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 華
從開創(chuàng)了現(xiàn)代國際刑事審判實踐的紐倫堡國際軍事法庭(Nuremberg International Military Tribunal,下文簡稱為“紐倫堡法庭”)和遠東國際軍事法庭(International Military Tribunal for the Far East,下文簡稱為“遠東軍事法庭”)(1)參見朱文奇: 《現(xiàn)代國際刑法》,商務(wù)印書館2015年版,第61—67頁。的審判開始,國際刑法在很大程度上便依賴于習慣國際法,國際刑事法院(International Criminal Court, ICC)(2)國際刑事法院成立于2002年,其法律基礎(chǔ)是1998年在羅馬通過的《國際刑事法院羅馬規(guī)約》(Rome Statute of the International Criminal Court,下文簡稱為《羅馬規(guī)約》)。它目前有123個締約國,管轄罪行包括種族滅絕罪、危害人類罪、戰(zhàn)爭罪和侵略罪,非締約國也可以通過發(fā)表聲明來臨時接受國際刑事法院的管轄。詳情可查閱國際刑事法院官方網(wǎng)站: https://www.icc-cpi.int/about/the-court,及其締約國大會網(wǎng)站: https://asp.icc-cpi.int/states-parties,2023年8月15日訪問。等國際刑事司法機構(gòu)的實踐都離不開對習慣國際法的認定(identification)、解釋(interpretation)和適用(application)——既包括一般意義上的習慣國際法,也包括國際刑法領(lǐng)域中的習慣法,或簡稱為習慣國際刑法(customary international criminal law)。一方面,雖然國際刑事司法機構(gòu)所適用的法律可源自條約和聯(lián)合國安全理事會(下文簡稱為“安理會”)的決議,但這方面的法律文書并不充分,因此,國際刑事司法機構(gòu)在確立管轄權(quán)和定罪量刑時,需經(jīng)常借助于習慣國際法,(3)See Dapoo Akande, Sources of International Criminal Law, in Antonio Cassese ed., The Oxford Companion to International Criminal Justic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41, 49-51.以此對條約規(guī)則進行解釋澄清,或?qū)l約中的空白進行填補。(4)見前注〔1〕,朱文奇書,第144頁。另一方面,國際刑法要力求避免對同一國際罪行的法律適用存在雙重標準,而條約的相對性特征可能會導致犯有同一國際罪行的締約國國民和非締約國國民在適用條約時結(jié)果迥異,因此,習慣國際法在國際刑法中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在關(guān)于聯(lián)合國前南斯拉夫國際刑事法庭(United Nations International Criminal Tribunal for the Former Yugoslavia, ICTY,下文簡稱為“前南刑庭”)(5)前南刑庭是由聯(lián)合國安理會于1993年5月25日通過第827(1993)號決議建立的特別法庭。參見劉大群: 《聯(lián)合國臨時法庭對國際刑法發(fā)展的貢獻》,載柳華文主編: 《中國國際法年刊(2018)》,法律出版社2019年版,第15—51頁。應(yīng)當適用何種法律這一問題上,時任聯(lián)合國秘書長甚至強調(diào),罪刑法定原則(principle of legality或nullumcrimen,nullapoenasinelege)要求國際法庭應(yīng)適用毫無疑問已成為習慣法一部分的國際人道法規(guī)則,這是為了使國際刑事司法機構(gòu)的司法對世界上所有國家都具有合法性,(6)See Report of the UN Secretary-General pursuant to Paragraph 2 of Security Council Resolution 808 (1993), 3 May 1993, UN Doc. S/25704, p.9, para.34.因為“習慣國際法可提供一個穩(wěn)妥的定罪依據(jù),但必須小心確認,在犯罪實施時,該項法律規(guī)則已然確立,以便行為人可確定其應(yīng)服從的規(guī)則”。(7)Theodor Meron, Revival of Customary Humanitarian Law, 99 Americ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 817, 821 (2005).毫無疑問地,作為科學主義和理性主義產(chǎn)物的罪刑法定原則,(8)參見高巍: 《重構(gòu)罪刑法定原則》,載《中國社會科學》2020年第3期,第123—145頁。建立在形式理性基礎(chǔ)之上,符合現(xiàn)代社會民主和法治的發(fā)展趨勢,已發(fā)展成目前世界各國的刑法中最為基石性的原則,其基本含義是指“法無明文規(guī)定不為罪,法無明文規(guī)定不處罰”,強調(diào)犯罪的法定性與刑罰的法定性相統(tǒng)一,即通過限制國家刑罰權(quán)來保障公民的權(quán)利和自由。(9)參見陳興良: 《罪刑法定的價值內(nèi)容和司法適用》,載《人民檢察》2018年第21期,第28—34頁。各國刑法實踐中的這一基石性原則也適用于國際刑事司法實踐。盡管紐倫堡法庭的判決主張罪刑法定原則不得被用于限制國家主權(quán),(10)See Trial of the Major War Criminals before the International Military Tribunal (Nuremberg, 14 November 1945- 1 October 1946), Published at Nuremberg, Germany, 1947, p.219.但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國際人權(quán)法和國際刑法的發(fā)展,罪刑法定原則在國際法領(lǐng)域經(jīng)歷了逐步明確和完善的過程,并隨著《羅馬規(guī)約》的制定演進到了一個“新階段”,(11)參見冷新宇: 《國際法上個人刑事責任及模式的早期發(fā)展——兼論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的運用》,載《國際法研究》2023年第2期,第37—57頁;Antonio Cassese, Cassese’s International Criminal Law (3rd e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24-28.“法無明文規(guī)定不為罪,法無明文規(guī)定不處罰”已被視為習慣國際法或一般法律原則的組成部分。(12)See Claus Kre?, Nulla poena nullum crimen sine lege, Oxford Public International Law (Last Updated in February 2010), https://opil.ouplaw.com/display/10.1093/law:epil/9780199231690/law-9780199231690-e854?rskey=QBiD0b&result=1&prd=OPIL, last visited on 15 August 2023.因此,國際刑事司法實踐也必須在罪刑法定原則的框架之內(nèi)運行——盡管從發(fā)展的現(xiàn)階段來看,國際刑法對罪刑法定原則的要求似乎不如國內(nèi)刑法的標準嚴格,但該項原則的實質(zhì)內(nèi)核在不同刑法領(lǐng)域是相一致的。(13)參見蔣娜: 《國際刑法中罪刑法定原則的新進展——兼及對中國的啟示》,載《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2期,第96—101頁。
與此同時,國際刑事司法實踐亦極大地推動了習慣國際法的發(fā)展。作為國際法最為古老的淵源,(14)See Hugh Thirlway, The Sources of International Law (Second Edi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9, p.60-63.習慣國際法被《國際法院規(guī)約》(15)See 1945 Statute of the International Court of Justice, 1 UNTS 993.第38條第1款(丑)項定義為“作為通例之證明而經(jīng)接受為法律者”。(16)“作為通例之證明而經(jīng)接受為法律者”,關(guān)于習慣國際法的這一表述和措辭,最初由1920年國際聯(lián)盟(League of Nations)設(shè)立的法學家咨詢委員會(Advisory Committee of Jurists)在編寫《常設(shè)國際法院規(guī)約》草案(draft statute for the Permanent Court of International Justice)時提出;1945年《國際法院規(guī)約》原樣保留了這一表述和措辭。雖然這種起草方式曾被批評為不準確,但這一程式化表述和措辭仍被廣泛視為體現(xiàn)了習慣國際法的實質(zhì)所在。參見聯(lián)合國大會: 《國際法委員會報告(第70屆會議)》,UN Doc. A/73/10(2018),第66段,腳注664。盡管這一定義在邏輯層面無法對自身存在的“時序悖論”做出合理解釋,但國際法院(International Court of Justice, ICJ)在過往70多年的案例文本中,始終堅持“兩要素”說,即主張認定一項習慣國際法的存在和內(nèi)容,必須同時考察國家實踐(State practice)和法律確信(opiniojuris),二者缺一不可;至于國際法院在實踐中是否真正地堅持了“兩要素”說,學界存有質(zhì)疑和批判,但無論如何,聯(lián)合國國際法委員會(United Nations International Law Commission, ILC)在2018年“二讀”通過的“識別習慣國際法”專題成果(17)“識別習慣國際法(Identification of Customary International Law)”是國際法委員會自2012年起進行研究的一個專題,該專題最終形成的16條結(jié)論和評注已于2018年在國際法委員會完成了“二讀”,詳情可查閱國際法委員會官方網(wǎng)站: http://legal.un.org/ilc/guide/1_13.shtml,2023年5月6日訪問。中亦堅持了嚴格的“兩要素”說,并對國家實踐和法律確信這兩個要素進行了解釋和澄清,(18)“識別習慣國際法”專題第2條結(jié)論規(guī)定:“要確定一項習慣國際法規(guī)則的存在及內(nèi)容,必須查明是否存在一項被接受為法律(法律確信)的一般慣例?!钡?.2條結(jié)論規(guī)定:“兩個構(gòu)成要素中的每一要素必須單獨予以確定。這就要求評估每一要素的證據(jù)?!贝送?根據(jù)第8條結(jié)論,“國家實踐”必須具備足夠的“廣泛性、代表性、一貫性”(be sufficiently widespread and representative, as well as consistent)。For more details, see ILC Draft Conclusions on Identification of Customary International Law, with Commentaries, Yearbook of the International Law Commission, 2018, vol. Ⅱ, Part Two.可謂對認定習慣國際法這一基本理論問題作了一次“正本清源”的重申,影響深遠。(19)參見鄧華: 《國際法院認定習慣國際法之實證考察——對“兩要素”說的堅持抑或背離?》,載《武大國際法評論》2020年第1期,第31頁。其中,該專題成果第13條結(jié)論規(guī)定,國際司法機構(gòu)涉及習慣國際法規(guī)則的存在及內(nèi)容的判決,是確定習慣國際法的輔助手段——盡管國際法院在這方面的表現(xiàn)尤為突出,但國際刑事司法實踐的作用亦不容小覷。無論是國際刑事法院這一常設(shè)國際刑事司法機構(gòu),還是紐倫堡法庭、遠東軍事法庭、前南刑庭、盧旺達國際刑事法庭(United Nations International Criminal Tribunal for Rwanda, ICTR,下文簡稱為“盧旺達刑庭”)(20)盧旺達刑庭是由聯(lián)合國安理會于1994年11月8日通過第955(1994)號決議設(shè)立的特別法庭。見前注〔5〕,劉大群文。等特設(shè)國際刑事司法機構(gòu),抑或其他混合式國際刑事法庭(hybrid tribunals或mixed tribunals),(21)這一類混合性質(zhì)的國際刑事司法機構(gòu)主要是指東帝汶特別法庭、塞拉利昂特別法庭、柬埔寨特設(shè)法庭、黎巴嫩問題特別法庭等。See e.g., Aaron Fichtelberg, Hybrid Tribunals: A Comparative Examination, Springer, 2015; Emanuele Cimiotta, The First Steps of the Extraordinary African Chambers: A New Mixed Criminal Tribunal, 13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Criminal Justice 177, 177-197 (2015); John D. Ciorciari &Anne Heindel, Hybrid Justice: The Extraordinary Chambers in the Courts of Cambodia,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2014; etc.它們的實踐對習慣國際法的發(fā)展,無疑已經(jīng)產(chǎn)生并將繼續(xù)產(chǎn)生重要的影響。而國際刑事司法實踐對習慣國際(刑)法的發(fā)展,最直接的呈現(xiàn)在于規(guī)則層面。根據(jù)已有的國際刑事司法實踐,當觸及習慣國際(刑)法時,它有可能對現(xiàn)行習慣國際法規(guī)則的地位進行重申,亦有可能對“地位未明”的規(guī)則進行認定,甚至有可能對現(xiàn)行習慣國際法規(guī)則進行“重構(gòu)”。這三種類型,都在事實上促進了習慣國際法的發(fā)展。下文將對國際刑事司法實踐發(fā)展習慣國際法的這三種類型逐一展開實證考察和比較分析,以期在此基礎(chǔ)上總結(jié)可能存在的司法規(guī)律,并反思國際刑事司法實踐對習慣國際法重申、認定或可能的“重構(gòu)”與罪刑法定原則之間的關(guān)系——畢竟,習慣國際法形成機制的變動性和罪刑法定原則所要求的安定性之間在邏輯層面似乎存在著“矛盾”,而這一“矛盾”本身亦貫穿了國際刑法發(fā)展的始終。
早在1969年“北海大陸架”案中,國際法院即論述過條約轉(zhuǎn)化成習慣國際法的過程和條件: 第一,不允許針對該條約條款做出保留;第二,該條約必須已得到大部分利益相關(guān)或受影響國家的批準;第三,從條約轉(zhuǎn)化成習慣國際法通常要求經(jīng)過一段合理的時間,但如果國家實踐足夠統(tǒng)一,轉(zhuǎn)化也可以在短時間內(nèi)完成;第四,法律確信要求國家的實踐必須是出于一種法律義務(wù)感,而這種法律義務(wù)感并非出自條約義務(wù)本身。(22)See North Sea Continental Shelf, Judgment, I.C.J. Reports 1969, p.41-44, paras.72-74, 77.國際法委員會“識別習慣國際法”專題的第11條結(jié)論則進一步歸納出條約對發(fā)展習慣國際法的意義:
1. 條約所載的規(guī)則可反映習慣國際法規(guī)則,條件是能確定該條約規(guī)則:
(a) 將條約締結(jié)時已經(jīng)存在的一項習慣國際法規(guī)則編纂成法;
(b) 將條約締結(jié)之前開始形成的一項習慣國際法規(guī)則具體化;
(c) 形成了一項被接受為法律(法律確信)的一般慣例,從而產(chǎn)生了一項新的習慣國際法規(guī)則。
2. 一項規(guī)則在多項條約中出現(xiàn),可能但并不一定表明該條約規(guī)則反映了一項習慣國際法規(guī)則。(23)聯(lián)合國大會: 《國際法委員會報告(第70屆會議)》,UN Doc. A/73/10 (2018),第65段。
國際法委員會在對該條的評注中指出,盡管條約本身僅對締約方有約束力,但條約在“記錄和界定甚至發(fā)展源于習慣的規(guī)則方面可以發(fā)揮重要作用”,(24)Continental Shelf (Libyan Arab Jamahiriya/Malta), Judgment, I.C.J. Reports 1985, p.29-30, para.27.而且1969年《維也納條約法公約》(Vienna Convention on the Law of Treaties,下文簡稱為《條約法公約》)(25)1969 Vienna Convention on the Law of Treaties, 1155 UNTS 331.第38條亦提到了條約所載之規(guī)定“不妨礙條約所載規(guī)則成為對第三國有拘束力之公認國際法習慣規(guī)則”。條約的條款以及通過和實施這些條款的過程可有助于闡明習慣國際法的內(nèi)容。表述清晰的條約條款,如果本身宣示了習慣國際法規(guī)則,那便可為這些規(guī)則的存在或具體內(nèi)容提供特別合適的證據(jù)。當然,需要注意的是,“可反映(may reflect)”這一措辭亦表明,條約本身無法創(chuàng)立習慣國際法規(guī)則,或絕對證明習慣國際法規(guī)則的存在和具體內(nèi)容。一方面,條約的締約方數(shù)量可能是確定該條約所載具體規(guī)則是否體現(xiàn)習慣國際法的重要因素——顯然,那些已幾乎獲得普遍接受的條約可被視為特別具有相關(guān)性,如1949年“日內(nèi)瓦四公約”(26)1949 Geneva Convention for the Amelioration of the Condition of the Wounded and Sick in Armed Forces in the Field, 75 UNTS 31; 1949 Geneva Convention for the Amelioration of the Condition of the Wounded, Sick and Shipwrecked Members of the Armed Forces at Sea, 75 UNTS 85; 1949 Geneva Convention Relative to the Treatment of Prisoners of War, 75 UNTS 135; 1949 Geneva Convention Relative to the Protection of Civilian Persons in Time of War, 75 UNTS 287.等;(27)See e.g., Eritrea-Ethiopia Claims Commission, Partial Award: Prisoners of War, Ethiopia’s Claim 4, 1 July 2003, UNRIAA. Vol. ⅩⅩⅥ (Sales No. E/F.0.6.V.7), p.86-87, para.31.另一方面,那些尚未生效或尚未獲得普遍參與的條約在特定情況下也可產(chǎn)生重要影響力,特別是當這些條約在獲得通過時沒有遭遇反對意見或獲得絕大多數(shù)國家支持時,如《條約法公約》在1980年生效,但國際法院在1971年“納米比亞(西南非洲)”咨詢意見中就已援引《條約法公約》第60條關(guān)于一方違約時他方有權(quán)終止或暫停執(zhí)行該約的規(guī)定,強調(diào)這一條款是對習慣國際法的編纂,并且是在條約法會議上以無反對的情形通過的。(28)See Legal Consequences for States of the Continued Presence of South Africa in Namibia (South West Africa) notwithstanding Security Council Resolution 276(1970), Advisory Opinion, I.C.J. Reports 1971, p.47, para.96.此外,非締約國對于一項得到廣泛批準的條約的態(tài)度,包括在條約締結(jié)時和締結(jié)后的態(tài)度,也都具有相關(guān)性。(29)參見聯(lián)合國大會: 《國際法委員會報告(第70屆會議)》,UN Doc. A/73/10(2018),第66段。
具體到國際刑法領(lǐng)域,條約和習慣國際法之間也存在著一種緊密的聯(lián)系,很多條約事實上亦是對現(xiàn)行習慣國際(刑)法規(guī)則進行編纂,即重申已存在的習慣法規(guī)則。如1949年“日內(nèi)瓦四公約”共同第三條是一例,若干國際刑事司法機構(gòu)《規(guī)約》中對“犯罪”的定義也是一例。(30)見前注〔1〕,朱文奇書,第134頁。又如“滅絕種族罪(crime of genocide)”,關(guān)于該罪行,通過比較前南刑庭、盧旺達刑庭和國際刑事法院《規(guī)約》中對它的規(guī)定,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規(guī)定的實質(zhì)內(nèi)容是一樣的,而這些內(nèi)容,事實上又源自《防止及懲治滅絕種族罪公約》(31)1948 United Nations Convention on the Prevention and Punishment of the Crime of Genocide, 78 UNTS 277.第2條的規(guī)定——正如時任聯(lián)合國秘書長在設(shè)立前南刑庭時所解釋的:“1948年《防止及懲治滅絕種族罪公約》確認,滅絕種族行為,無論發(fā)生于平時或戰(zhàn)時,均為國際法上的一種罪行,犯滅絕種族罪的個人應(yīng)被審判和懲治。今天國際法上已視該公約為習慣國際法的一部分,1951年國際法院‘關(guān)于〈防止及懲治滅絕種族罪公約〉的保留’咨詢意見可以為證?!?32)Report of the UN Secretary-General pursuant to Paragraph 2 of Security Council Resolution 808 (1993), 3 May 1993, UN Doc. S/25704, p.12, paras.45-46.
可以說,一方面,國際刑事司法實踐通過條約對現(xiàn)行習慣國際法進行編纂,促使不成文的習慣法規(guī)則進一步明確化和具體化,這顯然也促進了習慣國際法的發(fā)展。另一方面,當習慣法規(guī)則被編纂之后,在司法實踐當中,針對具體事項,司法機構(gòu)仍會優(yōu)先適用條約,這是由國際法中公認的“特別法優(yōu)于一般法(lexspecialisderogatelegidenerali)”原則決定的。該原則意味著,每當兩個或多個規(guī)則涉及同一對象時,應(yīng)把優(yōu)先適用地位給予更為具體的規(guī)則,(33)See Yearbook of the International Law Commission (2006), UN Doc. A/CN.4/SER.A/2006/Add.1 (Part 2), 2006, p.178, para.251.而此處條約相對于習慣法而言便屬于特別法,發(fā)揮著特別法的作用。在1986年“在尼加拉瓜和針對尼加拉瓜的軍事和準軍事活動”案判決中,國際法院即指出,“通常,條約規(guī)則是特別法,若條約已提供求償解決手段,一國不宜再根據(jù)習慣國際法規(guī)則提出求償”。(34)Military and Paramilitary Activities in and against Nicaragua (Nicaragua v.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Merits, Judgment, I.C.J. Reports 1986, p.137, para.274.但是,即便如此,被編纂的習慣國際法規(guī)則也不會消失,它繼續(xù)存在并可與條約分離適用。(35)See Yearbook of the International Law Commission (2006), UN Doc. A/CN.4/SER.A/2006/Add.1 (Part 2), 2006, p.178, para.251.同樣是在“在尼加拉瓜和針對尼加拉瓜的軍事和準軍事活動”案判決中,國際法院強調(diào)在這種情況下,“習慣國際法繼續(xù)存在并與國際條約法分離適用,即使這兩類法律的內(nèi)容相同”。(36)Military and Paramilitary Activities in and against Nicaragua (Nicaragua v.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Merits, Judgment, I.C.J. Reports 1986, p.96, para.179.
滅絕種族罪,因其對國際社會的危害性以及性質(zhì)的嚴重性而成為國際社會必須要懲治的國際罪行。如前所述,它也是國際刑事法院行使管轄權(quán)的4種國際罪行之一,是現(xiàn)在所有國際刑事司法機構(gòu)所管轄的一種國際罪行。(37)關(guān)于滅絕種族罪的由來,可參見[英] 菲利普·桑茲: 《東西街: 滅絕種族罪和危害人類罪的起源》,吳筱筠譯,民主與建設(shè)出版社2020年版。不過,自《防止及懲治滅絕種族罪公約》于1948年通過之后,在長達40多年的時間里,國際社會很幸運地并沒有機會來“啟動”對滅絕種族罪的審理或懲治,直至1994年在盧旺達發(fā)生了震驚世界的種族滅絕。此后,聯(lián)合國安理會于當年11月便通過決議依據(jù)《聯(lián)合國憲章》第七章建立了盧旺達刑庭,以審判1994年發(fā)生在盧旺達境內(nèi)有計劃的種族滅絕以及其他嚴重違反國際人道法的行為。在這個過程中,盧旺達刑庭不僅豐富了國際刑法的實踐,而且通過司法實踐對相關(guān)的現(xiàn)行習慣國際法規(guī)則進行了重申。
在盧旺達刑庭首案“阿卡耶蘇”案中,檢察官指控阿卡耶蘇(Akayesu)犯有滅絕種族罪。(38)See ICTR, The Prosecutor v. Jean Paul Akayesu, Amended Indictment of June 1997, Case No. ICTR-96-4-1.盧旺達刑庭在對4類受保護團體(民族團體、族裔團體、種族團體、宗教團體)(39)見前注〔1〕,朱文奇書,第286—291頁。做出解釋的基礎(chǔ)上,認為受害者圖西族(Tutsi)并不符合這4類受保護團體的標準,而在這種情況下,法庭通過擴大解釋受保護團體范圍的方法將圖西族納入了滅絕種族罪的受保護對象中。(40)參見匡紅宇、王新: 《滅絕種族罪受保護團體的歸類與判斷——兼論對“阿卡耶蘇”一案的質(zhì)疑》,載《河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學報》2017年第1期,第159頁。法庭認為,“《防止及懲治滅絕種族罪公約》已被視為習慣國際法的一部分,國際法院在1951年關(guān)于《防止及懲治滅絕種族罪公約》保留問題的咨詢意見中就說明了這一點……”(41)ICTR, Decision on Interlocutory Appeal Regarding Application of Joint Criminal Enterprise to the Crime of Genocide, 22 October 2004, Case No. ICTR-98-44-AR72.4, para.14.“阿卡耶蘇”案被譽為“開啟了人類歷史對滅絕種族罪犯審判和定罪之先河”。(42)王新: 《國際刑事實體法原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44頁。通過該案,盧旺達刑庭重申了《防止及懲治滅絕種族罪公約》中的規(guī)則具有習慣國際法的地位。隨后,在“布拉戈耶維奇及約基奇”案中,前南刑庭再次強調(diào):“普遍認為《防止及懲治滅絕種族罪公約》中的規(guī)則已經(jīng)成為習慣國際法,而且,禁止滅絕種族已經(jīng)成為強行法(juscogens)?!?43)ICTY, The Prosecutor v. Vidoje Blagojevic and Dragan Jokic, Case No. IT-02-60-T, Judgment (Trial Chamber), 17 January 2005, para.639.
還值得注意的是,盧旺達刑庭不僅是第一個適用《防止及懲治滅絕種族罪公約》的國際刑事司法機構(gòu),而且對滅絕種族罪的犯罪要素(如受攻擊的團體、犯罪人的特定心理要素等)也做了詳盡的分析和精辟的闡述。(44)見前注〔5〕,劉大群文。
如前所述,要確認一項習慣國際法規(guī)則的存在及其內(nèi)容,歷來遵循“兩要素”說,即必須同時考察國家實踐和法律確信。然而,當國際刑事司法實踐重申現(xiàn)行習慣法規(guī)則時,無論是經(jīng)條約對習慣法進行編纂,抑或通過案例對習慣法進行重申,它們事實上并未嚴格遵循“兩要素”說的要求來對國家實踐和法律確信展開考察,而是經(jīng)常性地依賴于一些得到普遍參與的多邊公約,據(jù)此重申這些公約里面的條款反映了現(xiàn)行習慣法規(guī)則。不過,由于在這種情況下處理的是“現(xiàn)行”習慣法規(guī)則,這一類規(guī)則的習慣法地位在國際社會已得到普遍公認,所以,國際刑事司法實踐的重申往往都會得到國家的認可;而且,既然重申的習慣法規(guī)則屬于現(xiàn)行法(lexlata),那國際刑事司法實踐對該規(guī)則的適用亦會被認為符合罪刑法定原則。
在此有必要先就本文所指的“地位未明”的習慣國際法規(guī)則進行限定說明: 即針對不同的規(guī)則,“地位未明”的程度是不同的。第一,有些規(guī)則事實上已滿足了習慣國際法的構(gòu)成要素要求,但未曾被“認定”過習慣法的地位,且在某種程度上存在著“爭議”,這種情況就此區(qū)別于第一類“重申”現(xiàn)行習慣法規(guī)則。第二,有些規(guī)則在滿足習慣國際法的構(gòu)成要素要求方面可能仍存在著“爭議”或“瑕疵”,但國際刑事司法實踐認定了它的習慣法地位。第三,還有一部分規(guī)則,可能被國際刑事司法實踐“否定”了習慣法地位。
整體而言,國際刑事司法實踐一般都承認,習慣國際法規(guī)則的認定必須同時具備國家實踐和法律確信。(45)參見聯(lián)合國大會: 《國際法委員會(第65屆會議): 特別報告員邁克爾·伍德關(guān)于習慣國際法的形成與證據(jù)的第一次報告》,UN Doc. A/CN.4/663 (2013),第69段。如前南刑庭上訴庭在“哈茲哈桑諾維奇”案中指出,“要認定一個規(guī)則是習慣國際法的組成部分,就必須滿足具備法律確信的國家實踐的要求”。(46)ICTY, The Prosecutor v. Hadzihasanovic, Case No. IT-01-47-AR72, Decision on Interlocutory Appeal Challenging Jurisdiction in Relation to Command Responsibility, 16 July 2003, para.12.同樣地,前南刑庭審判分庭在“德拉里奇”案中申明,“該項習慣法存在的證據(jù),在于國家實踐和法律確信”。(47)ICTY, The Prosecutor v. Delalic, Case No. IT-96-21-T, Judgment, 16 November 1998, paras.256, 302.而在“塔迪奇”案中,前南刑庭上訴庭經(jīng)過“對相關(guān)實踐的仔細考察”后認定,“對所有危害人類罪,習慣國際法并不要求有歧視意圖”。(48)ICTY, The Prosecutor v. Tadic, Case No. IT-94-1-A, Judgment, 15 July 1999, paras.287-292.
這一現(xiàn)象也同樣存在于其他國際刑事司法機構(gòu)。譬如,盧旺達刑庭上訴庭在“魯瓦卡布巴”案中指出,“習慣國際法的特征是必須有國家實踐和法律確信這兩個熟悉的構(gòu)成部分”;(49)ICTR, Rwamakuba v. The Prosecutor, Case No. ICTR-98-44-AR72.4, Decision on Interlocutory Appeal Regarding Application of Joint Criminal Enterprise to the Crime of Genocide, 22 October 2004, para.14.塞拉利昂特別法庭上訴庭在“福法納和科德瓦”案中認定一項習慣國際法時,提及了對“兩要素”說有著經(jīng)典表述的國際法院“北海大陸架”案;(50)See SCSL, The Prosecutor v. Fofana and Kondewa, Case No. SCSL-04-14-A, 28 May 2008, para. 405.柬埔寨特設(shè)法庭預(yù)審?fù)ピ?010年一項決定中指出,“在確認犯罪和個人刑事責任的習慣國際法狀態(tài)時,法院應(yīng)該評估‘共同、前后一貫和一致’的國家實踐和法律確信的存在,法律確信意即國家的言行代表了法律……”(51)Criminal Case No. 002/19-09-2007-EEEC/OICJ (PTC38), Decision on the Appeals Against the Co-Investigative Judges Order on Joint Criminal Enterprise (JCE), 20 May 2010, para.53.黎巴嫩問題特別法庭亦在實踐中強調(diào),認定一項習慣國際法規(guī)則要求“展現(xiàn)所需的國家實踐和法律確信”。(52)Case No. STL-11-01/I, Interlocutory Decision on the Applicable Law: Terrorism, Conspiracy, Homicide, Perpetration, Cumulative Charging (Appeals Chamber), 16 February 2021, para.104.
由此,前述實踐至少表明了國際刑事司法機構(gòu)在案例文本中對“兩要素”說的遵循。那么,進一步而言,它們又是如何根據(jù)“兩要素”說來具體考察國家實踐和法律確信,進而認定一項習慣國際法的?下文將從紐倫堡審判和東京審判、國際刑事法院、特設(shè)國際刑事法庭以及混合式國際刑事法庭的相關(guān)實踐中選取3個典型,以作進一步考察分析。
1. 從紐倫堡審判和東京審判到國際刑事法院: 對侵略罪的認定
如前所述,紐倫堡審判和東京審判在國際法歷史上是開創(chuàng)性的;“破壞和平罪”(即“侵略罪”)在這兩個軍事法庭成立之前,事實上已演變成國際罪行。(53)參見朱文奇: 《東京審判與追究侵略之罪責》,載《中國法學》2015年第4期,第7頁。因此,《紐倫堡國際軍事法庭憲章》(Charter of the Nuremberg International Military Tribunal)和《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憲章》(Charter of the International Military Tribunal for the Far East)中規(guī)定的“破壞和平罪”,也是對當時業(yè)已存在的習慣國際法進行編纂而已,即兩個軍事法庭適用“破壞和平罪”是基于現(xiàn)行法,沒有適用事后法,并不相悖于罪刑法定原則。(54)1946年12月,聯(lián)合國大會通過第95(I)號決議,確認了兩個軍事法庭《憲章》中所包含的國際法原則。此后,國際法委員會根據(jù)聯(lián)合國大會的決議,在1950年編纂了兩個軍事法庭《憲章》和判決中所包含的國際法原則,也就是國際法上著名的“紐倫堡七原則”。See “Affirmation of the Principles of International Law Recognized by the Charter of the Nürnberg Tribunal”, UN Doc. A/RES/95(I) (11 December 1946).
這是國際刑事司法實踐認定習慣國際法的一個典型例子。跟前述探討的重申現(xiàn)行習慣國際法相區(qū)別,紐倫堡審判和東京審判通過在司法實踐中詳細考察以《巴黎非戰(zhàn)公約》(55)參見《國際條約集(1924—1933)》,世界知識出版社1961年版,第373頁。為核心的相關(guān)國際法律文書來認定了此前處于“地位未明”狀態(tài)的“破壞和平罪”。(56)見前注〔1〕,朱文奇書,第482頁。當然,“破壞和平罪”在被“認定”之前事實上已經(jīng)滿足了習慣國際法的構(gòu)成要素要求,但未曾被認定過習慣法的地位,且在某種程度上存在著“爭議”;(57)參見程兆奇: 《東京國際軍事審判的歷史意義不容抹殺》,載《抗日戰(zhàn)爭研究》2022年第4期,第28—48頁。See also Report of Robert H. Jackson, United States Representative to the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Military Trials, Department of State Publication 3080, 1949, p.299-384.而紐倫堡審判和東京審判的認定實踐終結(jié)了這種“地位未明”的狀態(tài)。
在2002年國際刑事法院建立之后,2010年坎帕拉會議又通過了《羅馬規(guī)約》修正案,由此將侵略罪的定義以及國際刑事法院對侵略罪行使管轄權(quán)的條件正式納入了《羅馬規(guī)約》。(58)參見國際刑事法院締約國大會網(wǎng)站: https://asp.icc-cpi.int/resolutions/sessions/2010-review-conference,《國際刑事法院羅馬規(guī)約侵略罪修正案》全文見: https://asp.icc-cpi.int/sites/asp/files/asp_docs/Resolutions/RC-Res.6-CHN.pdf,2023年4月14日訪問。這被認為是“繼紐倫堡和東京審判后,國際社會長達60余年的努力,再次向窮兵黷武的國家及其領(lǐng)導人發(fā)出的警示,實現(xiàn)了以司法維護國際和平與安全的理想”。(59)凌巖主編: 《國際刑事法院的理論與實踐》,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77頁。《羅馬規(guī)約》修正案中關(guān)于侵略罪的定義反映了紐倫堡審判和東京審判對國際刑法的重要貢獻及其認定的習慣法規(guī)則。因此,從整體視角而言,《羅馬規(guī)約》修正案中對“侵略罪”的規(guī)定是重申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以來的習慣國際法。
2. 前南刑庭認定性暴力犯罪為戰(zhàn)爭罪中的一項罪行
在1998年《羅馬規(guī)約》通過之前,性暴力犯罪并未被列為戰(zhàn)爭罪中的一項罪行,包括在前南刑庭和盧旺達刑庭的《規(guī)約》中都沒有明文規(guī)定。但是,在前南斯拉夫發(fā)生的武裝沖突中,發(fā)生了大規(guī)模的性暴力犯罪,針對這個問題,前南刑庭在司法實踐中又該如何解決?(60)See Crime of Sexual Violence, ICTY, http://www.icty.org/en/features/crimes-sexual-violence, last visited on 14 April 2023.
一方面,前南刑庭在“弗倫基伊”案的判決中通過較為詳細的論證歸納出性暴力犯罪是如何發(fā)展成習慣國際法的:
禁止在武裝沖突中實施強奸和性攻擊行為已發(fā)展成習慣國際法?!敖箯娂椤笔紫缺幻鞔_規(guī)定在1863年《利伯法典》第44條、《海牙陸戰(zhàn)條例》第四附加公約第46條和海牙公約序言中的馬頓斯條款里面。盡管紐倫堡法庭沒有把“強奸罪”和“性攻擊”作為單獨的國際罪行進行起訴,但軍管會第十號命令第2條(1)(c)款明確將強奸作為危害人類罪的一種。遠東軍事法庭在軍事指揮官理論基礎(chǔ)上裁定松井石根由于其部下在南京實施的包括強奸和性攻擊在內(nèi)的行為構(gòu)成戰(zhàn)爭罪。日本前外交部長東鄉(xiāng)茂德也因強奸和性攻擊暴行被判有罪。這個判決和1949年日內(nèi)瓦四公約共同第三條中關(guān)于“禁止損害個人尊嚴”這一習慣法規(guī)則一起,為強奸罪和性攻擊罪發(fā)展成普遍被接受的習慣國際法規(guī)則做出了貢獻……(61)ICTY, The Prosecutor v. Furundzija, Case No. IT-95-17/1-T, Judgment (Trial Chamber Ⅱ), 10 December 1998, para.108.
另一方面,前南刑庭《規(guī)約》第3條的引言規(guī)定:“國際法庭有權(quán)起訴違反戰(zhàn)爭法和慣例的人,違反行為應(yīng)包括但不限于下列事項……”這一“兜底條款”表明,該罪行具有開放性。于是,在司法實踐中,前南刑庭通過采用“同等嚴重性(ejusdemgeneris)”的標準來起訴性暴力犯罪。具體而言,“同等嚴重性”標準是指,如果一種犯罪行為在法律中沒有得到規(guī)定,但它的嚴重程度與法律中所規(guī)定的犯罪具有同等的嚴重性,那法庭對這種犯罪行為也具有管轄權(quán)。這是源自普通法系的標準,根源于司法現(xiàn)實主義理論。當然,被告律師和部分大陸法系的學者對此提出了批判,認為通過該標準把性暴力犯罪行為納入戰(zhàn)爭罪是嚴重違反了“法無明文不為罪”的原則。(62)見前注〔5〕,劉大群文。對此,前南刑庭在“斯塔基克”案中指出:
審判庭認真研究了聯(lián)合國秘書長根據(jù)安理會808號決議所附的報告,該報告認為,適用“法無明文不為罪”這一原則要求國際法庭適用毫無疑問已成為習慣法一部分的國際人道法。(63)ICTY, The Prosecutor v. Milomir Stakic, Case No. IT-97-24-T, Judgment (Trial Chamber), 31 July 2003, para.411.
據(jù)此,國際刑事司法機構(gòu)在實踐中適用習慣國際法的做法并不違反“法無明文不為罪”的原則。總而言之,前南刑庭的邏輯是: 因為性暴力犯罪作為戰(zhàn)爭罪中的一種罪行已演變成習慣國際法,而國際刑事司法機構(gòu)本身并不排斥適用習慣國際法,所以,前南刑庭可以對性暴力犯罪以戰(zhàn)爭罪來定罪處罰。此后,前南刑庭上訴庭還在“巴拉斯基奇”案的判決中指出:“本庭的一貫做法是,并非簡單地依賴《規(guī)約》來確認定罪處罰的適用法律,而是要確認在罪行發(fā)生時有效的習慣國際法?!?64)ICTY, The Prosecutor v. Tihomir Blaskic, Case No. IT-95-14-A, Judgment (Appeal Chamber), 29 July 2004, para.141.以上就是前南刑庭從習慣國際法視角認定“性暴力犯罪作為戰(zhàn)爭罪中的一種罪行”的大致路徑和邏輯方法。
3. 塞拉利昂特別法庭對征募兒童罪的認定
在“諾曼”案中,通過《塞拉利昂問題特別法庭協(xié)定》(65)Agreement between the United Nations and the Government of Sierra Leone on the Establishment of a Special Court for Sierra Leone, Annex to the Report of the Secretary-General on the Establishment of a Special Court for Sierra Leone, UN Doc. S/2000/915, 4 October 2000.和《塞拉利昂問題特別法庭規(guī)約》(66)Statute of the Special Court for Sierra Leone, enclosed to the Report of the Secretary-General on the Establishment of a Special Court for Sierra Leone, UN Doc. S/2000/915, 4 October 2000.建立起來的塞拉利昂特別法庭(67)見前注〔1〕,朱文奇書,第494—495頁。有必要回答征募兒童罪是否已發(fā)展成習慣國際法。該案是國際刑事司法史上第一個因征募兒童兵犯罪被起訴審理的案件。在2003年中正式審判開始之前,諾曼(Norman)的辯護律師向上訴庭提出了初步動議(preliminary motion),認為: 第一,法庭對《塞拉利昂問題特別法庭規(guī)約》第4條第3款規(guī)定的征募兒童罪(68)《塞拉利昂問題特別法庭規(guī)約》第4條第3款規(guī)定:“誘拐15周歲以下的兒童并強行征入武裝部隊或武裝集團,目的是利用他們積極參與沖突。”沒有管轄權(quán),因為,塞拉利昂特別法庭的屬時管轄權(quán)始于1996年11月30日,而在該日期之前國際法上并不存在征募兒童罪,因此第4條第3款違反了罪刑法定原則;第二,盡管《羅馬規(guī)約》第8條規(guī)定了征募兒童是一項戰(zhàn)爭罪,但《羅馬規(guī)約》是在2002年才生效,而且《羅馬規(guī)約》在這一規(guī)定上也并非對現(xiàn)行習慣國際法規(guī)則的編纂,而是制訂了新法。(69)See SCSL, The Prosecutor v. Norman (CDF Case), Appeals Chamber Decision on the Preliminary Motion Based on Lack of Jurisdiction (Child Recruitment) of 31 May 2004, SCSL-2004-14-Art.72, para.1.
針對于此,塞拉利昂特別法庭分析認為: 一方面,在1996年11月之前,很多國家的國內(nèi)立法都表明它們已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禁止征募15周歲以下的兒童;另一方面,除了極少數(shù)的國家外,在1996年11月前世界上已有接近200個國家批準加入了《兒童權(quán)利公約》(Convention on the Rights of the Child),(70)1989 Convention on the Rights of the Child, 1577 UNTS 3.這也表明《兒童權(quán)利公約》中的規(guī)定幾乎在《塞拉利昂問題特別法庭規(guī)約》生效時就形成了習慣國際法,1977年《日內(nèi)瓦公約第二附加議定書》(Protocol Ⅱ Additional to the Geneva Conventions, 1977)(71)1977 Protocol Additional to the Geneva Conventions of 12 August 1949 and Relating to the Protection of Victims of Non-International Armed Conflicts (Protocol II), 1125 UNTS 609.和《兒童權(quán)利公約》中禁止征募兒童的規(guī)定也因此得到了廣泛的承認和接受;此外,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各個國家和非國家行為體也開始承諾不使用兒童兵,同時終止使用已經(jīng)征募的兒童兵。據(jù)此,塞拉利昂特別法庭歸納總結(jié)道,這些國家實踐和法律確信已經(jīng)足夠證明,禁止征募兒童的行為在1996年11月之前便已經(jīng)形成了習慣國際法。(72)See SCSL, The Prosecutor v. Norman (CDF Case), Appeals Chamber Decision on the Preliminary Motion Based on Lack of Jurisdiction (Child Recruitment) of 31 May 2004, SCSL-2004-14-Art.72, paras.8-24, 53-54.
在此基礎(chǔ)上,塞拉利昂特別法庭進一步分析征募兒童的行為是否應(yīng)受到起訴和懲罰。在這一點上,法庭援引了前南刑庭“塔迪奇”案中關(guān)于確定某一受到國際人道法禁止的行為是否應(yīng)被起訴和懲罰所需滿足的四個要求,其中第四點是: 根據(jù)習慣國際法或條約,違反該規(guī)則必然引起個人刑事責任。(73)See ICTY, The Prosecutor v. Dusko Tadic, Decision on the Defence Motion for Interlocutory Appeal on Jurisdiction, 2 October 1995, para.94.為了證成這一點,塞拉利昂特別法庭首先援引了紐倫堡審判和東京審判中所申明的,“國際罪行事實上并不是由抽象的集體做出的,而是由具體個人犯下的,只有定罪處罰犯下如此罪行的個人,才能使國際法的規(guī)則得到有效實施”。然后,法庭交叉援引了前南刑庭和盧旺達刑庭的相關(guān)規(guī)定以及前南刑庭的“塔迪奇”案和盧旺達刑庭的“阿卡耶蘇”案,以此證明國際法明確且毫無爭議地承認,對基本保護行為的違反會導致個人刑事責任,以及國際刑事司法機構(gòu)對這類行為的懲罰;它也明確反對辯方律師認為的《羅馬規(guī)約》是在制定新法的觀點。此外,法庭還通過列舉以刑事制裁手段來執(zhí)行《羅馬規(guī)約》的國內(nèi)立法實踐,來進一步論證第4條第3款規(guī)定的征募兒童罪并未違反罪刑法定原則。(74)See SCSL, The Prosecutor v. Norman (CDF Case), Appeals Chamber Decision on the Preliminary Motion Based on Lack of Jurisdiction (Child Recruitment) of 31 May 2004, SCSL-2004-14-Art.72, paras.30-37, 43-47.
通過對國家實踐的考察、對相關(guān)國際法律文書和其他國際刑事司法機構(gòu)案例的援引,塞拉利昂特別法庭明確認定: 征募兒童罪是習慣國際法,《塞拉利昂問題特別法庭規(guī)約》對該罪行的規(guī)定并未違反罪刑法定原則。(75)參見何田田: 《征募兒童的戰(zhàn)爭罪: 以“國際刑事法院第一案”為視角》,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版,第96—104頁。
結(jié)合以上整體性考察和典型案例分析,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國際刑事司法實踐在認定“地位未明”的習慣國際法時,相較于“重申”,其會花費更多的精力來考察相關(guān)國家實踐,又或者通過援引或“植入”條約(包括在形式上不具備法律拘束力的其他國際文書)、自身或其他國際國內(nèi)司法機構(gòu)的“先例”來加強論證——盡管這種論證強度能否達到習慣國際法對國家實踐的“廣泛性、代表性、一貫性”要求,(76)參見聯(lián)合國大會: 《國際法委員會(第65屆會議): 特別報告員邁克爾·伍德關(guān)于習慣國際法的形成與證據(jù)的第一次報告》,UN Doc. A/CN.4/663 (2013),第70段。仍有進一步探討之空間。甚至于,前南刑庭審判分庭曾在“庫布雷斯季奇”案的判決中斷言,“如果是基于人道的需要或公眾良心的支配,即使在國家實踐很少甚至根本不存在的前提下,一項習慣國際法規(guī)則也能夠形成”。(77)ICTY, The Prosecutor v. Kupreskic, Case No. IT-95-16-T, Judgment (Trial Chamber), 14 January 2000, para.527.這種觀點和實踐存在著極大的爭議,因為,它沖擊了傳統(tǒng)的“兩要素”說,存在著合法性風險,這無疑也值得學界作進一步的實證考察和理論反思。(78)See Roozbeh (Rudy) B. Baker, Customary International Law in the 21st Century: Old Challenges and New Debates, 21(1) 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 173-204 (2010).
總的來說,關(guān)于這部分“地位未明”的規(guī)則,國際刑事司法實踐的論證愈是充分有力,其認定結(jié)果便愈是會得到國家的承認。無論是前述哪種情況,亦不管“地位未明”的程度差異,在經(jīng)過國際刑事司法實踐的認定之后,這種“地位未明”的狀態(tài)一般會暫時得以終結(jié),“地位未明”的規(guī)則會被視為現(xiàn)行習慣國際法的表達,因此對這部分規(guī)則的適用也就符合了罪刑法定原則。
除了重申和認定,國際刑事司法實踐還有可能“重構(gòu)”習慣國際法規(guī)則。何謂“重構(gòu)”?在本文語境中,它指國際刑事司法實踐對現(xiàn)行習慣法規(guī)則的地位和內(nèi)容做出了變更確認,并由此產(chǎn)生了新的習慣法規(guī)則,或至少使現(xiàn)行習慣法規(guī)則的地位和內(nèi)容受到挑戰(zhàn)。
關(guān)于少數(shù)與現(xiàn)行習慣國際法不相符的國家實踐究竟是違反現(xiàn)行習慣法抑或產(chǎn)生了新的習慣法這一問題,國際法院在1986年“在尼加拉瓜和針對尼加拉瓜的軍事和準軍事活動”案的判決中有過詳細論述,認為這種情況是對現(xiàn)行習慣國際法的違反,而非對新習慣法產(chǎn)生的確認。(79)See Military and Paramilitary Activities in and against Nicaragua (Nicaragua v.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Merits, Judgment, I.C.J. Reports 1986, p.98, para.186.盡管如此,如果國際刑事司法實踐發(fā)展出異于現(xiàn)行習慣法的規(guī)則,在理論上它也應(yīng)主張國家實踐發(fā)生了變化,且由于國際刑事司法實踐往往受到國際社會的特別關(guān)注,所以其發(fā)展出的“新的習慣法規(guī)則”便存在事實上“重構(gòu)”現(xiàn)行習慣法規(guī)則之可能。
根據(jù)國際法委員會在2001年“二讀”通過的《國家對國際不法行為的責任條款草案》(下文簡稱為《國家責任條款草案》)第2條,由一國的國際不法行為引起國家責任,必須同時滿足兩個構(gòu)成要件: 一是該行為構(gòu)成對該國國際義務(wù)的違背;二是該行為依據(jù)國際法可歸責于該國。(80)Draft Articles on the Responsibility of States for Internationally Wrongful Acts, Report of the International Law Commission on the Work of its Fifty-third Session, UN Doc. A/56/10 (2001).迄今為止,國際法中的歸因規(guī)則主要以習慣國際法的形式體現(xiàn)在《國家責任條款草案》中的第4至第11條,這些條款被認為構(gòu)成了國際法上“歸因”的一般性規(guī)則。(81)參見黃志雄: 《論網(wǎng)絡(luò)攻擊在國際法上的歸因》,載《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14年第5期,第157—168頁。根據(jù)《國家責任條款草案》第8條的規(guī)定,私人行為體的行為只有在受到國家指示(instructions)、指揮(direction)或控制(control)的情況下才能歸因于國家。但是,目前國際社會對第8條中“控制”一詞的含義仍存在著不同的解讀,主要包括“有效控制(effective control)”和“全面控制(overall control)”兩種標準。
在1986年“在尼加拉瓜和針對尼加拉瓜的軍事和準軍事活動”案的判決中,國際法院首次提出了“有效控制”標準,(82)See Military and Paramilitary Activities in and against Nicaragua (Nicaragua v.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Merits, Judgment, I.C.J. Reports 1986, p.64-65, para.115.即要求一國不僅要對某一團體實施了全面的控制,還必須對該團體實施的特定行為發(fā)出具體的明白無誤的指令,此時所涉行為才能被歸因于該國。簡而言之,“有效控制”標準要求國家必須在微觀上對行為人的具體行為進行控制——這顯然是一個非常嚴格的高標準。
此后在2007年“關(guān)于《防止及懲治滅絕種族罪公約》的適用(波斯尼亞和黑塞哥維那訴塞爾維亞和黑山)”案(下文簡稱為“波黑訴塞黑”案)判決中,國際法院再次提及“有效控制”標準。國際法院強調(diào),主張存在“有效控制”的國家必須提出證明,該控制是“針對被指控發(fā)生了不法行為的每一個具體行動,而不是一般性地針對從事了違法行為的個人或團體總體上的行動”。(83)Application of the Convention on the Prevention and Punishment of the Crime of Genocide (Bosnia and Herzegovina v. Serbia and Montenegro), Merits, Judgment, I.C.J. Reports 2007, p.208, para.400.
然而,這一嚴格的“有效控制”標準被前南刑庭上訴庭在1999年“塔迪奇”案的判決中“重構(gòu)”了。前南刑庭上訴庭認為,
國家責任法體系的邏輯要求國家對其在事實上或法律上控制的一切承擔責任,而有效控制標準與這一邏輯不符,因而是缺乏說服力的。(84)ICTY, The Prosecutor v. Dusko Tadic, Case No IT-94-1-A, Judgment (Appeals Chamber), 15 July 1999, para.116.
為了將一個軍事或準軍事團體的行為歸因于一國,應(yīng)當證明的是該國對此團體進行了全面控制(overall control),這種控制不僅體現(xiàn)在武裝和資助此團體,還體現(xiàn)在協(xié)調(diào)或幫助此團體進行軍事活動的整體籌劃……在此之外,并不要求國家就其從事違反國際法的特定行為向此團體的首腦或成員發(fā)布指令。(85)ICTY, The Prosecutor v. Dusko Tadic, Case No IT-94-1-A, Judgment (Appeals Chamber), 15 July 1999, para.131.
因此,從目前來看,針對私人行為體行為歸因中的“控制”要素,國際司法實踐也沒有達成一致的解釋,只可大致歸納為:“有效控制”標準適用于判斷國家責任,“全面控制”標準適用于分辨武裝沖突的性質(zhì);(91)見前注〔89〕,冷新宇文,第100頁。我們從前述案例也可看到,國際刑事司法實踐在判斷武裝沖突性質(zhì)時適用的是“全面控制”標準。這事實上還不僅關(guān)涉國際刑事司法實踐可能“重構(gòu)”習慣國際法的問題,也是國際刑事司法實踐在發(fā)展習慣國際法過程中與其他(國際司法)機構(gòu)存在潛在“沖突”的一個典型。
國家官員的外國刑事管轄豁免(Immunity of State Officials from Foreign Criminal Jurisdiction,下文簡稱為“官員豁免”)是一項古老的習慣國際法規(guī)則。2017年,國際法委員會在“官員豁免”專題(92)See C. Escobar Hernndez, Eighth Report on Immunity of State Officials from Foreign Criminal Jurisdiction, UN Doc. A/CN.4/739, 28 February 2020, paras.1-5, p.2-3.中以記錄投票方式暫時通過了第7條條款草案,規(guī)定屬事豁免不適用于滅絕種族罪、危害人類罪、戰(zhàn)爭罪、種族隔離罪、酷刑和強迫失蹤這6種“國際罪行”,即所謂的“國際罪行例外”。(93)參見聯(lián)合國大會: 《國際法委員會報告(第69屆會議)》,UN Doc. A/72/10(2017),第140段。隨后,這一“國際罪行例外”條款草案(94)國際法委員會在2022年“一讀”通過了“官員豁免”專題整套條款草案和評注,其中也包含這一“國際罪行例外”條款草案。參見聯(lián)合國大會: 《國際法委員會報告(第73屆會議)》,UN Doc. A/77/10(2022),第63—66段。在整個國際法學界引起了巨大反響,爭議持續(xù)發(fā)酵。支持者認為,“國際罪行例外”條款能更好地實現(xiàn)保護人權(quán)和打擊有罪不罰的目的,而且這也反映了現(xiàn)代國際法的發(fā)展趨勢。反對者則認為,迄今仍沒有足夠的國家實踐來支撐“國際罪行例外”條款,因此,第7條草案反映的并非現(xiàn)行法。(95)參見鄧華: 《終結(jié)有罪不罰抑或打開“潘多拉的盒子”: 對國際法委員會“官員豁免專題”中“國際罪行例外條款草案”的批判》,載《國際法研究》2022年第6期,第110頁。那么,問題來了:“國際罪行例外”條款草案是否“重構(gòu)”了有關(guān)“官員豁免”的傳統(tǒng)習慣法規(guī)則?在2017年國際法委員會暫時通過“國際罪行例外”條款草案之后,國際刑事法院在“巴希爾”案中即面臨著對這一難題的回應(yīng)。
2005年3月13日,聯(lián)合國安理會根據(jù)《聯(lián)合國憲章》第七章采取行動,決定將蘇丹達爾富爾情勢提交給國際刑事法院,同時要求蘇丹政府與國際刑事法院充分合作并提供任何必要的協(xié)助。2009年3月4日,國際刑事法院第一預(yù)審分庭應(yīng)檢察官的請求向蘇丹時任總統(tǒng)巴希爾(Omar Al-Bashir)發(fā)出第一份逮捕令,指控其犯有戰(zhàn)爭罪和危害人類罪;接著又于2010年7月12日發(fā)出第二份逮捕令,增加指控滅絕種族罪。這兩份逮捕令連同請求逮捕和移交的文件都一起發(fā)給了《羅馬規(guī)約》的所有締約國。由于締約國約旦沒有逮捕和移交在約旦國內(nèi)出席阿拉伯聯(lián)盟峰會的巴希爾,所以國際刑事法院第二預(yù)審分庭于2017年12月11日做出決定,認為約旦不逮捕巴希爾即沒有履行《羅馬規(guī)約》的義務(wù),并決定將約旦不與法院合作的情況提交給締約國大會和安理會。(96)See ICC, Decision under Article 87(7) of the Rome Statute on the Non-compliance by Jordan with the Request by the Court for the Arrest and Surrender of Omar Al-Bashir, Case No ICC-02/05-01/09-309, Trial Chamber, 11 December 2017, p.21-22.
那么,作為時任蘇丹總統(tǒng)的巴希爾,當被指控犯下嚴重國際罪行,在國際刑事法院發(fā)出逮捕令之后,他在約旦還能否享有國家官員豁免特權(quán)?根據(jù)《羅馬規(guī)約》第27條第2款的規(guī)定,“根據(jù)國內(nèi)法或國際法可能賦予某人官方身份的豁免或特別程序規(guī)則,不妨礙本法院對該人行使管轄權(quán)”,第二預(yù)審分庭據(jù)此認為: 當國際刑事法院要求締約國逮捕和移交另一個締約國的國家元首時,那就不存在國家官員的屬人豁免;而且,當情勢是由安理會提交給國際刑事法院時,后者就必須依據(jù)《羅馬規(guī)約》行使管轄權(quán),蘇丹此時就具有與締約國同樣的與法院合作之義務(wù),因此,巴希爾在這種情況下不能享有豁免,也就不存在《羅馬規(guī)約》第98條第1款中所規(guī)定的要求“第三國放棄豁免權(quán)”的情形。(97)Ibid., paras.35-39.約旦政府隨后提出了上訴。
2019年5月6日,國際刑事法院上訴分庭就約旦上訴案維持了第二預(yù)審分庭做出的判決,認為約旦作為《羅馬規(guī)約》的締約國,沒有逮捕和移交在約旦出席阿拉伯聯(lián)盟峰會的巴希爾,違反了《羅馬規(guī)約》的規(guī)定。(98)參見陳蘇: 《國際刑事法院2019年度實踐綜述》,載柳華文主編: 《中國國際法年刊(2019年)》,法律出版社2020年版,第418—435頁。上訴分庭指出,《羅馬規(guī)約》第27條第2款不僅是一個條約條款,它還取得了習慣國際法的地位。(99)See ICC, The Prosecutor v. Omar Hassan Ahmad Al-Bashir, Case No ICC-02/05-01/09 OA2, Judgment (Appeals Chamber), 6 May 2019, paras.101-103.為了證明這一點,上訴分庭援引了一系列國際法律文書,包括: 《紐倫堡國際軍事法庭憲章》(第7條)、1946年聯(lián)合國大會關(guān)于《確認紐倫堡國際軍事法庭組織法所認定之國際法原則》的決議、國際法委員會通過的《紐倫堡原則宣言》(第3條)及《懲治危害人類和平與安全罪行法典草案》(第3條)、1948年《防止及懲治滅絕種族罪公約》(第4條)、《前南刑庭規(guī)約》《盧旺達刑庭規(guī)約》《塞拉利昂特別法庭規(guī)約》(第6條第2款)、塞拉利昂特別法庭2003年對利比里亞總統(tǒng)泰勒的指控書及審判分庭的判決、國際刑事法院第一預(yù)審分庭在“馬拉維”案的決定等。由此,上訴分庭認為,“沒有國家實踐和法律確信可以證明,國家元首在國際司法機構(gòu)中也存在豁免”,(100)Ibid., para.113.即“國家元首在國際司法機構(gòu)中獲得豁免”未成為習慣國際法,這不僅與國際司法機構(gòu)能否對國家元首發(fā)出逮捕令和提起訴訟有關(guān),而且還在國際司法機構(gòu)要求逮捕和移交另一國國家元首時與國家之間的橫向關(guān)系有關(guān)。(101)See ICC, The Prosecutor v. Omar Hassan Ahmad Al-Bashir, Case No ICC-02/05-01/09 OA2, Judgment (Appeals Chamber), 6 May 2019, para. 114.亦即是說,《羅馬規(guī)約》第27條第2款對締約國同時存在縱向和橫向效力。(102)參見朱利江: 《國家官員外國刑事管轄豁免的最新發(fā)展——評“巴希爾案”約旦上訴判決》,載《國際法學刊》2019年第1期,第138—139頁。在這種情況下,依照上訴分庭的邏輯,當國際刑事法院請求約旦逮捕并移交巴希爾時,蘇丹便不能援引國家元首的屬人豁免權(quán),而約旦執(zhí)行國際刑事法院的逮捕令,亦無需蘇丹放棄國家元首豁免權(quán)。(103)見前注〔98〕,陳蘇文。
國際刑事法院在“巴希爾”案中的這一推理結(jié)論自然引發(fā)了不少爭議。(104)See Noora Araj?rvi, The Custom-Making Moment in Customary International Law, in Panos Merkouris, J?rg Kammerhofer &Noora Araj?rvi eds., The Theory, Practice, and Interpretation of Customary International Law,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22, p.29-61.因為它在事實上排除了在特定情況下國家官員享有外國刑事管轄豁免權(quán)的可能——這一推論跟國際法委員會暫時通過的“國際罪行例外”條款草案導向了同樣的結(jié)果,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巴希爾”案涉及的是屬人豁免。該司法實踐無疑會對有關(guān)“官員豁免”的傳統(tǒng)習慣法規(guī)則產(chǎn)生一定程度的沖擊;但盡管如此,迄今還很難說它事實上已經(jīng)“重構(gòu)”了該項規(guī)則。一方面,雖然國際法委員會暫時通過了“國際罪行例外”條款草案,但即使特別報告員亦未曾肯定地主張過該條款草案反映了現(xiàn)行法——她更多的是強調(diào)該條款反映了“豁免領(lǐng)域的發(fā)展趨勢”(105)聯(lián)合國大會: 《國際法委員會報告(第69屆會議)》,UN Doc. A/72/10(2017),第84段。,而若干位反對該條款草案的委員則主張,該條款草案“是完全意義上的提出新法建議,而非對國際法的編纂或逐漸發(fā)展”(106)International Law Commission Sixty-ninth session (second part), Provisional Summary Record of the 3378th meeting, UN Doc. A/CN.4/SR.3378, p.9-10.。另一方面,習慣國際法的形成和發(fā)展歸根結(jié)底取決于國家實踐,而且是具有“廣泛性、代表性、一貫性”的國家實踐,但我們看到,在國際法委員會暫時通過“國際罪行例外”條款草案以及國際刑事法院做出“巴希爾”案約旦上訴判決之后,國家實踐并未“顛覆”傳統(tǒng),相反,有關(guān)“官員豁免”的傳統(tǒng)習慣法規(guī)則得到了重申。譬如,在聯(lián)合國大會第六委員會對“官員豁免”專題的審議中,包括安理會五大常任理事國在內(nèi)的多國都對“國際罪行例外”條款草案表達了反對意見。(107)參見聯(lián)合國大會: 《國際法委員會報告(第73屆會議)》,UN Doc. A/77/10(2022),第69段。因此,可以預(yù)見,如果欠缺“廣泛性、代表性、一貫性”的國家實踐,那么即使國際法委員會暫時通過了極具爭議性的第7條“國際罪行例外”條款草案,即使國際刑事法院在“巴希爾”案中做出了結(jié)果導向“國際罪行例外”的決定,我們都無法據(jù)此簡單地得出結(jié)論認為,“國際罪行例外”已經(jīng)“重構(gòu)”了傳統(tǒng)“官員豁免”問題的習慣國際法規(guī)則。
跟重申或認定習慣國際法相比較,國際刑事司法實踐“重構(gòu)”一項習慣國際法規(guī)則不僅難度極大,而且容易引起違背罪刑法定原則的爭議?!爸貥?gòu)”的原因,可能在于相關(guān)國家實踐確實發(fā)生了變化,也可能在于國際刑事司法實踐對“國際法發(fā)展趨勢”的“能動判斷”,還可能在于其他。一方面,“重構(gòu)”習慣國際法,既可能涉及對其他國際司法機構(gòu)先前的重申或認定,也可能涉及自身機構(gòu)先前的重申或認定,還有可能涉及未曾被國際司法機構(gòu)重申或認定卻一直被國際社會默認存在的那部分習慣法規(guī)則。無論是前述哪種情況,如果能夠提供具備“廣泛性、代表性、一貫性”的國家實踐來支撐論證,那“重構(gòu)”結(jié)果自然也就具備了正當性——當然,此時仍需進一步地說明為什么在這種情況下適用該項習慣法規(guī)則不會違背罪刑法定原則。另一方面,從前述兩個例子我們也可發(fā)現(xiàn),國際刑事司法實踐要“重構(gòu)”一項習慣國際法規(guī)則其實是非常難的,因此,相較于重申和認定,“重構(gòu)”所需的論證力度一般而言也是最強的,而且,即使國際刑事司法實踐嘗試“重構(gòu)”某項習慣法規(guī)則,這一“重構(gòu)”結(jié)果也未必能得到國際社會的承認。
誠如本文開篇所指出,國際刑事司法實踐和習慣國際法本身即是相輔相成的關(guān)系: 國際刑事司法機構(gòu)在實踐中需要(甚至只能)適用習慣國際法規(guī)則,而習慣國際法在此過程中亦得到了發(fā)展,以被重申、認定乃至可能被“重構(gòu)”的方式存在。
一方面,根據(jù)習慣國際法的基本原理,無論具體規(guī)則是被重申、認定抑或“重構(gòu)”,國際刑事司法實踐都應(yīng)該基于對國家實踐和法律確信這兩個要素的具體考察。但我們在文中的考察發(fā)現(xiàn),國際刑事司法實踐事實上難以在個案中詳盡地考察國家實踐和法律確信,而是經(jīng)常性地通過援引相關(guān)國際(法律)文書的規(guī)定、其自身或其他國際國內(nèi)司法機構(gòu)的“先例”來重申、認定或“重構(gòu)”一項習慣法規(guī)則。當然,針對部分爭議相對較大的習慣法規(guī)則,國際刑事司法實踐會花費更多的精力來考察相關(guān)國家實踐和法律確信,一般而言,考察強度依照“重申—認定—重構(gòu)”的排序逐步增加——如果跟國際法院認定和適用習慣國際法的司法實踐相比,那國際刑事司法實踐在這方面顯得更為謹慎,這是因為,后者受到了罪刑法定原則的“框定”和“制約”。不過,在此我們?nèi)孕璺此嫉囊粋€問題是: 國際刑事司法實踐在發(fā)展習慣國際法時對具體國家實踐和法律確信的不充分考察,會在多大程度上“沖擊”傳統(tǒng)的“兩要素”說?譬如,在國際刑事法院的案件中,幾乎每一個決定都有對先前案件認定規(guī)則的援引,特別是對國際刑事法院第一案“盧班加”案的援引。(108)See e.g. ICC, The Prosecutor v. Omar Hassan Ahmad Al-Bashir, Case No ICC-02/05-01/09 OA2, Judgment (Appeals Chamber), 6 May 2019, paras.33, 34.事實上,國際刑事法院的法官們不僅援引法院其他分庭的“先例”,還會援引自己先前做出的決定——盡管這么做在技術(shù)層面具有現(xiàn)實合理性,但如果自我引證率“超乎尋?!钡馗?那便有可能招致質(zhì)疑——法官判案是否主要基于他們之前做出的決定?(109)See Stewart Manley, Referencing Patterns at the International Criminal Court, 27 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 191, 193 (2016).又如,通過援引或“植入”人權(quán)條約的規(guī)定來直接認定一項習慣國際刑法,是國際刑事司法實踐使用的一種方法;然而,即使國際人權(quán)法和國際刑法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但國際人權(quán)法為了保護個人權(quán)利而施加于國家的義務(wù),并不能自動轉(zhuǎn)化為個人的刑事責任。因此,雖然國際刑法常常有基于“人道的需要”,但對待這種認定習慣法的方法仍需謹慎,因為它很可能就是司法造法的入口,把應(yīng)然法直接轉(zhuǎn)換成了實然法,而且有悖于“兩要素”說,亦違背罪刑法定原則。(110)See Birgit Schlütter, Developments in Customary International Law: Theory and Practice of the International Court of Justice and the International ad hoc Criminal Tribunals for Rwanda and Yugoslavia, 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 2010.
另一方面,如前所述,跟其他國際司法機構(gòu)對習慣國際法的適用和發(fā)展相比較,國際刑事司法實踐在這一過程中始終面臨著對罪刑法定原則的“回應(yīng)”?;诹晳T國際法“不成文”“不穩(wěn)定”的變動性本質(zhì)特征,國際刑事司法實踐在重申、認定或“重構(gòu)”具體習慣法規(guī)則時是否亦不可避免地存在“重塑”法律之可能?如果答案為肯定,那這種“重塑”在多大程度上可被接受從而具有正當性?罪刑法定原則顯然為這種正當性劃定了一條邊界。在此種情形之下,當國際刑事司法實踐對罪刑法定原則進行“回應(yīng)”之時,一般而言,論證難度也是依照重申、認定和“重構(gòu)”的排序逐步增加。如果國際刑事司法實踐在背離國家實踐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習慣國際法,那它不僅違背了習慣國際法的基本原理,而且也相悖于罪刑法定原則,其對習慣國際法的發(fā)展以及司法裁判也就失去了正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