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巍
關(guān)鍵詞 《荀子》 《莊子》 性樸 性惡 道家
〔中圖分類號〕B223.5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23)08-0016-10
依據(jù)《荀子》中的“性者,本始材樸也”(《禮論》)與“今人之性,生而離其樸,離其資,必失而喪之”(《性惡》)等主張,認(rèn)為荀子是將人性看成無善無惡的中性材質(zhì)(“樸”),而非以人性為惡,這是20世紀(jì)70年代以來逐漸流行的性樸論解釋。①這一解釋,就其旨在瓦解荀子作為性惡論者的傳統(tǒng)形象來說,的確是有沖擊力的新觀點。但從更宏觀的視角看,該觀點又顯得不那么“新”,因為它仍然受限于一種傳統(tǒng)印象,就是把中國古代對人性問題的討論僅看成儒門內(nèi)的思想事務(wù)。這種印象大概形成于漢,如典籍所見,當(dāng)時學(xué)者已著手梳理人性學(xué)說的歷史譜系,并提供了以儒家為主流的幾條線索;② 而后,東漢王充則總結(jié)說“情性者人治之本,禮樂所由生也?!羧迮f生,著作篇章,莫不論說,莫能實定”(《論衡·本性》),這等于把對人性的討論視為儒家的“思想專利”。其實,以上總結(jié)更適合描述人性學(xué)說在漢以后的發(fā)展,就前漢中國思想來看,因為人性是公共話題,所以即便某些學(xué)說能被標(biāo)識為“儒家的”,也并不意味沒有非儒的思想元素在起作用。比如荀子,將他描述為性樸論者的解釋便忽視了一類重要的非儒元素,那就是用“樸”或未經(jīng)制作的原木來打比方,在早期中國主要是道家文本中形成的譬喻系統(tǒng),或可稱為“樸喻”。這其中,呈現(xiàn)于《莊子》的以“樸”喻性正是道家樸喻的重要變體,所以相對荀子,道家似乎更有理由被看成性樸論者。至于荀子以“本始材樸”描述人性,這恐怕也并非獨創(chuàng),而是因襲了道家的修辭傳統(tǒng)。
故以下所述,正欲表明荀子與道家對人性的論說在以“樸”喻性的修辭上存在相關(guān)性,而且就雙方對“樸”的理解看,還構(gòu)成了針鋒相對的強相關(guān)。因為在《莊子》中,一種非常顯著的傾向就是把人性之“樸”想象為天然完善的狀態(tài),即性樸的核心是樸善。所以對人性的后天改造,尤其是依賴習(xí)俗、規(guī)范與制度的教化,就被貶低為破壞樸善的負(fù)面因素。荀子則不然,依據(jù)《禮論》篇所說的“性不能自美”,可知“本始材樸”之性在其眼中絕非道家想象的那樣美好。因之在荀子看來,性樸與教化非但沒有對立,而且必須結(jié)合(“性偽合而天下治”)。應(yīng)該說,這是荀子談?wù)撊诵詥栴}的基本態(tài)度,所以除了《禮論》篇,《性惡》篇中也有類似論證,即對人性惡的主張并非關(guān)心人性本身的真實狀況,而是服務(wù)于說明教化的必要性。這意味著,荀子所謂人性“樸”而“不能自美”與他所謂“人之性惡”在“論證功能”上是同類主張,都是用于論證教化何以必要的“前提”。于是就能進一步發(fā)現(xiàn),性樸與性惡在荀子思想中并非不可兼容,即“本始材樸”并非中性,而是本能地向“惡”,并因此構(gòu)成了對道家樸善觀念的否定。當(dāng)然,不可忽視的是《性惡》篇僅以孟子為論辯對手,未嘗提及道家。但同樣不可忽視的,是該篇所述“人之性善”的觀念——尤其是性善與教化不可兩立的認(rèn)識——恰恰有悖于“孟子道性善”(《孟子·滕文公上》)的主張,而更契合道家推崇性樸、貶低教化的樸善觀念。所以,雖然不能說《性惡》篇是以批評孟子為名來批評道家,甚至不能說有將道家視為論敵的自覺意識,但道家的樸善觀念的確在相當(dāng)程度上支配了荀子對何為性善的理解,如《性惡》篇說的“所謂性善者,不離其樸而美之,不離其資而利之”,這正是將性善界定為樸善。那么荀子對人性惡的主張,若跳出孟荀比較的視角,就能說是對“本始材樸”之性做出了與道家樸善觀念相反的判斷。
從這個角度看,將荀子描述為性樸論者,非但不能瓦解、反倒還會強化其性惡論者的形象。也就是說,名為“性樸論”的解釋很難達(dá)成其預(yù)期的目的。那么以性惡為荀子的基本觀點,這種傳統(tǒng)理解似乎仍有合理性。但亟待強調(diào)的是,這種理解是傳統(tǒng)的,本文對它的辯護卻是非傳統(tǒng)的,即試圖走出儒門,尤其是孟荀比較的傳統(tǒng)框架,①以道家特別是《莊子》中的相關(guān)主張為參照,說明荀子為什么主張人性惡。
一、性樸:從修辭的觀點看
樸喻在道家文本中的運用,最初是《老子》中所見的以“樸”喻道,如:
敦兮其若樸,……保此道者,不欲盈(《老子》第15章)
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也(《老子》第32章)
道常無為……吾將鎮(zhèn)之以無名之樸(《老子》第37章)
上引文將道描述為“樸”,就是比喻成未經(jīng)人工制作的原木。因之在樸喻中,對道的推崇就表現(xiàn)為對切割制作的否定和對切割工具(“利器”)的警惕,如:
樸散則為器,……故大制不割(《老子》第28章)
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劌(《老子》第58章)
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老子》第36章)
民多利器,國家滋昏(《老子》第57章)
需要補充的是,以“樸”喻道又與《老子》中的另一類典范譬喻相關(guān),就是把道比擬為空間或具有中空結(jié)構(gòu)的事物。① 后者實際是以空間的容納功能象征道對萬物在價值上的“包容”或不干涉。于是樸喻就能視為空間喻的輔助,因為將道比喻為“樸”,也是以原木未被切割的整全性來象征道對萬物非區(qū)別對待的包容性。不過,這一比喻在戰(zhàn)國末期尤其是黃老思潮中走向了自身的反面,那就是道不再被比喻為“樸”,而是被比喻成切割原木的“利器”。因為此時人們關(guān)注的不再是保全萬物價值的道,而是劃定萬物秩序的道,所以切割就成為將“后一種道”表象為事物法則的新修辭。②
但從老子到黃老,之間還有個重要的樸喻變體。如《莊子》中說的“無為復(fù)樸,體性抱神”(《天地》)、“素樸而民性得矣”(《天運》),可知原木之“樸”是從道的喻體變?yōu)樾缘挠黧w。這一譬喻方式的變化,從觀念上說,又是“自然”這一道家核心術(shù)語的意項發(fā)生變化時,在修辭上的一種表征。但首先要明確的是“自然”作為典范的道家術(shù)語,意思不僅是字面上的“自己如此”,更有某種特殊內(nèi)涵,如《老子》中,“自然”或“自己如此”主要指人或事物不受外力干涉的自主狀態(tài)。進而,在《莊子》中又能看到“自然”語義的一個顯著變化,就是除了描述不受干涉的自主狀態(tài),也能表示人、物未經(jīng)改造的天然狀態(tài),或說是非人工的初始狀態(tài)。③ 這就是人性或物性的狀態(tài),所以“自然之性”逐漸成為道家文本中的流行語。④ 但除了新語匯的出現(xiàn),另一個修辭上的變化就是隨著“自然”用于描述人性,樸喻也相應(yīng)地從道遷移到性,即原木之“樸”不僅能以非分割的形象比喻道的包容性,還能以未經(jīng)制作的形象比喻人性的天然狀態(tài)(“自然”),如《莊子》中說的:
古之人在混芒之中,……當(dāng)是時也,莫之為而常自然。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為天下,……德又下衰,……德又下衰,及唐、虞始為天下,興治化之流,澆淳散樸,離道以善,險德以行,然后去性而從于心。……然后民始惑亂,無以反其性情而復(fù)其初。(《莊子·繕性》)
如上,“莫之為而常自然”雖是引述《老子》語,但“自然”在上下文中顯然是對人性天然狀態(tài)的描述。并且,這種天然狀態(tài)的喪失被類比于對原木之“樸”的破壞(“澆純散樸”),正表明“樸”已經(jīng)從道的喻體變?yōu)樾缘挠黧w。而這也是荀子在修辭上因襲道家樸喻時,在觀念上受道家影響之處,正如:
性之和所生,精合感應(yīng),不事而自然謂之性。(《荀子·正名》)
若夫目好色,耳好聽,……生于人之情性者也,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后生之者也。(《荀子·性惡》)
不難看出荀子用“自然”描述人性,并指涉其非人工(“不事”“不待事”)的天然狀態(tài),正是典型的道家論調(diào)。據(jù)此,就能推斷他以“本始材樸”言性,同樣是如道家那樣以“樸”形容人性的“自然”。
是故,若荀子可被視為性樸論者,道家同樣可以,甚至可說是更典范的性樸論者。當(dāng)然,這種典范性不只是以“樸”喻性的修辭在道家文本中非常顯著,更在于“樸”所比喻的性之“自然”在道家是被想象為一種先天完善的初始狀態(tài),典型如《莊子》的以下論述:
彼民有常性,織而衣,耕而食,……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及至圣人,蹩骻為仁,醻?為義,而天下始疑矣;澶漫為樂,摘僻為禮,而天下始分矣。……夫殘樸以為器,工匠之罪也;毀道德以為仁義,圣人之過也。(《莊子·馬蹄》)
上引文不僅是把人性比喻為“樸”、把基于世俗規(guī)范(仁義禮樂)的教化比喻為對“樸”的制作,更是在“樸”所象征的“自然之性”先天完善的前提下貶低教化,認(rèn)為圣人對人性的教化與工匠對原木的制作一樣,都是對天然狀態(tài)的破壞(“殘樸”)。因此在道家,推崇性樸的潛臺詞即以“樸”為善,貶低教化,如《淮南子》所見:
以恬養(yǎng)性,以漠處神,則入于天門。所謂天者,純粹樸素,質(zhì)直皓白,未始有與雜糅者也。所謂人者偶目差智故,曲巧詐偽,所以俯仰于世人而與俗交者也。故牛岐蹄而戴角,馬被髦而全足者,天也;絡(luò)馬之口,穿盾之牛者,人也。循天者,與道游者也;隨人者,與俗交者也。(《淮南子·原道》)
這些正是對《莊子》推崇性樸、貶低教化之論說的展開。尤其是《莊子》中區(qū)別人工與非人工的天人二分架構(gòu),即所謂“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秋水》),正是在上引《淮南子》的論述中被明確為先天之“性”與后天之“俗”的區(qū)分;并且,還是從遵循天道(“循天者,與道游也”)的高度強調(diào)“樸素”的人性不應(yīng)被世俗教化所污染(“雜糅”)。據(jù)此,“樸”所比喻的人性的天然狀態(tài)被道家視為完善,就只能理解為此種狀態(tài)合乎天道,即樸善是以道為依據(jù)的判斷。
那么,有何理由將荀子也視為性樸論者呢?或許可以說,以“樸”喻性不僅代表了荀子對人性的看法,而且他對性樸的認(rèn)知也沿襲了上述道家性樸觀念背后的天人二分架構(gòu),典型如:
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xué),不可事?!豢蓪W(xué),不可事而在人者,謂之性;可學(xué)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偽,是性偽之分也。(《荀子·性惡》)
“性偽之分”即荀子對人性的天然狀態(tài)與教化改造的區(qū)分,下文將做進一步展開,但眼下也不難看出它實際就是道家區(qū)別人工與非人工的天人二分架構(gòu)的另一表述。所以,荀子能被視為性樸論者,理由或許是他對人性的認(rèn)知與道家在修辭與觀念架構(gòu)上是一致的,即都是以“樸”喻性,并都將性視為“天”或非人工領(lǐng)域的對象。但即便如此,從荀子處處肯定世俗教化并指責(zé)“莊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荀子·解蔽》)來看,其所持的與其說是道家式的性樸論,不如說是一種“顛倒”其價值判斷的性樸論,即后文將欲論述的,從推崇性樸、貶低教化倒轉(zhuǎn)為推崇教化、貶低性樸。因之,如果荀子能被視為性樸論者,就必須假定性樸論有不同形式。但在以往對荀子性樸論的刻畫中,其所持性樸論究竟是何類型,并未得到關(guān)注;這又能歸因于對荀子性樸論的刻畫并未以道家為參照,所以連是否存在不同類型的性樸論這樣的問題都尚未提出。
然而,即便荀子的人性學(xué)說能被概括為有別于道家的另一種性樸論,將之視為性樸論者時也要考慮“性樸論”這一概括本身的問題。因為如果解釋者所謂“論”并非隨意的日常用語,而是嚴(yán)格的學(xué)術(shù)詞匯,就只能理解為某種關(guān)于人性的理論及其包含的論證。那么被稱為“性樸論”的主張,無論荀子的還是道家的,就必須有對某些初始概念的定義和基于初始命題的演繹,這才能被稱為“論”。但回到典籍,定義和演繹與其說是中國古人談?wù)撊诵缘姆绞?,不如說只是研究者對古典思想的現(xiàn)代重構(gòu)。當(dāng)然,不僅是“性樸論”,“性善論”“性惡論”這類概括也都是“重構(gòu)”的產(chǎn)物。但之所以“性樸論”這一概括更值得關(guān)注,是因為與“論”構(gòu)成強烈對比的,正是前述“性樸”作為道家思想中形成的譬喻,首先是一種靈活松散的修辭,而非系統(tǒng)性的理論或論證。對此差別的揭示,不僅涉及如何看待中國古人談?wù)撊诵缘姆绞?,更涉及如何理解荀子人性學(xué)說中的非儒元素。比如在性樸論解釋中,為什么道家的影響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重視,就能部分地歸因于對“論”的偏好,阻塞了解釋者從修辭背景說明荀子為何以“樸”言性,也就更難洞見這一修辭背景中的道家元素。
將荀子視為性樸論者的困難,除了來自“性樸論”這一概括本身,還有個需要正視的文本事實,就是除了“本始材樸”,《荀子》中更明確也更充分論證的是《性惡》篇的“人之性惡”。但在以荀子為性樸論者的解釋中,性樸與性惡是不兼容的,所以也有一種嘗試是去證明《性惡》篇并非出于荀子之手。① 但筆者認(rèn)為,這種嘗試背后所預(yù)設(shè)的學(xué)術(shù)理念是大可商榷的。第一,荀子如何看待人性,這是解釋理論的問題,而《荀子》一書的真?zhèn)蝸碓磩t屬文獻(xiàn)理論的問題。雖然這兩種理論可互相資證,卻不等于能混淆二者,用文獻(xiàn)理論消除解釋理論的困境。因此,對《荀子》文本的解釋遭遇問題時,原則上應(yīng)當(dāng)去考慮一種解釋自身是否成立,而非被解釋的文獻(xiàn)是真是偽。并且,這一原則還有更嚴(yán)格的形式,就是解釋者應(yīng)當(dāng)在假定文獻(xiàn)沒有問題的前提下做解釋,這種嚴(yán)格形式的解釋原則即“仁慈原則”(ThePrincipleofCharity)。第二,即便《性惡》篇并非出自荀子之手,“性惡”不是荀子的思想,但仍能說是《荀子》的思想。問題是,我們有可能對“荀子的思想”與“《荀子》的思想”做出確鑿的區(qū)分嗎?當(dāng)性樸論解釋嘗試否定《性惡》篇的文獻(xiàn)價值時,就等于預(yù)設(shè)了兩種“思想”存在客觀區(qū)分,但并不清楚其作區(qū)分的依據(jù)是什么,也很難期待解釋者能給出這樣的客觀依據(jù)。所以就文本解釋的可操作性來說,名為“性樸論”的解釋似乎更應(yīng)當(dāng)為《荀子》一書中同時出現(xiàn)的性樸與性惡提供具有容貫性的解釋。問題是,人們將荀子刻畫為性樸論者,本身就是為了瓦解其性惡論者的形象,所以要提出容貫性的解釋就等于放棄了性樸論解釋。
是故,筆者雖然同意“本始材樸”是荀子言說人性的重要主張,但并不同意名為“性樸論”的解釋,尤其是它對性樸與性惡不兼容的預(yù)設(shè)。所以接下來要論證的,就是荀子對性惡的主張非但不與其性樸觀念相悖,更是以“惡”來描述“本始材樸”。
二、性善:誤讀的根源
不過,這或許不符合人們的一般印象,即人性被比喻為“樸”,自應(yīng)是無善無惡的中性狀態(tài)。并且,這種印象在孟子時代流行的人性學(xué)說中就已見端倪。比如被孟子痛切指責(zé)的告子,他將人性與善的關(guān)系類比于柳樹和杯子的關(guān)系,并明確主張“性無善無不善”(《孟子·告子上》),似乎就抱有性樸的觀念。然而,同樣有理由將孟子的看法也歸入“性樸”的范疇,因為他也把人性類比于柳樹,并且是以“才(材)”喻性,這不過是性樸的另一表述。② 重點是,當(dāng)孟子宣稱環(huán)境的熏陶會使人“為不善”,這并非“才之罪”或并非“天之降才爾殊也”(《孟子·告子上》),其實就是強調(diào)人性之“材”或“樸”并非中性,而是有對“善”的本能趨向。是故以孟子為例,已可知性樸在邏輯上并不等值于無善無惡。
對荀子來說,同樣有理由認(rèn)為“本始材樸”并非中性,正如《性惡》所論:
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于爭奪,合于犯分亂理,而歸于暴。(《荀子·性惡》)
這段文字通常被用于證明“性惡”之“惡”只是對人性不加節(jié)制所導(dǎo)致的結(jié)果。③ 若此解釋大體成立,也能表明人性作為“本始材樸”在荀子眼中并非中性,而是會自發(fā)地走向“惡”,此即“順是”。不過,認(rèn)為“惡”是人性之“樸”的本能趨向,提出這種看法的角度是“性惡”能被視為荀子對道家樸善觀念的否定。問題是《性惡》篇對人性惡的闡述僅在反駁孟子,只字未提道家,這個文本事實似乎又一次證明了有關(guān)人性的討論僅是儒門內(nèi)的思想事務(wù)。然而,此一“事實”未必強固,最可疑的一類情況是,《性惡》篇對“孟子道性善”的轉(zhuǎn)述,其非但不是孟子的實際主張,更與之相悖。比如按荀子所說,主張性善就是否定教化,即所謂“性善則去圣王,息禮義”,但實際是:
孟子曰:“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不以規(guī)矩,不能成方圓:師曠之聰,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堯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今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故曰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保ā睹献印るx婁上》)
可見,孟子除了相信人性向善的本能,更強調(diào)來自“先王之道”的教化。所以在其思想中,性善與教化非但不沖突,更是終始銜接的兩個環(huán)節(jié)。因此如果說荀子反對人性善僅是反對孟子,那也是建立在誤讀的基礎(chǔ)上。
但任何誤讀都有原因,即對性善的倡導(dǎo)被荀子看成對教化的否定,一定是有類似的并且是他熟悉的觀點這樣看。而現(xiàn)有文獻(xiàn)雖不足以說明荀子了解孟學(xué)的實況,但僅就思想的客觀呈現(xiàn)來說,與荀子所以為的那種“性善”最接近的,并非孟子的學(xué)說,正是道家的性樸譬喻所蘊含的樸善觀念。也正是以此觀念為參照,才能理解荀子為什么在《性惡》篇中這樣說:
所謂“性善”者,不離其樸而美之,不離其資而利之也。使夫資樸之于美,心意之于善,若夫可以見之明不離目,可以聽之聰不離耳,故曰目明而耳聰也。
這里把性善界定為人性中有“不離其樸”“不離其資”的善,在思想的客觀呈現(xiàn)上就是道家對人性之“樸”的美好想象。所以就能認(rèn)為,道家的樸善觀念在相當(dāng)程度上支配了荀子對人性善的理解,因此也就是他何以誤讀孟子的根源。而再說回孟子,他雖然也是在“材”或“樸”的意義上主張人性善,但至少從表述來看,仍與荀子所論的“資樸”之善有重要差別:
1.人性之善。(《孟子·告子上)
2.人之性善。(《荀子·性惡》)
孟子對“人性之善”的主張是類比于“水之就下”來說,這意味著“之善”是一動詞短語,善只是人性的“材”所趨向的目標(biāo),而非“材”已然為善。但荀子概括的“人之性善”則不同,正是對人性本身的狀態(tài)描述,也即“資樸”已然為善。故相較于孟子,反而是道家以“樸”喻性所蘊含的樸善觀念更適合被描述為“人之性善”。而只有這種意義的性善(人性之“樸”天然完善),才與教化的觀念不兼容。
《性惡》篇所述呈現(xiàn)的另一疑點,是荀子實際秉持一種“非善即惡”的二值原則,孟子卻并非如此,因為后者所謂“人性之善”的過程雖僅是趨近于善而非善,卻并不等于惡??稍谲髯?,《性惡》篇強調(diào)善為后天教化的產(chǎn)物(“其善者偽也”),因此先天的人性中沒有善(“性偽之分”)——要能由此得出“人之性惡”的結(jié)論,只有基于人性非善即惡的二值原則。而荀子的論證所以會遵循這一原則,回到《性惡》篇來看,又與“善”“惡”這對詞匯的特殊使用有關(guān):①
凡古今天下之所謂善者,正理平治也;所謂惡者,偏險悖亂也:是善惡之分也矣。今誠以人之性固正理平治邪,則有惡用圣王,惡用禮義哉?
荀子提供的以上界定中,非常明顯的是“善惡”并非用于評價個人道德,而是描述群體秩序,因此是“治亂”的同義語。相比之下,孟子所論人性的“善”與“不善”則還是道德詞匯,也正因此不存在非此即彼的二值性,即“不善”僅指個人在道德上尚未達(dá)到某一目標(biāo),如仁義禮智,卻并不等于道德上的“惡”。然而,如果超出道德語境,令“善惡”成為“治亂”的同義語,卻一定存在“非善即惡”的二值原則。因為對群體秩序來說,要么治、要么亂,沒有不治不亂的情況,則義同“治亂”的“善惡”就排除了無善無惡的中間態(tài)。故在荀子眼中,如果有秩序(“正理平治”)的“善”僅來自后天教化,作為“本始材樸”的先天之性就只能趨向無秩序(“偏險悖亂”)的“惡”。那么就荀子接受“非善即惡”的二值原則來看,他反對人性善,實際就是把孟子說明人格養(yǎng)成何以可能的道德學(xué)說看成談?wù)撋鐣刃蛉绾谓⒌恼螌W(xué)說。① 也正因此,才會得出“性善則去圣王,息禮義”的結(jié)論,因為秩序(“善”)若能從先天的人性獲得擔(dān)保,訴諸權(quán)威與制度的一切治理方案就是多余的。
這無疑還是對孟子的誤讀,但荀子反對在政治領(lǐng)域鼓吹性善,即反對從人性中發(fā)掘善秩序的根源,這同樣不是空穴來風(fēng),因為道家推崇性樸、貶低教化的樸善觀念依舊能視為上述秩序義的性善說的“真身”,如《莊子》所述:
孔子見老聃而語仁義。老聃曰:“夫播!瞇目,則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豽膚,則通昔不寐矣。夫仁義賀然,乃憤吾心,亂莫大焉。吾子使天下無失其樸,吾子亦放風(fēng)而動,總德而立矣,又奚杰然若負(fù)建鼓而求亡子者邪?夫鵠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樸,不足以為辯;名譽之觀,不足以為廣。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稴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保ā肚f子·天運》)
蹩躠為仁,踶跂為義,而天下始疑矣;澶漫為樂,摘僻為禮,而天下始分矣。故純樸不殘,孰為犧尊?白玉不毀,孰為圭璋?道德不廢,安取仁義?性情不離,安用禮樂?五色不亂,孰為文采?五聲不亂,孰應(yīng)六律?(《莊子·馬蹄》)
“使天下無失其樸”正是道家的治世理想,即道家不僅以“樸”象征人性或“民有常性”的狀態(tài),更是把這種狀態(tài)視為天然和諧的有序狀態(tài)。因此,改造人性的外在教化就只能是致亂之源。這說明在道家性樸觀念中占據(jù)中心位置的,并非個體的道德,正是群體的秩序。而荀子那種秩序義的“善”顯然更適合描述道家的樸善觀念,即人性的初始狀態(tài)是和諧有序的,所以教化非但不能建立秩序,反倒會破壞初始的善秩序。
需要提及的是,上述《莊子》中歸于性樸的初始善秩序,很類似《老子》中倡導(dǎo)的自發(fā)秩序,如:
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故圣人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老子》第57章)
筆者曾論證《老子》中的“無為”有其特定意指,即并非什么都不作,而是減少掌控,尤其是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中上對下的掌控。② 以上文字則將“無為”的理由歸結(jié)于民能“自化”“自正”“自富”“自樸”,也即無需外在約束,民眾的生活可以自發(fā)地趨向和諧有序,而這種自發(fā)秩序當(dāng)然也能視為非教化的初始秩序。于是,規(guī)范禁忌、技巧學(xué)習(xí)、法令約束等教化實踐,作為掌控性的“為”,就只是破壞初始秩序的因素。據(jù)此,《莊子》中以“復(fù)樸”為治、“殘樸”為亂,這種將秩序歸于人性初始狀態(tài)的秩序觀,就能說是在道家政治思想中淵源有自的觀念。因此,我認(rèn)為荀子欲批判的那種秩序義的人性善,很可能是以道家寄托其政治理想的樸善觀念為其原型。所以即便《性惡》篇是以孟子為批評對象,但就思想的客觀呈現(xiàn)來看,真正令荀子不能接受的與其說是“孟子道性善”的道德主張,不如說是道家欲從人性中發(fā)掘善秩序的政治立場。
三、性惡:價值觀的分歧
如果《性惡》篇對孟子的批評,其思想的客觀呈現(xiàn)是與道家更為對立,就需要進一步探究雙方分歧的實質(zhì)。對此,已經(jīng)談及的是荀子顛倒了道家的立場,從推崇性樸、貶低教化變成推崇教化、貶低性樸。但此“顛倒”,如后所論主要涉及的不是對人性與教化是什么的認(rèn)知,而是二者誰更重要的價值判斷。因此,荀子與道家的分歧首先應(yīng)該被定性為價值觀而非知識性的分歧。
考察《性惡》篇對“性偽之分”的闡述,正可為上述定性提供支持。雖然《荀子》的許多論述未提及道家,但正如《禮論》篇以“本始材樸”喻性是沿襲了道家的修辭,同樣,《性惡》篇所論“性偽之分”的“偽”其實也是典范的道家術(shù)語。因此考察荀子與道家的分歧,除了雙方對“性”的看法,也涉及對“偽”的理解。而在道家,“偽”通常是表示虛假、作偽的貶義詞,如:
智慧出,有大偽。(《老子》第18章)
絕偽棄詐,民利百倍。(《老子》第19章)
道惡乎隱而有真?zhèn)危浚ā肚f子·齊物論》)
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莊子·人間世》)
《荀子》雖然也有“詐偽”之類的貶義詞,《性惡》篇說的“其善者偽也”則非貶義的偽善,而是指積極正面的行動訓(xùn)練,尤其是圣人的教化:
圣人化性而起偽,偽起而生禮義,禮義生而制法度;然則禮義法度者,是圣人之所生也。
凡貴堯禹君子者,能化性,能起偽,偽起而生禮義。然則圣人之于禮義積偽也,亦猶陶埏而為之也。
如上,荀子所說堯舜之可“貴”,正指其改造人性的教化(即“化性起偽”之“偽”)可“貴”,而這無疑與道家對“偽”的貶低在價值觀上截然對立。
問題的復(fù)雜性在于,道家視為貶義的虛假之“偽”與荀子視為褒義的教化之“偽”,結(jié)合《莊子》中的以下對話看,似乎在更基本的層面存在含義的交集:
孔子愀然曰:“請問何謂真?”客曰:“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真在內(nèi)者,神動于外,是所以貴真也?!嬲?,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不知貴真,祿祿而受變于俗,故不足。惜哉,子之早湛于人偽,而晚聞大道也?!保ā肚f子·漁父》)
在此,要重點辨析的是道家的“真?zhèn)沃帧迸c荀子的“性偽之分”有何差異。首先不難看出,上引文中的“真”既非邏輯上的“真假”之“真”(true),也非認(rèn)識上的“真實”之“真”(real),而是存在者未被人工干預(yù)的初始狀態(tài)(“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① 那么與“真”相反的“偽”,在最低限度上說就是對“初始狀態(tài)”的人工改造——如對物來說就是從材料到產(chǎn)品的制作,而對人來說則正是對先天稟性的教化。因之,道家所論“真?zhèn)巍敝皞巍焙蛙髯铀摗靶詡巍敝皞巍?,在改造人、物初始狀態(tài)的意義上就指涉了同一類人工活動。那么,為什么相同的人工之“偽”會被荀子高度肯定,卻被道家貶低為虛假、作偽呢?這就要歸因于價值觀的分歧。如上,道家以“貴真”為立場,就是把人、物未被人工干預(yù)的初始狀態(tài)(“真”)看成已然完善、最有價值的,那么改造此初始狀態(tài)的人工之“偽”就只能看成對“真”的破壞,這也就催生了虛假、作偽的貶義。但荀子的價值立場,亦如前述,是以人、物的初始狀態(tài)并不完善,進行改造才最為可“貴”。因此像他所說的“以偽飾性”(《荀子·儒校》)只能理解為以教化對并非完善的人性予以裝飾或美化,而非貶義的虛飾作偽。是故拋開價值觀來看,道家關(guān)切的“真?zhèn)沃帧迸c荀子闡述的“性偽之分”其實是一回事,都旨在把非人工的初始狀態(tài)與訴諸人工的改造活動區(qū)別開,那么人工之“偽”在荀子與道家的褒貶不同就無關(guān)于對“偽”是什么的認(rèn)知,而只在對“偽”的價值抱有截然相反的判斷。
這種價值分歧又可追溯到雙方對天人關(guān)系的理解中。無論荀子還是道家,已經(jīng)指出,區(qū)別人工與非人工的天人二分架構(gòu)在雙方的認(rèn)知中是一致的,即決定人、物初始狀態(tài)的是“天之所為”,訴諸人工的制作與教化則屬“人之所為”。① 但在價值層面,荀子與道家對兩種“所為”的意義卻抱有不同判斷。仍如《莊子》所見:
古之真人,……以刑為體,以禮為翼,以知為時,以德為循。以刑為體者,綽乎其殺也;以禮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為時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為循者,言其與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莊子·大宗師》)
在此,道家眼中的“真人”雖然既效法天道(“與天為徒”),也尊重世俗(“與人為徒”),但并非真正承認(rèn)后者的價值,而只是出于不被世俗排斥的權(quán)益考慮(“行于世”)。荀子則不然,雖不否認(rèn)“天之所為”的力量,卻試圖明確其限度而彰顯“人之所為”的價值,即《荀子·天論》篇說的: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yīng)之以治則吉,應(yīng)之以亂則兇。強本而節(jié)用,則天不能貧;養(yǎng)備而動時,則天不能??;修道而不貳,則天不能禍?!净亩贸蓿瑒t天不能使之富;養(yǎng)略而動罕,則天不能使之全;倍道而妄行,則天不能使之吉?!拭饔谔烊酥?,則可謂至人矣。
如上,強調(diào)社會“治亂”的掌控權(quán)不在“天”而在“人”,就是強調(diào)對世俗秩序的人工建設(shè)有正面價值。所以在天人關(guān)系上,荀子與道家的分歧不在認(rèn)知,而是在相同的認(rèn)知架構(gòu)下做出了不同的價值判斷,即相對天所掌控的非人工領(lǐng)域,人工領(lǐng)域有無獨立價值。而回到荀子對人性的理解,這一價值觀的分歧也能表述為歸屬“人”這一范疇的教化之“偽”并非道家想象的那樣不堪,歸屬“天”這一范疇的人性之“樸”也并非道家想象的那樣美好。所以,荀子對道家崇尚性樸、貶低教化之立場的“顛倒”能被明確定性為一種價值觀的反動。
由此定性,則能肯定荀子對人性的闡述不僅與道家相關(guān),更是針鋒相對的強相關(guān)。因為認(rèn)知的分歧總有被弱化甚至消弭的理性方式,價值分歧卻很難調(diào)和。所以荀子對人性的論述,至少就思想的客觀呈現(xiàn)來看,與道家的對立要比和儒門內(nèi)如孟子的分歧更尖銳。比如,人們傾向以性善、性惡描述孟荀人性學(xué)說的對立,但某種意義上,荀子的主張也能歸入“性善”的范疇。因為他所謂“本始材樸”之性雖不同于孟子設(shè)想的有向善之“材”,但經(jīng)由“化性起偽”的教化,仍能使人性關(guān)聯(lián)于善。也就是說,人性的“之善”(動詞短語)除了能被設(shè)想為本能的趨向,也能設(shè)想為教化的引導(dǎo)。所以漢儒那里,又能看到對兩種方式的綜合,如董仲舒所說的:
性有善端,動之愛父母,善于禽獸,則謂之善。此孟子之善。循三綱五紀(jì),通八端之理,忠信而博愛,敦厚而好禮乃可謂善,此圣人之善也?!豳|(zhì)之命性者異孟子。孟子下質(zhì)于禽獸之所為,故曰性已善;吾上質(zhì)于圣人之所為,故謂性未善。善過性,圣人過善。(《春秋繁露·深察名號》)
以上,董仲舒所理解的“性善”正是本能趨向初始的善與教化成就最終的善相銜接的整個過程,并能因此視為對孟荀人性學(xué)說的綜合。但此“綜合”得以可能,筆者認(rèn)為,正在于孟荀的分歧僅是技術(shù)性的,而非原則性的,即雙方只是對從性到善的方式有不同設(shè)想,其或是本能主導(dǎo)的,或是教化主導(dǎo)的,但原則上,都是把人性善理解成以“性”為起點、“善”為終點的發(fā)展過程。這意味著,道家對人性之“樸”的美好想象,也即初始狀態(tài)的樸善,不僅與荀子對立,也與孟子格格不入,因為后者雖然相信人性中有向善之“材”,但絕不是認(rèn)為“材”已然為善。因此,董仲舒在“性已善”的意義上質(zhì)疑孟子,大概也是被某種道家式的樸善觀念所影響?;蛟S在早期中國,孟子只是占據(jù)了“道性善”的名義,道家式的樸善才是對人性善最為流行的理解。因此如果說孟荀論性的差異相對道家來說只是技術(shù)性的,則除了荀子與道家的對立,也應(yīng)當(dāng)關(guān)注孟子與道家的不同,因為過程式的“人性之善”與道家樸善觀念所意味的“性已善”同樣構(gòu)成了原則性的分歧。
不過,就分歧的尖銳程度來看,還是荀子與道家的對立更值得關(guān)注。因為相較于孟子,教化實踐在荀子對“人性之善”的路徑設(shè)想中扮演了更關(guān)鍵的角色,道家對性樸的美好想象則直接否定了教化的價值。所以《性惡》篇中冠以孟子名義的“性善”被描述為“資樸”之善,正表明荀子最熟悉,也最不能接受的實際是道家的觀念。因之,若認(rèn)為荀子對人性惡的主張是對人性善的否定,則應(yīng)該明確的一點是他所否定的并非孟子視為過程的“人性之善”,而是道家視為初始本然的“人之性善”。那么在思想的客觀呈現(xiàn)上,就有理由認(rèn)為荀子對人性惡的主張首先是對性樸做出了與道家相反的描述,即“本始材樸”趨向于“惡”。而這,也就意味著性樸與性惡在荀子思想中非但不沖突,更是高度兼容的。這種兼容性,回到文本來看,尤其表現(xiàn)為《性惡》篇對“性惡”的闡述與《禮論》篇對“本始材樸”的闡述,作為對道家崇尚性樸、貶低教化的價值觀的反動,其實是相同的主張。因為《性惡》篇主張人性惡,不僅是強調(diào)人性中沒有善(“性偽之分”),更旨在強調(diào)教化人性以實現(xiàn)善(“化性而起偽”)。后一方面,正是《禮論》篇論述“本始材樸”時說的“性偽合”:
性者、本始材樸也;偽者、文理隆盛也。無性則偽之無所加,無偽則性不能自美。性偽合,然后成圣人之名,一天下之功于是就也。故曰天地合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性偽合而天下治。
很明顯,“性不能自美”正表明荀子對人性之“樸”并無道家的美好想象,因之對“性偽合”的強調(diào),雖然承認(rèn)人性作為給定前提的意義(“無性則偽之無所加”),重點卻是改造人性(“無偽則性不能自美”)。而這與《性惡》篇從談?wù)撊诵詯旱街鲝埜脑烊诵裕ā盎云饌巍保╋@然是相同的論證。因此,荀子所謂人性“樸”而“不能自美”與他所謂“人之性惡”——就其服務(wù)于論證教化何以必要的目的來說——只是同一前提的兩種表述。而鑒于“性惡”更能表明荀子與道家樸善觀念的對立,所以就能視為對“本始材樸”之性的進一步界定。因之以道家為參照,可知性樸與性惡在荀子思想中是兼容的。
鑒于此,將荀子刻畫為性樸論者,以消解其性惡論者的傳統(tǒng)形象,此類名為“性樸論”的解讀就很難成功。而這也就是說,把“性惡”當(dāng)成荀子對人性的基本判斷,這種傳統(tǒng)理解仍然是可辯護的。只不過,如前所見,本文對此傳統(tǒng)理解的辯護卻是非傳統(tǒng)的,即不再把儒家對人性的論說僅看成儒門內(nèi)的思想事務(wù),因此要跳出孟荀比較的視角,以道家為參照。但要再次明確的是,這種辯護并非假定荀子有反對道家的明確意圖。因為正是從前引荀子或董仲舒對性善學(xué)說的“轉(zhuǎn)述”來看,道家的樸善觀念很可能比“孟子道性善”的實際內(nèi)容在早期中國更為流行。因此以道家為參照,并非去揣測荀子有某種將之視為論敵的用意,而只是說道家的性樸觀念能作為一種潛意識,左右荀子對何為性善的理解。是故荀子主張人性惡,雖只是在思想的客觀呈現(xiàn)上與道家針鋒相對,但也足以表明中國古人對人性的論說并不僅是儒門內(nèi)的思想事務(wù),非儒的思想元素同樣值得重視。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xué)哲學(xué)院、蘭州大學(xué)哲學(xué)院
責(zé)任編輯:王曉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