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淋文
1
前幾年,為了一個考試,我一個人搬到家里閑置的房屋備考。小區(qū)門口有家小店,賣煙酒和食品,老板面相憨厚,常穿迷彩短袖,住在我樓上。一聊,得知他是一名退役老兵,和我同姓,但輩分高我一輩,于是我爽快地叫了一聲“交佬”(交佬是湖南地方土話,意思是“叔叔”),他轉身拿出一盒冰淇淋,說:“拿著,叔給的見面禮?!?/p>
店里的顧客不少是小區(qū)的住戶,出門買盒煙、回家?guī)看?,都是常?guī)操作。有人早間買了菜,因為趕著上班,就寄在小店,交佬接過去,用保鮮膜包好放進冰箱,等到下午顧客來拿,菜還水靈靈的。除了存菜的,還有存娃的。有人下班從學校接回孩子,又得去收個快遞買條魚,就把孩子送到店里,轉身回來,發(fā)現(xiàn)孩子嘴里咬著棒棒糖,正揪交佬的絡腮胡子玩。糖錢,交佬肯定不要,直說“小錢,孩子愛吃就好”。
店里還賣桶裝水,但交佬腿不好,得等他老婆下班才能挨家送。他老婆叫青青,以前是體校練摔跤的,后來參加部隊組織的聯(lián)誼活動,在互動游戲環(huán)節(jié)和交佬分在一組,交佬有些羞澀,扭扭捏捏想躲開,青青一把扣住他的手腕來了一個過肩摔,將交佬就此拿下,成功轉型為軍嫂。
那天,青青給我送水,我打開門后目瞪口呆:她肩上扛著一桶水,手里還拎著半個西瓜,連上五樓,她氣都不喘。見我出來,她說:“老肖讓我給你帶半個冰鎮(zhèn)西瓜,可甜了。”
交佬對誰都熱情,讓人感覺像親人,在我們小區(qū)攢足了人氣。小區(qū)選樓長,我們這幢樓他得票遙遙領先,他似乎有些受寵若驚,臉色黑里透著紅,說話都結巴:“嘿嘿,沒想到我有天也會當官,大家請放心,我會繼續(xù)為人民服務?!彼f完,鄰居們都使勁兒鼓掌。
2
后來,小區(qū)附近的商場拆掉重建,人流量頓時少了一半,小店的生意日漸清淡。有天我外出回來,看見店里正在清場,問交佬怎么了。
他說:“這店生意淡了,做下去不劃算?!?/p>
我問他是不是要回河南老家,他說回不了,青青準備去廣東做點小生意,他腿不好,先留下來給孩子陪讀。
店盤出去了,但交佬并沒閑下來,有段時間,他不斷往樓上深一腳淺一腳地搬廢磚和廢板材,大家都納悶兒他要干嗎。
突然有一天,有人舉報我們樓頂搞違章建筑,來了幾名執(zhí)法人員核實情況,鄰居們都跟著上去看熱鬧。只見樓頂已經(jīng)搭起一個小木屋,還用廢磚壘出了幾塊菜園子。
執(zhí)法人員拍完照片,開始做筆錄,交佬蹲在地上,耷拉著腦袋,問一句答一句,最后摁手印時,他把手揣進了兜里,死活不愿意掏出來。
樓頂是公共場所,私搭亂建肯定不合適,大家看著這場景,也不知道該說啥好。有心的鄰居,偷偷叫來了組長幫忙。這里以前是城中村,組長實際上就是村長,一言九鼎那種。組長清了清嗓子說:“土地都征收完了,在樓頂給孩子們整個勞動基地,也好讓他們知道蔬菜是怎么長出來的。這事兒,我知道的?!?/p>
組長這么一說,鄰居們也跟著幫腔:“算了吧,一個小菜園子,也不是啥事兒。”
這事就這么完了。
有天我看書累了,跑去樓頂透透氣,菜園子種了辣椒、黃瓜、西紅柿……玉米已經(jīng)吐穗,像一桿桿指向天空的紅纓槍。小木屋里擺著涼席,放著茶幾,茶壺正冒熱氣,茶幾下面趴著一條金毛。
“這狗哪來的?”我問。
交佬笑瞇瞇地說:“撿的。它腿斷了,我就帶了回來,給我做個伴兒。”我心一酸,交佬的腿不好,陰天總疼,給大家忙里忙外,卻從沒推辭過。
有個租房的女孩經(jīng)常隨手扔垃圾,我見交佬清理過好幾次之后,有些生氣。交佬搖搖頭說,沒必要,娃娃再大點就懂事了。一天深夜,樓頂忽然嘈雜起來,有女生哭泣的聲音,還有交佬的呵斥聲。陸續(xù)有人上去,原來那個經(jīng)常亂扔垃圾的女生下晚班,回家時發(fā)現(xiàn)有名男子一直跟著進了樓道,女生著急之下找不到鑰匙,只能一路跑上樓頂,還沒有入睡的交佬帶著金毛擋在了男子面前。交佬怒目圓睜,金毛呲牙咧嘴,那男子腿抖得跟篩糠一樣。
3
春天的時候,交佬從市場上買來葡萄、金桔和三角梅種下,又讓人往樓頂送了一口大缸,有人問他買缸做啥,他說既能蓄雨水又能養(yǎng)荷花。
鄰居們都夸交佬勤快,交佬大手一揮:“常來喝茶賞花,想吃啥菜隨便摘。”?于是樓頂成了鄰里們活動的最佳場所,交佬給大家泡茶、續(xù)水,還將菜園的菜掐根、擇葉,然后擺成一排,招呼大家回去時各取所需。鄰居跟他說謝謝,他咧嘴一笑:“為人民服務,下次再來拿?!?/p>
我一直疑惑,交佬為什么租了房子還常常睡樓頂?他在樓上種那么多菜是為了省錢嗎?
有天,交佬敲開我的門,客氣地說,孩子有道數(shù)學題不會,問我能不能指導一下。
我隨他來到樓頂,講題的工夫,交佬已經(jīng)摘下半籃子黃瓜、西紅柿,我咬一口黃瓜,清脆爽口,比水果還好吃。交佬在一旁坐下,可能是天熱,他將褲腳卷了上去,我看到他腿上一個凹陷的大傷疤。我問那個疤是咋回事,他輕描淡寫地說:“1998年抗洪搶險,被水里的鋼筋刺穿了?!?/p>
他繼續(xù)說,腿受傷后,一吹空調就疼,而六樓又熱得慌,所以干脆住到了樓頂,樓頂太荒涼,他也閑不住,就建起了小菜園。“菜場拆了,買菜不方便,我就想著種一些,大家平時缺點啥自己摘就好,也不用出小區(qū)大老遠地跑一趟。咱在部隊受的教育,就是‘為人民服務’?!苯焕衅綍r很少提當兵時的經(jīng)歷,但那天我看到了部隊在他身上留下的烙印——勤懇、樸實、熱心。在部隊時為民服務,脫下軍裝后繼續(xù)為鄰服務,這就是他的樂趣所在。
我考試通過后,交佬很高興,說為本家爭了光,囑咐我好好進步,放假后過來玩。
放假后,我特意去看交佬,但走到樓頂,發(fā)現(xiàn)菜園蔥郁,但小木屋房門緊鎖。一打聽,得知交佬的孩子轉學去了廣東,交佬則帶著金毛回了河南老家。
? “菜是誰種的?”
??“大伙兒不忍心讓那地荒了,一起種的,就等著他哪天再回來。”
? 交佬還會回來嗎?誰知道呢,但只要天不老、地不荒,重逢總會有期吧。
編輯/宋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