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玲玲[哈爾濱師范大學,哈爾濱 150025]
乾隆四十年(1775)黃景仁寫下:“自嫌詩少幽燕氣,故作冰天躍馬行?!敝?,告別安徽同僚,起身前往京師。這年十二月,二十七歲的黃景仁抵達京師,自此開啟了長達八年的京師之旅。黃景仁在京師期間結(jié)交了不少京師名流或應試文人,這段經(jīng)歷給黃景仁的詩歌創(chuàng)作帶來了不小的影響。
乾隆二十九年(1764),黃景仁應童子試,縣試第一。此后,黃景仁多次應鄉(xiāng)試,一直未售。乾隆三十四年(1769),黃景仁開啟了一生中的游幕生涯。乾隆四十年(1775)冬,黃景仁進入京師,開始了長達八年的京師生活。
黃景仁在京師期間輾轉(zhuǎn)于各種雅集文會中,與不少京師文士交好,并與其唱和。在相互切磋的過程中,黃景仁創(chuàng)作了不少交游詩篇。乾隆四十年(1775),入京之初的黃景仁參與了朱筠、翁方綱、程晉芳等人在陶然亭的雅集文會,黃景仁在雅集中分韻賦詩以紀之。年尾,黃景仁得翁方綱與朱硅的賞識,此后與翁方綱多有交游。乾隆四十一年(1776)春天,清廷平定金川奏功,二十八歲的黃仲則隨各省士子到天津獻詩于乾隆帝,考取二等,隨后成為四庫館中的一名謄錄生。此年,黃景仁在京師雅集中較為活躍,與都中名流交游,聲名漸高。乾隆四十二年(1777),黃景仁與王昶交游頻繁,參與王昶組織的陶然亭宴會和消寒會等雅集活動,朱筠也邀請黃景仁到花椒吟舫吟詩作畫。同年順天鄉(xiāng)試發(fā)榜,黃景仁鄉(xiāng)試下第。鄉(xiāng)試發(fā)榜之后,一些滯留京師的應試文人陸續(xù)歸鄉(xiāng),黃景仁在此年之后不斷送別友人。乾隆四十三年(1778),黃景仁參與雅集文會的次數(shù)有所減少,但其經(jīng)常出入師友書齋,欣賞詩集、書畫等并賦詩以贈。乾隆四十四年(1779),黃景仁加入翁方綱組織的都門詩社,并與翁方綱、洪亮吉、羅聘等為蘇壽。黃景仁在蘇齋或觀賞文人書畫,或與好友聯(lián)句。乾隆四十五年(1780),黃景仁與桂馥交游,為桂馥的瓦文銅印題詩紀之。此年黃景仁與翁方綱、程晉芳等經(jīng)常會聚在一起,賞花吟詩,品鑒詩集書畫。十月黃景仁由京師赴山東程世淳幕府,翁方綱為其送別。乾隆四十六年(1781),黃景仁病臥法源寺,居京期間與洪亮吉、馮敏昌、金兆燕、張錦芳等會集于法源寺惜春餞花,題畫贈詩。乾隆四十七年(1782),黃景仁寓法源寺,在京候銓。乾隆四十八年(1783),黃景仁赴西安畢沅幕府,抵運城沈富業(yè)府中病逝。
黃景仁京師期間的交游詩大多集中在乾隆四十年(1775)至乾隆四十六年(1781)。乾隆四十六年(1781),黃景仁的身體狀況每況愈下,并且整日奔波生計,已無暇去唱和應酬,因此其交游詩開始減少。在黃景仁京師期間的交游關系中,與黃景仁交游頻繁的是翁方綱,究其原因有以下三點:
其一,京師任職時間長。京師人員流動頻繁,與黃景仁交好的文士長期留京的更是少數(shù)。乾隆三十九年(1774),朱筠奉旨回京充《四庫全書》纂修官,在京師只留了五年。乾隆四十四年(1779)視學福建,乾隆四十五年(1780)回京,乾隆四十六年(1781)六月卒,自朱筠離京之后,黃景仁與其交游甚少。洪亮吉在乾隆四十四年(1779)入京,在京師時與黃景仁一同加入都門詩社,一起參加雅集文會,關系甚是密切。但其與黃景仁在京師期間的交游只有兩年。乾隆四十五年(1780),王昶隨從乾隆帝五巡江南,王昶離京不久,黃景仁也赴山東程世淳幕府中。黃景仁的其他好友有些因應試下第而早早離京,有些因生計而輾轉(zhuǎn)于各地幕府,因而,與黃景仁京師期間的交游皆屬于階段性。翁方綱居京時間長,乾隆三十八年(1773)至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京師任職,有充足的時間與黃景仁交游酬唱。
其二,社會地位高。乾隆三十八年(1773),翁方綱歸京補《四庫全書》纂修官,四十一年(1776),充文淵閣校理。四十四年(1779),充江南鄉(xiāng)試副考官。四十六年(1781)三月,補國子監(jiān)司業(yè)。在此之前翁方綱多次擔任鄉(xiāng)試的副考官,其有大量的鄉(xiāng)試經(jīng)驗,入京應試的文士都愿意與其交游。
其三,招攬人才的意愿。翁方綱在金石、書畫與文學上均有造詣,而且經(jīng)常參與京師文士的雅集,與諸文士交游唱和。另外,翁方綱的都門詩社與為蘇壽吸引了大批京師文人前去參與,為翁方綱擴大了影響力。
黃景仁在京師期間不僅與應試文士交游,還與京師名流交游,其交游范圍可謂廣泛。但黃景仁并非與所有人都能交游,正如王昶所言:“比貴人招之,拒不往也。”黃景仁狂狷的性格使他不會屈服于權(quán)貴,因此,黃景仁在京師的交游中仍堅持人格的獨立。
黃景仁在京師期間雖然生活非常拮據(jù),但他有著豐富的交游活動。黃景仁與京師文人不斷交往,參與雅集活動,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交游詩歌。
乾隆時期,江南經(jīng)濟得到大力發(fā)展。清中葉是清代經(jīng)濟文化的高峰,人口大增,經(jīng)濟富庶,社會安定,乾隆末期到嘉慶時期,士人處于相對寬松的文化環(huán)境中。京師以其獨特的地理優(yōu)勢吸引了大量人才匯集于此,沉寂多年的雅集活動開始活躍。無論是京師名流還是入京文士都參與到了雅集酬唱中,并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雅集詩。
清代的學政命官和封疆大吏愈趨于風雅化,詩人與朝廷名宦的密合為一,詩界的貴族化、縉紳化傾向更明顯。清中葉“學人詩”彌漫詩壇,處于全國文化中心的黃景仁受此影響創(chuàng)作了“學人詩”。在雅集文會中,京師文士吟詩作畫,鑒賞文物并題詩以紀。黃景仁的雅集詩歌除了對文物表達欽佩之情,還對其進行追根溯源的探究,如《未谷以漢瓦并天下文拓本屬題》中的“一篝火起狐鳴野,三月阿房土花赭。卻留余燼在關中,燒出未央宮上瓦”。接著黃景仁針對漢朝的歷史進行評論:“宮成何必天下定,以燿萬事威無窮。”漢朝更迭,昔日的朝霞不再,詩人對此表達了痛惜:“多少中原逐鹿人,若見此文同一泣?!秉S景仁的“學人詩”不僅是對文物的把玩鑒賞,還在這類詩中表達了獨特的思想感情?;虮磉_愛國之情與報國忠心,如《王蘭泉先生齋頭消寒夜集觀鄺湛若“天風吹夜泉”硯作歌》,鄺湛若是明末廣東名士,順治七年,清兵入粵,鄺湛若與子先后就義,其文章聲氣、剛毅忠烈。詩中的“是日瑤僮屢跳梁,生入虎穴覘覆藏”“一身終殉家國難,片石空留姓氏香”“天子命佐征南軍,讀書長嘯貔貅隊”寄托了黃景仁的愛國之情以及想要為國效忠的忠心。但“書生報國徒誑語,我不如研何其多”之句又表達了黃景仁無法報效祖國的無奈與失落?;虮磉_對友情的歌頌,如《蔣心馀先生齋頭觀范巨卿碑額拓本》中的“郅君章與刑子真,欲為死友適得生。張元伯后陳子平,縱不生交亦堪死”。詩人贊揚了范式與張劭的篤厚友誼,又歌頌了范式對陳子平的仗義行為?;虮磉_文人的清雅,如《臘月廿五日飲翁學士寶蘇齋,題錢舜舉畫林和靖小像,用蘇韻》中的“老去高情寄托深,幾株留伴墳前竹。何當喚起圖中人,茗話寒宵瀹甘菊”,清風翠竹,清茶夜話,風雅至極。品鑒不同的文物,引發(fā)不同的感觸。這樣的雅集使“清雅”“醇正”之風蕩滌或消解被視為不合“指歸”的一切變徵變雅之調(diào),置身于此,黃景仁的詩歌呈現(xiàn)出與之前不同的詩歌風格。
黃景仁另一種雅集詩歌是借消寒餞春之意與諸文士分賦賞花,飲酒作詩。這類詩歌主觀感情色彩濃厚,如《余伯扶、少云昆仲、施大雪帆消寒夜集分賦》傳達出詩人的人生態(tài)度,在這個“商略身世事,百法欠貼妥”的時代,黃景仁與友人的雅集宴會上只有“薄具當侯鯖,錯列祇蔬蓏”,詩人不愿與大家談論生計和往事,希望“且復永今夕,切勿話瑣瑣”“棋劣勝固欣,詩好拙亦哿”。漫漫長夜里,大家依偎在地火旁,只談論棋藝和詩技,“即此足相于”。但這首詩中的“我輩如轉(zhuǎn)蓬,復向燕云墜”也抒發(fā)了身為異鄉(xiāng)人飄忽不定、前途迷茫之感。黃景仁在雅集中結(jié)識了入京應試的文人,與諸文士為探春消寒,詩酒聯(lián)歡,殆無虛日。
乾嘉時期京師的雅集話題繁多,聚會的內(nèi)容卻大同小異,吟詩作畫、飲酒娛樂,成一時風尚。黃景仁在雅集文會與京師名流交流詩歌,受“學人之詩”的影響,黃景仁的詩歌風格也發(fā)生了變化。
黃景仁旅京期間與朱筠、施晉、余鵬翀等人來往密切,酬唱不絕。其在唱和詩中與友人互說衷腸,談詩論法,切磋詩技。
入京之前,黃景仁對繁華的燕京抱有種種幻想,但居京期間他才真正體會到“長安居不易”。黃景仁在與好友的酬唱中透露了自己的內(nèi)心感受。
其一,對拮據(jù)的京師生活的訴說。如其詩《六疊前韻和余少云作》(其一)云:
故交零落感參辰,青眼相逢訝許親。雪后我方連日臥,客中君亦舉家貧。消愁酒醒愁依舊,疊韻詩多韻斬新。尚有狂名堪作達,不憂甑釜慣生塵。
乾隆四十三年(1778),在爨桂炊玉、物價高昂的京師,黃景仁一直帶領著家人在京師租賃房屋,一家的生活僅靠黃景仁微薄的收入,生活的拮據(jù)可想而知。生活的重壓和病魔的痛苦壓在黃景仁的身上,他借酒消愁,卻使愁更愁。他只能沉迷于詩中,想要忘卻“甑釜生塵”的憂慮。在與好友唱和時,這種擔憂與困窘也不免流露出來。
其二,抒懷才不遇之愁與思鄉(xiāng)之苦。如《春感》《訪吳竹橋》《夜坐示施雪帆》等,帝都匯集了全國優(yōu)秀的人才,進士機會也多,是所有文人神之向往的地方,曾經(jīng)的“白袷少年”黃景仁也不例外。年僅二十七歲的黃景仁入京之前意氣風發(fā),對京師抱有一定的幻想。入京之后,面對如此陌生與殘忍的環(huán)境,黃景仁產(chǎn)生了巨大的心理落差。他在《春感》中說道:
二月不青草,蕭然薊北春。千金無馬骨,十丈是車塵。氣盡初為客,心空漸畏人。道旁知幾輩,家有白頭親!
亦有春消息,其如雨更風。替愁雙淚燭,對語獨歸鴻。宮闕自天上,家山只夢中。東君最無賴,不放小桃紅。
“千金無馬骨”可感黃景仁的懷才不遇,“氣盡初為客,心空漸畏人”“替愁雙淚燭,對語獨歸鴻”“宮闕自天上,家山只夢中”,可以看出黃景仁身處異鄉(xiāng)的孤獨與辛酸。寒士詩人黃景仁身處京師卻對京師有著排斥和恐懼,內(nèi)心不得平靜,由此引起了他對家鄉(xiāng)和親人的思念。
其三,談論作詩之法。黃景仁認為作詩應該推敲詩句,將詩練到十分瘦勁。因此其在《偕少云雪帆小飲薄醉口占》中說道:“詩到十分瘦,名傳一字貧。若繩三尺法,我輩是游民。”在《笥河先生見次原韻復疊二首》中同樣強調(diào):“笑口何因忽破縢,敲詩如碎一盤冰?!?/p>
黃景仁的唱和詩對朋友訴說著真情實感,也能引起好友的共鳴,身為異鄉(xiāng)人的他們在京師生活的都是不易,從黃景仁的這類詩歌中也能感受到黃景仁內(nèi)心的掙扎與痛苦。
黃景仁居京期間,朝廷大修《四庫全書》,其時京師已成為巨大的人才集散地。黃景仁傭書四庫,結(jié)識了不少文士。長期滯留京師的黃景仁不可避免地要送別歸鄉(xiāng)友人,這也就形成了黃景仁的京師送別詩。
黃景仁的贈別詩除了抒發(fā)對友人的不舍之情,還有著獨居京師的孤寂之情。黃景仁的送別詩有《送何數(shù)峰之輝縣》《送趙謂川歸羅浮》《送毛佩芳明經(jīng)歸遂安》等,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贈別詩是《送趙謂川歸羅浮》,其詩云:
燕山九月北風厲,殘客紛紛整歸騎。誰復能爭豎子名,可憐短盡長虹氣。君亦告我歸故林,我為君作還山吟。還山之樂樂曷極,誰使天南客天北。目斷飛鵝嶺上云,心枯玉女峰頭石。朱明霞氣成樓臺,彩衣鳳子迎君來。夢成好續(xù)師雄后,書就還教葛令裁。如此家山信堪戀,君倘不歸我亦勸。我作長安送客人,何時亦了還山愿?此去山中多白云,莫從眾里苦嫌身。倘逢過嶺梅花使,好訊荊高市上人。
乾隆四十二年(1759),趙希璜鄉(xiāng)試下第,欲歸羅浮。仲則賦詩贈別。其詩中的“燕山九月北風厲,殘客紛紛整歸騎”寫出趙謂川歸鄉(xiāng)的時間。面對將要歸鄉(xiāng)的友人,黃景仁充滿了不舍,但即使這樣,他依然祝福友人。他設想友人在歸鄉(xiāng)途中有晚霞登上高樓臺,有“彩衣鳳子”來迎接,有師雄遇梅,有綿延的山巒。友人此去不知歸期,在他還未動身之時,黃景仁已經(jīng)思念起了友人??粗x去的友人,獨處異鄉(xiāng)的黃景仁面臨的孤獨感不斷增加,詩人不禁寫下“我作長安送客人,何時亦了還山愿”之句。他由衷地祝福好友,為好友設想了無數(shù)歸鄉(xiāng)的美景。而每一次好友的歸鄉(xiāng)都會觸動黃景仁歸鄉(xiāng)的渴望,而今功名未就,歸期自然也是個未知數(shù)。
黃景仁京師期間贈別詩中送別對象的離京原因各有不同,有離京探親的,有應試下第而歸鄉(xiāng)的。黃景仁在贈別詩中描述了與友人在京師的惺惺相惜,正如黃景仁所說的“君如東方亦乞米,卻于賤子勞指囷”。黃景仁在贈別詩中給友人送上了最美好的祝福,他希望好友歸鄉(xiāng)之后過上美好的生活。
典故一詞,來源已久,最早可以追溯到漢朝。它原指的是舊有的典章制度、風俗掌故、傳聞逸事等,同時也是漢代掌管禮樂制度等史實者的官名。直至后來,“典故”之義才逐漸發(fā)展演繹開來,今天我們常說的“典故”,一般解釋為典例故實,指的是“詩文中引用的古籍故事或詞語”,與古義截然不同。黃景仁在京師期間創(chuàng)作的詩歌運用了大量典故,這些典故較黃景仁之前的詩歌更具書卷氣。
黃景仁在京師創(chuàng)作詩歌中的典故分為“語典”和“事典”。所謂“語典”是黃景仁詩歌中化用前人的詩句;“事典”指的是詩文中引用的古代故事。黃景仁京師期間創(chuàng)作的詩歌中“事典”比重較多,其中“事典”分為歷史事件的典故和歷史人物的典故。歷史事件的典故運用,如《王蘭泉先生齋頭消寒夜集觀鄺湛若“天風吹夜泉”硯作歌》中寫明末清初的鄺露在抗清戰(zhàn)爭中的頑強拼搏,贊揚鄺露的殉國氣節(jié)。詩人由鄺露又引出明末清初廣西五姓土司的猖狂,作者借此表達想要為國效忠的決心。歷史人物的主要典故如《送馮魚山庶常歸欽州》,馮魚山因先大父壽辰而歸鄉(xiāng),黃景仁在詩中回憶與馮魚山的雅集時,對馮魚山稱贊道:“異才自古產(chǎn)遐裔,如漢揚馬來峨岷?!逼渲械摹皾h揚馬”指的是漢代的揚雄與司馬相如,詩人用揚雄和司馬相如來稱贊馮魚山的文才之高。
黃景仁在京師期間創(chuàng)作的交游詩也多處運用了“語典”,如《送馮魚山庶常歸欽州》中的“西江詩派一口吸,卻疑涪翁之后身”中引用了黃庭堅的《見翰林蘇公馬祖龐翁贊戲書》“一口吸盡西江水,磨卻馬師三尺觜”中的“一口吸”?!耙豢谖敝敢粴夂浅桑炌ㄈf法。詩人送別馮魚山時,回憶與馮魚山在雅集文會上的情形,對馮魚山的才能加以稱贊,因此詩人用“西江詩派一口吸”來說友人的才能之高?!罢Z典”的運用增強了詩歌的韻味,使詩歌的情感更豐富和飽滿。
黃景仁對前代的歷史文化了解甚深,其在運用典故上信手拈來。拓展詩歌的內(nèi)蘊,增強詩歌的含蓄。黃景仁詩歌中的典故運用與詩歌中的感情融為一體,顯得十分貼合自然。
身為江南詩人的黃景仁在京師期間其詩歌中的江南風情仍在其中,但其旅京八年一直被浸淫在“學人詩”中,不可避免地會受其影響。在黃景仁京師期間的交游詩中可窺探出這兩種不同的風格。
黃景仁京師期間的交游詩中有小部分詩歌帶有江南詩歌特有的清新流麗。如《即席分賦得賣花聲》,這首詩化用了陸游的《臨安春雨初霽》中的“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之句的意境?!都聪仲x得賣花聲》之云:
何處來行有腳春,一聲聲喚最圓勻。也經(jīng)古巷何妨陋,亦上荊釵不厭貧。過早慣驚眠雨客,聽多偏是惜花人。絕憐兒女深閨事,輕放犀梳側(cè)耳頻。
摘向筠籃露未收,喚來深巷去還留。一場杏雨寒初減,萬枕梨云夢忽流。臨鏡不妨來更早,惜花無奈聽成愁。憐他齒頰生香處,不在枝頭在擔頭。
該詩其一寫了春日賣花者在深巷中一聲聲地叫賣著,叫賣聲圓均柔和,驚醒了古樓淺眠的雨客,就連深閨中的少女也放下木樨側(cè)耳傾聽著賣花聲。其二寫了盛花的竹籃上還掛著朝露,即使賣花人已經(jīng)遠去,深巷里仍有鮮花的余香。一堤杏花隨風飄落宛如下雨一般,帶走絲絲寒意。萬千梨花落下猶如下雪一樣美麗。這兩首詩把賣花人的形象、聲音,聽花人的閑雅與嬌俏寫得活靈活現(xiàn),在寫景上有著江南詩人寫景時獨有的清新雅致。
黃景仁在京師八年經(jīng)常出入各種雅集文會,身邊圍繞著考據(jù)之士,其京師期間交游詩的考據(jù)傾向較之前更為明顯,主要表現(xiàn)在雅集詩中。如《漢吉羊洗歌在程魚門編修齋頭作》,“洗”是古人盥洗時用來盛水的器具,“洗”內(nèi)常鑄吉祥語或紀年銘。這首詩首先對漢吉羊的“吉羊”之詞來歷進行了闡釋,詩人先從《說文解字》里對“羊”和“祥”解釋道:“說文羊祥字通訓,證之元嘉刀銘始。銘曰:‘宜侯王,大吉羊?!痹娙擞謴娜寮医?jīng)典的角度闡述道:“洋祥混書古老子。古老子祥作羏,與古尚書洋字同文?!痹谡f明“吉羊”是“吉祥”后,詩人從秉承周禮的角度來考據(jù)洗的制作,“我聞洗制尚三尺,承盤滌爵秉周禮”。詩人對洗中刻字的原因進行了考證,“上陽宮出亦有字,長宜子孫誦詞美”。此外,詩人又從身份等級的角度考證了洗的材質(zhì),“更聞天子用金諸侯銀,茲之銅用大夫是”。詩人針對漢吉羊洗進行了一系列的考據(jù),既能彰顯其博學多才,又能順應當時文學的主流,但不免有些逞才之嫌。
黃景仁京師期間交游詩的考據(jù)之風還體現(xiàn)在對前人詩文以及古籍經(jīng)典的化用上,如《送馮魚山庶常歸欽州》中的“君如東方亦乞米,卻于賤子勞指囷”中的“東方乞米”化用的是《漢書·東方朔列傳》中的一句話,侏儒到漢武帝面前說東方朔想要誅殺他,漢武帝傳東方朔,詢問他原因,東方朔道:“臣朔生亦言,死亦言。朱儒長三尺余,奉一囊粟,錢二百四十。臣朔長九尺余,亦奉一囊粟,錢二百四十。朱儒飽欲死,臣朔饑欲死。臣言可用,幸異其禮;不可用,罷之,無令但索長安米?!薄爸竾铩币辉~化用的是《三國志·魯肅傳》中的“周瑜為居巢長,將數(shù)百人故過候肅,并求資糧。肅家有兩囷米,各三千斛,肅乃指一囷與周瑜,瑜益知其奇也,遂相親結(jié),定僑、札之分”。詩人引用“指囷”是來說明馮魚山對自己的慷慨。
黃景仁到京師之后,創(chuàng)作出更多的“學人詩”,以學問為詩材,詩歌中的考據(jù)之風逐漸明顯。但身為江南詩人的黃景仁在對風景進行吟詠時,不自覺地會流露出江南風格中獨有的清雅明麗之特點。
京師是全國的文化中心,吸引了大批入京應試的文士,他們爭相競逐地想要在這個繁華的帝都施展才華。入京文士參與各種雅集文會,寫下了交游詩篇。黃景仁是這些文士中的一個縮影,其充滿生活痕跡的交游詩記錄了他在京師期間的交游情況,也存留了黃景仁在京師期間的一些苦與樂。黃景仁京師期間的交游詩既展現(xiàn)了京師文士的風雅,也呈現(xiàn)出旅京士人的困窘。在品讀黃景仁京師期間交游詩的同時,亦可借此略窺入京文士的寓京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