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 光
餃子館還是原來的餃子館, 出了車站, 煥生就看到了小屋, 還在那里, 感覺沉靜了。 屋子的外圍和墻面裝修改造過, 整潔了也整齊了, 門前柳樹的樹冠更大更茂密, 柳條垂落下來, 隨微風輕輕搖擺, 不時傳來陣陣的蟬鳴, 此起彼伏。
這些變化使煥生沉郁的心情好了起來, 餃子館的生意肯定好過以前, 他走進去, 果然煥然一新, 迎面墻上貼著紅色的大字: 誠信待人, 和氣生財。 小飯桌之間安裝了過胸高的隔斷, 客人坐下來, 有了相對安靜的空間, 甚至可以說私密的悄悄話。 墻刷成了淡淡的藍色, 安靜祥和。 雖不是吃飯時間, 店里仍有不少客人, 車站嘛, 人來人往, 一直是忙碌的。
煥生找一個空位坐下來, 要了一盤餃子。 環(huán)境有了嶄新的改變, 他感到了老家的親切自然。
其實, 這曾經(jīng)是個讓人恐怖的餃子館, 五年前, 這里發(fā)生的一起命案轟動一時。 事情的經(jīng)過是聽餃子館的老板親口講的, 老板是個熱情碎嘴的胖子, 系著一條已看不清白色的圍裙, 喜歡跟客人聊天, 他說, 哎呀, 嚇死人啦, 搞得滿墻滿地都是血……要怪就怪那個女的, 為了她一個人, 丟了兩條人命, 她自己倒一點兒事沒有, 只會哭。 事情過了好久啦, 她還一個人過來吃餃子, 居然還吃得下……
當時, 一對小情侶在店里吃餃子, 隔壁桌一個壯年漢子對著女孩吹口哨兒, 話說得有些輕浮, 有言語調戲。 餃子館里亂亂的, 口哨聲卻引來眾多的目光。 瘦弱的男孩不想惹事, 女孩不高興, 猛地站起身, 在眾人面前斥責男友是孬種, 取笑他不像男人, 根本就不是男子漢。 男友一再說犯不上跟這種人計較, 女孩就是不肯罷休, 吵鬧著讓男友教訓那個壯漢, 男友只得硬著頭皮沖上去。 沒想到壯漢身上有刀,混亂中男孩被捅了三刀, 一刀還捅到大動脈, 血流了一地,沒能搶救過來。 后來那個壯漢被判了死刑, 隔年就處決了。命案之后, 這家餃子館曾停業(yè)幾天, 很多人以為它會倒閉,沒想到生意卻越做越旺, 據(jù)老板說, 有些人獵奇, 專門跑來吃餃子, 大老遠就為了看一眼殺人現(xiàn)場。
這都是餃子館老板親口講的, 其實都退讓一步、 和善一些不好嗎? 老板有些炫耀和做廣告的嫌疑。 其實, 大家心里怪怪的, 殺人畢竟不是宣揚的由頭, 但依然有人獵奇。 聽這些話的時候, 餃子館還沒有裝修, 保持著原貌, 煥生剛被現(xiàn)在的學校錄用, 要去這所大學任職。之后他每次經(jīng)過車站都會走進這里吃一盤餃子, 說不清是受了什么心理暗示, 只是餃子館在他的心中, 已經(jīng)是歸鄉(xiāng)和離鄉(xiāng)的必經(jīng)之地,也成了他心靈上的落腳點。
煥生是被姐姐逼著回來的, 他想在餃子館多待一會兒, 調整一下心情。 母親去世后, 煥生覺得已經(jīng)無家可歸。 姐姐家畢竟不是長久落腳的地方, 加上與父親的隔閡, 他真的不愿回來, 甚至不管心里有多大的難處和委屈。
姐姐打來電話的時候, 煥生正站在公寓樓窗前發(fā)呆。 那略微沙啞的嗓音從手機深處傳來, 好像又蒼老了一些。 她一腔家鄉(xiāng)話, 讓煥生想起后背上那個碗口大的疤, 浮雕一樣挺立。 因為這塊大疤, 煥生從來不去公共浴室洗澡。 聽到姐姐的聲音, 煥生意識到好久沒有和姐姐見面了, 三年前的暑假, 母親患病去世,煥生回去奔喪是他最近一次回老家。 當時姐姐眼睛里布滿了血絲, 像一只精疲力竭的兔子。離家一年后, 父親患上了老年癡呆癥, 經(jīng)常丟三落四、 忘事兒、 迷路, 再后來大小便失禁,癱瘓在床, 但是姐姐并沒有讓他回來。
姐姐是小學教師, 姐夫在工商局工作。 姐姐從不抱怨煥生不回來照顧父親, 而是時常抱怨姐夫沒出息, 一把年紀了, 還只是個小科長, 姐夫在姐姐的面前總是膽怯, 主不了大事。 姐姐承擔了照顧父親的所有義務, 她把父親從老家接進城來, 住在家里, 雇了個保姆照顧父親的日常。 姐夫沒有任何異議。 煥生不回來, 只是每月發(fā)了工資, 把一些錢轉到姐夫的銀行卡上。 姐姐向來勤儉持家, 存了一些錢留給她兒子以后用。 父親癡呆以后, 存下來的錢款只能先拿出來用。 外甥今年只有十歲, 離用錢的時候還早。 煥生打款既像給父親付生活費, 又像在還姐姐的債。
姐姐講話拖長音, 抑揚頓挫, 小學教師嘛, 職業(yè)習慣。 她第一句話就是: 你怎么從不主動打個電話關心一下家里? 煥生討厭這樣的句式, 反問句, 開場即抱怨, 意味著全盤皆輸。 他不知道什么是贏, 但明白輸?shù)母杏X, 就是永恒的陰沉、 繁瑣、 厭倦、 晦暗。 姐姐又果斷地說: 你趕快回來一趟! 從反問句到祈使句, 都是熟悉而又使人厭惡的句式。 厭惡之后, 就會壓抑厭惡, 而后還會對壓抑進行反省, 沒完沒了的, 像一個死循環(huán)。
咳咳, 煥生說話有這樣的習慣, 多年擠成的毛病, 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順勢越過不好回答的問題。 姐姐在電話那頭毫不掩飾她的憂心忡忡, 她說, 你明天就趕緊回來, 家里出事了。 煥生又咳了兩聲, 騰出時間和空間來讓姐姐填滿。 姐姐習慣了他的溫吞不明, 在電話里說, 咱爸的病一天比一天嚴重, 情況很麻煩,我都不知該怎么辦了。 你總該回來看一看, 保姆換了四五個, 不是覺得活兒太臟太累, 就是嫌工資低。 煥生對著手機嘆了一口氣, 那怎么辦? 姐姐嘆口氣說, 唉! 老實說, 一個保姆啊, 比你姐夫這公務員拿的工資還多。
煥生咳了兩聲, 低聲安慰姐姐: 保姆慢慢找, 加一點工資, 錢我來出。 姐姐說, 不是錢的事。 那需要我回去照顧爸爸嗎? 煥生說。 不是的, 上個月我才換的這保姆不嫌臟不嫌累,也沒有要求加工資, 把咱爸照顧得挺好, 你知道嘛, 爸居然胖了, 氣色也比以前好多了。
那家里會有什么事? 煥生松了一口氣。
一個姑娘家, 正常嗎? 姐姐繼續(xù)說, 開始我也慶幸, 甚至很感恩, 但是越來越感覺不對勁, 這是個保姆啊……你一定要親自回來看看, 只有親眼看到, 你才會明白我的意思, 我都好幾天沒睡好了, 瘆得慌, 你了解我, 我不是敏感的人……真沒辦法不去胡思亂想, 你趕快回來一趟, 親眼看看, 合計合計下一步怎么辦。 我總感覺到家里會有大事來臨。
保姆好竟然給姐姐帶來了恐懼? 會有什么大事? 煥生只能順從姐姐的要求, 趕回來。 在這個世界上, 父親重病, 姐姐是他最親的人了, 他無論如何都推卸不了這責任。 他就職在一所民辦大學, 建在幾座工廠的縫隙里, 挺有意思的。 郊外偏僻, 樓宇陳舊、 配套落后, 工資也不算太多。 學校為了留住單身教師, 提供了寬敞的宿舍, 稱為教師公寓。 煥生住在一處六十平米的套房里, 兩室一廳, 有廚房、 衛(wèi)生間和陽臺。 每周只有三天的課, 不用坐班, 他利用業(yè)余時間, 找了一份家教的兼職, 寒暑假就去市區(qū)的培訓機構打零工。 煥生沒有多余精力去參加社交活動, 晚上偶爾上網(wǎng), 跟陌生異性聊天, 打發(fā)時間。 到某個階段, 一時興起,會乘兩個小時中巴車抵達市區(qū), 到處逛逛, 找個便宜的小旅館, 隨便睡一覺再返回。 外面的世界總是陌生又新鮮。
煥生聽同事們議論, 新學期校領導發(fā)愁招不到學生, 如果實在不行, 學??赡軙^k,或者被兼并。 教師隨時都有卷鋪蓋滾蛋的可能。 煥生因此很迷茫, 正在無奈中等待和煎熬。
煥生在這時候回家, 或許也是一種心靈的安慰, 漂泊的心會有依靠和寄托。 他背著雙肩包就出門了。 火車蠕動起來后, 他閉上眼睛,開始思考見到父親要說點什么。 煥生心里明白, 父親應該已不認得他了, 但煥生認得父親, 兒子是父親的復印件。 現(xiàn)在他這個復印件要去見原件了, 竟然有點慌張。
吃完餃子, 煥生預約了滴滴車。 到姐姐家時是下午四點多, 姐姐和姐夫都在上班, 小外甥在學校。 父親肯定是在床上的, 要見電話說過的小保姆, 肯定得姐姐在, 這樣貿然上門,會不會尷尬呢? 突然之間煥生有點無所適從了, 這樣進門, 在小保姆的面前, 該是主人還是客人呢?
果然, 開門的是個陌生女子。 竟然是煥生不好意思, 女子反而沒有驚訝, 臉一晃就扭了過去, 嘴里說, 拖鞋在這里。 人已經(jīng)快步跨進走廊盡頭的房間里, 又回頭說, 我在喂飯。 煥生愣了一下, 換了拖鞋, 抬頭巡視, 這是第一次到姐姐、 姐夫的新居。 父親得病后, 他們咬牙把原來的小房子賣了, 絞盡腦汁跟親戚朋友們借了個遍, 買了這個大房子, 一百五十平米, 四個房間。
你先坐一下。 聲音從走廊盡頭的房間里傳出來。
煥生走過去, 推開半掩的門, 房間不陰暗, 陽光灑了進來, 和煦的陽光里飄著冷濕的騷味, 朝東的一扇窗戶半敞, 地面跳動著一片干屎色的光斑。 他看到父親仰靠在床頭, 正張大嘴巴吸食著那女子用勺子送進去的食物, 然后滋滋有聲地咀嚼。 父親臉色紅潤, 比想象的健康, 完全不像電視劇里演的癱瘓老人。
父親變成了陌生人, 目光掃到煥生, 沒有停留, 瞬間飄走。 在他眼中, 兒子也完全是一個陌生人, 不值得多看一眼。 煥生鼻子酸了一下, 眼前蒙上一層水霧, 嘴巴努力發(fā)出 “爸”,但只有 “爸” 的形狀, 卻沒有聲音。 忽想起他有二十年沒叫過 “爸”, 似乎忘掉如何發(fā)這個音。 父親集中精力咀嚼, 他的牙齒保養(yǎng)得很好, 不像一個病人, 他胃口如此好, 讓煥生既意外, 又隱隱覺得羞恥。 那個女人側背著他,腰身苗條, 后頸修長。
煥生站在房間中央, 像一粒被世界遺棄的灰塵。
姐姐在電話里言簡意賅地介紹過這位嶄新的保姆, 叫李清, 三十四歲, 未婚未育, 大學學歷, 本地城市戶口, 履歷很有趣, 從事過貿易公司秘書職務, 開過花店, 經(jīng)營過服裝專賣店, 參加過醫(yī)護培訓, 在醫(yī)院掃過廁所, 當過護工, 近一年來專門照顧在家的癱瘓病人。 父親是她的第三個病人。 李清曾對姐姐說, 她上一個病人是車禍后的植物人, 全身插滿管子,要不是家屬實在承受不了醫(yī)療費和護理費用,她會一直照顧下去, 一生一世。
李清喂完飯, 扶父親躺下。 煥生很想搭把手, 幫個忙, 但根本就用不上。 李清手腳麻利, 動作流暢而不失溫柔。 然后她把煥生引到客廳沙發(fā)上, 給他倒了一杯茉莉花茶。 她大方自若、 平靜松弛, 仿佛她才是這房子的女主人。
李清隨意地瞅了煥生一眼, 說, 病人的腦血管力氣不夠, 吃完飯必須馬上休息, 他睡醒后我再叫你。
煥生有點恍惚: 腦血管力氣不夠?
李清看不出有三十歲, 說二十五六歲也有人會信, 但堅硬的眼神倒像一位六十歲的老婦。 眉目清秀, 未施粉黛, 儀態(tài)規(guī)整, 咖啡色毛衣和牛仔褲外面系一條碎花圍裙, 無論坐著還是站起來, 都無法忽視她身材的婀娜。 煥生隱隱地有些理解姐姐了, 姐夫正當年, 每天家里晃來晃去這么個年輕漂亮的女人? 女主人能不發(fā)愁嗎? 姐姐找個借口辭退她不就得了, 何必把他大老遠叫回來 “親眼” 看一看呢?
煥生喝了一口茉莉花茶, 說, 咳咳, 你就是李清吧? 她抬眼微笑, 是啊, 我知道你是宋老師, 你叫我小李就行。 停頓一會兒她又說,其實一開門我就知道你是宋老師。 煥生說, 是啊, 我也早就知道你是李清。 李清說, 早知道? 我可來了不久啊。 煥生一愣, 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 急忙說, 可是姐姐一直在向我提起你呀。 李清說, 我那么重要? 煥生說, 是啊,是啊, 早知道彼此是誰挺好的。 又獨自點點頭, 重復說, 挺好。 她說, 呵呵, 是挺好。 人與人之間充滿著廢話。 煥生說, 咳咳。
李清看了看煥生, 認真地說, 你父親要再睡三個小時, 我才能讓你正式跟他見面, 剛才你們已經(jīng)打過照面了, 但會面仍要等候時機,情況你應該已了解了大概, 也僅僅是大概, 并不是全面了解, 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父親的身體狀況, 包括醫(yī)生。 情況是這樣的, 你父親的腦血管很衰弱, 心臟的血流到腦血管里一次,只夠用來吃飯, 也就是咀嚼、 吞咽和消化, 所以我不能讓你在你父親吃飯的時候跟他正式會面, 我必須對自己的病人負責, 請你理解和支持。
煥生忙說, 咳咳, 我不急, 謝謝你費心,我聽你安排, 不過, 姐姐說我父親已經(jīng)老年癡呆癥晚期, 他等下醒來應該不會知道我是誰,他見到我應該不會消耗太多的腦血管流量吧。
李清糾正說, 準確地講, 叫阿爾茨海默癥。 煥生說, 哦哦, 一個意思嘛。 她卻表情嚴肅地說, 我不喜歡老年癡呆癥這個叫法, 帶有貶人的意思, 病人也值得被尊重。
煥生有些尷尬, 幸好門鈴響了。 李清轉身去開門, 姐夫劉成光走進來, 換鞋時, 李清給姐夫倒了一杯白開水, 端過來放在茶幾上。 姐夫對煥生說, 你看看, 你姐比我還忙, 到現(xiàn)在還沒回家。 李清插嘴說, 劉科長, 你不要這么說, 煥新姐通常都比你早回來, 今天例外。 姐姐叫宋煥新, 他叫宋煥生, 最傳統(tǒng)黔驢技窮的起名方法。
姐夫看著李清的臉, 訕訕地笑著。 李清說, 劉科長, 麻煩你下次記得帶鑰匙。 姐夫說, 不好意思, 我又忘了。 李清說, 你回來按門鈴的時候, 要是我正在給伯伯喂飯、 推拿或換尿片, 怎么能騰出手來給你開門? 姐夫并不生氣, 滿臉堆笑, 欠身表示歉意。 姐夫跟以前不太一樣了, 在煥生的印象中, 他一直是沉悶寡語的人。 姐姐原本也不多話, 但自從她嫁給姐夫, 仿佛為了襯托對方, 漸漸變得啰嗦起來。
李清去廚房準備晚飯。 小外甥回來, 背著書包, 低著頭, 瘦瘦的尖臉。 姐夫喊他, 他哼了一下, 算是回答。 小外甥看了煥生一眼, 不吭聲, 沒等他打招呼, 就已走進房間, 把房門“砰” 地關上了。
姐姐直接拿鑰匙開的門。 換好拖鞋, 瞄了一眼客廳, 表情平淡, 嘴角微微向上, 問: 幾點到的? 煥生回答: 有一會兒了。 她點點頭,然后邊脫外套邊向廚房走去。 煥生看出她臉色暗沉, 比上次見到還要憔悴。 過了一會兒, 姐姐走出廚房, 說開飯。
李清把飯菜擺上餐桌, 她并沒有坐下來一起吃。 餐桌上只有姐姐、 姐夫和煥生三人。 小外甥自己在房間里吃, 飯菜是姐姐送進去的。姐夫給煥生夾了菜, 說, 小李主要任務是照顧爸的身體, 烹飪做飯不如你姐。 煥生問小外甥怎么不一起吃? 姐姐說, 別管他。 煥生說, 害羞嗎? 姐姐說, 跟你小時候一樣, 耍個性。 煥生說, 我小時候沒這樣吧? 姐姐不語。 姐夫笑說, 都當教授的人了, 在你姐面前還是個小孩子。 煥生說, 千萬別叫我教授, 還沒評上呢。姐夫說, 遲早的事。 不一定, 不一定。 煥生覺得很難堪, 碩士畢業(yè), 在大學教書, 這是光鮮表面, 可是他們永遠不知道, 事情的背面已經(jīng)生蛆, 空虛、 失眠、 焦慮, 每天都在擔心丟掉工作, 讓勤學苦讀二十年的時間變成一堆狗屎。
煥生去廚房添飯, 看見李清站在灶臺前吃著飯。 煥生問, 怎么不進去一起吃? 她說, 不習慣。 煥生說, 你炒的菜好吃, 合我胃口。 她說, 等下你幫忙洗碗吧, 我要給伯伯按摩。 煥生問, 每天都要按摩? 她說, 必須的, 要按時按點, 要不這樣, 肌肉就萎縮了, 肌肉是有記憶的。 煥生說, 咳咳, 等我老了, 也雇你來照顧。 她笑說, 等你老了, 我也老了。 煥生說,哈, 那就我照顧你。 她問, 你平時就這么跟人聊天的嗎? 煥生問, 有問題嗎? 她說, 有問題, 你應該是個徹底的自由主義者, 應該也沒有什么興趣愛好, 活一天算一天的那種。 煥生有些驚訝, 說, 我的天, 小李, 你簡直是我肚子里的蛔蟲啊。 李清白了他一眼, 把碗筷丟進水槽中, 走開。
煥生欣慰地發(fā)現(xiàn)李清是個正常人。 真好,他喜歡正常人。
碗是姐夫洗的。 姐夫剛進廚房, 姐姐就打開電視, 跟煥生聊天。 似乎要用電視里的雜音作為背景, 聊天才具有意義。 她說, 爸的情況你都看到了, 你怎么想? 煥生說, 爸的氣色比你還好, 我挺意外的。 姐姐說, 都到這個份上了, 你還在跟爸慪氣嗎? 他說, 慪氣? 沒有的事。 姐姐說, 你以為我不知道, 你心眼還是那么小, 這些年, 春節(jié)都不回家, 老是找各種借口, 哪有你這樣當兒子的? 這么多年我一個人應付這些事, 真是受夠了!
姐姐抹淚, 煥生給她遞紙巾, 嘀咕道, 我不是拿錢回來嘛……確實忙, 沒辦法……再說了, 有小李在, 我們至少不用擔心爸的吃喝拉撒……
姐姐一把推開他的手: 你懂個屁!
姐夫從廚房出來, 也坐到沙發(fā)上看電視。煥生說, 我就睡沙發(fā)吧。 姐夫說, 睡沙發(fā)怎么行, 你跟曉曉擠一擠。 姐姐說, 曉曉不喜歡跟別人睡的, 你睡小李房間。 煥生怔住了。 姐夫表情驚愕, 問, 小李不會愿意吧? 姐姐說, 哎呦, 你們想到哪兒去了? 我昨天就跟小李商量好了, 家里就這么多房間, 總得有人委屈一下。 煥生睡小李那間, 本來就是書房改成的保姆房, 房間比較小, 你不要嫌棄。 小李呢, 去爸的房里睡, 家里有張鋼絲床, 搬到爸房里,湊合幾天, 不要緊的。
煥生摸著胸口說, 那就好, 嚇我一跳。 姐夫嘀咕道, 小李跟爸睡一間……可以是可以,癱瘓老人實在也不存在性別問題, 也沒有什么不方便……只要小李答應就好。 姐姐哼道, 狗屁男女授受不親。 你還挺封建的, 小李每天給爸擦擦洗洗、 端屎端尿, 你咋不去幫忙? 姐夫的聲音忽然硬起來, 說, 什么話? 咱們花錢請來的保姆, 她不干誰干?
氣氛不太妙, 煥生不再吭聲。 直到姐姐去衛(wèi)生間, 才跟姐夫說, 你有沒感覺她變化挺大的? 姐夫摸著電視遙控器使勁摁了摁說, 遙控器都不聽使喚了, 何況是人呢? 人是最善變的……唉, 自從你爸得了老年癡呆癥, 你姐就變得越來越煩躁, 可能跟更年期有關吧。 煥生說, 你的變化也不小。 姐夫說, 是嗎? 好像有點, 反正心里都不舒服, 每個人都不好受。 姐姐洗完澡就直接走進臥室, 望著她的背影, 他對姐夫也對自己說, 我去看看爸。
走進房間, 一股腐敗的糞臭味襲來, 煥生下意識地用手掌捂住鼻子。 蓋在父親下半身的被子正被掀開,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父親完全赤裸的下身, 有點替他害臊, 轉眼又為自己的害臊感到羞愧。 李清給父親擦洗屁股, 換上干凈的尿布, 專注而熟練, 表情平靜而慈悲。 他在想, 李清為什么不戴口罩? 父親的小腿皮膚有些皺縮, 血管發(fā)綠, 黃褐色的斑點在上面凌亂排布著。 煥生感到胸腔微微痙攣, 一種原始的熱寂后的空虛涌上來。 他蹲下, 手抓床角, 在李清后腰和父親小腿之間的空隙里, 看到父親目光清澈, 豁著嘴, 露出純真的笑容, 像個巨型嬰兒。
李清整理完, 把被子蓋上, 煥生能感到她手的那種輕柔。 他見過許多外形漂亮的手, 但一律魯鈍而平庸, 而李清的手, 靜止時是一雙普通的女人的手, 一旦動起來, 仿佛剔除了肉身的筋骨和棱角, 不但沒有絲毫柔弱感, 反而充滿力量。 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 溫柔比粗暴更需要力氣。 這或許正是人類情感的觸角, 從物質到思維, 從真實到感覺。
李清說, 你們父子聊聊吧。
煥生站起來, 叫喚了一聲, 聲音小到自己都聽不清是否發(fā)出 “爸” 這個音。 父親卻清脆地 “嗯” 了一下。 煥生問李清, 他知道我是誰嗎? 李清說, 很難說, 也許知道, 也許不知道。 煥生又問, 我該跟他說點什么? 李清疑惑地盯著他, 說, 他不是你爸嗎? 煥生說, 是,我以前每次看見他都特別緊張, 緊張得舌頭打結, 咳咳, 現(xiàn)在還改不了這毛病。 李清說, 不會啊, 我看你舌頭挺溜的, 你是個教授, 教授給那么多大學生講課, 口吐蓮花, 厲害得很。煥生說, 我知道你上過大學, 你學的什么專業(yè)? 李清說, 沒用的專業(yè), 工商管理。 煥生說, 有用啊, 我姐夫就是學工商的, 才中專。其實我教的中文才沒用, 學生一個個還沒畢業(yè)就在為找工作發(fā)愁。 李清說, 中文好啊, 我挺喜歡, 我高中的時候還寫過詩。 煥生說, 真的呀? 我想讀讀你的詩。 李清說, 早就忘了, 我只記得當時把詩拿給語文老師看, 語文老師只說了兩句話。 煥生問, 哪兩句? 李清說, 一句是, 看不懂。 一句是, 太悲觀。 煥生說, 你們語文老師真壞。 李清說, 你總是這么輕易就使用 “壞” 這個字給別人下判斷嗎? 煥生說, 不是, 小李啊, 你怎么又批評我了, 我們今天才認識, 你就批評了我三次。
然后, 煥生聽到姐姐的聲音從背后穿透而來: 宋煥生, 把鋼絲床搬進來吧。
按照姐姐的安排, 李清睡鋼絲床, 煥生睡她睡過的房間。 房間很小, 除了單人床、 床頭柜, 只勉強塞了一個書櫥。 可能因為小時候家里條件不好, 住房極其狹促, 姐姐對大房子有很深的執(zhí)念, 只有大房子才能給她踏實感、 安全感。 姐姐年輕時相貌氣質出眾, 而姐夫其貌不揚, 性格沉悶, 但家境不錯, 在工商局上班, 父母也是吃公家飯的, 有退休金。 姐姐淘汰了眾多追求者而嫁給了姐夫, 后來又買了這套大房子, 把書房改成保姆房, 這么看來, 姐姐真的是目光長遠、 深謀遠慮。
床頭柜有一個上了鎖的抽屜, 柜面上空空如也。 煥生有睡眠障礙, 知道長夜難熬, 想找本書看看, 發(fā)現(xiàn)書櫥里除了稅務、 金融、 小學教育方面的書籍, 其他就是幾本成功學讀物和幾本養(yǎng)生知識冊子。 躺下才發(fā)現(xiàn)床很硬, 床單底下沒有鋪床墊。 房間被清掃過, 但清理得太過干凈, 幾乎不留什么生活痕跡, 感覺就像罪犯在離開犯罪現(xiàn)場之前特意抹去證據(jù)一樣。 他又為自己無聊可笑的聯(lián)想而慚愧。 年輕女人睡過的房間, 總該有一點殘留的香氣吧? 煥生深深吸氣, 卻一無所獲。 忽然悟到, 這個家里好像連一株綠色植物都沒有。
睡不著, 回想白天發(fā)生的事。 迷迷糊糊聽到呼嚕聲, 像是從隔壁傳來的。 煥生感覺自己似乎從不打呼嚕, 他一直認為會打呼嚕的都是心胸敞亮、 心底純凈的人。 然后他又看到李清后腰和父親小腿之間的空隙里的那個巨型嬰兒, 他純真的笑容黏在天花板上, 黏在四面墻上……煥生心里漸漸升起一個奇怪的念頭: 躺在病床上的并不是他的父親, 只是父親的殼,父親幾十年的記憶被一點點抽走, 變成一個嬰兒般嶄新的陌生人。 真正的父親已經(jīng)逃脫了生活, 他去了哪兒呢? 身體只是一副皮囊, 一些文學作品把這個皮囊美化為一座廟宇。 如果這座廟里居住的已不是父親, 那么又是誰在里面呢? 莫非只是一座空廟?
第二天早上, 煥生是被音樂聲弄醒的, 居然是古典交響樂, 來自父親的房間, 他聽到了瓦格納和巴赫。 李清端著一盆水從父親房間走出來, 她仍系著昨天那條圍裙。 煥生站在門口, 看見父親仰靠床頭, 四肢散開松弛, 一副無憂無慮的孩童表情。 臉泛紅光, 皮膚被晨曦映照得有些透明。 突然不那么怕他了, 揮揮手說: 爸, 早上好!
父親看向煥生, 憨憨笑著, 溫暖而親切。于是他借助這瞬間捉住的一絲勇氣大聲問,爸, 你在聽什么音樂? 父親繼續(xù)沒心沒肺地笑著。 李清輕悄悄地經(jīng)過他, 走進房間, 煥生看到她手里端著一碗灰色的漿糊一樣的東西。
父親的床有安裝支架, 李清把他扶起來固定住上半身, 在他背后塞一個靠枕, 開始喂食。 勺子徐徐靠近嘴巴, 父親非常配合地張開口。 煥生問, 我爸吃的是什么? 李清說, 五谷雜糧營養(yǎng)糊, 可以幫助腸道蠕動, 促進排便,你父親的飲食必須嚴格科學地安排, 不能有一點馬虎, 他必須補充足夠的營養(yǎng), 我每天會榨新鮮果汁給他喝, 蜂蜜和黑芝麻也可以潤腸,老年人排便困難是非常痛苦的。
煥生想, 父親還能感覺到痛苦嗎? 他已經(jīng)癱瘓了, 還會有痛感嗎?
父親咀嚼完最后一口, 李清用軟布擦拭父親嘴角殘留的汁液, 她的手如幻影一般, 喪失筋骨的那種溫柔, 再次震撼煥生。 她的手就是心靈的觸角, 會撥動人的心弦。
煥生感到了饑餓, 用聽起來像撒嬌一樣的奇怪聲音說, 小李, 我也想喝一碗營養(yǎng)糊。
李清端著空碗朝廚房走去, 煥生聽到她說, 那是病人喝的。 煥生走過去, 追問道, 難道健康的人就不能喝有營養(yǎng)的東西嗎? 水聲嘩啦啦地響著, 李清的聲音從水中浮出一點, 出現(xiàn)了奇怪的波蕩音: 我只對我的病人負責。
煥生突然有一種類似搗蛋孩子的隱秘快感, 說, 我餓了, 你昨天不是做了全家人的晚飯嘛? 她的聲音仍在水中飄蕩: 偶爾做一餐兩餐, 但那不是我的義務, 我只對我的病人負責。
話沒法說下去了, 李清卻突然叫住煥生,宋老師, 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什么? 煥生回過頭來, 用疑問的目光望著李清。 你昨晚搬進屋的鋼絲床上有一把鋼絲鎖, 我很不喜歡, 你能不能幫我拿掉? 李清說。
煥生沒吱聲, 跟著李清進了房間, 果然見鋼絲床的床頭掛著一把老式的鋼絲鎖, 就是能彎曲的那種, 原來可能是固定床用的, 現(xiàn)在放在上面, 不礙事, 但是不雅觀。 我不喜歡床頭掛著鎖。 李清說。 有鑰匙嗎? 打開就行。 煥生說。 有鑰匙就不用你幫忙了。 李清笑了笑。 煥生走過去, 把鋼絲鎖拿在手里看了看, 這樣的鎖要掐斷很費勁, 再說家里也沒有那么大的鋼絲鉗。 他嘴角露出一絲兒淺笑, 想了想說, 你去給我找個曲別針吧。 曲別針? 你要曲別針干什么? 李清驚奇地問。 回來你就知道了。 煥生笑笑, 出門下樓。
煥生只能出去買早點。 在電梯口, 姐姐打電話讓他去櫸林公園大槐樹下等她。 步行十幾分鐘, 經(jīng)過一個紅綠燈, 再走五分鐘就到了櫸林公園。 草坪上有一些老人帶著小孩在玩耍。他忽然想到自己似乎沒有童年, 一出生就是一個中年人, 一個平庸、 抽象、 碌碌無為、 背上有一個疤的中年男人。
姐姐背對著煥生, 坐于大槐樹下的石凳上, 一動不動, 遠看像個雕塑。 一個人隱忍到什么程度, 才會像雕塑? 姐姐是個怎樣的人?穩(wěn)健、 啰嗦、 憂郁、 易躁、 多慮……越想越覺得自己并不了解她。
姐姐問他請了幾天假。 煥生說, 一周。 姐姐說, 嗯, 應該夠用。
在大槐樹下, 他們像解放前的地下黨一樣進行秘密交談。 姐姐顯然是上級, 組織派給他的第一個任務是密切觀察姐夫。 姐姐懷疑姐夫與李清有不正當關系。 姐姐說, 昨天的情況你也看見了, 古今中外, 你有見過這樣的保姆嗎? 一天兩天還可以演, 一個多月了, 天天演不會累嗎? 每天十幾個鐘頭, 一口飯一口菜,一把屎一把尿, 洗臉刷牙、 翻身擦洗、 梳頭刮臉, 兢兢業(yè)業(yè)、 勤勤懇懇、 一絲不茍, 就算是自己親爹也不可能做到吧? 我就做不到。 就說上一個保姆吧, 五十幾歲, 總體還算不錯, 農村來的, 不太講衛(wèi)生, 這些我都不敢去挑剔,她還偷懶, 經(jīng)常不給爸換尿片, 屎也沒及時擦掉, 讓爸得了褥瘡, 我也沒敢大聲講她什么,結果怎么樣? 她倒好, 覺得自己受委屈了, 不干啦。 我只得又去家政公司招人, 招到之前,只能先請假自己照顧, 不到半個月時間, 我就快要瘋掉了。 你可以說我不孝順, 久病床前無孝子, 沒經(jīng)歷過的人很難體會……小李剛來的時候, 我謝天謝地, 簡直想給她燒香磕頭, 感謝老天可憐我, 派個天使來拯救我……可惜這只是個夢, 夢總有醒過來的一天, 我越想越不對勁, 不可能啊, 沒道理啊……所以, 只有一種可能, 假設小李另有企圖, 跟你姐夫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關系, 她跑到咱們家來, 天天在劉成光眼皮底下扮演一個溫柔賢淑完美無瑕的天使, 這樣就能牢牢抓住他的心, 然后就可以把我取而代之。 你看看劉成光, 是不是跟以前不一樣了? 以前就是個悶葫蘆, 現(xiàn)在不但話多起來, 還整天笑嘻嘻, 誰知道他在高興什么……
姐姐每說出一句話, 煥生就點一下頭。 她應該憋了很久, 總算找到合適的人一口氣吐出來。 等她說完, 心情稍微平復, 煥生才敢吭氣, 說, 咳咳, 確實可疑, 這樣吧, 第一, 我會留意他們兩個人的一舉一動, 有可疑之處馬上跟你匯報。 第二, 我晚上請姐夫喝酒吧, 俗話說, 酒后吐真言, 試試看, 對付小李也可以這樣, 看能不能套出真話。 姐姐站起來, 拍拍身上看不見的灰塵說, 好, 我先去上班了。 才走兩步, 扭過身說, 你好像也變了。 煥生問,哪里? 她說, 不知道, 感覺你挺……挺高興的, 你以前不太容易高興的。
姐姐走了, 煥生吃完早飯, 想想那把鎖,就先去超市買了一盒曲別針, 萬一李清找不到曲別針怎么辦? 回到家里。 李清永遠是忙忙碌碌的, 在父親房間、 客廳、 廚房、 衛(wèi)生間來回穿梭著。 見到煥生, 急忙回屋里, 拿出一個曲別針遞給他, 宋老師, 你要的曲別針。 這也挺難找的, 幸好我書里有一枚。 煥生接過來, 還真找到了? 他口袋里的那盒曲別針就沒往外掏。 李清笑笑, 不置可否。 煥生一邊把曲別針抻直, 一邊進房間抓住那把鋼絲鎖, 利用鋼絲自然的彎曲, 插進鎖眼, 來回試探著, 擺弄了兩下, 真的還把鎖打開了。 一旁的李清看呆了, 她把煥生遞過來的鎖和曲別針鋼絲接在手里, 吃驚地問, 宋老師, 你做過小偷嗎? 煥生也被她逗笑了, 什么呀? 小把戲, 會開鎖就要當小偷嗎? 李清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把鋼絲拿在手里反復地看, 仿佛不相信眼前的現(xiàn)實,一根彎曲的鋼絲就能開鎖? 有點神奇。
沒事可做, 煥生就在客廳看電視、 翻雜志, 李清幾乎當他是透明的, 注意力永遠不會轉移到他的身上。 姐姐、 姐夫中午都在單位吃, 曉曉在學校食堂吃, 李清顯然沒有多余的精力專門為他做午飯。 肚子實在餓得不行了,就隨便煮了一碗面吃。
午飯后, 煥生躺在李清的床上, 竟然睡了個漫長的午覺。 上大學以后他就沒再睡過午覺, 認為午覺不是生活必需品, 而且他的睡眠一直很少。 有個朋友分析他是睡眠恐懼癥, 睡眠相當于死亡演習, 所以本質上是恐懼死亡。煥生覺得她在胡扯。 朋友是理科碩士, 很喜歡聊天, 什么都聊, 古今中外, 習俗、 科技、 八卦、 天氣、 神學、 人性、 動物、 國家大事、 雞毛蒜皮, 每次見面后, 從聊上的第一秒開始,嘴就沒停歇。 說是聊天, 其實基本是她在說,他在聽, 有時候兩人視頻, 煥生目光必須與她對視, 否則她就會問: 喂, 你在聽么? 反復地問, 有一次被問煩了, 他發(fā)出直指人心的喝斥: 你嘴巴不會累, 我耳朵也會累, 我耳朵不會累, 心也會累, 累死了, 死了算了, 死了就不會累了……理科女碩士頓時呆住, 終于住嘴。 從那之后, 她不再約他, 煥生也不想再去招惹她。 去年愚人節(jié), 她忽然在微信上冒出來, 祝節(jié)日快樂, 他們寒暄了幾句。 她突然問, 你知不知道自己心里很陰暗? 煥生說, 我還行, 你更嚴重。 她說, 我確實有病, 要不停地說話, 來填補內心的極度空虛, 句子與句子之間不允許有縫隙存在, 不然就會有整個心腔被挖空, 很荒蕪的感覺……我去看了心理醫(yī)生, 我建議你也去看看。 煥生說, 不用啦, 我就是自己的心理醫(yī)生。 她說, 好吧, 那你好自為之。 煥生把她拉黑, 徹底斷了聯(lián)系。
這個漫長的午覺里, 煥生還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人形布偶, 臉上被縫了兩個紐扣, 好像就是眼睛, 一對死眼睛。 這對眼睛看著他,視線卻不在他臉上聚焦。 他問, 你在看什么?沒有回答。 死紐扣繼續(xù)看著他。
煥生想起小時候, 父親每天都很晚回家。他喜歡喝酒, 酒后脾氣變得不好, 掀桌子、 摔東西是常事, 也會打人。 他有一根專門教訓煥生的木棍, 打斷之后, 換了一根金屬的, 像是廢棄的鐵管。 打姐姐的次數(shù)比較少, 他只要用手揪一下姐姐的辮子, 姐姐就會踉蹌倒地, 哭出聲來。 對他狠一些, 也許是因為對他的期望值比較高, 畢竟姐姐是女孩, 在父母輩的眼里女孩子終究要嫁人, 是替別人家養(yǎng)的。 漸漸習慣了, 每當父親拿出棍子, 煥生就配合地攤開手掌, 仿佛在玩一種條件反射的游戲。 就像按下開關, 燈泡便會亮起來, 擰開閥門, 水龍頭便會流出水來。 就像吃飯要張嘴, 就像夜晚天會黑。 據(jù)姐姐說, 他挨打時不哭也不鬧, 目光呆滯, 如同一個沒有生命的布偶。 煥生對母親的印象, 總凝固在她默默垂淚的背影。 有一次姐姐告訴他, 父親打每個人的方式都不一樣,他對母親只扇耳光。 姐姐那時的個頭已跟母親一般高, 干起家務也鏗鏘有力, 煥生最佩服的是她的記性, 關于童年的記憶, 十有八九都從他腦中漏掉了。 兩年前在母親的葬禮上, 姐姐回憶著很多關于母親的事, 煥生始終一臉茫然。 姐姐很能干, 一手操辦母親的喪事, 煥生埋頭協(xié)助、 配合, 眼前偶爾晃過父親的身影,或聞到一縷酸臭的酒氣, 他故意讓自己手腳忙亂, 好像有做不完的事, 只為不與他正面交鋒。 坐上火車的一瞬, 他長舒一口氣……
煥生按照心里的打算, 傍晚出門去, 邀姐夫去飯館喝酒, 他跟姐夫不太熟, 剛開始氣氛有點尷尬, 為了交談順暢, 他故作輕松, 講了幾個笑話, 姐夫頗為配合, 笑完之后, 說, 最近一家人都繃得太緊了, 就應該喝喝酒, 開開玩笑, 放松放松。 他們共喝了一斤白酒、 五斤散啤酒, 姐夫的酒量深不見底, 他已頭暈眼花、 舌頭打顫, 他似乎半點醉意都沒有。 姐夫說他的酒量是祖?zhèn)鞯模?他爺爺九十多歲還天天喝酒, 無酒不歡。
姐夫嘀咕道, 你爸以前也老喝酒對吧? 可能因為這個原因, 你姐特別討厭別人喝酒, 我在家滴酒不沾, 偶爾在外面應酬會喝一點, 回到家要趕緊刷牙, 不能讓她聞到一點酒味。
煥生嘆氣說, 你也不容易啊。
姐夫問, 你今天約我出來喝酒, 肯定有什么事吧?
煥生說, 沒事, 就是家里有點悶, 出來透個氣……我姐說你最近變化挺大的。
姐夫問, 哪方面的變化?
煥生說, 我也不知道, 你自己沒有感覺?
姐夫想了想說, 可能因為家里有個癱瘓的癡呆老人吧, 你都不知道小李來之前家里亂成什么樣子, 雞飛狗跳的, 之前那些保姆啊, 哎呀, 算了不說了, 反正小李一來就太平了。
煥生有點憐憫姐夫, 他應該早就對生活死了心, 李清的出現(xiàn), 讓他產生了幻覺, 誤以為生活還有別的可能性。
煥生問, 你就不怕嗎?
他說, 怕什么? 我現(xiàn)在唯一害怕的就是小李哪天突然不想干了, 那咱家又得回到解放前。
煥生說, 咳咳, 有意思。
姐夫瞪大眼睛, 額頭上的抬頭紋呈 “王”字形, 他說, 你們……你們真不愧是一家人,呵呵, 我可以給你一個建議, 快去查一下你爸年輕的時候有沒有在外面拈花惹草, 搞出一個什么私生女……
說完這句, 姐夫一頭栽在餐桌上, 不省人事。
煥生踉蹌著把醉得跟死豬一樣的姐夫拖進出租車, 不知到家時幾點。 姐姐問, 真醉了?煥生癱倒在沙發(fā)上, 說, 他很厲害, 裝了一晚上清醒, 終于扛不住……我覺得他是清白的,明天我去家政公司……
姐姐說, 噓, 小聲點, 隔墻有耳。
他們朝父親房間望去, 燈早就滅了。 李清嚴格規(guī)定著父親的作息時間, 晚上十點鐘必須熄燈, 不能有絲毫懈怠。 屋檐下的其他人幾點睡, 活得好不好, 她并不關心。 在李清眼里,除了父親, 其他人并不存在。
煥生知道家政公司不太可能查出什么, 血緣關系按理要去驗DNA。 想到李清可能是同父異母的姐妹, 心里產生一種甜蜜的荒謬感,但煥生知道這樣的可能性極小。
其實姐姐、 姐夫和煥生對李清始終懷有一種共同的疑惑, 卻又極度依賴她對父親無微不至的照顧。 如果排除她與姐夫的曖昧, 再排除血緣, 就不得不接受一個最可怕的事實: 李清不正常。 輕一點, 可能腦子有病, 嚴重一點,心理變態(tài), 甚至精神病。
在家政公司果然一無所獲。 姐夫為了洗脫嫌疑, 主動聯(lián)系了他派出所的朋友, 得悉李清親人的一些信息。 李清父母均健在, 她有一個哥哥在南方, 是公立醫(yī)院的外科醫(yī)生, 前兩年把父母接到南方一起居住。 煥生拿到了李清哥哥的手機號, 打過去。 對方聲音嘹亮, 他仿佛看見一片安詳?shù)慕鹕?/p>
煥生代表家人向李醫(yī)生表示感謝, 感謝他妹妹對父親的悉心照料。 知道煥生是誰之后,李醫(yī)生的態(tài)度變得忽冷忽熱。 聽得出他很在意這個妹妹, 同時也充滿無奈。 他說, 我妹妹很少跟我聯(lián)系, 我對她關心太少了……她現(xiàn)在過得好不好? 煥生說, 作為哥哥, 你真的應該多關心她一點。 李醫(yī)生趕緊問, 她怎么了? 煥生說, 我就是想問問你, 李清的身體是不是……
李醫(yī)生說, 什么意思? 你快點告訴我, 她到底怎么了?
煥生說, 沒事, 我就是好奇, 一個柔弱女子的身上, 怎么會有那么大的能量? 我感覺她的能量超過十個我。
李醫(yī)生說, 你是說她身體挺健康是嗎? 那我就放心了。 她原來身體不好, 總掉頭發(fā), 整夜整夜睡不著, 根本沒辦法上班, 去醫(yī)院也查不出什么毛病, 我知道, 她是傷心過度, 是心病。
煥生問, 什么心?。?/p>
李醫(yī)生嘆氣道, 她以前有個男朋友死了。這事都過去好幾年了, 她一直沒辦法走出來,我和爸媽都很擔心, 什么辦法都試, 都沒什么效果。 心理醫(yī)生也看了, 建議她去旅游散心,她不想去, 就把機票和旅游團給她訂好, 逼她去。 她雖去了不少地方, 但沒心思看風景, 沒留下一張旅游照, 回來仍舊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 最后一次旅游, 她在一個海邊度假村待了一個多月, 曬得黑黑的, 人也恢復了一點神采, 對我說, 自己再也不能浪費生命了, 我很高興, 以為她終于走出陰影。 她第二天就去人才市場找工作, 專門挑最臟最累的活兒做, 洗廁所、 處理泔水、 醫(yī)院護理、 照顧植物人, 我們怎么勸都沒用。 神奇的是, 她干這些活兒過了一段時間, 整個人精神煥發(fā), 開朗許多, 而且不失眠也不掉頭發(fā)了, 總之慢慢活了過來,非常不可思議。 我和爸媽都沒法理解, 但也只能由著她去, 只要她好好活著。
晚上煥生躺在床上, 翻來覆去睡不著, 父親在隔壁打著勻稱而純真的呼嚕。 他敲開姐姐的門, 她也還沒睡, 問他啥事? 煥生搖了搖頭, 又退回到屋里, 就要回去了, 他的心里也是迷茫的, 他無聊, 隨意翻看著李清放在桌面上的書籍, 其中有一本 《溫馨生活常識》, 煥生打開, 發(fā)現(xiàn)里面竟然夾著那根開鎖的曲別針鋼絲。 李清還留著這東西? 他把目光轉向了李清床頭柜鎖著的抽屜。 他猛然來了興趣, 起身, 幸好自己買了曲別針, 他把李清的那根鋼絲細心地放進原來的地方, 用書夾好, 然后把自己買的曲別針拿出來, 抻直其中的一枚, 把鋼絲捅進了鎖眼里——
煥生開鎖的技術不錯, 很輕松地弄開了那個抽屜。 抽屜里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日常物品,指甲剪、 萬金油、 發(fā)夾這類東西, 還有一個便簽本, 可惜上面沒寫一個字。 唯一有點可疑的東西是一份舊的剪報, 日期顯示為五年前, 報道一則本地的兇殺案, 標題是 《餃子館殺人事件》。 看完后, 煥生把抽屜合上, 鎖好, 一切像是原封不動的樣子。
第二天煥生醒得很早, 其實一宿也沒睡,一直在復雜的蒙眬中。 他這兩年一直在為吃不吃安眠藥而猶豫不決。 有個大學同學因為考研不順利經(jīng)常失眠, 醫(yī)生給他開了一些安眠藥,他吃了藥可以連續(xù)睡滿八個小時, 后遺癥是經(jīng)常忘事, 恍恍惚惚。 有一次出門穿錯衣服, 把女朋友的百褶裙當成褲子套在西裝底下, 他沒想到自己會因異裝癖而出名。 他女朋友很善良,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都不忍心跟他分手,他感到愧疚, 把安眠藥全部倒進抽水馬桶里沖走。 他發(fā)誓永遠不再吃安眠藥, 他父母給他尋遍各種偏方, 煥生最后一次見他, 他整個人腫成兩倍大, 反應遲緩, 眼圈烏黑, 滿屋子中藥湯的味兒。 他女朋友最終還是離他而去, 嫁人生子了。
煥生在客廳假裝看電視, 尋找跟李清聊天的時機。 昨晚姐姐再三告誡他, 李清是世上離父親最近的人, 一定要想方設法了解她, 以確保父親的安全。 姐姐眼中除了血絲, 還有淚光。 她對煥生委以重任, 要他嚴肅對待。 從早上到下午, 煥生在沙發(fā)上橫一會豎一會兒, 手握遙控器, 不停換臺。 電視劇里的人, 哭哭笑笑, 走走停停, 生活得相當熱烈。 時間在流逝, 他告訴自己, 必須在他們下班之前找到機會。
父親的房門半掩著, 李清坐在床沿, 用手在父親肚臍上按摩, 順時針、 逆時針, 然后再順時針、 逆時針, 她的手像一只永不疲倦的陀螺, 沒心沒肺、 無情無欲地旋轉, 輕柔無骨的幻影, 又一次震撼他。 李清聽到腳步聲, 頭和脖子微微一動, 手沒有停。
墻上貼著一張紙, 手寫的字, 有關父親的作息安排和注意事項。 煥生讀著: ……定時協(xié)助翻身、 變化體位是預防褥瘡的有效措施; 白天兩到三小時, 夜間四到五小時翻一次身,左、 右側翻交替進行, 側身不能少于半小時;翻身后立即按揉受壓突出部位、 或熱敷或理療, 改善局部血液循環(huán)……
李清聽著煥生的聲音, 手仍在打旋, 沒有半秒的停頓。 煥生覺得她的速度與輕重度已精確到儀器的水準, 非人類的水準。 她是一臺不斷運轉的機器, 永不停歇的流沙。
煥生說, 小李, 你不累嗎?
李清用后腦勺說, 不累。
父親仰躺著, 四肢松軟, 眼睛瞇著, 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 煥生聽到李清的聲音說, 你該跟你父親多些交流。 她說話的時候, 頭不回, 手不停旋轉。
煥生說, 我不懂得怎么交流, 他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
她說, 不一定要用語言交流, 你可以用眼神, 你可以撫摸他, 抱他, 你們不是親人嗎?我覺得你們很奇怪, 明明是一家人, 身體卻離得遠遠的。
煥生說, 我很感謝你, 不過我家的事情你不一定懂, 就像你家的事, 我也不一定懂, 對吧?
李清的手猛地停下來, 然而只停了片刻。她說, 你們不要一直說感謝的話, 也不要夸我, 我只是做好一份工作而已。
煥生說, 我記得我爸以前從來不笑, 現(xiàn)在經(jīng)常笑, 笑得像一個嬰兒, 我真有點羨慕他。他現(xiàn)在什么都不記得, 應該也就沒有痛苦, 也不會內疚, 因此也無所謂善惡。 他會一直這樣下去多久?
李清說, 我回答不了這問題。 我也不知道你為什么要去想這個問題, 你應該做的就是珍惜生命, 活在當下的每一刻、 每一秒。
煥生說, 從理論上講, 無論怎么度過時間, 時間都會流走, 也就是說, 珍惜生命, 是一個空洞的講法, 沒有任何意義。
那你覺得什么有意義?……
你喜歡大海嗎?
我——
我喜歡海灘上的細沙, 涼絲絲的, 一粒沙, 非常細非常小, 而無數(shù)的小小的細沙, 組成無邊無際的海灘, 還是涼絲絲的。 我躺在上面, 什么也不想, 后來睡著了, 醒來感覺臉上也涼絲絲的, 原來是我的眼淚。 我摸著細沙,感覺很舒服, 但稍用一點力, 手就會陷進去,它們太軟了, 而且它們始終沉默, 涼絲絲的沉默。
沉默如謎? 我想起一首歌。
不, 它們就是時間。 李清說。
煥生看著李清的后腦勺說, 其實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 我父親, 他的身體在這兒, 他的靈魂去了哪里?
李清的后腦勺說, 身體就是靈魂, 靈魂就是身體。
煥生說, 是嗎? 也許是吧, 但我覺得, 身體也可能只是一個房屋, 靈魂寄居在房屋里。當房子老了, 又舊又破, 無法再修補, 靈魂就會考慮搬走。 有的靈魂比較干脆, 一次性搬完, 有的靈魂磨磨唧唧, 一點一點搬, 甚至要搬好幾年才能搬完, 咳咳。
煥生看到李清的后腦勺微微搖晃, 聽到她也咳了咳, 輕輕地, 試探性地咳, 像是被傳染, 或在模仿他。 她說, 你腦子里的東西很奇怪, 照你的意思, 死亡就只是搬家, 而你父親這樣的病, 是靈魂在一次一次地搬家, 對嗎?
煥生說, 你的理解能力非常棒, 是的, 我父親搬了那么多次, 每搬一次, 就少掉一點對這個世界的記憶與念想, 但他現(xiàn)在還舍不得全部搬完。 他的身體, 也就是這個老房子, 目前已經(jīng)很空了。 當然, 我說的只是一種理論, 一種可能性, 事實還無法驗證……
她的聲音堅硬起來: 對不起, 我實在無法認同你。 老房子這個比喻太隨便了, 我覺得應該是圣殿, 每個人的身體都應該是一座圣殿,都非常神圣, 非常寶貴, 你父親雖然老了, 癱瘓了, 雖然不記得發(fā)生過的事, 也不認得你們, 但他活著, 會呼吸, 會吃飯, 會笑。 人只要活著, 就有意義, 因為死了, 就什么都沒了。
煥生笑了起來, 肩膀跟著抖動, 能聽到衣物摩擦的聲音。
她問, 你笑什么?
煥生說, 每個人的身體都是一座圣殿? 那么你的呢, 你的身體也是圣殿嗎? 你連吃飯都沒好好吃, 我一直在觀察你, 你今天一粒米都沒吃。
她說, 今天是例外。
煥生問, 今天是例外, 還是, 你自己的身體是個例外?
她沒回應。
沉默了許久, 煥生嘆了口氣說, 你覺不覺得我很軟弱?
她說, 軟弱是好事, 因為軟弱才能體會到別人的軟弱并給予幫助。 我也很軟弱。
煥生說, 你講得真好, 聽起來很有道理。
李清說, 這不是我發(fā)明的道理, 我在一本書上看來的, 我不記得書的作者是誰, 只知道他是一個研究心理學的, 他花了很多時間去給地震幸存者做心理輔導, 幫助他們從陰影中走出來, 我不知道他們后來走出來沒有, 我只知道這個寫書的人, 死的時候還很年輕, 是病死的。
煥生說, 每個人都會死, 但我感覺自己從來就沒活過, 一天也沒活過。 我的生活是假的, 是紙糊的。
李清無論說話還是聆聽, 手的動作絲毫不受外界影響, 這使煥生覺得她并沒有真的在聊天, 她更像在說夢話, 父親就在她的夢里, 夢里她正在給父親按摩。 至于他, 是在她的夢里還是夢外, 就不得而知了……不知過了多久,李清的手停止打旋, 為父親掖好被子, 轉過身對煥生說, 你還是太愛自己了。
煥生說, 你呢, 你不也是太愛自己?
李清說, 你說得對, 每個人都夸我善良,只有我知道, 我的善良是廉價的, 我所謂的高尚其實是虛偽。
煥生說, 但你每天都睡得很好。
她說, 是的, 我現(xiàn)在很滿足, 很幸福。
煥生再次想起那個滿屋子中藥味的大學同學, 說, 其實我跟你一樣, 都想找個什么東西, 把時間混過去。
她說, 不要以為自己很了解我。
煥生一直看著她。
她說, 不要以為這樣一直盯著我, 就會了解我。
煥生說, 我背上有一個碗口大的疤, 平時不痛不癢, 我常常會忘記它的存在, 就算洗澡也不一定會摸到它, 偶爾摸到, 感覺它像個浮雕, 其實它不過是一塊翻出來的肉, 可惜翻出來, 就再也收不回去了。 我完全不記得它是怎么來的, 也忘了它是什么時候開始有的, 我問過姐姐, 她記性很好, 幾乎記得所有的事, 唯獨不記得這個疤。
她說, 為什么要告訴我這個?
煥生說, 沒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她說, 可是, 跟我有什么關系?
煥生說, 我告訴你, 就有關系了。她搖著頭, 笑了。
煥生說, 我過兩天就回去了, 謝謝你把我爸照顧得那么好, 但我覺得啊, 你偶爾也要偷個懶, 讓自己喘口氣。
她說, 我一直在喘氣。
煥生說, 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說, 我一停下來, 就渾身不舒服。
煥生說, 我每天都不舒服。
她說, 那樣好嗎?
煥生說, 無所謂好不好, 慢慢就習慣了。
她說, 我不想習慣不舒服, 我想好起來。
煥生說, 有道理, 我明白了, 你跟我不一樣, 你還有救。
她說, 我們繞來繞去到底要說什么?
煥生說, 只是聊聊, 混一混時間。
她說, 我很忙。
煥生說, 你再忙, 也不能忙得連飯都不吃。
她說, 今天是個例外, 你父親長褥瘡了,是我沒照料好, 我罰自己禁食一天。
煥生說, 好吧, 希望是個例外。 你這樣做, 可以讓自己舒服一點對嗎?
她說, 是啊, 就像你說的, 我還有救, 我對自己還有辦法。
吃過晚飯, 姐姐、 姐夫悄悄把煥生拉進他們臥室, 問情況怎么樣。 他沒有對他們說李清禁食的事。 他說, 你們可以放心, 沒什么問題。 他倆聽了很高興。 后來姐姐坐在沙發(fā)上,一邊嗑瓜子一邊看電視, 劇中人輪番發(fā)出笑聲, 就像一個一個被撓癢癢。 姐姐發(fā)出跟劇中人一樣的笑聲, 就像從電視里伸出一只長長的手, 撓在了姐姐的身上。 姐夫從浴室出來, 吹起了口哨。 煥生感覺他倆會高興好一陣子。
李清待在廚房時, 煥生溜進了父親房間。他是來道別的, 所以有些緊張, 手握拳頭。 父親雙目半睜半閉, 嘴角是微笑的形狀。 煥生說, 爸, 我要回去了。 父親沒有回應。 等了一會兒, 繼續(xù)說, 爸, 我要走了, 或者說, 我要離開這里了。 他變得這么啰嗦, 是因為在父親面前, 沒有信心把意思講明白, 于是加入了詮釋。 爸, 我要回到那個很遠的地方, 那個偏僻的、 夾在幾個冒廢氣工廠中間的一所無人問津的大學里, 而且我隨時會被下崗, 淘汰? 辭退? 炒魷魚? 同義反復, 一個意思用不同的說辭表達幾遍, 本身的意思會放大, 還是被稀釋? 也就是說, 我隨時要另尋他路謀生, 謀生, 就是活著、 生存, 我沒有信心, 無論對活著, 還是對謀生, 還是對生存, 我都沒有任何信心。 爸, 我想過了, 每個人都只能有一個活法, 你也只有一個, 你選擇了這個, 就等于放棄了其他。 也就是說, 每個人都只能成為一種人, 即使一千個人眼里有一千個不同的你, 但你仍然只能是一種人。 你看, 我是來道別的,卻說了這么毫無意義又掃興的話, 爸, 不管你能不能聽懂我的話, 我都想跟你說, 其實我有一肚子的話想跟你說, 我血管里流著你的血……這是他心里積郁了多年的話, 終于說了出來, 心靈總是需要挑動起柔弱的觸角, 就像李清的手, 在她手的按摩下, 父親躺在床上的生命才有了活著的亮色。
不知過了多久, 李清站在煥生身旁, 像陌生人那樣新鮮, 除了她的手, 輕柔如幻影, 她的腳, 仿佛還沒有長出腳步聲。 她遞給煥生一張紙巾, 說, 你早就該哭出來了, 很好, 這樣很好。
煥生背著來時的那個黑色雙肩包, 一個人去了車站。 車站旁的那家餃子館, 依舊生意興隆。 他找了一個空位, 要了一盤餃子。 昨晚沒睡好, 前天晚上也是, 估計一輩子都會這樣。可能是這個原因, 嗅覺有點混亂, 感覺餃子的味道跟以前不太一樣。 老板依舊系著那條臟臟的圍裙, 有一片污垢像是反光, 顯然與明亮整潔的餃子館極不相稱。
餃子吃了一半, 實在吃不下去, 看看時間還早, 就坐著, 什么也不干。 有個腋下夾著公文包的男人走進來, 問道, 你吃完了嗎? 他說, 沒有。 那個男人揮手喊老板, 老板一路小跑過來。 他們一齊看向他。
煥生一動不動, 盯著圍裙上的那片污垢。在它的反光里, 一動也不動, 就像要在里面度過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