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貴嬌［曲阜師范大學(xué)，山東 濟寧 273165］

由以色列戲劇家漢諾赫·列文編導(dǎo)的戲劇作品《安魂曲》于1999年3月在以色列特拉維夫的卡梅爾劇院首演?！栋不昵犯木幾云踉X夫的三篇小說，它們分別是《哀傷》《苦惱》《在峽谷中》?！栋分v述一個鏇匠懺悔自己沒能在妻子生前善待她的故事。而在列文導(dǎo)演的處理下，鏇匠這一形象變成了靠死亡謀生的棺材匠，其懺悔被移到了妻子死亡之前?！犊鄲馈分v述了一位孤獨的車夫想跟別人訴說他失去兒子的痛苦卻無人聆聽的故事。列文導(dǎo)演對該故事進行了簡化處理。對于《在峽谷中》，列文只抽取了其中的一個情節(jié)：阿克辛尼雅為了爭奪遺產(chǎn)，用一桶開水殺死了妯娌麗巴襁褓中的兒子。

列文在舞臺上巧妙地通過一輛馬車將以上三個故事串連起來。他把空間設(shè)置在以色列偏遠的小鎮(zhèn)泊普卡，將故事發(fā)生的時間設(shè)置在寒冷的冬天。棺材匠的老婆病重，老夫婦不得不搭乘前往哈魯普卡的馬車找衛(wèi)生員看病。在這段顛簸的旅程中，他們遇到了懷抱死嬰的年輕母親，正慌張焦急地尋找醫(yī)生。失去兒子的馬車夫，在馬車上妓女和醉漢歡樂喧鬧的氛圍中顯得更加孤寂。在這段來往于泊普卡和哈魯普卡的旅程中，馬車將以上故事串連成一個整體。列文導(dǎo)演通過獨特的舞臺藝術(shù)，賦予了故事獨特的魅力，讓觀眾目睹了人生的真相。本文以卡梅爾劇團1999年首演版本為對象，從獨特的人物視覺造型、擬人化的舞臺道具、類型多樣的音樂風(fēng)格這三方面來分析該劇的舞臺藝術(shù)。

一、獨特的人物視覺造型

《安魂曲》中的人物造型各有特色，視覺造型的獨到設(shè)計拉近了演員和觀眾間的距離，使觀眾能夠更好地理解作品的主題。根據(jù)人物的不同類型和作用，《安魂曲》中的角色可分為主要人物和串場人物。

首先，《安魂曲》中的主要人物有三組，分別為老人與老婦、車夫和兒子、母親與嬰兒。他們分別是夫妻、父子與母子關(guān)系。這三組人物代表人類社會的三種基本倫理關(guān)系。三組人物的視覺造型樸素簡單。他們穿著簡陋破舊的棉衣，衣物色彩暗淡。這三組人物都是社會最底層的小人物，他們的生命里充滿苦難。同時他們都經(jīng)歷著失去親人的痛苦，死亡是他們共同面對的主題。導(dǎo)演列文在執(zhí)導(dǎo)此劇時，正經(jīng)歷著他生命中最大的悲痛，當(dāng)時的他罹患骨癌，癌癥帶來的痛苦讓他思考死亡。因而《安魂曲》中的人物不是光鮮亮麗，而是穿著破舊的服裝，加之疲憊的面容，展現(xiàn)的是人生中“苦”的一面，這種設(shè)計和他們的身份一致，和死亡主題一致。

老人和老婦著裝破舊。老人一頭白發(fā)，身著白色棉衣，棉褲的兩只褲腿甚至破了兩個洞，而老婦頭戴白帽，身著白色棉衣長袍和破洞的白色棉褲。兩位老人滿臉皺紋，老婦的臉色蒼白沒有血色，破舊的著裝及蒼白的面容體現(xiàn)了他們生活的貧困。與此相同，年輕母親的著裝同樣破舊，服裝色彩暗淡，因為她也是社會底層的小人物，生活在貧困之中。她這一生從沒有做過什么對不起別人的壞事，但是盡管這樣，生活還是給了她重重一擊。她說：“我站在長長的隊里領(lǐng)我的那一小把糖，隊很長，我沒排到。”她的臉上寫滿了害怕恐懼和絕望的悲傷。服裝和妝容的修飾擴大了她表演的張力，將恐懼感和悲傷感演繹得真實生動，也讓死亡帶來的悲痛更加真實可感。

除了老夫婦和年輕母親外，馬車夫的造型極具特色。他的著裝同樣將他悲苦的生活境況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馬車夫身披披肩，將頭也圍了起來，衣物也依舊是破舊的。在喧鬧的世界，沒有一人愿意停下來傾聽他的悲傷。只有一個佝僂著背的落寞身影，駕駛著馬車，一次次消失在觀眾的視野中。在馬車夫這里，死亡是無人訴說的悲涼，只能向自己的馬兒傾訴衷腸。

與以上三組主要人物相比，《安魂曲》中妓女和醉漢這兩組串場人物著裝亮麗、時髦，神氣十足。他們是生命歡愉的象征，但是這種歡愉是短暫而粗俗的。串場人物的反復(fù)出現(xiàn)不僅創(chuàng)造了一種喜劇效果，同時調(diào)節(jié)了戲劇的節(jié)奏，讓觀眾悲痛壓抑的情緒得到短暫的舒緩。這種極致的歡愉，更加尖銳地反襯出作品的死亡主題。在造型方面，兩位妓女穿著艷麗，打扮時髦。她們看似穿著精致，實則粗俗廉價，缺乏品位。兩位醉漢造型也各有特色，他們一高一矮，一位頭戴圓形大帽檐帽子；另一位頭戴黑色頭巾式帽子。流行的造型裝扮與他們兩者之間粗俗下流的言談將野蠻粗魯?shù)淖頋h形象表現(xiàn)得栩栩如生。妓女和醉漢的夸張造型在視覺上給人以強烈沖擊，他們在劇中就像小丑，以粗俗的感官生活為樂。撒潑喧鬧的妓女和醉漢充當(dāng)了凡俗世界的背景。他們歡樂的說笑與馬車夫無人訴說的處境形成強烈對比，反襯出主要人物所承受的痛苦。

《安魂曲》中人物視覺造型的獨特設(shè)計、簡約樸素的服裝搭配，以及人物妝容的點綴，皆符合劇中人物的身份，更好地表現(xiàn)了死亡主題。破舊的衣物，顯示出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生活困苦的狀態(tài)；絕望疲憊的面容，展現(xiàn)出死亡給他們帶來的極致痛苦、服裝和妝容的配合，在視覺形象上表現(xiàn)了人生痛苦的經(jīng)驗和本質(zhì)。

二、擬人化的舞臺道具

舞臺道具是戲劇舞美中不可缺少的靈魂。《安魂曲》中的道具雖不多，但每個道具的設(shè)計都獨具特色。在自然環(huán)境和靜態(tài)意象的呈現(xiàn)上，列文別出心裁地使用人來扮演，如房子、柳樹等自然意象均是擬人化手法來呈現(xiàn)；而在動態(tài)意象上，如馬這一動物，也是通過真人演員來扮演。這種擬人化的道具運用，使得戲劇充滿了一種童真趣味。在這種童真的包裹下，戲劇表現(xiàn)的卻是殘酷的現(xiàn)實生活。擬人化的道具增加了戲劇表演的劇場性，突出了表演的本質(zhì)。

《安魂曲》的舞臺簡約而卡通，舞臺的布置充滿詩意。在自然環(huán)境的意象呈現(xiàn)上，使用的道具卡通而又充滿童趣。戲劇一開場，黑衣人舉著飛鳥從舞臺走過；而每當(dāng)夜幕來臨，又會有黑衣人舉著月亮上場。這種卡通化的道具呈現(xiàn)，給人一種詩意般的享受。但是自然環(huán)境的色調(diào)一般都是灰色，像房子、柳樹等都是灰色，灰色調(diào)的景物襯托了劇中人物壓抑的心境。他們都經(jīng)歷了親人的死去，親人的離去更加重了他們的苦難?；疑{(diào)的景物與戲劇主題“死亡”相一致。

房子這一道具具有濃郁的哥特式建筑風(fēng)格，由演員扮成。演員頭戴由兩片灰色瓦片組成的三角形屋頂，手撐兩根灰色長棍作為支撐，腳下綁著兩把椅子，他扮成房子，正靜靜地注視著屋里發(fā)生的一切，甚至還會隨著劇情的發(fā)展眨巴眼睛。擬人化的房屋增加了戲劇表演的靈活性，扮演者可以移動，房屋的上場、下場比較方便。從道具上，看不出劇情發(fā)生的時代和地理背景，這也是列文獨特的用意之所在，隱喻著劇情可以發(fā)生于任何時代、任何國度，因為死亡所帶來的痛苦無所不在。

除了房子，戲劇中的柳樹也是擬人化裝扮，演員身著灰棕色調(diào)的破舊衣物，身披盤曲的柳樹枝葉。演員扮演的柳樹佇立在河邊，猶如一位肅穆的長者，在河岸邊注視著岸上發(fā)生的一切。劇中花瓣的運用令觀眾感到震撼。劇中第九場，年輕母親抱著死去的嬰兒走在路上，她說：“夜里的荒郊是何等的孤獨，在大自然的歌聲里，在那不停頓的快樂歡呼之間，此時的我卻既不能歌唱也不能快樂，此時月亮從天上照耀，月亮也孤獨，而對它都一樣，無論現(xiàn)在是春天還是冬天，無論人是活著還是死亡……”說話間，柳樹慢慢上場，伴隨著無數(shù)紅色花瓣從天上飄落。柳樹上不斷灑落的花瓣，構(gòu)成一幅唯美的畫面。唯美的意境，象征著生命中那些美好的記憶。而在這么美而震撼的景色中，年輕母親卻正經(jīng)歷死亡帶來的傷痛，此時她不能體悟快樂與美好，這一美景更加襯托出愛子死亡帶給她的悲痛。

除了自然景物的擬人化運用，列文也運用擬人化的方法塑造動物形象，讓演員來扮演動物。戲劇中拉馬車的馬形象生動，給死亡氛圍中的戲劇帶來了一種生機感和歡樂。扮演者身著灰色破舊衣物，手拿金屬制成的馬頭道具，舉在頭前，前后來回擺動馬頭從而模擬馬跑起來撒歡兒的樣子。馬車后喧鬧的乘客和奔騰撒歡兒的馬兒相互呼應(yīng)，一幅栩栩如生的生活場景展現(xiàn)在觀眾眼前。

舞臺上靜態(tài)的景物和動物擬人化的呈現(xiàn)，不僅充滿了豐富的想象力，而且極具童趣。列文導(dǎo)演對道具的擬人化安排，讓道具具有了生命力。它們在與劇中角色的互動中，體現(xiàn)了一種生命的聯(lián)結(jié)。擬人化的道具增強了戲劇表演的靈活性，使得舞臺簡約而不簡單，突出戲劇的表演本質(zhì)，使得演員的表演更加真實。道具灰色的色調(diào)，讓舞臺氛圍變得肅穆，與戲劇死亡這一主題相呼應(yīng)。

三、類型多樣的音樂風(fēng)格

音樂在戲劇中起到貫穿全劇、烘托戲劇主題、突出人物情緒的作用?！栋不昵吠ㄟ^不同樂器的運用，各種類型及風(fēng)格的音樂表達，讓觀眾對戲劇中人物的喜怒哀樂產(chǎn)生更加深刻的體會，從而能夠更深入地理解劇作主題。

《安魂曲》中的音樂由約西·本-努恩創(chuàng)作，演出中的音樂并非錄音，而是在舞臺右前方設(shè)置了一個現(xiàn)場的四人樂隊。樂器使用鋼琴與鍵盤樂器、曼陀林、吉他、小號、低音大管。除了這些樂器，現(xiàn)場還有一位女歌者，希伯來語的演唱配合著悠揚綿長的曲調(diào)，讓人聽來不免傷感。

《安魂曲》中的音樂類型多樣，主題音樂、串場音樂及背景音樂的使用共同為戲劇增添了藝術(shù)渲染力。在《安魂曲》中，主題音樂采用小夜曲音樂風(fēng)格，小夜曲音樂通常使用吉他、曼陀林等撥弦樂器伴奏，歌聲纏綿婉轉(zhuǎn)、悠揚悅耳?！栋不昵返闹黝}音樂悠揚綿長，給人一種悲傷蒼涼之感。在第十五場老人死去時，女歌者的歌聲沉重又綿長，給人以直擊靈魂的震撼，戲劇在樂聲中結(jié)束，觀眾也在音樂中回味死亡所帶來的痛苦。主題音樂的使用，烘托了沉重的氛圍，使得痛苦變得更加真實可感。

除了主題音樂，《安魂曲》中串場音樂和背景音樂的使用也為整部戲劇營造了特別的舞臺氛圍，突出了戲劇的層次感。在串場音樂方面，每次馬車轟隆隆到來時，都會伴隨著節(jié)奏歡快的配樂。這種歡快的音樂，調(diào)節(jié)了戲劇氣氛，使觀眾從上一場的壓抑中暫時出來。而每次馬車離去，同樣伴隨著歡快的音樂?！栋不昵分旭R車來回共出現(xiàn)了四次。四次音樂的穿插，讓戲劇充滿一種節(jié)奏感與層次感。在背景音樂方面，妓女和醉漢在高昂地談話時，背景音樂充滿鏗鏘的節(jié)奏感，這種節(jié)奏感的音樂烘托出妓女和醉漢的自我興奮與滿足，將他們那種俗不可耐的神氣淋漓盡致地烘托出來。串場音樂與背景音樂的使用調(diào)整了戲劇的氛圍，將觀眾從死亡的悲痛中拉回喧囂的現(xiàn)實，同時這種喧鬧的現(xiàn)實也更加反襯出死亡所帶來的悲痛。

當(dāng)三位天使出現(xiàn)時，則會伴隨著歡快的背景音樂。因為劇中的天使充滿愛與慈悲，每當(dāng)死亡來臨時，天使都會在歡樂或者舒緩悠長的音樂中出現(xiàn)。年輕的母親已對現(xiàn)實的世界失去希望：“真實的世界是閉上眼睛的時候創(chuàng)造出來的，當(dāng)你不能再向世界睜眼的時候，真實就在那里。”這時，三位天使在節(jié)奏歡快的音樂中出現(xiàn)，帶來死去的嬰兒的來信，這給母親帶來極大的心理安慰。天使是那么善良溫暖，給人們帶來快樂，所以天使出現(xiàn)時的音樂也是歡樂的。

《安魂曲》中的音樂是一種新世紀音樂（New Age），“新世紀音樂（New Age）是一種詮釋精神內(nèi)涵，象征時代演變的一種音樂形式”，它試圖通過強調(diào)整體和諧的理念營造安寧和平的音樂氣氛來洗滌聽者的心靈?！霸谛率兰o音樂的領(lǐng)城中，擔(dān)任演唱的多半是悠揚的女士或清純的童音?！边@種音樂希望能夠給人們帶來心靈的寧靜，使人們的精神得到升華。《安魂曲》中的音樂通過鋼琴、吉他等樂器演奏而成，還有女歌者在現(xiàn)場演唱，所以《安魂曲》的配樂是典型的新世紀音樂風(fēng)格。這種音樂洗滌著觀眾的心靈，讓觀眾對戲劇中人物身上發(fā)生的故事產(chǎn)生共鳴，從而對劇作有更深刻的體會。

音樂因跨越國界的共通性更能使觀眾體悟到人物角色的情感，《安魂曲》音樂元素的運用貫穿整部戲劇。音樂的渲染，烘托了戲劇的主題，進而讓觀眾思考并咀嚼生命的終極體驗。

四、結(jié)語

《安魂曲》以其獨特豐富的舞臺藝術(shù)，為觀眾展現(xiàn)了一場充盈著生命哲理的視覺盛宴。在列文的戲劇舞臺上，死亡貫穿著人生的全過程，無論是半歲的嬰兒，還是七十歲的老人，死亡在每個階段都留有印記。列文通過人物的視覺造型、道具及音樂的配合使用，將生命的痛苦本質(zhì)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來，演繹了一則有關(guān)生命的寓言?！栋不昵肺枧_上既有死亡的沉重悲痛，也有生命欲望的歡愉喧囂，精彩的舞臺呈現(xiàn)帶給觀眾沉浸式的觀劇體驗?！栋不昵芬彩橇形臑樽约旱纳嬒碌膱A滿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