《泉屋清賞》,乃非賣品。昔年濱田耕作博士來朝我國,燕談之頃,吾謂住友所藏,多瑰異之品。其木印之美,他國莫及。饋贈非所敢希,愿以購求為請。濱田博士雖允代謀而終未能得也。北平圖書館斥千金以購此書,猶是《秦藏六》初編之本,乃與同嗜十余人合資攝影,六寸之圖,每份猶需六十余元,而銘文解說缺如,未慊余意?!熬乓话恕敝y作,乃蹶然起曰:“宗邦重器,希世遣文,欲求印本而不可得,人方劫掠我文物,傾覆我國家,吾不雪為恥耳。乃效尾生之信,以翻印為恥乎?”于是有《海外吉金圖錄》之輯。茲編為日本之部,采錄之書七種。《泉屋清賞》正續(xù)編為圖二百三十,此得其半而弱。十種全收之,其他所采較少,合得一百五十八器……濱田博士作《泉屋清賞》“總說”,致慨于吾國古銅器之研究,尚未就緒,時代之鑒定,茫無基礎,唯依自來之傳說,比圖錄,信款識,依習慣而定其時代。此語誠然,然反觀彼之所定,更為茫昧,將多數(shù)之周器屬之于漢,雖刪訂本略有改正。然如《素鉦》吾人據(jù)《南疆鉦》可考知為周器者,彼則據(jù)《博古圖錄》之《周雷柄鐸》初定為漢器,繼定為周末漢初之器。
此序處處流露出容庚的家國情懷。同時,他以科學之態(tài)度看待日本學者濱田耕作的研究,不盲從,比如指出其周器認定為漢器,以及沒有充分吸取中國學者的成果等問題:“彼謂書中所載諸器,知出土者絕無,而吾尚能考其一二。竊疑彼于吾國人之著作尚未多窺,其識乃在比圖錄,信款識之下。彼于款識之考證,慨從省略,此加詳焉,庶幾補其不及耳!”這是其超越日本學者的地方。
《海外吉金圖錄》吸取濱田耕作著作之處甚多,主要采用:《支那古銅器集》1 件、《泉屋清賞》彝器101 件、《陳氏舊藏十種》10 件、《泉屋清賞續(xù)編彝器》13 件、《白鶴帖第一集》5 件、《周漢遺寶》16 件、《支那工藝圖鑒金工編》12 件,共158 件。還糾正原書不少錯誤。a易新農(nóng)、夏和順:《容庚傳》,廣州:廣東省出版集團、花城出版社,2010 年,第105 頁。
容庚對梅原末治的原創(chuàng)性工作大加贊賞,并說明自己的研究得力于梅氏之處甚多:“昔日日本梅原末治教授游歷歐美,公私收儲之府,莫不傾其所有以相示。君乃照其形制,量其修廣,錄其所睹聞,以成《柉禁之考古學的考察》及《歐美蒐儲支那古銅精華》。余于域外之文,一無所曉,乃從他人著作中擇輯而為此書。”b容庚:《海外吉金圖錄》,第2 頁。這是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
容庚對中國彝器流亡國外一直耿耿于懷,并期待中國也出現(xiàn)梅氏之類的大家。他在《海外吉金圖錄》“序”中說:“余甚慚于梅原。國中獨無其人乎?此所為撫卷躊躇者也?!眂《容庚選集》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4 年,第374 頁。
《商周彝器通考》引用梅原末治例證很多,比如引用梅原末治《歐美蒐儲支那古銅精華》的有:288 頁“饕餮蟬紋鼎”、302 頁“象鼻貝紋鼎”、306 頁“饕餮紋方鼎”、314 頁“象首紋鬲”、318頁“象首紋甗”、319 頁“鉤連雷文甗”、32 頁“斜方格雷乳紋簋”、335 頁“四耳乳紋簋”、339頁“鳳紋簋”、340 頁“邢侯簋”、344 頁“饕餮紋簋”、345 頁“父乙臣辰簋”、346 頁“乎簋”、366頁“蝠紋敦”、366 頁“鳥獸紋敦”、367 頁“齊侯敦”、368 頁“獸帶四獸紋敦”、368 頁“圓耳素敦”、370 頁“獸帶紋獸耳豆”。引用梅原末治《柉禁之考古學的考察》的有:372 頁“獸紋匕”。引用梅原末治《殷墟出土白色土器之研究》的有:369 頁“重環(huán)紋豆”。引用梅原末治《白鶴吉金集》的有:292 頁“饕餮兩尾龍紋鼎”、305 頁“環(huán)蓋金銀錯云紋鼎”、306 頁“作父辛方鼎”等。而引用濱田耕作《泉屋清賞》的有:318 頁“兩頭獸紋甗”、332 頁“執(zhí)父辛簋”、337 頁“伯簋”等。
《商周彝器通考》描述銅器型式文字比較簡省。引述學者成果,直接引述原文,或者縮寫原文,與濱田耕作、梅原末治等學者考古學式測量學研究原文細節(jié)描述還有一段距離。這說明,容庚的研究是有著自己的考慮的,既看重西方考古型式學理論,又切合東方中國銅器研究的方式。日本學者水野清一《東亞考古學之發(fā)達》把《商周彝器通考》和梅原末治在1940 年出版的《古銅器形態(tài)的考古學研究》一書并列為姊妹篇,d水野清一:《東亞考古學之發(fā)達》,古文化叢刊7,京都:大八洲出版,1948 年。也是很有道理的。水野清一《殷商青銅器編年的問題》涉及殷商銅器年代問題研究,再一次肯定了容庚《商周彝器通考》的成就,e水野清一:《殷商青銅器編年的問題》,第88 頁。也引述高本漢對容庚《商周彝器通考》43 種殷器雜有周器的批評意見,f容庚:《商周彝器通考》,第94 頁。不回避問題。
胡厚宣曾翻譯過梅原末治《中國青銅器時代考》與《支那考古學論考》。梅原末治在“附記”中記道:“此文發(fā)表后不久,胡厚宣氏譯成漢文,以《中國青銅器時代考》為題目,在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發(fā)行?!盿梅原末治著,胡厚宣譯:《中國青銅器時代考》(《支那の青銅器時代に就XIVて》),列入商務印書館,史地小叢書之一種,上海:商務印書館,1944 年;梅原末治:《支那考古學論考》,東京:弘文堂書房,1938 年,第189 頁。梅原末治認為胡厚宣此舉擴大了其論文在中國的學術(shù)影響力:
在中國,自古以來以尊彝為名之青銅容器類,為中國古代最有特色遺物之一種。自漢代以來,其出土,即已惹世人之注意,最初解為祥瑞,其后由愛玩轉(zhuǎn)而漸開研究之端。至于宋代,遂有《考古圖博古圖錄》等等大規(guī)模之圖錄刊行。在前者之記述中,并詳細載其出土地及伴出物等,則又有考古學上之意義。蓋用此以為研究之對象,由來古矣。
梅原末治在這之下加上注釋說:“除以上圖錄之外,在宋代尚有多數(shù)關系著錄之書,此等書籍,容庚氏《宋代吉金書籍述評》(載《蔡元培先生六十五歲慶祝論文集·下卷》),有解說,篇首又記宋以前對于銅器之見解。”b胡厚宣譯本分別為1、4 頁;梅原末治著本1938:120、124 頁。
涉及類樂器,梅原末治說:
皆與樂器有別,更就一一形狀而各與以名稱,今如舉其主要者,則第一類有尊壺罍瓿卣觥盉等;第二類飲酒之器,可舉爵觚觶角斝等;第三類主要者為鼎鬲甗敦彝簠簋豆等;又樂器有鐘鐸錞;此外又有盤匜等沃盥之器。
梅原末治在這之下加上注釋。注釋說:“對于此等器物為一簡明之記述者,有容庚氏之《殷周禮樂器考略》(《燕京學報》第一期)?!眂胡厚宣譯本分別為22、24 頁;梅原末治著本1938:146、149 頁。
但梅原末治也對一些中國青銅器研究著作提出了批評,比如:
由此以組立銅器之年代觀,則其銘文雖多有明示其年代者,而危險亦隨之,反而言之,三代尊彝,其銘文本身,極少有如此之明確者,則其難遽以為據(jù)也自明。中國之著錄(注五)往往見有同一器形及圖文,而一以為商器,一以為周器之矛盾年代觀,則因不但未曾觀其外形,即銘文之自身,亦且未加省察也。
梅原末治注釋說:“參照容庚氏《寶蘊樓彝器圖錄》等?!眃胡厚宣譯本分別為23、25 頁;梅原末治著本1938:148、150 頁。
梅原末治對中國學者青銅器研究的批評意見似曾相識,應該與郭沫若《毛公鼎之年代》“花紋形式上之考證”說法基本一致。
梅原末治與郭沫若、容庚的學術(shù)互動,讓人們感受到了中日兩國學者之間交往過程中對銅器銘文等出土文獻研究的細節(jié)要素。盡管如此,我們還是要通過貝塚茂樹、白川靜兩位學者的著作了解一下梅原末治及其老師濱田耕作對中國金文學學術(shù)研究的情況,并由此理解梅原末治對郭沫若、容庚等中國金文學者學術(shù)思想的形成過程中所發(fā)揮重要作用的因由。
貝塚茂樹在論述梅原末治教授的學術(shù)貢獻時認為,清朝金文學確立了文字學學科范疇,但忽略了商周銅器原器器形之考察。梅原末治受歐洲高本漢等學者美術(shù)考古學之啟發(fā),調(diào)查歐亞商周銅器器形,具有引領學術(shù)方向的意義。
貝塚茂樹稱贊道:梅原末治《歐美蒐儲支那古銅精華》《古銅器形態(tài)的考古學研究》《河南安陽遺寶》《增訂洛陽金村古墓聚英》等著作,對商周銅器全型及細部寫真版,銘文及細部文樣照片之外,附以正確的器型實測圖。作為資料集,這就十分完整地呈現(xiàn)出銅器的各類形態(tài),是東亞古代銅器形態(tài)學研究之起始。
梅原末治的《支那考古學論考》是有關中國考古,尤其是商周青銅器考古論文的精粹之編,與其日本考古研究系列論文剛好成姊妹編,更是了解梅原末治學術(shù)思想的重要文獻。e梅原末治:《支那考古學論考》,第1—74、120—188 頁。
其中,《中國青銅器時代》一文批評說,過去中國古銅器調(diào)查研究,不過就是遺跡的學術(shù)調(diào)查,其結(jié)果是,在對考古學上需要的“伴出物”和存在形態(tài)具有怎么樣的征證時根本見不到。即便是研究,也只是偏重于文字,并進行第一流的解釋。就器物自身來說,本來就是宗廟重器,依據(jù)古代傳承方式加以傳播,增強了研究的困難度。這種研究,不可能做到按照時代考察形式變遷考察。進行考古學上的研究,最重要的是銅器形式學考察,并用古器物比較之考究方法找出事實。
梅原末治提到,要確認相同的器型最顯著的特點是什么,比如同一銅質(zhì)銅器之上裝飾器“紋樣”和銘文,表現(xiàn)的手法是否一致,據(jù)此就可以推定其制作是否同時。比如夔龍饕餮文壺的命名就是如此(《泉屋清賞》第五十圖)。此外,利用文獻資料,也是一個重要途徑。比如利用宋代以來的金石文獻記載,比如對器物紋飾的描寫,結(jié)合現(xiàn)存實物進行調(diào)查,看其是否吻合,而不僅僅局限于銘辭的考釋。
針對京都大學小松茂教授等學者利用化學分析手段研究中國古銅器時代的做法,梅原末治提出一些疑問。他認為,研究中國商周銅器,要看是否具備處在考古現(xiàn)場的整體絕對條件,而不是取決于單純的在研究室內(nèi)做銅器本身化學分析結(jié)果。因為它忽略了人類文化發(fā)展的社會因素所應該發(fā)揮的作用。中國歷史上真的存在著一個純銅器的時代嗎?僅僅通過化學分析手段是很難回答的。與此相關的是《中國青銅器時代》一文指出,有關中國存在著一個青銅器時代的說法還缺乏令人信服的證據(jù)。
梅原末治教授與其導師濱田耕作等合作編寫的《泉屋清賞》等著作是經(jīng)典性的文獻之一。濱田耕作曾留學英國等國,是日本現(xiàn)代考古學創(chuàng)始人之一,亦曾任京都大學校長,出版過《通論考古學》《東亞文明的黎明》《東亞考古學研究》等著作,還翻譯了瑞典學者蒙德留斯(Oscar-Montelius)的《考古學研究法》a蒙德留斯著,濱田耕作譯:《考古學研究法》,東京:荻原星文館,1943 年。一書。濱田耕作論文集《東亞考古學研究》b濱田耕作:《東亞考古學研究》,東京:獲原星文館,1930 年。收有《中國古銅器研究新資料》《關于鼎和鬲》《中國古銅器和土器之關系》等論文。關于濱田耕作生平與著作,可見梅原末治主持編輯《濱田先生追悼錄》c梅原末治編:《濱田先生追悼錄》,京都:京都大學文學部,1939 年,第7—70 頁。。1910 年,濱田耕作曾與內(nèi)藤湖南、狩野直喜等赴中國北京、敦煌、洛陽等地考察。1918 年以后也多次與梅原末治一起,赴朝鮮半島、中國東北考察考古遺址?!吨袊陪~器研究新資料》關注的是殷墟出土的資料,比如銅器殘片饕餮龍形飾紋,以及與象牙雕刻的關系,把它和漢文字象形性聯(lián)系起來考慮,證明漢語的單音節(jié)發(fā)達狀況。當然,其視野已經(jīng)不局限于中國,還涉及東亞、東南亞等,濱田耕作考古類型學的意識十分突出。
《泉屋清賞》于1918 年出版,1921—1970 年,歷經(jīng)4 次修訂。按住友友成的記述,從1912 年前后,住友家就開始收集中國古銅器,包括殷周彝器與漢唐鏡鑒。內(nèi)藤湖南、瀧精一助力頗多,濱田耕作、原田淑人、梅原末治親自參與考訂器型及銘文?!秳h訂泉屋清賞》出版于1934 年,主要是由濱田耕作、梅原末治重新編輯,并撰寫古銅器研究概況。1970 年,梅原末治又參與修訂,白川靜釋讀銘文,定名為《新修泉屋清賞》,吸收了中國、美國等國學者研究中國古銅器的新成果,也包括金文銘文的研究,更為完備。d梅原末治主持:《新修泉屋清賞》,京都:泉屋博物館,1971 年。
水野清一在《殷商青銅器編年問題》中提出,濱田耕作主持的《泉屋清賞》,是與中國馬衡1928 年以《中國之銅器時代》為名,并依據(jù)甲骨文紀時法等判別殷商銅器時代之方法完全不同的一種方式,可以稱之為構(gòu)成整體性“形態(tài)樣式”理論的起始,帶有明顯的日本與歐洲結(jié)合的考古學形態(tài)樣式研究特點?!靶螒B(tài)樣式”理論以對依據(jù)甲骨文紀時法等判別殷商銅器時代之方法表示懷疑而著名,由此可確定,《泉屋清賞》的編排與釋讀代表了當時日本考古學界研究中國青銅器及銘文的最高水平。e水野清一:《殷商青銅器編年的問題》,第80—82 頁。
白川靜《考古學研究方法》f白川靜:《考古學的研究方法》,《白川靜著作集》之別卷《金文通釋》43 之第179—233 頁。第一節(jié)“新著錄與出土器群”第一句話就說: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考釋及圖錄》創(chuàng)建了近代的金文研究方法。但其成功的另一個要素往往會被人們所忽視,即當時日本的考古學方法已經(jīng)應用于商周彝器。郭沫若在日本,很自然就會了解到這一點,對日本的考古學方法有所借鑒,并進一步深化,構(gòu)成了他獨特的金文研究方法。當時,中國古銅器被帶到了日本,被富家所收藏,比如住友家的收藏。1919 年濱田耕作主持而編寫成《泉屋清賞》,將《中國古銅器概說》一文置于卷首。這篇《中國古銅器概說》帶有明顯的東亞考古學意識,成為考釋中國銅器的重要理論文獻。羅振玉、王國維到日本后,大力收集中國銅器,并加以刊行出版,直接促進了中國古銅器研究的發(fā)展。濱田耕作、梅原末治致力于中國考古學,原田淑人致力于中國東北及朝鮮半島考古學,各有所長。除日本《泉屋·白鶴吉金集》之外,海外著錄銅器者,還有猷氏《中國朝鮮青銅器圖錄》、貝里奧《中國古代青銅器》、好瓦伊頓的《洛陽故都古墓考》、高本漢的《殷周銅器》。如此多的海外學者參與中國古銅器研究,對以往的彝器學理論與方法加以改進,把中國古銅器作為考古學研究的對象,以器型、器種為中心,進行形態(tài)學的研究。不久,又增加了制作、紋飾等研究內(nèi)容,并導入中國古銅器斷代的系統(tǒng)研究方法,依據(jù)彝器著錄的豐富資料、對遺址進行調(diào)查發(fā)掘,研究中國古銅器“器群”,其理論與方法愈加精密。
對歐美所藏中國古銅器的收集與整理,梅原末治的貢獻極其突出,比如《歐美蒐儲支那古銅精華》,收集250 器。梅原末治之外,還有陳夢家的《海外中國銅器圖錄》第一集收集150 器。白川靜也提到了容庚《海外吉金圖錄》等。這些著錄,收集超過了2500 器,作為中國古銅器形態(tài)學研究資料,完全能夠滿足需要。白川靜詳細地解釋了郭沫若“銅器四期說”及其與陳夢家《西周銅器斷代》的關系。
白川靜認為,中國學者李濟指導的安陽遺址調(diào)查發(fā)掘?qū)χ袊脊艑W建設與影響很大,同時,他也肯定了容庚等對傳世彝器調(diào)查工作的成績,比如對清內(nèi)務府所藏彝器所作的實測與記錄,以及其建構(gòu)的彝器學體系。容庚的《殷周禮樂器考略》以王國維的研究為基礎,進一步體系化。容庚《寶蘊樓彝器圖錄》《武英殿彝器圖錄》也是重要的研究成果?!段溆⒌钜推鲌D錄》“序”中說:“摹拓款識,并及花紋,花紋精美,非他書所及。言圖飾者,當必有取于是也?!敝匾曋袊乓推骷y飾,是容庚學術(shù)意識的一個重要轉(zhuǎn)變。a白川靜:《考古學的研究方法》,《白川靜著作集》之別卷《金文通釋》43 之第179—233、215 頁。由此,白川靜也說道,梅原末治也極力倡導紋飾研究,這和歐美學者的學術(shù)意識具有相通之處。在這一點上,梅原末治與容庚“不謀而合”。
白川靜提醒說,在容庚之前,日本學者鳥居龍藏、八木奘三郎對中國古銅器器制、紋飾早有研究,但最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還是濱田耕作的《東亞考古學研究》與《考古學研究》兩書,其匯集了從1903 年開始發(fā)表的一系列論文,尤其是《關于中國古銅器》對中國商周銅器的分類,比容庚的《商周彝器通考》早了38 年。
白川靜界定的學術(shù)承繼關系是:濱田耕作是首創(chuàng)者,梅原末治是繼承與發(fā)展者,以《歐美蒐儲支那古銅精華》為標志,超過了古器物學研究范疇,屬于考古學研究方法;容庚的《武英殿彝器圖錄》對考古學研究方法運用更為精致。此后,商承祚的《十二家吉金圖錄》、于省吾的《雙劍誃古器物圖錄》等紋飾研究文獻更加豐富,再加上照相技術(shù)的進步,著錄的器物數(shù)達到了兩千器左右。在彝器銘文考釋方面,郭沫若諸種書達到了更高的水平,而容庚《商周彝器通考》編述彝器精華,成為當時的中國商周銅器研究的集大成著作,這對陳夢家《海外中國銅器圖錄》《西周銅器斷代》的成書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b同上,第217—222 頁。。
貝塚茂樹與白川靜構(gòu)建的中國金文學史,帶有明顯的日本化傾向。由梅原末治,乃至于濱田耕作與郭沫若、容庚的學術(shù)互動關系梳理可以見到,貝塚茂樹與白川靜理解的中國金文學史,與中國學者理解的中國金文學史還是存在著一定差別的。日本化的中國金文學史,是否符合實際?它的價值究竟體現(xiàn)在哪里?這需要中國學者進行深入研究之后才能得出更為科學的結(jié)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