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志光 李杰文
關(guān)于夢境的歷史是古代輿論史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中國古代天人感應(yīng)思想的衍生物。長期以來,夢境在心理學(xué)、社會學(xué)等研究領(lǐng)域廣受關(guān)注。史學(xué)界對夢境雖有所研究,但往往集中在個人際遇層面,①胡如虹:《論陸游紀(jì)夢詩中的愛國詩作》,《婁底師專學(xué)報》1985年第3期;陳海銀:《黃庭堅記夢詩芻議》,《樂山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8年第10期;李曦萌:《從趙鼎“夢”詩見其心理情感動因》,《黑河學(xué)院學(xué)報》2021年第2期;等等。從政治事件入手分析夢境的政治影響,例如皇帝夢境與“天命”觀的締造和重塑過程,以及對帝統(tǒng)重建、帝位傳承和君主權(quán)力變化等的作用,目前對這些問題的討論學(xué)界尚付闕如。宋代“物質(zhì)文明與精神文明所達(dá)到的高度,在中國整個封建社會歷史時期之內(nèi),可以說是空前絕后的”,②鄧廣銘、漆俠:《宋史專題課》,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第4頁。因此,宋代皇權(quán)場域中的夢境以及由此衍生的“天命”觀就更為值得探究。北宋時期士大夫階層成為治國理政的中堅,加之在帝位傳承過程中又屢生糾葛,為了有效鞏固皇權(quán),君主往往選擇主動為自己建構(gòu)“天命”,來增強朝野對皇權(quán)的認(rèn)同和向心凝聚力。于是乎,帝王夢境往往被鑄成操控輿論的工具,利用其所釋放的“天命”左右朝議。然而在當(dāng)前的宋史研究中,以夢境為線索探討君主對正統(tǒng)的追求以及對朝政的控制,卻是一個極易被忽視的視角。有鑒于此,本文試對北宋君主夢境產(chǎn)生的政治背景,夢境與天命的締造和重塑以及對君主帝位傳承和政治進程的影響進行系統(tǒng)的探討,以期從這一新的視角來觀察宋代皇權(quán)運行狀況以及宋人對“天命”的認(rèn)知與理解。不妥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唐末五代,數(shù)十年紛亂人心浮動。趙匡胤起自行伍,借兵變稱帝開創(chuàng)趙宋,是為宋太祖。黃袍加身之后,太祖頗為軍權(quán)憂:“汝曹雖無異心,其如麾下之人欲富貴者,一旦以黃袍加汝之身,汝雖欲不為,其可得乎?”①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2,建隆二年七月戊辰,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49頁。建隆二年(961),太祖收繳了禁軍將領(lǐng)兵權(quán),但諸節(jié)度使仍領(lǐng)兵,此誠為太祖所忌。乾德元年(963),趙普議論符彥卿之語恐更讓太祖憂心,“上曰:‘卿苦疑(符)彥卿,何也?朕待彥卿至厚,彥卿豈能負(fù)朕耶?’(趙)普曰:‘陛下何以能負(fù)周世宗?’上默然?!雹诶顮c:《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4,乾德元年二月丙戌,第84頁。至開寶元年(968,同年為南漢大寶十一年),南漢主劉遣人調(diào)查西北面招討使潘崇徹,崇徹竟“嚴(yán)兵衛(wèi)以見之”,后劉借崇徹入朝之機奪其兵權(quán)。③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9,開寶元年三月乙巳,第201頁。此事傳入宋廷,太祖對于收繳節(jié)度使兵權(quán)的信心增加。同年七月,太祖召見了“舊相識”——董遵誨:
乙未……殿前散員都虞候董遵誨為通遠(yuǎn)軍使。遵誨,涿州人。父宗本,仕漢為隨州刺史,上微時嘗往依焉。遵誨憑借父勢,多所凌忽,嘗謂上曰:“每見城上有紫云如蓋,又夢登高臺,遇黑蛇約長百余丈,俄化為龍,飛騰東北去,雷電隨之。是何祥也?”上皆不對。他日論兵戰(zhàn)事,遵誨理屈,即拂衣起。上乃辭宗本去,自是,遵誨亦不復(fù)見紫云矣。及上即位,遵誨累遷至驍武指揮使。一日,便殿召見,遵誨伏地請死,上令左右扶起,因諭之曰:“卿尚記往日紫云及龍化之夢乎?”遵誨再拜呼萬歲。俄而部下有擊登聞鼓,訴其不法十余事,上釋不問,遵誨皇恐待罪,上諭之曰:“朕方赦過責(zé)功,豈念舊惡耶?汝可勿復(fù)憂,吾將錄用汝?!弊裾d再拜感泣。④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9,開寶元年七月乙未,第203—204頁。
史籍未載趙匡胤何時投奔董宗本,按后漢國祚短促,董宗本仕漢時間至多只有四年,故“龍化之夢”的發(fā)生時間較易確定。史載:“董遵誨……父宗本,善騎射,隸契丹帥趙延壽麾下,嘗以事說延壽不能用。及延壽被執(zhí),舉族南奔。漢祖得之,擢拜隨州刺史,署遵誨隨州牙校?!雹荨端问贰肪?73《董遵誨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9342頁。按趙延壽于大同元年(947)六月被永康王兀欲囚禁,⑥“契丹主死,延壽下教于諸道,稱權(quán)知南朝軍國事。是歲六月一日,為永康王兀欲所鎖,籍其家財,分給諸部,尋以延壽入國,竟卒于契丹?!卑矗捍颂幤醯ぶ髂诉|太宗,崩于大同元年(947)。薛居正等:《舊五代史》卷98《晉書?趙延壽傳》,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1313頁??芍诒居谠撃炅履贤稘h祖,加上路途費時,當(dāng)是年末受任隨州刺史。結(jié)合《宋史》記載,“會周祖以樞密使征李守真,應(yīng)募居帳下”,⑦《宋史》卷1《太祖本紀(jì)》,第2頁。可知趙匡胤于周太祖征討李守真時便已投入其麾下,又《冊府元龜》載“周太祖以乾祐二年討李守真”,⑧王欽若等:《冊府元龜》卷26《帝王部?感應(yīng)》,周勛初等校訂,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263頁。便可確定乾祐二年(949)趙匡胤已追隨周太祖,故趙匡胤投奔董宗本應(yīng)在乾祐元年(948),時年二十二歲。
董遵誨卒于太平興國六年(981),年五十六,⑨《宋史》卷273《董遵誨傳》,第9343頁??芍渖谔斐稍辏?26),年長趙匡胤一歲。在政治資源上,遵誨乃大將高懷德之甥,從其后來所立軍功看,遵誨頗具軍事才能。⑩《宋史》卷273《董遵誨傳》,第9342—9343頁。處于五代亂世,武將驕悍,況宗本乃遼國叛將,遵誨身為其子,對新立之漢能有幾分忠心?在此種環(huán)境下,遵誨難免生出自立之望,其將“黑蛇化龍”之夢告知年輕的趙匡胤,初衷恐是試探后者,遵誨意中的“化龍”者應(yīng)指自己,而非后來建宋的匡胤。趙匡胤不愿表態(tài),此后論兵時更不相讓,顯然未將遵誨視作“真龍”,故有轉(zhuǎn)投郭威之舉。趙匡胤離開之后,“遵誨亦不復(fù)見紫云矣”,此處記載已經(jīng)頗為明確地將趙匡胤指作應(yīng)夢人,但存疑的是,若遵誨果有此先見,何不早日輔佐趙匡胤?遵誨是否另對他人提及此事,今已不可考,實際上,后來面對已經(jīng)稱帝的趙匡胤,他也只能聲稱“不復(fù)見紫云”。開寶元年(968),太祖召見董遵誨,遵誨唯有“伏地請死”,太祖命左右將其扶起,并提起當(dāng)日紫云及“龍化之夢”,遵誨嚇得“再拜呼萬歲”,此時其惶恐萬分,當(dāng)日野心若被說破,便難免禍患,然太祖并未再言。隨即有人控訴遵誨不法,太祖聽后寬恕其罪。
需要指出的是,“龍化之夢”本系舊事,若太祖不提,恐再無人知。經(jīng)此敲打之后,遵誨自然再不敢妄想“化龍”,太祖則憑借權(quán)勢,成為“龍化之夢”的應(yīng)夢人。太祖乃開創(chuàng)之主,況其早已為稱帝造過不少輿論,①宋太祖為稱帝制造了不少輿論,如《舊五代史》卷119《周書?世宗紀(jì)第六》(第1583頁)載:“一日,(周世宗)忽于地中得一木,長二三尺,如人之揭物者,其上卦全題云‘點檢做’,觀者莫測何物也。至是,今上始受點檢之命。明年春,果自此職以副人望,則‘點檢做’之言乃神符也。”《宋史》卷461《方技上?苗訓(xùn)傳》(第13499頁)載:“顯德末,從太祖北征,(苗)訓(xùn)視日上復(fù)有一日,久相摩蕩,指謂楚昭輔曰:‘此天命也?!薄端问贰肪?《太祖本紀(jì)》(第2頁)載:“后唐天成二年,生于洛陽夾馬營,赤光繞室,異香經(jīng)宿不散,體有金色,三日不變?!彼问穼W(xué)界對此亦有討論,參見趙瞳:《讖緯與陳橋兵變》,《中州學(xué)刊》2017年第2期。此時似乎無需再以“龍化之夢”來證明天命,太祖重提舊事,表面上是以舊日的不愉快以及“龍化之夢”來震懾遵誨,實際則是對為君之道的一次探索。太祖托出“龍化之夢”以提醒武將群體自覺,消除跋扈自立之心,虛無的夢境則可以使太祖進退自如。太祖朝,借夢境控御政局的想法已然萌發(fā),然董遵誨作為中級武將,軍權(quán)與影響力有限,此做法當(dāng)時效果不明顯,但對后繼君主是一種啟發(fā),他們逐漸將夢境發(fā)展為承繼天命和貫徹皇權(quán)意志的方略之一。
還需要重視的是,在當(dāng)時的大環(huán)境下,作為開國之君的宋太祖不僅需要穩(wěn)定政權(quán)內(nèi)部,還需要向處于遼政權(quán)統(tǒng)治下的北方漢人群體宣示正統(tǒng)。五代時漢人中就不乏為避戰(zhàn)火而入遼者,②例如,《遼史》卷1《太祖本紀(jì)》(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3頁載“平州刺史(劉)守奇率其眾數(shù)千人來降”,第10頁載“幽州軍校齊行本舉其族及其部曲男女三千人請降”;《遼史》卷2《太祖本紀(jì)》第19頁載“晉新州防御使王郁以所部山北兵馬內(nèi)附”。更重要的是,宋政權(quán)初立時,燕云地區(qū)已經(jīng)入遼二十余載,這意味著當(dāng)?shù)匦乱淮臐h人正在習(xí)慣遼政權(quán)的統(tǒng)治,長此以往,勢必會加大趙宋政權(quán)爭取燕云地區(qū)的阻力。囿于國力,宋政權(quán)難以在短期內(nèi)借武力向遼政權(quán)治下的漢人宣示權(quán)威,而依靠“天命”進行觀念滲透不僅易操作,往往還能夠收到奇效。早在后周時,中原政權(quán)便已借“天命”宣示權(quán)威,史載周太祖出生時“赤光照室,有聲如爐炭之裂,星火四迸”。③薛居正等:《舊五代史》卷110《周書?太祖紀(jì)第一》,第1447頁。宋太祖稱帝后,更是以讖緯、夢境等多種形式塑造“天命”,而當(dāng)時的遼主耶律璟則被“國人謂之‘睡王’”,④歐陽修:《新五代史》卷73《四夷附錄第二》,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1022頁。兩相比較,這種輿論氣氛對宋政權(quán)來說是有利的,使遼境漢人銘記中原政權(quán)是母國,期待著受命于天的正統(tǒng)帝王來收復(fù)燕云地區(qū)。直至遼圣宗朝,尚有燕民稱“他年南朝官家來收幽州,慎無殺吾漢兒也”,⑤脫脫等:《遼史補注》卷14《圣宗本紀(jì)》,陳述補注,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558頁。這種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離不開宋政權(quán)對正統(tǒng)性的持續(xù)塑造和遼政權(quán)對“天命”的一時忽視。
開寶九年(976)十月,太祖駕崩。次日,其弟晉王趙光義踐位,是為宋太宗。時太祖子嗣尚在,太宗上位確非名正言順,故關(guān)于太宗帝位合法性的討論至今仍未停息。⑥關(guān)于太宗繼位,宋史學(xué)界過去討論的重點主要集中在“金匱之盟”“斧聲燭影”,參見張蔭麟:《兩宋史綱》,北京:北京出版社2016年,第22—30頁(《宋太宗繼統(tǒng)考實》,原載《文史雜志》1941年第8期);鄧廣銘:《鄧廣銘全集》第7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51—276頁(《宋太祖太宗授受辨》,原載《真理雜志》1944年第2期);吳天墀:《吳天墀文史存稿(增補本)》,北京: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02—134頁(《燭影斧聲傳疑》,原載《史學(xué)季刊》1941年第2期);王育濟:《“金匱之盟”真?zhèn)慰肌獙σ粯秾W(xué)術(shù)定案的重新甄別》,《山東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93年第1期;王育濟:《宋太祖?zhèn)魑贿z詔的發(fā)現(xiàn)及其意義》,《文史哲》1994年第2期;孔學(xué):《“金匱之盟”真?zhèn)伪妗?,《史學(xué)月刊》1994年第3期;劉安志:《近年來“燭影斧聲”與“金匱之盟”研究述評》,《史學(xué)月刊》1995年第1期。筆者注意到屢有讖言及神諭指向太宗繼位,且皆涉及太祖之死,因此,太宗確有正名之需。自他人口中傳出的讖言、神諭,于太宗而言,意義非凡。而所謂讖言、神諭多出自夢境。文瑩曾記一道士軼事,其中便有道士讖言:
祖宗潛耀日,嘗與一道士游于關(guān)河,無定姓名,自曰混沌,或又曰真無。每有乏則探囊金,愈探愈出。三人者每劇飲爛醉。生善歌步虛為戲,能引其喉于杳冥間作清征之聲,時或一二句,隨天風(fēng)飄下,惟祖宗聞之,曰:“金猴虎頭四,真龍得真位?!敝列言懼?,則曰:“醉夢語,豈足憑耶?”至膺圖受禪之日,乃庚申正月初四也。①文瑩:《湘山野錄?續(xù)錄》,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74頁。
據(jù)文瑩所記,道士“醉中夢囈”竟成讖,而隨天風(fēng)飄下的“金猴虎頭四,真龍得真位”之語唯宋太祖、太宗得聞,似乎暗示二人皆受上天垂青,此不免讓人聯(lián)想到二人出生時異象之相肖,《宋史》載太祖出生時“赤光繞室,異香經(jīng)宿不散,體有金色,三日不變”,②《宋史》卷1《太祖本紀(jì)》,第2頁。太宗出生時則是“赤光上騰如火,閭巷聞有異香”,③《宋史》卷4《太宗本紀(jì)》,第53頁。兄弟二人仿佛擁有相同的“命數(shù)”。需要指出的是,此尚是元代史官刪削后的記載,《東都事略》載其“母昭憲皇后,嘗夢日入懷而娠”,④王稱:《東都事略》卷1《太祖本紀(jì)》,濟南:齊魯書社2000年,第2頁。乃有太祖,《宋史》未采,只在《太宗本紀(jì)》中記“后夢神人捧日以授,已而有娠”。⑤《宋史》卷4《太宗本紀(jì)》,第53頁。按《東都事略》乃孝宗朝王稱所撰,元代史官修《宋史》時或已加甄別,認(rèn)為夢日而孕育太祖之說為王稱附會,故不采用。今人亦考證《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晉王有仁心”一說乃真宗朝造出。⑥顧宏義:《“晉王有仁心”說辨析——兼及宋初“斧聲燭影”事件若干疑問之考證》,《杭州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5年第2期?!皶x王有仁心”一語,參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7,開寶九年十月壬子,第378頁。在太宗承繼帝位的細(xì)節(jié)上,偽造之事恐不鮮見。
李燾曾考證上述記載,認(rèn)為“文瑩宜不妄”,只是疑其于取材上未曾辨?zhèn)?,同時指出蔡惇《夔州直筆》所記該道士為陳摶之說有誤,并推測該道士是張守真。⑦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7,開寶九年十月壬子,第379頁。無論文瑩、蔡惇還是李燾,皆非太祖、太宗朝人,李燾雖“恐文瑩得之傳聞”,⑧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7,開寶九年十月壬子,第379頁。卻從未懷疑該道士是否真實存在。按此人“無定姓名,自曰混沌,或又曰真無”,⑨文瑩:《湘山野錄?續(xù)錄》,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74頁。豈非虛幻?筆者認(rèn)為該道士實際上并不存在,確系“真無”,此形象當(dāng)是太宗朝杜撰出來的,其“醉中夢囈”亦是一樁偽造的軼事,前文已提及太祖為稱帝造過不少輿論,卻無一例是將“天命”指向太宗,唯此處道士“醉中夢囈”為太祖、太宗所共聞,意在將太宗與太祖置于相同的“天命”下。此外,道士稱天晴則太祖壽命可延長,是日降雪,巧妙地將太祖之死歸于天意,則可消減太宗奪位嫌疑。⑩文瑩:《湘山野錄?續(xù)錄》,第74頁。
可見,該道士之事對太宗尤為有利,故太宗(或授意其心腹)造此軼聞的動機最足,道士“醉中夢囈”既能自“天意”的角度證明太宗不遜于其兄,也是在向世人宣告道士確可通神。如此一來,之后其預(yù)言太祖壽數(shù)便非妄言,則太祖暴斃可歸于天意,與太宗無涉。太祖暴斃之真相今已不可知,?宋史學(xué)界不乏對宋太祖之死的討論,除前文所引著作,還可參見王瑞來:《“燭影斧聲”事件新解》,《中國史研究》1991年第2期;王瑞來:《“燭影斧聲”與宋太祖之死》,《文史知識》2008年第12期。然觀該道士“醉中夢囈”之事,似有意引人將太宗視作與其兄同等的“天選之人”,后道士預(yù)言太祖壽數(shù)之事亦引人聯(lián)想天意。此確有蠱惑之力,故將之視為太宗繼位后的正名手段似乎更妥。
太宗以“真無”夢境愚人,人亦借夢境迎合太宗,史載:“開寶末,上在晉邸,遣親信詣西邊市馬,還,宿要冊湫祠旁,中夕,夢神人語之曰:‘晉王已即位矣,汝可倍道還都?!拐咧辆┱?,果聞太祖升遐?!?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8,太平興國二年七月壬戌,第407頁。此事出自太宗親信之口,似乎是在暗指太宗得神助,然細(xì)究此事恐并非如此。作為太宗親信,其身份便足以使人對其夜夢神人之事生疑,縱使太宗暗中令人假造夢境,亦不會選擇假親信之手,否則,極易引人詬病。此人僅因一夢便急于還都,顯然不合常理,且至東京時太祖已崩,可知其是冬季趕路,按要冊湫隸屬永興軍路寧州(今甘肅正寧縣),距東京七百余公里,市馬并非緊急軍務(wù),正常來說,返程需要花費近一個月的時間,況北方冬季路途艱阻,若非另有隱情,當(dāng)不至倍道還京。結(jié)合次年周延峭因外出公干時失職被斬一事,①“壬戌,斬宦者周延峭,坐赍詔至宋州視官糴,擅離糴所出城飲酒,遺失詔書故也?!崩顮c:《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8,太平興國二年七月壬戌,第407頁。筆者認(rèn)為太宗親信之所以急于還都,可能是其公干時犯下了與周延峭類似的罪過,因而希望面見時為晉王的太宗向其請求減罪,當(dāng)聞知太宗已繼位后,便揣摩太宗心意,編造夢中神諭使其不便向自己問罪,而太宗新登帝位,亦樂于采納親信說辭。
帝位兄終弟及,而太祖子嗣尚在,太宗難免心虛。上述兩場夢境雖實屬“真無”,但其內(nèi)容卻皆符合太宗正名需求,借此傳出的神諭,使太宗得以自圓其說,這與其兄當(dāng)年之舉頗為相似。無論太宗是否授意造夢,夢境最終都為其所用,使其得以“順天意”。太宗借夢境宣揚天命,實非創(chuàng)舉,其子趙恒則“青出于藍(lán)勝于藍(lán)”,進一步將夢境內(nèi)容發(fā)展為朝廷政治議題。
至道三年(997),趙恒繼位,是為宋真宗。史載其出生極不尋常,“正月,后夢以裾承日有娠,十二月二日生于開封府第,赤光照室,左足指有文成‘天’字”,②《宋史》卷6《真宗本紀(jì)》,第103頁。作為趙宋的第三位君主,真宗繼承的似乎不只是江山,更是天命。與其父相同,真宗也是“天日”下降,不同的是其更有“天”字胎記伴生,似乎表明真宗將更有一番作為。為皇子時其繼承順位排序頗低,本無稱帝希望,卻因二位兄長一瘋癲、一暴死而有幸嗣統(tǒng),這使得真宗在即位之初,雖身為帝王,卻很難擁有絕對的個人權(quán)威。李沆為宰相時,真宗就難以任性而為,《宋史》卷282載:“一夕,(真宗)遣使持手詔欲以劉氏為貴妃,沆對使者引燭焚詔,附奏曰:‘但道臣沆以為不可?!渥h遂寢?!雹邸端问贰肪?82《李沆傳》,第9538頁。李沆焚燒皇帝手詔,且如此毫無顧忌,這固然與李沆身為帝師有關(guān),但真宗能夠默然接受此事,亦不僅僅出于尊師。此處劉氏當(dāng)是后來的章獻明肅皇后,劉氏出身微賤,且系再嫁,④司馬光:《涑水記聞》卷6,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09頁。太宗曾命時為皇太子的真宗逐去劉氏。⑤“太宗嘗問乳母:‘太子近日容貌癯瘠,左右有何人?”乳母以后對,上命去之。’”司馬光:《涑水記聞》卷5,第100—101頁。此次李沆敢于明確反對真宗,當(dāng)是因李沆自知其既合禮法,又合道義,真宗則屈于理虧,只得作罷。至李沆辭世,劉氏只位至美人。另有駙馬都尉石保吉以外戚身份求兼相印之事,真宗兩次詢問李沆,沆皆以保吉“無攻戰(zhàn)之勞”對,真宗亦只得作罷。李沆辭世后,真宗才做主遂保吉心愿。⑥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57,景德元年八月乙亥,第1253頁。李沆于景德元年(1004)七月丙戌卒,⑦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56,景德元年七月丙戌,第1243頁。八月丙子便封保吉,相隔僅一月,頗見李沆的存在在相當(dāng)程度上制約著真宗。更值得注意的是,真宗曾詢問李沆為何不上密奏,李沆對以“臣待罪宰相,公事則公言之,何用密啟?夫人臣有密啟者,非讒即佞,臣常惡之,豈可效尤”。⑧《宋史》卷282《李沆傳》,第9538—9539頁。朝臣向君主上密奏,往往能夠顯示出君臣的私人關(guān)系,而李沆不上密奏,公事公言,儼然是有公無私,面對這樣一位帝師、“圣相”,真宗也無可奈何。
景德元年(1004)七月李沆去世,此后,能使真宗嚴(yán)格自律的重臣一度缺位。同年九月,遼軍南下。十二月,宋遼定“澶淵之盟”。此次宋未遷都、未失地,寇準(zhǔn)可謂居功至偉,且其曾在儲位問題上襄助過真宗,⑨《宋史》卷281《寇準(zhǔn)傳》,第9528—9529頁。憑這些,寇準(zhǔn)隱隱有成為繼李沆之后下一位“圣相”之勢。史載“準(zhǔn)在相位,用人不以次,同列頗不悅”,⑩《宋史》卷281《寇準(zhǔn)傳》,第9531頁。用人不唯資序,固然有人不悅,卻可贏得部分真才實學(xué)者及投機者的支持,也容易贏得選賢舉能的美名??軠?zhǔn)曾言“宰相所以進賢退不肖也”,?《宋史》卷281《寇準(zhǔn)傳》,第9531頁。此言不謬,然寇準(zhǔn)未言明由誰來把握賢與不賢的評判標(biāo)準(zhǔn),根據(jù)其作為來看,他將標(biāo)準(zhǔn)掌握在了自己手里。這顯然易為君主所忌,真宗任命王旦為相時,就曾對其直言,“寇準(zhǔn)多許人官,以為己恩”,要求王旦“當(dāng)深戒之”。?《宋史》卷281《寇準(zhǔn)傳》,第9532頁。故寇準(zhǔn)的權(quán)力沒能維持太久,當(dāng)王欽若提出“城下之盟”“孤注”的言論時,真宗便有了疏遠(yuǎn)寇準(zhǔn)的理由。①《宋史》卷281《寇準(zhǔn)傳》,第9531—9532頁景德三年(1006)二月,寇準(zhǔn)罷相。王欽若一番顛倒黑白的說辭似乎啟發(fā)了真宗,使他開始敢于操縱士論。大中祥符元年(1008)正月,真宗召見王旦、王欽若等人,宣布其于去年夜睹神人之事,②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68,大中祥符元年正月乙丑,第1518頁。“天書運動”由此展開。
據(jù)《宋史?王旦傳》記載,王欽若的言論使真宗開始以澶淵之盟為恥,萌發(fā)出舉行封禪以滌恥之意,③“契丹既受盟,寇準(zhǔn)以為功,有自得之色,真宗亦自得也。王欽若惎準(zhǔn),欲傾之,從容言曰:‘此春秋城下之盟也,諸侯猶恥之,而陛下以為功,臣竊不取?!坫溉辉唬骸疄橹魏危俊瘹J若度帝厭兵,即謬曰:‘陛下以兵取幽燕,乃可滌恥。’帝曰:‘河朔生靈始免兵革,朕安能為此?可思其次?!瘹J若曰:‘唯有封禪泰山,可以鎮(zhèn)服四海,夸示外國。然自古封禪,當(dāng)?shù)锰烊鹣J澜^倫之事,然后可爾?!薄端问贰肪?82《王旦傳》,第9544頁。同時也是王欽若提議假造祥瑞,稱“天瑞安可必得,前代蓋有以人力為之者,惟人主深信而崇之,以明示天下,則與天瑞無異也”,④《宋史》卷282《王旦傳》,第9544頁。真宗思索良久,認(rèn)為宰相王旦將是封禪的阻力,“帝思久之,乃可,而心憚旦,曰:‘王旦得無不可乎?’”⑤《宋史》卷282《王旦傳》,第9544頁。又是王欽若自告奮勇,幫真宗說服了王旦,“乘間為旦言,旦黽勉而從”。⑥《宋史》卷282《王旦傳》,第9544頁。筆者認(rèn)為《宋史》此處記載有為真宗矯飾之嫌,若依此,則封禪之事完全由王欽若推動。此時的真宗還不至于如此昏聵,豈會如此輕易地受王欽若擺布?前文已論及王欽若之言只是真宗用來疏遠(yuǎn)寇準(zhǔn)的借口,況王欽若并無一言而改變君心的力度,以封禪滌恥更無異于自欺欺人,真宗采納其議,必是自有打算。王欽若甘于逢迎,愿為真宗“干臟活”,這無疑會讓真宗大為受用,而王旦的妥協(xié),似乎讓真宗更加領(lǐng)悟到了御人之術(shù):越是荒誕不經(jīng)的話題,越能測試出朝臣對君主的忠誠程度,朝臣一旦容君之惡,便再無顏面以道德大義為辭約束君主,順從者用,不從者廢,帝王權(quán)威便可能實現(xiàn)了。
很快,真宗便熟練運用起了權(quán)術(shù),借夢境測試朝臣之心,推動個人權(quán)威的最大化。其與神人的聯(lián)絡(luò)繼而由“夜睹”變成“夜夢”,表示其與神人的溝通渠道由現(xiàn)實世界轉(zhuǎn)向夢境世界,通神之事變得更加私密,無人可以否定真宗的夢境,就連提議假造祥瑞的王欽若都必須相信真宗夢境的真實性,真宗操縱著“天書”下降,王欽若也從教唆者變成了執(zhí)行者:
先是,五月丙子,上復(fù)夢向者神人,言來月上旬復(fù)當(dāng)賜天書于泰山,即密諭王欽若。于是欽若奏:“六月甲午,木工董祚于醴泉亭北見黃素曳草上,有字不能識,言于皇城使王居正,居正見其上有御名,馳告欽若,欽若等就取得之。遂建道場,明日,跪授中使捧詣闕?!雹呃顮c:《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69,大中祥符元年六月丁酉,第1549頁。
王欽若受真宗密諭,在泰山“守候”天書,君臣勾當(dāng)自然不言而喻。需要指出的是,此次“降臨”的已經(jīng)是第三封天書,首封天書于正月降于左承天門,⑧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68,大中祥符元年正月乙丑,第1518頁。第二封于四月降于大內(nèi)之功德閣,⑨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68,大中祥符元年四月辛卯,第1530頁。皆在宮內(nèi),此次天書降于泰山,用意直指封禪。事實上,早在二月朝野便有封禪之請,兗州民眾及官屬、士子,計數(shù)千人,皆請行封禪禮,但都被真宗回絕。⑩“甲戌,兗州父老呂良等千二百八十七人詣闕請封禪,對于崇政殿。上令引進使曹利用宣勞而諭之曰:‘封禪大禮,歷代罕行,難徇所請。’良等進而言曰:‘國家受命五十年,已致太平,今天降祥符,昭顯盛德,固宜告成岱岳,以報天地?!显唬骸舜笫拢豢奢p議?!嫉扔衷唬骸畾q時豐稔,華夏安泰,愿上答靈貺,早行盛禮?!t賜緡帛遣之。知州邵曄又率官屬抗表以請,亦不允?!崩顮c:《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68,大中祥符元年二月甲戌,第1528頁。“己卯,諸道貢舉人兗州進士孔謂等八百四十六人伏闕下請封禪?!薄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68,大中祥符元年二月己卯,第1529頁。至四月,第二封天書下降,且有“宰相王旦等率文武百官、諸軍將校、州縣官吏、蕃夷、僧道、耆壽二萬四千三百七十人詣東上閣門,凡五上表請封禪”,?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68,大中祥符元年四月辛卯,第1530頁。如此規(guī)模的請愿終于得到真宗回應(yīng),“詔以今年十月有事于泰山”。?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68,大中祥符元年四月甲午,第1530頁。至此,封禪之事似乎已定,真宗何必又要密諭王欽若去泰山“等待”第三封天書呢?若非真宗果真于夢中得神諭,便是另有內(nèi)情。
第二封天書的降臨在當(dāng)時并未掀起波瀾,直到近十年后才被布告天下,與另外兩封天書的待遇相差甚大。李燾修《長編》時已經(jīng)注意到這個情況,記天禧元年(1017)建天禎節(jié)時,他提到“功德閣天書至是始布告天下,不知何也”,①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89,天禧元年正月壬戌,第2038頁。此前真宗雖有所提及,卻并未拿此大做文章,大中祥符四年(1011)正月,“上以靈文疊降,盡志欽奉”,②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75,大中祥符四年正月甲午,第1708頁。李燾于此條之下注云:“按本志,大中祥符元年四月,天書又降大內(nèi)功德閣,而實錄本紀(jì)并不書。實錄于此載上語云‘靈文三錫’,蓋兼指功德閣也。而本志又改三錫為疊降,今從本志。實錄于天禧元年正月壬戌,因詔書建節(jié)名,乃著其事。不知前此不以宣示何也?!雹劾顮c:《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75,大中祥符四年正月乙未,第1708頁。據(jù)此,可知功德閣天書確實存在,卻不知因何故而未曾被大肆宣揚。至大中祥符元年(1008)六月,泰山天書的降臨,幾乎將功德閣天書的存在抹去。故筆者推測泰山天書應(yīng)是功德閣天書的“升級版”,二者政治功能重合,但泰山天書更符合真宗需要,換言之,其能夠彌補功德閣天書的某種不足。
功德閣天書的降臨與王旦領(lǐng)銜的請愿活動皆恰在真宗下詔舉行泰山封禪前夕,按《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記大中祥符元年(1008)三月之事僅至乙酉日,功德閣天書則是四月辛卯日降臨,其間有五日之事失載,而王旦等“凡五上表請封禪”④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68,大中祥符元年四月辛卯,第1530頁。之事又未載明日期,二者恰巧相對應(yīng),即五次請愿分別發(fā)生在丙戌日、丁亥日、戊子日、己丑日、庚寅日,連續(xù)的上表使朝野的注意力集中在請愿活動上,對請愿次日——辛卯日——降臨的功德閣天書缺乏關(guān)注。而真宗屢次拒絕封禪之請,卻肯于天書降臨兩日后便宣布封禪,⑤“甲午,詔以今年十月有事于泰山?!崩顮c:《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68,大中祥符元年四月甲午,第1530頁??梢娖浔疽馐菍⒐Φ麻w天書與泰山封禪聯(lián)系在一起。換句話說,功德閣天書出現(xiàn)的意義正是為真宗提供封禪的理由。然而事與愿違,王旦等人的請愿搶了“天書”的風(fēng)頭,對于真宗來說,受天書指引而舉行封禪才能顯示其受命于天,展示其是上天認(rèn)可的“有為之君”,而此時的功德閣天書顯然已不能達(dá)成真宗期望,甚至容易給人造成真宗妥協(xié)于眾議的印象,故新天書的出現(xiàn)成為必然。
六月,泰山降下“天書”,真宗則稱其早已于夢境中得知此事。真宗是否真有此夢,不得而知,然泰山天書的出現(xiàn)使真宗得以強調(diào)舉行封禪是其對神人的回應(yīng),而并非受眾人之請才決定封禪,且如此重大的消息通過真宗夢境傳達(dá),使其得以將自己與凡人區(qū)別開,顯示其具備直接與神交流的資格。此種“君權(quán)神授”的把戲并非真宗首創(chuàng),但真宗能將之運用得爐火純青,少不了其“私黨”的配合。天書降臨以及由之引起的朝野請愿,不僅使真宗“滌恥”,消除了澶淵之盟對其權(quán)威產(chǎn)生的不利影響,還令其享受到作為天子的快樂,連續(xù)幾個“夢境”便使其收獲了諸多擁躉,試問這些人持續(xù)的阿諛奉承叫真宗怎能不受用呢?夢境已然變成了封禪的一部分,此后,向真宗獻頌稱賀者不絕。伴隨著眾人的順從與吹捧,真宗現(xiàn)出迷失之象:
(大中祥符元年八月)己酉,王欽若來朝,獻芝草八千一百三十九本。庚戌,王欽若言:“臣自至岳下,嘗夢神人以增筑廟亭為請,再夢如初,仍指其方位以識之。近因督役至威雄將軍祠,瞻其神像、廟地,悉與夢合,今請以羨財于廟筑亭?!睆闹?。⑥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69,大中祥符元年八月己酉,第1557頁。
王欽若此夢的真實性存疑,若真有此夢,何必等到還朝次日才托出?傳說東岳大帝第三子喚作泰山三郎,于后唐長興四年(933)受封為威雄將軍,⑦“《五代會要》曰:‘后唐長興四年七月,封泰山三郎為威雄大將軍。時上(后唐明宗)不豫,泰山僧進藥小康,僧請封之?!备叱校骸妒挛锛o(jì)原》卷7《靈宇廟貌部》,“炳靈公”條,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377頁。此處王欽若聲稱夢中所見之神人便是此神。真宗因夢境而封禪于泰山,王欽若便于夢境中受泰山三郎所托,君祀父而臣祀其子,實在“忠心耿耿”。還需要留意的是,此夢境應(yīng)該不是出自真宗密諭,否則王欽若還朝當(dāng)日便當(dāng)托出,何必先獻芝草?此夢境當(dāng)是王欽若的虛構(gòu),作為真宗的“私黨”及獻計假造祥瑞者,王欽若是除皇帝外最接近天書真相的人,其還朝當(dāng)日還不敢哄騙真宗,面圣后方知皇帝已深陷于舉國歡騰的假象之中,于是以夢境相迎合,既得以染指增筑廟亭的資金,又能夠取悅君上。由此可見,君主以不正當(dāng)方式追求個人權(quán)威,往往會適得其反,阿諛者一旦取得寵信,便有可能反過來伺機愚弄君主。無獨有偶,屢次接觸“天書”的陳堯叟也上報了一個奇特的夢境:
(大中祥符三年十月)河中府民巨沼詣陳堯叟,言五世祖誠,在德宗時,夜夢人謂之曰:“中條山蒼陵谷有靈寶真文,以金札之,明當(dāng)往取。俟天書赤篆出,可用參會?!比缙溲匀牍热睦?,夜睹黃光下有塊石,碎之,得黃金一斤卷帛書,取藏于家,誠手筆為識。后二百余年,屢經(jīng)大兵、饑,家獨無苦。其帛長二丈,廣九寸,通判曹谷驗之,云篆文非常,體詞類道經(jīng)。①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74,大中祥符三年十月丙午,第1691頁。
陳堯叟兩次接觸“天書”,第一封天書由其啟封,②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68,大中祥符元年正月乙丑,第1519頁。泰山天書亦是其誦讀,③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69,大中祥符元年六月庚子,第1550頁??芍^最有機會辨別天書真?zhèn)沃?,然其對封禪、祭祀之事頗為上心,至大中祥符三年(1010),其已位至知樞密院事兼祀汾陰經(jīng)度制置使,此官位已經(jīng)不允許其對天書之事產(chǎn)生懷疑了。而巨沼聲稱其祖上曾得一夢,更因夢境而覓得“靈寶真文”,藏于家,至真宗時已歷二百余年,若依此,則巨氏儼然成了“靈寶真文”的守護家族。對巨沼所言其祖先夢境之事,陳堯叟或是難辨真?zhèn)危只蚴遣辉副鎰e,便上報朝廷。此事的結(jié)果足令二人滿意,真宗宣布“以沼為本府助教,賜衣服、銀帶、器帛”,④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74,大中祥符三年十月庚戌,第1691頁。陳堯叟雖未獲賞,卻憑此取悅皇帝,兩年后得以高升與其屢遂君心不無關(guān)系。⑤“(大中祥符)五年,與欽若并以本官檢校太傅、同平章事,充樞密使,加檢校太尉。從幸太清宮,加開府儀同三司。”《宋史》卷284《陳堯叟傳》,第9587頁。由此亦可見真宗此時已然自欺,依巨沼轉(zhuǎn)述,“靈寶真文”是參會天書之物,而“天書”本是真宗偽造,巨沼顯然是欺君,但真宗即便對此心知肚明,亦不愿戳破,況舉國的祥瑞及朝野的順從更使其沉浸于“有為之君”的迷夢中,真宗已不愿自拔。此外,遼國太后蕭綽于統(tǒng)和二十七年(1009)十二月去世,次年真宗必當(dāng)?shù)弥耸拢孀谠u價契丹“母專其政,人不畏其主也”,⑥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58,景德元年十二月丙戌,第1291頁。蕭太后死,是真宗去一大敵,此足令其更加大膽。至大中祥符五年(1012),真宗又宣布連得二夢,夢境中其與神人對坐而談,已不再是俯身聽神人之命的姿態(tài):
戊午,九天司命上卿保生天尊降于延恩殿……先是八日,上夢景德中所睹神人傳玉皇之命云:“先令汝祖趙某授汝天書,將見汝,如唐朝恭奉玄元皇帝?!币钊找?,復(fù)夢神人傳天尊言:“吾坐西,當(dāng)斜設(shè)六位?!奔从谘佣鞯钤O(shè)道場。是日,五鼓一籌,先聞異香,少頃,黃光自東南至,掩蔽燈燭。俄見靈仙儀衛(wèi),所執(zhí)器物皆有光明,天尊至,冠服如元始天尊。又六人皆秉圭四人仙衣,二人通天冠、絳紗袍。上再拜于階下。俄有黃霧起,須臾霧散,天尊與六人皆就坐,侍從在東階。上升西階,再拜。又欲拜六人,天尊令揖不拜。命設(shè)榻,召上坐,飲碧玉湯,甘白如乳。天尊曰:“吾人皇九人中一人也,是趙之始祖,再降,乃軒轅皇帝,凡世所知少典之子,非也。母感電夢天人,生于壽邱。后唐時,七月一日下降,總治下方,主趙氏之族,今已百年?;实凵茷閾嵊n生,無怠前志?!奔措x坐,乘云而去。⑦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79,大中祥符五年十月戊午,第1797—1798頁。
前兩次神人現(xiàn)身或入夢,皆是僅為傳達(dá)消息,既未表明身份,亦無其他交流。此次則不同,真宗先夢神人傳玉皇之命,又夢神人傳天尊之言,更設(shè)宴招待天尊及諸神人,夢境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得以相連。宴會開始于五更時分,即凌晨四時四十八分左右。起先,真宗跪拜天尊,繼而欲拜其余神人,天尊卻令其行揖禮,揖禮往往行于平輩之間,可見真宗所受之殊遇。不僅如此,天尊還邀真宗與之同坐榻上,更自稱軒轅黃帝,即宋圣祖,交待真宗“無怠前志”,之后便乘云而去。整個事件發(fā)生在凌晨時分,天尊降臨的目的似乎只是為了與真宗相認(rèn),鼓勵其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顯然,天尊降臨之事系偽造,先前夢境更是無稽之談,真宗編造此事是另有打算。累年的封祀雖得朝野迎合,異議卻仍未絕,孫奭早就對“天書”不屑一顧,①孫奭曾對真宗言道:“臣愚,所聞‘天何言哉’,豈有書也?”《宋史》卷431《儒林一?孫奭傳》,第12802頁。大中祥符四年(1011)還兩次上疏勸諫真宗,直言:“孰謂上天為可罔,下民為可愚,后世為可欺乎?”②大中祥符四年,孫奭兩度上疏諫阻真宗封祀,言辭犀利。其奏疏頗長,限于篇幅,本文不引全文,全文可參見《宋史》卷431《儒林一?孫奭傳》,第12801—12808頁。況真宗早有意立劉氏為后,大中祥符五年(1012)五月已立其為德妃,③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77,大中祥符五年五月戊寅,第1765頁。前文已論及劉氏出身寒微,早年真宗欲冊其為貴妃時,宰輔李沆便出面阻止,礙于劉氏出身,此時若要冊其為后,真宗更需要統(tǒng)一朝堂口徑,重申自己的權(quán)威。此次圣祖降臨,鼓勵真宗“無怠前志”,表明此前其所有行為乃至想法皆合乎天意。如此,不僅東封西祀之舉更加不可置疑,真宗提拔劉氏的想法更是得到了祖宗神靈的肯定。是年十二月,詔立劉氏為后,然王旦、向敏中、寇準(zhǔn)等人均不贊成,④司馬光:《涑水記聞》卷7,第132頁。史載“大臣多以為不可,帝卒立之”,⑤《宋史》卷242《后妃上?章獻明肅劉皇后傳》,第8613頁。此時真宗為冊封劉氏而力排眾議,與之前因李沆之言而作罷的處理方式迥異,可見此時真宗的政治手段已經(jīng)進步,個人權(quán)威也已不同往日。
乾興元年(1022)二月,真宗病逝?!疤鞎卑殡S真宗一起下葬永定陵。在宋初三位帝王的經(jīng)營下,趙氏皇朝得自天命的理念逐漸成為共識,也正因他們對夢境的利用,使朝野都在有意或無意間接受并適應(yīng)了“君權(quán)神授”的天命觀。后來,宋仁宗無子致使北宋帝王世系轉(zhuǎn)變,濮王系幾代君主便開始了利用夢境重構(gòu)自身正統(tǒng)的努力。
真宗去世后,其子趙禎嗣位,是為宋仁宗。仁宗年幼,皇太后劉氏臨朝稱制。作為主政者,劉太后的性別便是對男權(quán)社會規(guī)則的挑戰(zhàn),其雖有真宗遺詔為憑,⑥“上(宋真宗)崩于延慶殿。仁宗即皇帝位。遺詔尊皇后為皇太后,淑妃楊氏為皇太妃;軍國事兼權(quán)取皇太后處分?!崩顮c:《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98,乾興元年二月戊午,第2271頁。又“威震天下”,⑦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07,天圣七年正月癸卯,第2491頁。然無論其是否愿意,都必須具備主政者皆當(dāng)有的“天命”。史載劉太后出生前“母龐夢月入懷,已而有娠,遂生后”,⑧《宋史》卷242《后妃上?章獻明肅劉皇后傳》,第8612頁。明月入懷而娠,其所受“天命”頗似宋室已故諸帝,筆者認(rèn)為其母夢月入懷之事乃真宗去世后所造,劉太后起自寒微,真宗曾欲加封而不能,按真宗善于借夢境行私,若劉氏當(dāng)時便有“天命”,真宗焉能不用?至劉太后臨朝,攀附者需要締造出她攝政的正當(dāng)性以彌補其性別對社會權(quán)力規(guī)則造成的破壞,遂有其母夢月之事。
明道二年(1033),劉太后去世,仁宗親政。仁宗在位四十余年,“天書”之事終未再現(xiàn),夢境亦未被其視為統(tǒng)治工具。作為守成之君,仁宗幾乎從未表現(xiàn)出強烈的權(quán)力欲望,恪守祖宗法度已足以維護統(tǒng)治。同時,仁宗也是宋朝首位出生時無夢境相伴的君主,⑨仁宗于臨終前半個月曾加封三位道教神祇,“詔:‘加號上仙隱影唐將軍曰道化真君、上靈飛形葛將軍曰護正真君、直使飛真周將軍曰定志真君,仍于在京宮觀營建殿宇?!仁?,上不豫,夢三神人自言其姓號,若在左右翊衛(wèi)之。既寤而疾稍平,乃詔遍求神祠而無有,后得于上所受箓中,特表異之”。除此之外,正史中再無與仁宗有關(guān)的夢境內(nèi)容留傳。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98,嘉祐八年三月丁巳,第4791—4792頁。這應(yīng)與其出身及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有關(guān)。仁宗親政前,劉太后因擔(dān)憂對攝政不利,不希望其被神化;仁宗親政后,則已無造夢的必要。首先,宋室傳至仁宗,已歷三世,經(jīng)六十余載,人心已定,無借夢境強調(diào)正統(tǒng)的必要;其次,趙禎作為真宗獨子,繼承皇位是天經(jīng)地義,也符合朝野的政治主張,無借夢境為自己正名的必要;再次,仁宗在位期間能夠與士大夫合作,并一度成為士大夫的理想君主,無借夢境控御士大夫的必要;最后,劉太后臨朝十余年,早已壓制朋黨,給仁宗留下無人敢僭越的政治格局,①王铚:《默記》卷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0頁。無借夢境來樹立權(quán)威的必要。故而仁宗朝數(shù)十載,夢境從未被上升到政治高度。但仁宗去世后,后人出于政治需要,將其附會為赤腳大仙轉(zhuǎn)世,并以夢境作為轉(zhuǎn)世一事自仙界傳入人間的渠道,使之更為可信。②田志光:《宋仁宗為赤腳大仙轉(zhuǎn)世神話考論》,《河南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20年第4期。
嘉祐八年(1063)三月,仁宗崩逝,因其膝下無親子,由養(yǎng)子趙曙繼位。趙曙乃仁宗堂兄濮安懿王趙允讓第十三子,真宗弟商王趙元份之孫,由其嗣統(tǒng)是真宗一脈無后情況下無奈的選擇。對此,趙曙心知肚明,故其繼位前始終如履薄冰,嘉祐七年(1062)八月,仁宗立其為皇子,趙曙堅辭不受,直至趙從古等人將之自臥室請出方就詔,③嘉祐七年八月“戊寅,立為皇子。癸未,改今名。帝聞詔稱疾,益堅辭。詔同判大宗正事安國公從古等往喻旨,即臥內(nèi)起帝以入”?!端问贰肪?3《英宗本紀(jì)》,第254頁。臨行時還囑咐舍人“謹(jǐn)守吾舍,上有適嗣,吾歸矣”。④《宋史》卷13《英宗本紀(jì)》,第260頁。至仁宗崩,趙曙表示不敢就帝位,以至“輔臣共執(zhí)之,或解其發(fā),或被以御服”,⑤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98,嘉祐八年四月壬申,第4792頁。立為宋英宗。方即位,又提出為仁宗守喪三年,被輔臣勸止。從英宗表現(xiàn)來看,其即帝位似乎并非出于自愿,楊宇勛認(rèn)為英宗疑似身患神經(jīng)官能癥,⑥楊宇勛:《從政治、異能與世人態(tài)度談宋代精神異常者》,《成大文化與宗教學(xué)報》2006年第7期。史泠歌認(rèn)為英宗因畏懼皇位而出現(xiàn)恐懼癥癥狀,⑦史泠歌:《宋代皇帝的疾病、醫(yī)療與政治》,保定:河北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第45頁。兩位學(xué)者從疾病的角度解釋了英宗對帝位的排斥,但政治因素同樣不可忽視,甚至可能是英宗的“病根”。此時英宗已年屆三十,深知政局兇險,其曾對潭王宮教授、諸王府記室周孟陽袒露心聲,不肯做皇子是“非敢徼福,以避禍也”,⑧《宋史》卷322《周孟陽傳》,第10447頁。周孟陽對以“今已有此跡,設(shè)固辭不拜,使中人別有所奉,遂得燕安無患乎”?⑨《宋史》卷322《周孟陽傳》,第10447頁。出于懼禍,英宗方肯入宮,而宰輔們強行將其推上帝位,加深了其對政局的恐懼。這種恐懼實際上是因其在重臣中沒有心腹,韓琦、歐陽修、司馬光、呂誨等皆是仁宗朝舊臣,曹太后的存在更增其不安,其后來甚至對韓琦直言“太后待我無恩”。⑩《宋史》卷312《韓琦傳》,第10226頁。在宮廷中,英宗缺乏安全感,而其本身的精明又使其心思愈發(fā)郁結(jié)。繼位第四日,英宗便發(fā)病,“忽得疾,不知人,語言失序”,?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98,嘉祐八年四月乙亥,第4795頁。群臣遂請曹太后聽政。至治平元年(1064)五月,英宗疾漸愈,群臣又屢請曹太后還政。其間,英宗屢次忤太后,太后“左右讒間者,或陰有廢立之議”,?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99,嘉祐八年十一月,是月,第4838頁。賴群臣協(xié)調(diào)兩宮關(guān)系,打消了太后廢立之念,司馬光、韓琦、歐陽修等更是主張?zhí)幜P“語言誕妄,交亂兩宮”?《宋史》卷468《宦者三?任守忠傳》,第13657頁。的宦官任守忠,尤其是韓琦,極力促成曹太后撤簾,使英宗得以親政。?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201,治平元年五月戊申,第4865—4866頁。英宗親政僅半月,韓琦便奏請“下有司議濮安懿王及譙國太夫人王氏、襄國太夫人韓氏、仙游縣君任氏合行典禮”,?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201,治平元年五月癸亥,第4872頁。此奏顯然操之過急,故英宗“詔須(仁宗)大祥后議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201,治平元年五月癸亥,第4872頁。但對英宗而言,此奏意味著韓琦表明了立場,自己從此有了股肱之臣的支持。
治平二年(1065)四月,英宗“詔禮官及待制以上,議崇奉濮安懿王典禮以聞”,?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204,治平二年四月戊戌,第4957頁?!板ёh之爭”自此始。此前支持英宗親政的朝臣這時分成了兩派,韓琦、歐陽修等人主張尊濮王為“皇考”,呂誨、賈黯等多數(shù)朝臣則主張稱濮王為“皇伯”。英宗自然不愿稱生父為伯,而曹太后卻“以手書責(zé)中書不當(dāng)稱皇考”,①詹大和等撰:《王安石年譜三種?王荊公年譜考略》卷13,裴汝誠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412頁。英宗驚駭之余,只得“降手詔罷議”。②韓忠彥:《忠獻韓魏王家傳》卷6,《宋集珍本叢刊》本,北京:線裝書局2004年,第652頁。同年八月,開封暴雨成災(zāi),③“京師大雨,地上涌水,壞官私廬舍,漂人民畜產(chǎn)不可勝數(shù)?!薄端问贰肪?1《五行志?水上》,第1327頁?!按笥暌幌?,都城水深數(shù)尺。”歐陽修:《歸田錄》卷2,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32頁。司馬光、呂誨等人順勢將水災(zāi)歸為天譴,歐陽修則與之論辯,試圖證明天譴說乃是誣天、誣人。④歐陽修:《歐陽修全集》卷123《濮議卷四?論議濮安懿王典禮札子》,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1868頁。此外,此次水災(zāi)與“濮議”的聯(lián)系已引起關(guān)注,參見張吉寅:《“水不潤下”與北宋濮議》,《北京社會科學(xué)》2019年第7期。爭論持續(xù)到次年正月,曹太后降詔準(zhǔn)許濮王稱“皇”,⑤“濮安懿王、譙國太夫人王氏、襄國太夫人韓氏、仙游縣君任氏,可令皇帝稱親,仍尊濮安懿王為濮安懿皇,譙國、襄國、仙游并稱后。”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207,治平三年正月丁丑,第5030頁。然臺諫官員尚不甘心,宣稱宰輔與宦官合謀,惑亂太后降手書,呂誨、范純?nèi)?、呂大防屢次上書請英宗?yán)懲韓琦、歐陽修等人,⑥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207,治平三年正月戊寅、己卯、庚辰、辛巳,第5032—5035頁;《宋史》卷340《呂大防傳》,第10840頁。英宗未采納,反而貶謫三人。⑦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207,治平三年正月壬午,第5037頁。至此,“濮議之爭”使得文官逐漸分化,英宗遂得以控制朝政。⑧有學(xué)者認(rèn)為“濮議”是宋英宗有意施行的“異論相攪”策略,參見王旭、劉瑩:《從濮議看北宋英宗時期的文人之爭》,《蘭州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2016年第10期。然好景不長,同年十一月,英宗染疾,次年正月“丁巳,帝崩于福寧殿”,⑨《宋史》卷13《英宗本紀(jì)》,第260頁。在位僅四年。
值得注意的是,呂誨、賈黯等朝臣不愿英宗遵生父為“皇考”,竟將水災(zāi)附會為英宗遭受的天譴,這實際上是反對英宗推行的濮議,而《宋史》載英宗出生時“(濮)王夢兩龍與日并墮,以衣承之。及帝生,赤光滿室,或見黃龍游光中”,⑩《宋史》卷13《英宗本紀(jì)》,第253頁。據(jù)此則英宗具備帝王之命,又何來天譴一說?可疑的是歐陽修等人竟從未以此回?fù)魠握d、賈黯等人,且曹太后垂簾之時,群臣屢次奏請還政,皆未有片言及此夢境。故筆者懷疑終英宗之世,并無此夢境,理由有三。其一,依此夢,濮王以衣承接兩龍及太陽,三者對應(yīng)濮王一脈的三位君主,即英宗、神宗、哲宗,若此夢境為英宗所造,其自證天命即可,何必帶上兒孫?況神宗長子生于熙寧二年(1069),其時英宗已亡故兩年,英宗在世時無嫡孫,何需急于為孫子宣揚“天命”?其二,英宗在位期間,曹太后的意見始終不可忽視。不論“濮議”的結(jié)果如何,英宗都必須承認(rèn)繼承仁宗的帝統(tǒng),這是太后的底線,而觀此夢境,英宗帝位仿佛天授,若英宗帝位得自尋常的父死子繼,天授帝位自然無可厚非,然英宗乃繼子,宣揚天命難免會被解讀為對仁宗帝統(tǒng)的拋棄。此外,此夢境將濮王子孫神化為龍、日,濮王則成為天選的帝王養(yǎng)育者,置仁宗于何地?其三,疾病伴隨著皇帝,財政虧空困擾著國家,?袁一堂:《論北宋中期的財政危機》,《史學(xué)月刊》1990年第3期。且英宗親政不久“濮議”又成為朝政焦點,更使其沒有余力編造夢境。反倒是其長子趙頊,最有可能編造此夢。
治平四年(1067)正月,趙頊繼位,是為宋神宗。史載其出生時“祥光照室,群鼠吐五色氣成云”,?《宋史》卷14《神宗本紀(jì)》,第263頁。又“嘉祐八年(1063),侍英宗入居慶寧宮,嘗夢神人捧之登天”,?《宋史》卷14《神宗本紀(jì)》,第263頁。此夢恰與傳聞中濮王之夢相對應(yīng),皆指向其父英宗繼統(tǒng),筆者認(rèn)為兩場夢境皆為神宗在位時編造,其目的既是為詮釋“天命”,更是為擺脫輿論對其“變法”的負(fù)面影響,亦是為子嗣謀“正統(tǒng)”。與其父不同,神宗是嫡長子,且與曹太皇太后(前之曹太后)關(guān)系親密,承繼帝位無須過于謹(jǐn)慎。神宗年富力強,志在“雪數(shù)世之恥”,?《宋史》卷16《神宗本紀(jì)》,第314頁。熙寧二年(1069)二月,起用王安石推行新法,朝臣遂因?qū)π路ǖ牟煌瑧B(tài)度而分為兩派。同年五月,呂誨彈劾王安石,稱“方今天災(zāi)屢見,人情未和,惟在澄清,不宜撓濁,如安石久居廟堂,必?zé)o安靜之日”,①黃以周等輯注:《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拾補》卷4,熙寧二年五月癸未,顧吉辰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79頁。將天災(zāi)歸咎于王安石,這與此前將水災(zāi)歸為天譴如出一轍,都是試圖借天意勸誡君主,然神宗此時“方注倚安石”,②《宋史》卷321《呂誨傳》,第10429頁。故將呂誨外放。熙寧三年(1070),蘇軾在其《擬進士對御試策》中發(fā)聲:
其施設(shè)之方,各隨其時而不可知。其所可知者必畏天,必從眾,必法祖宗。故其言曰:“戒之戒之。天惟顯思命不易哉。”……詩書所稱,大略如此。未嘗言天命不足畏,眾言不足從,祖宗之法不足用也。③蘇軾:《蘇東坡全集》第8卷《策問?擬進士對御試策》,鄧立勛編校,合肥:黃山書社1997年,第151頁。
其所引“戒之戒之。天惟顯思。命不易哉”出自《春秋左傳正義》,原文為“敬之敬之,天惟顯思,命不易哉”,④左丘明傳,杜預(yù)注,孔穎正義:《春秋左傳正義》卷第26,“傳四年夏”條,《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824頁。意在勸誡君主遵循天命,蘇軾于此處將“敬”引為“戒”,若非其誤記,便應(yīng)是有意以“戒”字警告神宗,要其敬天遵命。同年,司馬光為李清臣等人制科策題:
今之論者或曰:天地與人了不相關(guān),薄食震搖,皆有常數(shù),不足畏忌。祖宗之法,未必盡善,可革則革,不足循守。庸人之情,喜因循而憚改為,可與樂成,難以慮始。紛紜之議,不足聽采。意者古今異宜,《詩》《書》陳跡,不可盡信邪?將圣人之言,深微高遠(yuǎn),非常人所能知,先儒之解,或未得其旨邪?愿聞所以辨之。⑤司馬光:《司馬溫公集編年箋注》卷72《學(xué)士院試?yán)钋宄嫉炔吣俊?,李之亮箋注,成都:巴蜀書社2009年,第378頁。
此題被神宗攔下。“今之論者”顯然指向王安石,司馬光出此題,意在將王安石塑造成不尊天命、不尊祖宗、不尊圣人的奸臣,使考生們口誅筆伐。而“天地與人了不相關(guān)”的說法,必被士子摘出大加鞭笞,到時即使是皇帝,也不得不順“天意”而罷王安石。神宗應(yīng)是有所預(yù)見,故次日“禁中以紙?zhí)渖?,別出策目試清臣等”,⑥司馬光:《司馬溫公集編年箋注》卷72《學(xué)士院試?yán)钋宄嫉炔吣俊罚?79頁。避免了論戰(zhàn)的發(fā)生。
呂誨、蘇軾、司馬光三人,皆以天意為辭勸諫神宗,企罷新法。而神宗雖敬畏上天,卻不希望朝官將天災(zāi)與變法并論。直到熙寧七年(1074),全國多地發(fā)生大旱災(zāi),神宗屢次大赦均未致降雨,三月,神宗只得下詔罪己。⑦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251,熙寧七年三月乙丑,第6137—6138頁。但此詔并未息事寧人。反對變法的士大夫借旱災(zāi)言事,“知青州滕甫上疏言:‘新法害民者,陛下既知之矣。但下一手詔,應(yīng)熙寧二年以來所行新法,有不便悉罷,則民氣和而天意解矣’”,⑧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252,熙寧七年四月乙酉,第6168頁。監(jiān)安上門、光州司法鄭俠更是斷言“天旱由王安石所致,若罷安石,天必雨”。⑨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254,熙寧七年六月乙亥,第6207頁。文官對于天災(zāi)的議論顯然引起了神宗的憂懼,他對王安石說,“朕今所以恐懼如此者,正為人事有所未修也”,⑩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252,熙寧七年四月己巳,第6148頁。王安石則堅稱“水旱常數(shù),堯、湯所不免。陛下即位以來,累年豐稔,今旱暵雖逢,但當(dāng)益修人事,以應(yīng)天災(zāi),不足貽圣慮耳”,?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252,熙寧七年四月己巳,第6147—6148頁。然其言辭并未說服神宗,該年四月,王安石第一次罷相。?“丙戌,禮部侍郎、平章事、監(jiān)修國史王安石罷為吏部尚書、觀文殿大學(xué)士、知江寧府。”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252,熙寧七年四月丙戌,第6168頁。從英宗朝“濮議”到神宗朝“變法”,文官屢以天災(zāi)附會人事,在文官主導(dǎo)的天人相關(guān)語境下,父子二人屢得天譴。究根溯源,癥結(jié)在于濮王一脈以旁宗入嗣,在官員士大夫眼中始終不完全是“正統(tǒng)”。英宗追謚濮王為皇,便有正名的意愿,而神宗雖以嫡長身份繼統(tǒng),卻仍難免被輿情左右,士大夫?qū)μ煲獾脑忈尦蔀殄跻幻}宣示“正統(tǒng)”的阻力,故筆者推測至遲在熙寧七年(1074),神宗便著手使人利用既有軼事,將濮王一脈“嫁接”在仁宗的帝統(tǒng)上。元豐二年(1079)十月,曹太皇太后去世,作為仁宗遺孀,曹氏在世則無人敢在仁宗帝統(tǒng)上做文章,俟其去世,神宗便有充分的膽量借夢境將“天命”完全歸于濮王一脈,濮王之夢及神宗少年時夢境當(dāng)皆是元豐二年(1079)之后締造,其時正值神宗親自主持變法。一旦濮王系具備“天命”,文官便不能再隨意的詮釋天意,即天災(zāi)不能再被輕易定性為天譴。此外,作為“變法”者,神宗自然希望功業(yè)得到傳承,神宗第六子趙傭(后改名煦,即宋哲宗)時已兩歲,雖前五子俱早殤,但生育前景卻仍十分樂觀,故而所謂的濮王夢境中便出現(xiàn)了濮王系第三代君主。
元豐七年(1084),神宗又得一夢,《長編》載:“蔡惇直筆云:‘神宗朝,元豐七年春宴中歇,登延春閣寢,得異夢,驚起,召欽圣憲肅皇后諭其所夢。乃呼欽成朱后攜哲宗來,時方九歲,從上御集英殿。’”①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352,元豐八年三月甲午,第8447—8448頁。從神宗反應(yīng)來看,此夢應(yīng)與時為皇子的哲宗有關(guān),但遺憾的是該夢境內(nèi)容失載,就連此事也僅為蔡惇記下,別書未載。②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352,元豐八年三月甲午,第8448頁。哲宗是宋室第二位無夢境伴生的君主,鑒于其父早已借夢境證明濮王系得“天命”,其確無造夢的必要。但蹊蹺的是,神宗此夢無論是否編造,都不必諱言,然而直至哲宗去世,作為知情人之一的向氏(欽圣憲肅皇后)都始終未再言及此夢境,群臣亦似乎從未聽聞此事。此若非蔡惇之誤,便可能另有玄機。鑒于蔡惇本就對神宗改制不滿,③“蔡元道(蔡惇字元道)所為祖宗官制舊典,他只知懲創(chuàng)后來之禍,遂皆歸咎于神宗,不合輕改官制?!崩杈傅拢骸吨熳诱Z類》卷128,王星賢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074頁。其沒有理由編造故事來為神宗、哲宗締造“天命”,筆者認(rèn)為應(yīng)是神宗公布甚至編造了此夢境。早在元豐五年(1082)九月底,宋對西夏戰(zhàn)爭失利,神宗就“涕泣悲憤,為之不食。早朝,對輔臣慟哭”。④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330,元豐五年十月戊申,第7945頁。此后,其雪恥之志受挫,身體條件亦每況愈下。有生之年不能完成夙愿,神宗便只得寄希望于下一代,但其諸子年幼,而同母弟趙顥、趙卻正值壯年,此足以為憂。至元豐八年(1085)三月,高太后支持趙傭為皇儲,⑤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352,元豐八年三月甲午,第8417頁。神宗顧慮方解,而在此之前,神宗確需為其子塑造“帝王”潛質(zhì)以服眾,夢境正是最不著痕跡且容易傳播的方式之一,所以才故意傳出夢境,為趙傭鋪路。但遺憾的是,神宗的苦心被后人有意掩蓋,若非蔡惇記下,恐此事永遠(yuǎn)不能為人所知。聯(lián)系前之濮王夢境,可以發(fā)現(xiàn)所有與哲宗有關(guān)的夢境,指向都很模糊,似乎有人在刻意淡化哲宗的“天命”。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可能與哲宗的“紹述”及其短命有關(guān)。
元豐八年(1085)三月,趙傭改名煦,繼承帝位,即宋哲宗。新帝年僅十歲,由祖母高太皇太后攝政,司馬光進言“以母改子”,⑥《宋史》卷336《司馬光傳》,第10768頁。熙豐所行新法遂廢。俟哲宗親政,起用章惇、曾布等人復(fù)行新法,罷黜元祐“舊黨”。按常理講,哲宗主政后另組一套班子本無可厚非,然其無情打壓“舊黨”,待之近乎仇讎,其舉措漸已脫離“紹述”本意。更不幸的是,哲宗在無子嗣的情況下病逝。元符三年(1100)正月,在太后向氏的支持下,趙佶繼位,是為宋徽宗。同年,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章惇被逐出政治中心,以宋徽宗為中心形成了新的政治集團,作為異母弟的徽宗沒有必要神化其亡兄,況哲宗在位時一些行為的確不符合儒家價值觀:一是待祖母高氏(宣仁圣烈皇后)不孝,林?!耙浴霞樯脟Z陰斥宣仁”,⑦《宋史》卷343《林希傳》,第10913頁。邢恕“誣宣仁后有廢立謀”,⑧《宋史》卷471《奸臣一?邢恕傳》,第13704頁。哲宗皆不罪,甚至自己也公然表達(dá)對祖母的不滿:“數(shù)數(shù)與臣僚論昔垂簾事,曰:‘朕只見臀背?!雹岵探d:《鐵圍山叢談》卷1,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5頁。二是“新黨”執(zhí)政后大肆貶謫“元祐舊黨”,哲宗的授業(yè)恩師崇政殿說書程頤被“削籍竄涪州”,⑩《宋史》卷427《道學(xué)一?程頤傳》,第12720頁。侍讀學(xué)士蘇軾更是屢遭貶黜,直至瓊州,?《宋史》卷338《蘇軾傳》,第10816頁。而哲宗并未阻止。這兩方面足以引大量官僚不滿,如此君主怎能得上天“授命”?故徽宗更無可能冒著得罪士大夫的風(fēng)險為其謀身后名。此外,太后向氏本就不贊成新法,又非哲宗生母,全無重講往事的必要。總之,哲宗去世后,其政治影響力快速消失,以至神宗為其締造的“天命”開始被有意“遺忘”。“靖康之變”后,宋高宗奉養(yǎng)哲宗廢后孟氏,并在其支持下“即皇帝位”,?《宋史》卷242《后妃下?昭慈圣獻孟皇后傳》,第8635頁。此后,哲宗廢后之舉便與高宗尊崇之舉相矛盾,高宗不能追責(zé)先帝,故哲宗所受“天命”更加需要被隱去。從哲宗之事亦可見執(zhí)政者往往出于現(xiàn)實需要而有選擇地宣揚夢境所傳達(dá)的“天命”,一旦君主失去政治影響力,其借以宣示“天命”的夢境亦會被有意淡忘。
宋徽宗在位二十余年,國勢日艱,徽宗也曾言及夢境,但與前之諸帝不同,其并未將夢境完全抬升到政治高度,而是注重將之發(fā)揮在藝術(shù)領(lǐng)域。崇寧三年(1104)正月,魏漢津請求以徽宗手指為標(biāo)準(zhǔn)作“一代之樂制”,①《宋史》卷128《樂志》,第2998頁?!捌浜笫辏垡蝗蘸鰤羧搜裕骸畼烦啥P凰不至乎!蓋非帝指也?!雹凇端问贰肪?28《樂志》,第2998頁?;兆谛押?,稱當(dāng)年內(nèi)侍黃經(jīng)臣以“帝指不可示外人”③《宋史》卷128《樂志》,第2998頁。為由,只粗略估量了黃經(jīng)臣手指的尺寸,意指“鳳凰不至”與自己無關(guān)。自古“鳳凰不至”就代表君主不圣明,孔子曾言:“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④何晏注,邢昺疏:《論語注疏》卷第9《子罕第九》,《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129頁。雖如此,徽宗的反應(yīng)仍然平和,只是“再出中指寸付蔡京,密命劉昺試之”,⑤《宋史》卷128《樂志》,第2998頁??梢娖涓雨P(guān)心的是自己能否影響一代樂制,其藝術(shù)情結(jié)要高于政治追求。也正是因此,宋朝在徽宗手中變得岌岌可危。宣和七年(1125)十二月,徽宗禪位于長子趙桓,即宋欽宗。欽宗出生時,其母“惠恭皇后夢宣德正門大啟有兩紅旗書一吉字以入而太子生焉”,⑥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228,引蔡絛《國史后補》,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641頁。仿佛在暗示他的出生將為宋朝帶來吉祥,然其即位不足兩年,金軍便南下,宋室傾覆,徽宗與欽宗被擄北上,于是伴隨欽宗出生的夢境再無人提。反倒是徽宗更為引后人注意,常被人拿來與南唐李煜并論,稱其父神宗曾于其“生時夢李主來謁”,⑦丁傳靖輯:《宋人軼事匯編》卷2,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52頁。此說首見于清代,當(dāng)是好事者附會之說。
有學(xué)者指出,中國君主是一種自身帶有神圣性的統(tǒng)治者,可視為“Divine King”(神王)或者“Sacred King”(圣王),是人民和神圣界(上天、上帝、神)之間的中介,往往被認(rèn)為擁有特殊的資質(zhì)。⑧孫英剛:《神文時代:讖緯、術(shù)數(shù)與中古政治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緒論第8—9頁。筆者認(rèn)為,具體到宋代君主似乎更符合如上論斷,帝王夢境就是其連接上天、承繼天命的獨特渠道。夢境是個人經(jīng)歷中較為私密的部分,皇帝的夢境,常常涉及一些神秘因素,諸如神言、神人、天尊、玉皇、白龍、龍鱗,另有象征皇權(quán)的太陽、龍袍、赤光等,甚至還伴有雷電、天風(fēng)、紫云等異象,但統(tǒng)治者卻往往選擇將夢境公開,甚至期待將與自己有關(guān)的夢境載入史冊。這些夢境雖然吸收、利用了前代讖緯之學(xué)的部分神秘元素,但其與讖緯又有很大區(qū)別。讖緯內(nèi)容往往較為模糊,針對性、目的性不太明確,導(dǎo)致其容易帶有雙重性,統(tǒng)治者可以利用讖緯宣揚符命、鞏固政權(quán),反對者同樣也可以利用讖緯舉行起義或發(fā)動叛亂;而夢境則具有私密性,造夢權(quán)和釋夢權(quán)不會輕易假人,夢境內(nèi)容指向清楚、目標(biāo)明確,傳播范圍、方向以及接受程度均易于控制。
自陳橋兵變始,太祖就憂心“得國不正”之譏,又因久歷五代亂世,北宋立國之初難以在短期內(nèi)塑造出全國各階層尤其是士大夫階層對新政權(quán)的普遍認(rèn)同。于是,宋太祖選擇效法古人,將夢境放大為導(dǎo)向“天命”的輿論話題,并借以穩(wěn)定局勢。太祖暴斃后,太宗以兄弟身份繼位,又有了“得位不正”的困擾,于是借夢境傳達(dá)自己的帝王命數(shù)成為太宗操控輿論的手段之一。此后,宋真宗更是打破了夢境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之間的壁壘,徹底將夢境引申為政治話題,使個人權(quán)威最大化,其皇后劉氏在其去世后亦能夠繼續(xù)掌握大權(quán)。至宋仁宗主政,祖輩、父輩數(shù)十年的經(jīng)營已使其無需再為名分認(rèn)同及君權(quán)憂慮,故仁宗成為宋朝首位不神化夢境的君主。然而遺憾的是,仁宗諸子皆早夭,其去世后帝統(tǒng)轉(zhuǎn)至濮王一脈,后繼者英宗、神宗皆傾力為本宗正名分,故而夢境再度成為帝王宣揚“天命”、穩(wěn)固皇權(quán)的輿論工具。濮王系第三代君主宋哲宗,懷有一腔抱負(fù),威震西夏卻英年早逝,其父為宣揚其“天命”而造的夢境遂被有意淡忘。傳至宋徽宗,夢境的政治功能漸被忽略,又因“靖康之變”,宋欽宗的伴生夢境亦無人再提。
觀察北宋諸帝的夢境,能夠發(fā)現(xiàn)這些夢境都與“天命”相連,皇帝通過夢境對“天命”的闡釋、宣揚,經(jīng)與士大夫階層的深層政治媾和,逐漸形成這一時代整個統(tǒng)治階層共有的“天命”觀,而基于這一“天命”觀展開的思想體系,反過來又影響到這一時代的政治行為。有學(xué)者指出,在自由空氣濃厚的宋代,輿論一旦產(chǎn)生,便具有相當(dāng)大的能量。皇帝以及任何權(quán)力的持有者都難以與輿論相對抗。在正常政治狀態(tài)之下的輿論,是制約包括皇權(quán)在內(nèi)的各種權(quán)力脫逸常軌的一堵無形的墻。①王瑞來:《再論皇權(quán)》,《史學(xué)集刊》2010年第1期。帝王夢境本質(zhì)上就是一種輿論工具,宣揚闡釋“天命”則是政治手段。輿論一方面可以宣揚和鞏固皇權(quán),另一方面也可以規(guī)范制約皇權(quán)。在宋代君主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政治架構(gòu)中,隨著國家運行機制不斷成熟和官僚士大夫階層的壯大,皇權(quán)從實質(zhì)性權(quán)力漸變?yōu)橄笳餍詸?quán)威。在宋代皇權(quán)場域中,天人感應(yīng)、信仰崇拜是夢境與“天命”滋生的土壤,夢境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逐漸被調(diào)整到同一維度,借助夢境塑造出天命所向從而給予現(xiàn)實權(quán)力更多的社會包容與接納,這種潛移默化的輿論引導(dǎo)更加溫和與含蓄,實際上透露出宋代執(zhí)政者對以儒家“天道”理念為核心的社會輿論的一種妥協(x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