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奕秋
9月上旬,從雅加達東亞峰會到新德里G20峰會,印太地區(qū)吸引了全球的目光。而8月中旬,在南太平洋島國斐濟舉行的印太防長會,也因美方成功實現與中方的高階對話而受到矚目。
毋庸諱言,當前的印太海上博弈正進入多事之秋,各種組合的聯合軍演紛至沓來,南海、臺海、南太局勢并不安穩(wěn)。而區(qū)域多邊外交、大國協(xié)調和防務峰會等“見面聊”的方式,仍是各方緩和對立情緒、探索解決之道的一個途徑。
就如同臺海關系有許多現狀需要維護,印太海上博弈中,也存在一些將大事化小的行為準則和心照不宣的做法。如果它們輕易被推倒、各方上演無底線競爭,那么被打破的平衡恐會造成特定區(qū)域的關系緊張乃至政治動蕩。日方2012年9月發(fā)起的釣魚島“國有化”鬧劇,掀起中日間軒然大波,間接導致日本民主黨丟掉政權,堪為前鑒。
莫迪2014年出任印度總理并于5年后連任,今年是他第二個任期的倒數第二年,也是印度外交看似大放異彩的一年。
想當年莫迪在總理任內首次訪美,就因發(fā)生于2002年的古吉拉特邦暴亂這一陳年舊事,而遭美法院傳喚;等到他2023年6月對美開展國事訪問時,卻罕見實現再度在美國國會演講,顯示個人國際地位今非昔比。
也是在今年,印度實現人口總量全球第一、首次人類探測器登陸月球南極、首次幾乎與中國同時生產最新的iPhone機型;莫迪政府還利用G20峰會的請?zhí)?,推動改換國名—使用本土國名“婆羅多”(又譯“巴拉特”)取代帶有英殖民色彩的“印度”一詞。
事實上,從7月新德里上合視頻峰會到8月約翰內斯堡金磚峰會,再到9月的雅加達東亞峰會和新德里G20峰會,印度都是主角之一,并且辦了其中兩場重要峰會,還成功讓非洲聯盟成為G20正式成員。而訪印的拜登,也重申美國支持印度“入?!?。
表面的外交榮光,讓新德里有些高估自己的綜合實力。比如有印度網民憧憬,印度未來加入G7,重建新的G8集團。莫迪也的確出席了今年5月在廣島舉行的G7峰會外圍會議,而中方卻未受邀。但“莫迪版的地球儀外交”并未能改變印度不是安理會“一常”的基本處境;其主辦的G20峰會連失重要國家元首與會,也是一個大寫的尷尬。
在新德里G20峰會上,莫迪大談海鐵聯運的“印度—中東—歐洲經濟走廊”,且不回避棘手的俄烏問題,可能是期望歐洲大國“寬宥”自己將俄羅斯石油轉賣到歐洲的行為。在廣島G7峰會期間,這個“丑聞”就一度被“歐盟外長”博雷利擺上桌面。
最終,G20聯合聲明關于烏克蘭戰(zhàn)爭的表述,沒有點名俄羅斯,而表示“所有國家必須避免使用武力相威脅或用武力來獲取領土,以免侵犯任何國家的領土完整、主權或政治獨立”。烏方認為,這比去年雅加達G20峰會的相關表述有所倒退,因而“不值得驕傲”,但印度成功避免今次峰會的聯合聲明“流產”,也算是交代過去了。
峰會外交之外,印度在軍事外交上也有延續(xù)和拓展:4月和美軍在印度東部舉行了有日方在場觀察的“Cope India”聯合空中演習,5月與東盟七國在南海西南部舉行了“AIME”聯合軍演,7月跟蒙古在烏蘭巴托舉行了“游牧大象”聯合軍演,目前還在“研究”假設中所謂臺海戰(zhàn)爭的應對方案。
而借著美海軍考慮在印度修船的機會,印度也“覬覦”起美方在印度洋的迪戈加西亞綜合軍事基地。美國7年前曾與印度達成后勤協(xié)議,允許對方的武裝部隊使用己方的軍事設施,理論上迪戈加西亞基地也在其中。不過之后,印度又在聯大投票支持將迪戈加西亞所在的英屬查戈斯群島的主權移交給毛里求斯,顯示出別有所圖。
在新德里G20峰會上,莫迪大談海鐵聯運的“印度—中東—歐洲經濟走廊”,且不回避棘手的俄烏問題,可能是期望歐洲大國“寬宥”自己將俄羅斯石油轉賣到歐洲的行為。
相比對待印度,美國對待澳大利亞才是“真愛”。除了向澳方傳授核潛艇技術,美方也在與澳方合作建設位于巴布亞新幾內亞(以下簡稱“巴新”)北部小島馬努斯島的隆布魯姆海軍基地。未來該基地將成為日本沖繩—美國關島—帕勞—巴新這一西太平洋“Z型”島鏈的重要一環(huán)。
不僅如此,澳大利亞已決定向美國采購200多枚“戰(zhàn)斧”巡航導彈,以增強澳海軍遠程打擊能力,也將使澳成為美英之后第三個擁有“戰(zhàn)斧”的國家。換言之,其要打造“進攻型”澳軍。今年8月,澳大利亞與美日印舉行“馬拉巴爾”海上聯合軍演時,將地點從往常的印度洋移師到太平洋(悉尼東海岸),顯示了“進取”姿態(tài)。
澳大利亞工黨籍總理阿爾巴尼斯,自去年6月就職以來,民調支持率在受調查的22個民選國家領導人中排第三,僅次于莫迪和墨西哥總統(tǒng)洛佩斯。阿爾巴尼斯試圖在中美之間保持平衡。他在今年9月出席雅加達東亞峰會時會見中國國務院總理李強,答應今年稍晚時訪華(澳反對黨領袖達頓對此表示支持),以進一步恢復對華貿易,改善澳中關系。
離開雅加達后,阿爾巴尼斯徑直前往馬尼拉,與菲律賓總統(tǒng)小馬科斯簽署新戰(zhàn)略伙伴關系協(xié)議,并公開支持2016年海牙仲裁法院就南海問題的裁決,擺明了會在這個問題上與美日一道力挺菲律賓。倒是小馬科斯溫吞地表示尋求抵制“無效的”海事主張,并沒有提及中國。這其實與近期東盟系列峰會并未就南海問題共同發(fā)聲,是隱隱相關的。
南海問題的新一輪炒作,始于菲律賓拿今年8月5日所領教的“水炮執(zhí)法”做文章。當時,菲律賓2艘船只擅自闖入南沙群島仁愛礁海域,試圖給“坐灘”仁愛礁24年的菲方破舊坦克登陸艦運送用于維修加固的建筑物資,被中國海警船依法予以攔阻。菲方播出中方警示性執(zhí)法畫面,制造輿論吸引鄰國和美國關注。
8月22日,菲方再次擅自進入仁愛礁海域。鑒于這次運送的是食品等必要生活物資,而非用于大規(guī)模加固的違規(guī)建材,中方在全程跟監(jiān)情況下作出了臨時特殊性安排。
由于事態(tài)貌似已降溫,在9月上旬東盟系列峰會期間,東盟多數國家回避介入南海局勢和中國8月28日發(fā)布的新版地圖所涉的南海斷續(xù)線;最后一天東亞峰會聯合聲明有關南海與印太的部分,也沒有提到中國。實在憋不住的小馬科斯,在東亞峰會上不點名地說,菲方反對在南中國海使用“海警船和民兵船”。
這種冷處理,跟東道主印尼在幕后所做勸和促談工作有一定關系。印尼希望菲律賓與馬來西亞單獨與中方舉行雙邊談判,而不要干擾今年東盟系列峰會的主題—“東盟要旨:增長的中心”。今年是中印尼建立全面戰(zhàn)略伙伴關系10周年,7月下旬印尼總統(tǒng)佐科剛成功訪華,9月中國總理李強又在雅加達試乘雅萬高鐵,雙方都不希望節(jié)外生枝。
在印尼主持下,定于9月中下旬舉行的東盟首次海上聯合軍演,將演習地點從南海西南部的北納土納海,轉移到相對不敏感的南納土納海,即新加坡以東的海域。柬埔寨和緬甸這兩個沿海國,并未積極響應此次東盟聯演。
泰國則趕在9月上旬,于泰國灣同4艘中國海軍艦艇舉行了“藍色突擊”聯合訓練。另外,中國早前已與新加坡、柬埔寨和老撾分別舉行了聯合演習。因此在東盟系列峰會上,菲律賓、越南未就南海議題格外生事,何況菲越之間也在南沙島礁爭奪上素有矛盾。
眼看南海議題就要翻篇,在東亞峰會結束的次日(9月8日),菲方故技重施,派4艘船只闖入仁愛礁海域,導致中菲又一輪互嗆。菲特遣隊發(fā)聲明抱怨稱,中國海警船和民兵船對菲船艇作出所謂“騷擾、危險動作和挑釁行為”。中國海警局則強調,中方對南沙群島及其附近海域“擁有無可爭辯的主權”。
相對于菲律賓的高調闖灘,越南的填海造島工程是悄悄推進—其2022年一年在南沙的造島面積,就比此前十年總和的3倍還要多。不過得益于兩國執(zhí)政黨的黨際外交,中越關系相對穩(wěn)定。去年10月以來,越共中央總書記阮富仲、總理范明政先后訪華,受到高規(guī)格接待。越南新任國家主席、52歲的武文賞,也以對華友好著稱。
當前,越南有提升對美關系以克服經貿困難和重塑地緣平衡的需要;美國也發(fā)現,如果越南不能與菲律賓聯動,就難以保持南海議題熱度。于是,拜登在參加完新德里G20峰會后,專程訪越兩天,達成升級兩國關系的協(xié)議(越方“全面戰(zhàn)略伙伴”增加到5個:中俄印韓美),并承諾在半導體、AI及關鍵礦產等領域與越南合作。
在印尼主持下,定于9月中下旬舉行的東盟首次海上聯合軍演,將演習地點從南海西南部的北納土納海,轉移到相對不敏感的南納土納海,即新加坡以東的海域。
對中方來說利好的則是,越南的西鄰老撾,剛剛接任東盟2024年主席國;而東盟下個階段的重心之一將是正式擴員,吸納中國的小伙伴東帝汶入盟。東帝汶是聯合國認定的“最不發(fā)達國家”,卻因位于印尼與澳大利亞達爾文軍港之間而具備某種地緣優(yōu)勢。其在2002年脫離印尼獨立建國后,中國就援建了其總統(tǒng)府、外交部大樓及國防部辦公室,可謂工作做在前頭。去年11月,金邊東盟峰會原則上同意東帝汶入盟,允許其列席東盟所有會議。
值得一提的是,大洋洲面積和人口的雙重第二大國—巴布亞新幾內亞,也曾有意申請加入東盟。東盟是一個包容性區(qū)域架構,除了10個成員都加入泛亞“區(qū)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xié)定”外,其4個成員(新加坡、文萊、馬來西亞、越南)加入了日本主導的“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xié)定”,7個成員(不包括老撾、柬埔寨、緬甸)參與了美國倡導的“印太經濟框架”,可謂不拘一格。
中方支持東盟戰(zhàn)略自主、團結自強,而反對集團政治和陣營對抗。應該說,這一策略目前是成功的。
在印太海上博弈方面,南?!_海方向是最常被提及的,包括9月9日美加軍艦再度聯合駛經臺灣海峽一事,也是打著“維護一個開放印太地區(qū)”的旗號。與此同時,南太平洋方向愈發(fā)受重視,尤其是鄰近印尼和澳大利亞的“美拉尼西亞”區(qū)域,熱度上升明顯。
“美拉尼西亞”意指“黑人群島”,主要涉及4個國家,從西到東依次是:巴新、所羅門群島、瓦努阿圖和斐濟,還包括一個法屬領地—新喀里多尼亞群島。
7月下旬,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花5天時間,先后走訪了上述5個經濟體中的3個(新喀里多尼亞、瓦努阿圖和巴新)。
這期間,美國國務卿、國防部長趁著澳大利亞之行,分別造訪了湯加(屬于“波利尼西亞”島群,即“多島群島”)和巴新,美國內政部長則訪問了巴新北面的另兩個太平洋島國—帕勞和密克羅尼西亞(均屬于“密克羅尼西亞”島群,即“小島群島”)??梢哉f,太平洋三大島群一時都落在西方政客眼皮底下。
其實早在今年5月,美國國務卿布林肯已訪問了巴新,當時是代替臨時趕回國處理債務上限問題的拜登“補訪”;同期,印度總理莫迪也從日本廣島飛到巴新,主持了第三屆印度—太平洋島國合作論壇峰會。巴新這個與印尼緊挨著、承辦過2018年APEC峰會的大洋洲國家,已經請美國幫忙海上巡邏了,卻不承認“站隊”。
中國在該區(qū)域則“錨定”所羅門群島。該國是二戰(zhàn)著名戰(zhàn)役“瓜達爾卡納爾島戰(zhàn)役”的發(fā)生地,有不少廣東僑民。7月上中旬,所羅門群島總理索加瓦雷時隔4年再度訪華。要知道,兩國2019年才建交,關系卻已親密有加。
沒有正規(guī)軍的所羅門群島,2021年11月發(fā)生騷亂:在“親臺”省長慫恿下,來自西部馬萊塔省的抗議者,沖擊首都霍尼亞拉的議會大廈,還洗劫唐人街和華人店鋪。為防止該國再生內亂,中國去年與該國訂立以警務執(zhí)法合作為主的安全協(xié)議。今年索加瓦雷訪華后,雙方宣布建立“全面戰(zhàn)略伙伴關系”,其中包括更多警務合作。
所羅門群島人口不過70多萬,但地理位置關鍵。當年日本兵在這里戰(zhàn)死近兩萬人,現在它作為“環(huán)澳大利亞北方島鏈”的一環(huán),得名“大洋洲門戶”。美澳不容該區(qū)域有失,近來分別與所羅門群島的“西鄰”巴新和“南鄰”瓦努阿圖,簽署了防務或安全協(xié)議。
為避免“站隊”引發(fā)新的撕裂,瓦努阿圖在今年8月底于首都維拉港召開的美拉尼西亞先鋒集團峰會上,表態(tài)要與該集團另外4個經濟體一同建立“和平與中立區(qū)”。
然而,瓦努阿圖新政府更傾向于中立。其近一年里連續(xù)倒臺兩屆政府(分別由親華的拉夫曼、親澳的卡爾薩考領導),9月5日剛換上前總理基爾曼任總理。后者表示要“重新審視”與澳大利亞的安全協(xié)議,并且采取“不結盟”政策。
為避免“站隊”引發(fā)新的撕裂,瓦努阿圖在今年8月底于首都維拉港召開的美拉尼西亞先鋒集團峰會上,表態(tài)要與該集團另外4個經濟體一同建立“和平與中立區(qū)”。
風物長宜放眼量,在美拉尼西亞區(qū)域,建交、援助和投資只是朝著伙伴關系邁出了第一步,后續(xù)對方出現政策反復也正常。中國在南太平洋共有10個建交島國(不包括瑙魯、帕勞、圖瓦盧和馬紹爾群島),它們均與中方簽有“一帶一路”合作諒解備忘錄。這就是好的開端,與去年9月首屆美國—太平洋島國峰會在華盛頓特區(qū)召開,并不沖突。
誠如斐濟前后兩任總理所說,南太地區(qū)不是誰家“后院”,需要成為“不結盟之地”。中國外長王毅去年5月走訪7個南太島國,并在斐濟首都蘇瓦,與斐方共同主持第二次中國—太平洋島國外長會。這與美國印太司令部今年與斐方共同召開第25屆印太防長會,都是正常的外交活動。中國派徐起零為首的軍事代表團參加印太防長會,更是心態(tài)開放的證明。
與其說大國在角逐南太平洋,不如說在更廣闊的印太地區(qū),各方都試圖維持一種“不讓己方被落下”的戰(zhàn)略平衡。而在這一過程中,南太地區(qū)意外成了新的前沿,也是始料未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