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嘉欣 楊江波
《南詔圖傳》為紙本設色, 長580.2厘米,寬31.5厘米,由南詔最后一任統(tǒng)治者——“中興皇帝”舜化貞命大臣王奉宗、張順等人主持,由兩人帶領的畫工團隊繪制而成,現(xiàn)藏于日本國近畿地方京都府藤井有鄰館。因畫卷末載有“中興二年三月十四日……等謹”字樣而得名,《南詔圖傳》(以下簡稱《圖傳》),又稱《南詔中興畫卷》《南詔中興國史畫卷》?!秷D傳》分為圖畫卷和文字卷兩部分,圖畫卷主要分為四個部分:觀音幻化,蒙氏開國;梵僧化度蠻夷部族;文武皇帝禮佛圖;西洱河圖。文字卷主要分為三個部分:圣僧七化;中興皇帝敕書;王奉宗和張順所寫的“贊頌”。
《圖傳》的年代、版本真?zhèn)螁栴}一直是學界研究的焦點。筆者對其進行了整理與歸納。
雖然《圖傳》原稿應為中興二年(502年)所作,但圖畫卷中“文武皇帝禮佛”這一內(nèi)容明顯為后來加入,故關于現(xiàn)存《圖傳》畫卷的年代問題,學界眾說紛紜。對《圖傳》年代的考察最早可追溯到清人張照,近現(xiàn)代如海倫嘉萍、方國瑜、向達、李霖燦、汪寧生、杜成輝、A. G.Wenley等國內(nèi)外一眾學者也都發(fā)表過自己的觀點。同時,現(xiàn)存《圖傳》畫卷的版本問題,其究竟是當時所繪草稿,還是后世補繪、臨繪稿本等問題,也同樣頗具爭議。這種爭議主要分為兩派,一派認為現(xiàn)存《圖傳》為后世摹本,如嘉萍、向達、李霖燦、汪寧生等人均認為《圖傳》為后世摹本;一派認為《圖傳》為原本真跡,最早可追溯到清人張照,其后方國瑜先生也認為補繪部分年代雖不能確定,但畫卷之“中興二年”題記以上應為舜化時作,不能因有補作而疑原件之年代。
《圖傳》文字卷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包括宗教、文學、藝術)多個方面為研究南詔國歷史提供了珍貴的資料。筆者選取其中的幾個方面進行闡述。
首先,《圖傳》為我們研究南詔時期的政治制度提供了寶貴的參考資料。錢大昕曾說:“予嘗論史家先通官制,次精輿地,次辨氏族,否則涉筆便誤?!笨梢娍疾烊宋锫毠僭跉v史學研究中的重要性?!秷D傳》中出現(xiàn)的職官名有信博士、內(nèi)常侍、酋望、忍爽,均為《圖傳》創(chuàng)作者之一張順的身份稱謂。結合《新唐書》《僰古通紀淺述》等文獻記載與唐代職官設置進行分析,不僅可以知曉張順的身份為“通曉圣教源流、侍奉于內(nèi)廷、位高權重的皇帝近臣”,同時通過對南詔宮廷內(nèi)部行政制度的了解,可以得出南詔職官設置深受唐代影響的結論。
其次,在宗教方面,《圖傳》為佛教傳入南詔的路線及時間的研究提供了更多依據(jù),并詳細說明了觀音信仰是如何在南詔逐步建立起來的。關于佛教傳入南詔的路線、時間有多種觀點,可總結為三種:中土傳入、吐蕃傳入和多源說。《圖傳》的文字卷記載:“大封民國圣教興行,其來有上,或從胡梵而至,或于蕃、漢而來,弈代相傳,敬仰無異。”這呼應了佛教傳入的路線為多線的觀點,同時為多線傳入的具體來源提供了新資料,以供學者證明或證偽。例如付君琴的碩士論文《吐蕃道與南詔大理國佛教研究》,以《圖傳》文字卷“第七化”及中興皇帝敕文部分為論據(jù)論證了吐蕃道的交流情況及吐蕃佛教對于南詔佛教的影響。同時,雖然眾多學者認為文字卷的內(nèi)容有神話傳說的成分,不完全可信,但據(jù)文字卷記載,可以推斷出“佛教在公元7世紀末、8世紀初期的羅晟時代,已開始傳入洱海地區(qū),這與眾多文獻記載的情況是一致的?!?/p>
最后,《圖傳》文字記載還為我們提供了窺探南詔國民族文學、藝術觀念的窗口。通過對《圖傳》文字卷的書風分析,可以獲悉南詔官方對唐代書風、王羲之書風的推崇。顧峰在研究中說:“《南詔圖傳》文字卷的書法風貌是很規(guī)范的羲之風格,循規(guī)蹈矩,一筆不拘,也許是奉敕而書,故極為工整,以正楷為主,兼有行書風味,很接近馮承素摹寫的《蘭亭序》?!背酥?,“文字卷在文字敘述方面,條理清晰;王奉宗、張順的進奉,很注意對仗和韻律,具有濃郁的辭、賦風格?!薄岸乙膊灰娞拼ㄐ械哪切┧鬃旨拔鋭t天時的新造字,可見不是出自漢人學士之手,而很可能出自當?shù)貫跣U或白蠻人士之手?!庇纱丝梢娢淖志碓谀显t民族文學、藝術方面也為研究者提供了珍貴的史料參考。
《圖傳》的文字卷記載一直以來具有眾多爭議,有人將其視為珍貴的史料,有人將其視為“虛幻之神話”。部分學者認為《圖傳》中有非客觀的對歷史的加工,如張樂盡求“禪位”的歷史記載并不像《圖傳》所描繪的那么和平,更有研究者認為《圖傳》的整個故事均為對歷史的篡改和偽造。
羅炤指出,《圖傳》中梵僧授記這一類似于君權神授的故事模式是直接模仿唐代的政治預言,文章第一部分通過對比隋文帝時的“神尼”智仙、武則天時造偽經(jīng)的和尚、唐玄宗時的萬回與梵僧行為的相似性,作者提出《圖傳》為偽造的質(zhì)疑。第二部分作者論述了梵僧與唐代神僧“僧伽”的共性,加之第三部分提出的疑問:為何如此重要的梵僧竟無名姓記載,從而推論出《圖傳》撰文的虛構性,認為其是以唐代神僧僧伽為原型而改編杜撰出來的。
筆者認為僅憑事件、人物間的共性為由來推斷《圖傳》之記載全為杜撰未免有失偏頗,但正如中國古代歷史編纂學具有二重性,史書編纂中都會出現(xiàn)“客觀與主觀、天命與人事、直書與曲筆、實錄與名教”等的不可調(diào)和性?!秷D傳》并非嚴格意義上較正統(tǒng)的“史書”,其中的文字記載是否具有人為加工成分,加工修飾的程度有多少以及分別在哪些方面,這類問題在有確鑿證據(jù)前仍然不應輕易蓋棺定論。
《圖傳》除文字記載外,圖像描繪中也有與其他史料記載相呼應的地方,并且以與文字卷迥異的具象形式拓展了已有史料的深度和廣度,筆者主要將其分為三個部分進行探討,分別是科學技術、審美觀念與民族交流。
《圖傳》中出現(xiàn)了眾多“物”的形象,有日常器物、兵器、樂器等,不僅為我們提供了南詔國常用器物的圖像資料,同時也折射出當時南詔國的科學技術水平?!缎绿茣酚涊d“大和三年,南蠻圍成都”,這一歷史事件中南詔大軍將四川的大量能工巧匠掠奪回國,使南詔國的生產(chǎn)技術得到了提高,這在圖像史料中得到了體現(xiàn):由“第一化”及“第四化”中的盔甲、馬鐙、矛、劍、戟等冶煉兵器可以推測當時南詔國的冶鐵鍛造技術以及工藝水平具有一定高度。此外,據(jù)學者考證,《圖傳》“祭鐵柱圖”中的鐵柱原型,被認為是大理彌渡縣一古廟中立于南詔世隆(公元872年)時的鐵柱,其柱表面附有一層致密的保護層,應為當時化學技術手段的運用,《圖傳》中的鐵柱造型也顯示了當時南詔國的生產(chǎn)制造技術水平。
南詔與中原的關系雖時常變化,但其與中原文化的關系卻密不可分,其審美觀念也必然受到中原文化的影響。然而審美觀念作為一種抽象的觀念,要顯現(xiàn)出來必須有其載體,《圖傳》圖畫卷中的具體形象為我們呈現(xiàn)出這一點。首先,圖畫卷的形式為描金設色紙本,與同時期的唐代宮廷趣味相符。圖卷中形象的繪制使用鐵線描筆法,“設色方面主要使用青綠、淺紅和熟赭等,常于繪成之后使用白色勾勒輪廓線。”[9]從圖像的用筆、設色、構圖布局中可以明顯見到謝赫“六法論”的影響。其次,圖畫卷中“第一化”繪制南詔開國皇帝蒙細奴邏家中的祥瑞故事,家中器物布置排列有序,潯彌腳與夢諱身后的墻上掛有一幅山水畫,筆者認為這很有可能與當時南詔統(tǒng)治階級的審美趣味有關,以此來附庸風雅。《圖傳》為張順等人蒙詔而作,其形式與內(nèi)容的呈現(xiàn)無疑需要符合當時宮廷的規(guī)范,顯示出當時皇家的審美觀念。
不像文字卷以抽象的文字形式呈現(xiàn),圖畫卷以眾多器物的具體形象顯示出南詔國與中原在政治、文化、技術等方面的交流,最明顯的莫過于人物服飾,從人物服飾的形制來看,雖然不那么華麗,但無論是寬袍廣袖還是半袖短衣風格都與唐朝的著裝相近。此外,“第一化”亭臺走廊中的博山爐、“祭鐵柱圖”中的祭器“豆”以及仙女彈奏的樂器如橫笛等無不顯現(xiàn)出南詔國與中原文化的交流。
除了與中原文化進行交流外,南詔還受到其他文化的影響,如圖畫卷中的梵僧形象,據(jù)樸城君的研究,其形貌具有異域特征,“濃重的八字須和絡腮羌髯最惹人注目”,同時也有學者認為梵僧的蓮花冠與藏傳佛教或吐蕃佛教有關,圖畫卷保存的眾多形象為研究南詔國與周邊國家的交流情況提供了寶貴的資料。
由于圖像形式的特殊性,其所保存下來的史料價值往往在于直接的形象而非抽象事物的道理、意義或隱喻。正如陸機所言“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畫”,圖畫卷中的“西洱河圖”這部分沒有確切地表明其中蘊含的宗教、文化寓意,所以學者結合歷史文獻,對其含義做出了各自不同的解讀,試圖接近被掩埋的歷史真相。
在研究中,學者們普遍認為“西洱河圖”中蛇與螺的形象具有宗教或文化的重要寓意,但在具體的象征寓意上有著不同的觀點。例如李惠銓認為蛇是兇神;張旭認為蛇是長壽的象征;侯沖贊同李惠銓的觀點一樣,認為雙蛇為兇神,而金魚、金螺為善神;楊躍雄、王笛在蛇為善神的基礎上認為其為白族的祖先蛇,在金魚、金螺之后逐漸與“河神”形象相聯(lián)系。除了蛇、螺單獨形象的寓意之外,學者們對于圖像主題的觀點也各不相同。例如雖然同樣認為“西洱河圖”為祈求祥瑞的主題。楊躍雄、王笛認為圖中雙蛇為祖先蛇,交尾具有繁衍后代之意,人們對其的祭祀是為了獲取這種生生不息的力量,這與田懷清認為蛇為交尾,具有生殖繁衍的意義相似;而李惠銓認為兩蛇相交構成的區(qū)域覆蓋洱海中心和大部分水域,洱海人民是將其作為農(nóng)業(yè)與漁業(yè)的水神來祭祀崇拜的,同樣為祥瑞的含義,前兩者偏向生殖繁衍,而后者則側重農(nóng)業(yè)的豐收。
圖像作為史料,若不結合表意指事的文字,易于在傳播、迭代的過程中產(chǎn)生歧義乃至誤讀。例如《本草綱目》最開始繪制了插圖卻最終沒有使用也是出于這一原因,《本草綱目》是以木刻印刷進行傳播流通的,比較容易產(chǎn)生錯漏的情況,《圖傳》只作為紙本作品,不像印刷流傳過程中易于出現(xiàn)種種問題,但同樣也存在相似的情況。例如,關于《圖傳》的補繪部分有爭議,一說是長和國時期文武皇帝鄭買嗣,一說是義寧國皇帝楊干貞;《圖傳》的版本問題,其究竟為原本、摹本也頗具爭議。這些模糊、不確定的因素影響著學者們對于《圖傳》的內(nèi)容解讀和創(chuàng)作意圖的研究。圖畫卷作為史料來說,具有一定的模糊性與不確定性,但對于這些部分的取舍運用、輔證研究是需要謹慎的。
文章從史學角度出發(fā)對《南詔圖傳》圖畫卷與文字卷的史料價值進行梳理與歸納:圖像卷與文字卷分別提供了不同形式、不同內(nèi)容的歷史文獻資料,同樣都具有珍貴的史料價值,不應只注重一方而忽略另一方。但是在作為文獻的同時,文字卷與圖畫卷都分別具有自身的模糊性、多義性與不確定性,仍具有待討論之處,對其存疑之處應保持謹慎求實的態(tài)度進行探討,而不應輕易蓋棺定論。雖然由于相關史料的缺失、不可考,部分研究結論不能得到百分之百的確定,但《圖傳》為學者們的研究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在現(xiàn)存資料的基礎上更加接近歷史的真相,并且呼應了部分文字史料,增加了其可信度,為研究南詔歷史提供了寶貴的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