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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灰

2023-09-09 11:02:52李美皆
啄木鳥 2023年8期
關(guān)鍵詞:阿姨爸爸媽媽

李美皆

吸引人的是故事,但我們總以為自己的生活在故事之外。

也許,沒有故事的人生才是幸福的。

——題記

引子

1

這一切到底是怎么發(fā)生的呢?

在醫(yī)院忙了一整天回到家,我甚至沒精力思考。

媽媽生命垂危。小胭精神錯亂。爸爸萎靡不振……曾幾何時,我們家不是這樣的。多虧了桑阿姨,至少她想方設(shè)法把小胭圈在了家里,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好像小胭現(xiàn)在只聽她的話。

而爸爸,盡管還是唉聲嘆氣的,至少看上去比昨天好多了。

我剛剛準(zhǔn)備躺下休息一會兒,手機(jī)響了——因?yàn)閶寢尩木壒?,我不敢把手機(jī)調(diào)成靜音。

是謝君。他讓我馬上去醫(yī)院。我頓時緊張起來。他趕快聲明,與媽媽的病情沒有關(guān)系。

在ICU病區(qū)外面,我先是看見了陳漱,他也是接到謝君的電話匆匆趕來的。

謝君隨后出現(xiàn)了。他戴著棒球帽,沒穿警服,但身后跟著一個穿警服的人。他回身跟同事嘀咕了兩句,那人停下腳步,沒有跟過來。

謝君走到我倆面前:“時間緊迫,我直接說吧,羅力是我們這次行動中的一個重點(diǎn)對象……”

“羅力?”我不明白。羅力被警察抓了?盡管我認(rèn)為他活該被抓,但這和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要告訴我?為什么是在這個地方?

“他那個俱樂部涉嫌販毒……”

販毒……我和陳漱面面相覷,這個信息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我們的生活范疇。陳漱傻乎乎地問:“羅力……不是健身教練嗎?”

“這個……說來話長?!敝x君的語氣里透著明顯的不安,“恰恰是因?yàn)樗托‰?,我們才發(fā)現(xiàn)了這個俱樂部的涉毒線索。”

“小胭?!”我聽見自己在尖叫。

謝君吞吞吐吐:“是……自拍,他把他和小胭……拍下來了,那種小視頻……你懂的?!?/p>

“我懂什么?到底拍下來了什么?”

其實(shí)不需要謝君回答,他為難的表情,還有他的欲言又止,我已經(jīng)懂了。我要?dú)⒘四莻€雜種,我要?dú)⒘肆_力,他把小胭毀了……我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著。陳漱一把攬住我,緊緊地攥住我的手,示意我保持鎮(zhèn)定。

這些視頻竟然是謝君處理的,這不是太殘酷了嗎?我腦子里一片空白。

謝君繼續(xù)說:“肯定是偷拍的。算他還有一點(diǎn)兒良心,小胭的臉是虛了的……”

安迪·沃霍爾曾經(jīng)說過:“每個人都會出名十五分鐘”。這就是小胭的十五分鐘嗎?她要以這種方式出圈了嗎?

2

從斷片兒中恢復(fù)過來,我心有不甘地問:“你怎么肯定那是小胭?”

“背景應(yīng)該是你們家,有只鸚鵡,有只貓……”

“就憑這?”我想我的語氣有點(diǎn)兒咄咄逼人。

“那貓……是梅小粉,我擼過多少次了。還有小胭的胸針,獨(dú)角獸造型的,是你們姐妹倆生日那天冉紫送的,獨(dú)一無二的定制款。另外,她身上的標(biāo)志,那顆梅花形的痣……”謝君有點(diǎn)兒抱歉地說,“在她的大腿上,我們一起游泳的時候,我注意過?!?/p>

我的心墜得厲害,又好像要炸開,嘔吐的感覺隨之排山倒海。我彎下腰,不由自主一陣干嘔。一個護(hù)士不知從哪里跑過來,遞上一個嘔吐袋。陳漱輕輕捶著我的背……

這是一種生理與心理的雙重反應(yīng),不僅是感同身受。我和小胭,幾乎是分享著同一個身體呀,就算我們的靈魂不那么一致。世界上再沒有一個人的身心離我那么近,我之于她也是如此。

大腦回血恢復(fù)運(yùn)轉(zhuǎn)之后,我依然固執(zhí)地試圖尋找某個角度來否認(rèn)。謝君為了防止我打岔,下面的話一氣呵成:“現(xiàn)在的重點(diǎn)不是這個。羅力被同伙刺傷了,生命垂危,就住在這家醫(yī)院里。他提供了很多重要線索,同時也提出了一個要求……”他把目光鎖定我,“他要見小胭一面,也許是最后一面了?!?/p>

陳漱搶先開口:“絕對不能讓小胭見他,小胭對他的事一無所知,面對這么可怕的逆轉(zhuǎn),她肯定受不了?!?/p>

“破獲這個案件,羅力發(fā)揮了很大作用。邢隊(duì)長答應(yīng)盡量滿足他的要求,讓我來做工作……”謝君說著,下意識朝那個穿制服的警察瞥了一眼。不用說,他就是邢隊(duì)長了。

我簡直難以置信:“讓你來做工作?你不覺得屈辱嗎?他們不知道小胭曾經(jīng)是你的女朋友嗎?”

謝君低下頭:“他們知道……到現(xiàn)在他們也以為小胭是我女朋友,我是這樣告訴他們的?!?/p>

“你……”我一時氣結(jié),感覺人類的語言已經(jīng)無法形容眼前的荒謬了。

謝君突然抬起頭,目光直視著我:“我的工作性質(zhì)就是這樣,法不容情?!?/p>

“笑話!法不容情?那你現(xiàn)在在做什么?讓小胭去安慰一個馬上就要下地獄的混蛋,是法還是情?這個混蛋已經(jīng)把小胭毀了!”我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反正我不同意小胭見他,不僅是我,我們?nèi)叶疾粫?,我想桑阿姨也一樣。如果你真的為小胭著想,如果你真的還念那么一點(diǎn)兒‘情,趕快把那些東西刪掉,行嗎?算我求你了……”說著話,我已經(jīng)泣不成聲。

謝君還想說什么,陳漱攔住他:“還是我來勸勸她吧?!?/p>

“你們誰勸都沒用!讓他去死……”那一刻,我?guī)缀跣沟桌??!白屗ニ溃〔蝗晃乙惨⒘怂?/p>

陳漱緊緊抱住我,把我扶到走廊邊的長椅上坐下。

謝君在做最后的努力:“他確實(shí)快要死了……”

我咬著牙一字一頓:“你死心吧。”

謝君和邢隊(duì)長走了。

我癱軟在陳漱的懷里,筋疲力盡。這一刻,我忽然覺得眼前的一切宛如夢幻。影視劇里才能看到的狗血劇情,居然真真切切地發(fā)生在我家里,發(fā)生在這個家庭的每個人身上。而原本一直微笑著向我們招手的世界,不過是我們對這個世界的誤解。如今,它終于露出了本來面目。

可是,這一切是怎么開始的呢?也許早有征兆,只是當(dāng)時我根本沒注意到……

第一章 要不要結(jié)婚,這是一個問題

1

當(dāng)火車鳴叫著開過來時,我和陳漱同時停止了動作。我們面面相覷,然后狐疑地看著嗡嗡作響的手機(jī),希望它趕快打住。但不識趣的火車鳴笛依然在繼續(xù),好像開進(jìn)了沒完沒了的隧道。陳漱的手終于悻悻地離開我的耳垂,伸向床頭柜上的手機(jī)。

“嗨,壓到我頭發(fā)了!”我抗議。

他把手臂挪開,順手按下了接聽鍵:“喂——”

聽上去他的電話不會馬上結(jié)束,我起床穿衣,早課時分一時興起的“愛的鼓掌”就這樣無疾而終了。

我站在洗漱臺前刷牙,電動牙刷磁磁作響,泡沫狀如白云,簇?fù)碇业淖彀?。我故意多用了一些氧泡泡牙膏,巴不得牙刷的聲音更吵一點(diǎn)兒——和陳漱通話的那個女聲毛茸茸的甜中帶怯,我只能用噪音來抗議,當(dāng)然,這純粹是出于女人(也許只是我)的敏感。

從衛(wèi)生間出來,陳漱已經(jīng)把咖啡做好了,咖啡杯、咖啡勺和黃糖包擺在咖啡碟里。喝咖啡必須用全套家伙,這是我的習(xí)慣,陳漱自己是不想這么講究的。我端起那盒加了琥珀色凝固蜜的老酸奶——凝固的蜂蜜很難挖,每次都是陳漱幫我挖好——打著圈把酸奶和蜂蜜攪出彩虹波板糖的輪廓,就著一個杯裝蛋糕三五勺吃完了,站起身去玄關(guān)取我的包。

“你怎么沒喝咖啡?”陳漱在我身后問。

“沒加奶,清湯寡水,中藥似的,看著就不想喝?!蔽抑牢矣悬c(diǎn)兒蠻不講理,但此時此刻,本宮就是想作一作。

果然,陳漱一頭霧水:“你不是不喜歡牛奶沖淡了咖啡味兒嗎?”

“但我喜歡看起來有點(diǎn)兒濃度的感覺?!?/p>

“別作了行嗎?梅小脂同學(xué)!”陳漱的口氣里終于有了些許不滿,他叫某某某同學(xué)的口吻,很像在課堂上。

我沉著臉換好鞋,想起在哪兒看到的一句話:當(dāng)一個男人說你作的時候,其實(shí)是暴露了他的三觀,或者說,暴露了你們?nèi)^的差異。

我走得匆促,陳漱來不及換鞋,只好穿著拖鞋把我送到了樓下。我聽著背后拖鞋的啪嗒聲,頭也不回。

陳漱說:“沒法送你了,一會兒有課?!?/p>

其實(shí)他沒必要下樓的——既然沒時間送我去上班,送下樓,反而暴露出他的心虛。

“我知道?!蔽艺f。

“剛才打電話的是課代表,課前有件事要提醒我一下。”

“我沒問你呀,不用解釋?!蔽铱缟闲‰妱榆嚀P(yáng)長而去。

一路上,我滿腦子都是為人師表的陳老師在講臺上面對著女學(xué)生們崇拜的目光侃侃而談,恐怕沒人想得到四十分鐘前他在干什么吧?哲學(xué)是多么莊嚴(yán)而深奧呀,拒絕任何與下半身有關(guān)的聯(lián)想……

我就是這么愛走火入魔,越是道貌岸然的東西,越想來點(diǎn)兒惡作劇。陳漱說這可能是我在媽媽面前太過約束自己的緣故,總想在其他方面打破一下束縛。也許他說得對,在這里受到壓抑,就會在那里尋求補(bǔ)償,人不都是這樣嗎?不過,這等于變相默認(rèn)了我對外表看上去無可挑剔的媽媽的腹誹……

2

陳漱的公寓離我上班的地方不遠(yuǎn),騎電動車用不了十分鐘。上班方便,這是我住在陳漱公寓的理由,否則,一向古典的媽媽是不會同意我未婚同居的——注意,我說的是古典,不是保守。

被早高峰的人流車流裹挾著,我任由思緒信馬由韁,電動車卻突然像是被勒住了韁繩似的,瞬間受阻的慣性差點(diǎn)兒把我甩出去,嚇得我出了一身冷汗。身后的男人險些追尾,我聽見他脫口而出的抱怨:“我靠——”

全世界都說成都是一座休閑城市,我要打個補(bǔ)丁——非早晚高峰時段。成都也是一座大城市好不好?人口密度尤其大,怎么可能從早到晚給你休閑?

路面上有序的川流不息被我的卡頓破壞了,我一迭聲說著對不起,把電動搬到馬路牙子上。先試著空轉(zhuǎn)了一下輪子,沒動。咦,當(dāng)自行車騎都不行了嗎?幸好今天穿的是坡跟鞋,我抬腳往電動身上踹了一下,沒反應(yīng);再踹,還是啟動不了。曾經(jīng)有一次電動壞掉,被我隨便一腳踹好了,從此它就成了我的僥幸修車大法,今天終于失靈了。

每次車子壞掉,我就想換新的,一旦能湊合著騎,又得過且過了。人就是這個德性。這會兒找地方修車是不可能的,找陳漱?陳漱住在博士后公寓,上班很近,經(jīng)常開車送我上班,尤其是下雨天,但今天他一二節(jié)有課,不可能趕過來幫我。我環(huán)顧四周,連路邊的冬青叢都不放過,居然沒發(fā)現(xiàn)一輛共享單車。真是見鬼,什么時候共享單車都停得這么有規(guī)矩了?

經(jīng)常騎電動上班,我早已不適應(yīng)坐公交車了,想起車上人擠人挨的場面就犯憷。這個時間段叫滴滴也不現(xiàn)實(shí),有堵車的工夫,走也走到單位了。那就走路吧。好在我供職的這家紡織行業(yè)的報社上班不打卡,不用擔(dān)心遲到。我把電動搬到路邊鎖好,再次慶幸今天穿的是坡跟鞋。

車子壞了,我的心情倒并未太受影響,只要鞋子和時間允許,我愿意在清新的早晨走走路。理性上,我知道早上的空氣質(zhì)量其實(shí)是最差的,但我是一個感性的人,頑固地認(rèn)為城市的早晨是最可愛的,就像人是小時候最可愛一樣。經(jīng)過一夜的新陳代謝和黎明的灑掃,城市被更新了;人也是如此,帶著一夜好睡后的輕盈,仿佛獲得了新生。

此外,我喜歡早晨還有一個原因:我是每天都要換衣服的人,衣服在早晨上身時,沒有一整天穿下來的視覺倦怠,對心情總是一種提振。作為一名紡織行業(yè)報的美術(shù)編輯,我對于服飾之美較常人更為敏感。如果沒有這些漂亮衣裳,人生的快感至少要減損一半。

路過一個賣花女人,我停下腳步,掃了二維碼,兩朵用細(xì)鐵絲串著的梔子花便來到了我的手中。我把花掛在肩包的搭扣上,正準(zhǔn)備繼續(xù)往前走,隨著“美女——美女——”的招呼聲,一個挑著花擔(dān)的男人追上來,殷勤地說:“您看看我這花吧!”

我還沒說話,就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噴嚏——我對某些花粉過敏。讓人尷尬的是,這噴嚏一打起來就止不住,左一個右一個,我一面從包里掏紙巾,一面環(huán)顧四周,還好,千軍萬馬都在向著那個叫單位的目標(biāo)狂奔,沒人在意路人的噴嚏。

等等,我看到了誰?沒錯,胖墩墩的桑阿姨正站在幾步之外笑吟吟地向我招手呢,那笑容,慈祥得像菩薩。

“我還以為是誰呢。小脂啊,你穿得太少了!”說話間,桑阿姨走近了,想必她是被噴嚏聲吸引才注意到我的。

“少嗎?”我低頭打量自己,裹裙和七分袖小西裝,不算少吧?

“你也不看看什么月份,這才剛過了清明呢?!?/p>

“現(xiàn)在什么不都走在季節(jié)前面嘛,您到菜市場看看,所謂的應(yīng)季菜,真到了該上市的時節(jié)都下市了?!边@理論其實(shí)來自我爸,他是菜場的???,像“西紅柿蒂五葉是母的,更甜”之類的說辭張嘴就來,相應(yīng)的,他的肚腩也越來越豐滿。

桑阿姨親熱地?fù)崦业母觳?,好像要把我搓熱。我解釋說我不冷,是花粉過敏,但對于桑阿姨來說,真相是什么無所謂,重要的是,她要把那股熱乎勁兒傳導(dǎo)過來。桑阿姨永遠(yuǎn)像個天真的小菩薩,事實(shí)上她也信佛。只要一笑,她臉上就會出現(xiàn)兩個肉窩窩,讓人樂于親近。我從小就喜歡她,甚至覺得她比媽媽還親。據(jù)說,我和小胭幾個月大的時候,媽媽得了乳腺炎,我倆還吃過她的奶呢。

桑阿姨是看著我和小胭長大的,我們兩家有通家之好。她是爸爸的老同學(xué),而且,他倆都是外公的學(xué)生。此外,她還是謝君的媽媽、我的大我六分鐘的姐姐梅小胭未來的婆婆。

“我正要到你家去呢。昨天你媽從我那里拿了十萬塊錢,不知道什么時候還留了張借條,太見外了,她走了我才看見。這不,正要給她送回去呢,趕巧碰見你了,那就交給你吧?!鄙0⒁陶f。

一聽這話,原本一個接一個的噴嚏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都說驚嚇刺激是制止噴嚏的好辦法,此言果然不虛?!拔覌尮苣桢X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鄙0⒁虖陌锶〕鲆粡埣垪l。

我接過來一看,上面寫著:“今向桑明女士借款人民幣十萬元整?!甭淇钍恰疤K墨”——蘇墨就是我媽媽,日期正是昨天。

3

桑阿姨笑瞇瞇地走了。我還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身影漸漸淡出視線。

我想不起家里最近有什么大項(xiàng)花銷,而且,媽媽怎么不跟我說呢?我掙錢不算多,可十萬還是拿得出來的呀,為什么要找桑阿姨借?

心不在焉地來到報社,進(jìn)了電梯,隨手按下樓層,我腦子里盤桓的還是媽媽借錢的事。隨著身體猛地一頓,電梯門開了,卻沒有人下。我看看左右,而電梯里的兩個人都在看著我,我這才意識到,原來該下的人是我。

到了辦公室,我沒有像往常那樣先給自己泡咖啡,而是迫不及待地給小胭發(fā)微信語音。我問她知不知道媽媽借錢的事。她對此一點(diǎn)兒都不關(guān)心,怏怏地回復(fù):“不知道?!?/p>

我知道她最近不太開心。謝君是警察,跟我們這些坐辦公室朝九晚五的人不一樣,他幾乎沒有什么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加班已經(jīng)成了肌肉記憶。何況今年是建國七十周年,警察更是忙得腳不沾地。小胭是喜歡熱鬧的人,謝君卻總是見不到人影,惱火在所難免。當(dāng)然,小胭也不是那種不懂事的女孩子。那是謝君的工作,不是都說我們的歲月靜好,是因?yàn)橛袩o數(shù)謝君這樣的警察在負(fù)重前行嘛。警察工作的重要性,我們(包括小胭)都能理解,不過,作為局外人,自身生活因此受到影響,總歸是不爽的。

可不管怎么說,無非是小男小女鬧點(diǎn)兒小別扭,能跟媽媽的事相比嗎?小胭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跟她說的事,她完全無感。我只有放棄——再說下去,只會讓我更累。

“既然你不知道,回家就不要提這事了。”我囑咐她。

“我才懶得提呢?!?/p>

我還是不放心,又給她發(fā)了條文字信息:“你可長點(diǎn)兒心吧。”

她只回了一個字:“耶?!?/p>

這就是小胭。

小胭可以不長心,家里人都習(xí)慣了。但我不行。這事沒那么簡單,可能不僅僅是錢的問題。媽媽輕易不向人借錢,別說十萬,就是十塊也不會跟別人開口。我記得有一次她去超市忘了帶錢,鄰居阿姨要借給她,她堅決拒絕,寧愿回家拿一趟。

整整一上午我都心神不寧——要是沒遇到桑阿姨就好了,我就不必自己折磨自己了。我甚至因此遷怒于陳漱,這個早晨的不平常,不就是從他那個電話開始的嗎?

4

快11點(diǎn)時,陳漱發(fā)來微信語音,叫我中午回去吃飯。

只要陳漱上午三四節(jié)沒課,中午就回公寓做飯。他是大學(xué)老師,課程安排比較輕松,如此一來,我就經(jīng)常有現(xiàn)成的午飯吃了。本來還想拿捏一把的,但借條的事攪得我根本不在狀態(tài),算了。

我是叫滴滴回去的。懶得找鑰匙,正準(zhǔn)備直接敲門,手還沒抬起來,門已經(jīng)開了,就好像陳漱一直躲在門后等著給我開門似的?!耙宦犇_步聲就是你,魚正好出鍋?!?/p>

我第一個反應(yīng)是——他身上有炒菜的味道。明明知道每個炒菜的人身上都會有味道,包括老爸,包括偶爾下廚的媽媽,可我還是對陳漱身上的炒菜味道格外敏感。

西芹百合,清蒸鱸魚,都是我愛吃的菜。陳漱把鱸魚下巴上的肉剔下來,蘸了豉汁夾給我,一臉滿足地看著我吃。我問:“你怎么不吃?”

“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學(xué)校對博士后又出臺了新政策,已婚的待遇更優(yōu)厚?!标愂仁恰扒嘟贰保ù髮W(xué)青年教師),又在本校做博士后,學(xué)校對他們這類人相當(dāng)關(guān)照。

我停止了咀嚼。我倆戀愛多年不假,我也相信我對陳漱的感情是真實(shí)的,可結(jié)婚……好像也沒那么迫切,甚至有點(diǎn)兒抵觸。單是聽到結(jié)婚這個詞,都會立馬讓我感覺到房子的縮小和四壁的擠壓。我說:“為了一點(diǎn)兒待遇匆匆忙忙結(jié)婚,好像也沒必要吧?”

陳漱強(qiáng)調(diào):“我都三十二了,你也二十九了。”

“二十九怎么了?你嫌我老了?我可沒覺得自己貶值。”我說的是真心話。大概是因?yàn)閶寢屵@個榜樣的力量,我和小胭盡管都不小了,卻沒有年齡焦慮,而且,我們都不恨嫁。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們相處這么長時間,也該考慮結(jié)婚的事了?!?/p>

我斟酌著措辭:“主觀上,我是想跟你結(jié)婚的,可是,結(jié)婚大概需要……義無反顧的勇氣,還有熱情,我好像還沒……準(zhǔn)備好呢。”頓了頓,我又加了一句,“我不能騙你?!?/p>

沉默片刻,陳漱說:“我懂了,你這是主觀的客觀表達(dá)。”

“也許是客觀的主觀表達(dá)呢?”我反駁。

陳漱不說話了,埋頭吃飯,我也繼續(xù)對付碗里的魚。我們之間出現(xiàn)了所謂的“突然安靜”,讓人真切體會到什么叫“連呼吸都是錯的”,咀嚼聲則顯得更加突兀,難以忽視。

一碗飯吃完,陳漱放下筷子?!澳悄阏f,為了什么結(jié)婚才算有必要呢?”

不等我回答,他就到廚房洗碗去了。

我確實(shí)沒法回答。誠實(shí)地說,我不知道答案。我們在一起七八年了,彼此間早已拿掉了戀愛濾鏡或者偶像包袱之類,相處越來越輕松??墒牵也⒉挥X得這有什么好,有時甚至懷疑,我們是不是太松弛了?有點(diǎn)兒不大不小的別扭,時不時作個妖,或許還能保持點(diǎn)兒張力吧?我偶爾會懷念戀愛之初那種故意端著的累,以及小打小鬧的冷戰(zhàn)熱戰(zhàn),覺得那才是戀愛的味道。如果結(jié)婚只是順勢,毫無沖昏頭腦的幸福感,這一步就跨得意興闌珊了。

要不要結(jié)婚?看似是一個問題,實(shí)際上疊加了很多問題,我也不知道自己被什么困住了。

在陳漱面前,什么都可以肆無忌憚,但這件事另當(dāng)別論??此宦暡豁懙臉幼樱遣皇且詾槲疫€在為早上的電話跟他慪氣呢?我倒是寧愿如此,也不想和他討論結(jié)婚的話題。

我跟過去,倚著廚房的門框,伴隨著洗碗池嘩嘩的水聲,說了媽媽借錢的事,說我心里很亂。陳漱只是聽著,直到洗完碗,一個個擦干,才擰著洗碗布說:“怎么見得是媽媽瞞著你們借的呢?”

“就是一種感覺,而且小胭也不知道……我有點(diǎn)兒拿不準(zhǔn),這個借條該怎么辦?”

“桑阿姨不是讓你交給媽媽嗎?”

“萬一這是不方便說破的事呢?我早上遇見桑阿姨不在媽媽的計劃內(nèi),她其實(shí)并不想讓家里人知道?!蔽抑赃@么慎重,是因?yàn)槲覐男【椭?,對媽媽的事,是絕對不能有半點(diǎn)兒唐突的。

陳漱甩著手上的水:“不至于吧。如果要保密,她應(yīng)該囑咐桑阿姨嘛。”

“媽媽才不會這樣呢。桑阿姨的脾氣你還不知道,萬一她認(rèn)為事態(tài)嚴(yán)重,反而弄巧成拙?!?/p>

“那你就更不用操心了。既然媽媽不想讓你們知道,就一定能自己處理好,你就當(dāng)那張借條不存在。”

“可它明明存在呀……”

陳漱順手把洗好的碗遞給我。博士后公寓的廚房很袖珍,消毒柜只能放在客廳里。通常,往消毒柜里擺放碗筷是我的事,我有整齊強(qiáng)迫癥,特別適合做這種事。我們已經(jīng)重復(fù)過無數(shù)次這樣的動作,可是這次,就像雜技演員偶爾也會失手一樣,我沒接住。

啪的一聲,我們到日本旅行時買的美濃燒,就這樣掉到地磚上。響聲很清脆,不愧是美濃燒。我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

陳漱趕緊擁住我,把我往臥室推:“我來打掃,你去休息一會兒,別胡思亂想了。”

等陳漱收拾完在我身邊躺下,我還沒睡著。也不可能睡得著。

陳漱勸我:“你要容許別人有自己的隱私,即便她是你媽媽。”

“你怎么知道這是隱私呢?”我翻身問。

“你不就是這個意思嗎?你媽媽不想讓你知道的事,還不算隱私?”

我不合時宜地想起了早上那個女生的電話,簡直懷疑他是在為自己辯護(hù)了。我再次翻過身背對著他:“也許你需要保有隱私,我媽媽都這個年紀(jì)了,還能有什么隱私?”

“那你就更不需要糾結(jié)了?!蔽也恢狸愂袥]有聽出我的言外之意,但他的思路被我引導(dǎo)著,剛才結(jié)婚話題的不愉快多少被沖淡了一些。

“可是我做不到啊?!蔽矣址^身,“家里的錢都是媽媽在管,我覺得可能不止是十萬塊錢的事兒,也許是差了十萬呢?”

“也是啊……”陳漱若有所思,“今晚你回家住嗎?”

“今天是周五,我當(dāng)然要回家住?!?/p>

“那就拐彎抹角問問唄。晚上我開車送你回去?!?/p>

我這才想起我的電動,翻身下床從包里找到鑰匙,又告訴他停車的位置。

我們就這個話題閑扯了幾句,陳漱迷迷糊糊睡過去了。我一直醒著,心里在不停地復(fù)盤:早上陳漱的電話幾乎壞了我一天的心情;去上班的路上車壞了;步行途中買花,因?yàn)榛ǚ圻^敏打噴嚏,又因?yàn)榇驀娞绫簧0⒁炭匆姟喼杯h(huán)環(huán)相扣一氣呵成。

這是不是在預(yù)示著什么?媽媽借錢的事會不會導(dǎo)致往后麻煩不斷?我是不是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如果是,我寧愿再把它蓋上。

反正,我的直覺很不好。

“不要過度闡釋,就是打碎了幾個碗而已。”下午送我去上班的路上,陳漱寬慰我。我想,我的心事一定都掛在臉上了。

5

晚上回到家,已經(jīng)快9點(diǎn)了。老爸半躺半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手里擼著梅小粉。梅小粉是我家的貓,也是女生,名字是我和小胭取的——既然我倆是胭脂,它可不就得是粉嗎?

老爸那叫一個松弛,半扇沙發(fā)似乎都擱不下他的一條大胖腿,圓滾滾的大肚腩,把梅小粉放上去怕是都會滾下來,所以,它很明智地窩在老爸的胸口,大肚腩則成為一個穩(wěn)穩(wěn)的地臺。

我問:“媽不在家?”

老爸反問:“你怎么知道?”

我只是笑了笑,故意瞥了一眼他極度放松的坐姿。老爸心領(lǐng)神會,把沙發(fā)上的腿放下來,身體也稍微坐直了一點(diǎn)兒:“送冉紫去了?!?/p>

冉紫是我表姐,我姑姑家的女兒,Ego強(qiáng)大,人酷話少,唯獨(dú)跟我媽無話不談——因?yàn)槲覌屢彩荅go強(qiáng)大,人酷話少,有時我甚至覺得她才是我媽親生的。

老爸放下手里的核桃,給我削蘋果。老爸玩核桃,包漿可快了,那雙大肉手,那張大油臉,還怕核桃盤不亮?只不過要努力忽略這個過程中核桃在他臉上揉來揉去的觀感。

“盤核桃沒有捷徑?!崩习挚偸钦f??尚‰俨环?,偷偷把老爸的核桃泡進(jìn)核桃油里,指望忽然一天給老爸一個驚喜。結(jié)果,那核桃油沒加抗氧化劑,剛?cè)胂木头撼鲆还晒?,一對核桃毀了。老爸從此盤得更加理直氣壯。

我回屋換了衣服,接過老爸削好的蘋果,幾口就啃出了蘋果手機(jī)Logo的效果?!叭阶蟻砹??我進(jìn)小區(qū)的時候怎么沒碰見?”

“走的不是一條道吧。”老爸看看墻上的鐘,“按說也走了有一會兒了,怎么還不回來?什么話要講這么久?”

我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個好機(jī)會,趕緊咽下蘋果:“爸,咱家最近有沒有買什么大件兒?”

“買大件兒你不就看見了嗎?”老爸喝了一大口茶。老爸喜歡大口喝茶,還要發(fā)出濃重的“哈”的尾音,他說這樣才能品出滋味兒。

我身體前傾:“那,您的工資平時都放在哪兒?”

“交給你媽呀,不一直都這樣嗎?”

我用略帶嫌棄的口吻說:“爸,您以后對自己的事最好上心一點(diǎn)兒,不要……”

話沒說完,媽媽就回來了。

我媽算不上絕色美女,但你很容易把她從人堆里挑出來。她是那種即便在自己家里,也會像芭蕾舞演員一樣脖頸挺挺的女人。那真不是硬拗造型,而是一種寫進(jìn)肌肉和骨骼的慣性。

人們欣賞美女,但很少有人注意脖子。其實(shí)脖子是審美的一個關(guān)鍵點(diǎn),脖子美就會帶動下巴和雙肩都美。對于女人來說,來自脖頸的美是最見氣質(zhì)的。所謂卓爾不群的卓爾,風(fēng)姿綽約的綽約,主要就體現(xiàn)在脖頸上——至少我是這么認(rèn)為的。

就連媽媽的職業(yè),都具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審美范兒——外事部門的法語翻譯。她工作到六十歲,去年剛退休,今年又被服裝外企請去做時尚文字翻譯,彈性工作制,不用坐班。我常常有意無意忽略了媽媽是退休的人,“老”這個字在她身上仿佛不存在似的。

忘記了“老”的人,“老”也會把她忘記。媽媽曾經(jīng)說過,劉曉慶那種不服老的努力,簡直比“老”本身還可怕。女人堂而皇之地變老,反而讓人不覺其老,捉襟見肘的對抗反而凸顯出“老”的寒磣不堪。在這一點(diǎn)上,在媽媽的兩個女兒里,我和媽媽高度一致,小胭則根本不會去在乎什么老不老的問題。

想什么來什么,媽媽居然迎合我似的主動說:“昨天我到謝君家去了?!?/p>

正中下懷。我心里立馬繃緊,表面上卻更加帶勁兒地啃著蘋果,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問:“哦,去找桑阿姨了,干嗎?”

“商量謝君和小胭的婚事。”

媽媽的語氣越自然,我就越懷疑她是故意做作。話說回來,無論她怎么表現(xiàn),在我眼里都不自然。疑鄰竊斧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吧。

“她怎么說?”老爸問。他早已經(jīng)坐直了,在媽媽進(jìn)門那一刻。

“她希望兩個孩子今年就結(jié)婚?!?/p>

“我看可以,都不小了,雖然謝君比小胭小幾個月,也馬上二十九了?!?/p>

剛說到這兒,小胭回來了。

6

一個最怕跟別人重復(fù)的人,偏偏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自己的復(fù)制品,是不是很不爽的一件事?其實(shí),根本沒那回事兒。很多人以為雙胞胎姐妹連生理期都是一致的,實(shí)在是一個荒謬的誤解。

小胭和我是同卵雙胞胎姐妹,但幾乎沒人會把我們認(rèn)錯。小胭比我圓了一圈,圓臉圓眼,尤其是眼睛,顯得比我的大,我想這和她總是熱情好奇地睜大眼睛有關(guān)。有人說她像楊紫——反正沒人說我像。就連體質(zhì),我倆都大不一樣。同樣是冰椰汁,我喝下去肚子里馬上就會興妖作浪,她喝下去卻總是風(fēng)平浪靜。

米養(yǎng)百種人。我倆的硬件雖然大致相同,可軟件大大不同。比如,小胭幾乎從來不穿高跟鞋,而我?guī)缀鯊膩聿淮┢礁?;小胭從來不留長發(fā),而我從來不留短發(fā);小胭很少穿裙子,而我則很少穿褲子;小胭雖然比我早出生六分鐘先天成為姐姐,后天卻更像我的妹妹……看來,一切先天問題都是有望后天解決的。

這不是我的緣故,而是小胭。她實(shí)在太像妹妹了,我就只能像了姐姐。我比小胭心事重一點(diǎn)兒,這并不是說我是個心重的人,而是小胭心里什么都不裝,太輕了。小胭也不是愛撒嬌的女孩兒,什么都不上心,什么都不在乎,說她是小糊涂神也不過分。因此,她也不矯情。矯情必須是自覺的,而小胭根本就是渾然不覺。

大概小胭更多地遺傳了爸爸,而我更多地遺傳了媽媽——這樣說并不意味著我有多么淑女,要修煉成媽媽那樣絕非易事,但是,比小胭更淑女一點(diǎn)兒,這是很容易做到的,幾乎就不需要任何努力。

小胭一進(jìn)門,我們就看出她臉色不好。爸爸故意逗她:“喲,狗尾巴花回來了!”

小時候爸爸給我們講幾月出生對應(yīng)什么花,明明已經(jīng)說了我是四月薔薇花,小胭依舊執(zhí)著地追問她應(yīng)該是什么花。爸爸就說她是狗尾巴花。從此,她就有了一個狗尾巴花的昵稱。

小胭不搭腔,把鑰匙往鞋柜上扔得很用力,再把腳上的老爹鞋狠狠蹬掉。

“咱家要有喜嘍,正在說你的婚事呢。”我注意到媽媽瞥了我一眼,估計她對“有喜”這倆字有點(diǎn)兒敏感,我假裝沒看見。

卻聽小胭斬釘截鐵地說:“跟誰結(jié)婚?謝君?不可能!”

我們?nèi)齻€人齊齊側(cè)目小胭。還是由我發(fā)問:“怎么了?”

“不——想——說!”

話雖如此,但小胭是藏不住事兒的人,晾她幾分鐘,她自己會說的。估計我和爸媽都想到一塊兒了,沒人接她的話茬兒。

果然,小胭憋不住了:“哼,氣死了!剛才在酒吧,碰上兩個小流氓,非要跟我喝酒。他們那眼神,簡直要把人弄臟,那種用目光侮辱人的叫什么來著……”

“視奸!”我順勢遞話,余光注意到媽媽又深深地瞟了我一眼。

“對,就是視奸!當(dāng)時我心里想,我男朋友可是公安,你們死定了!結(jié)果你們猜怎么著?”根本不需要我們接茬兒,小胭也等不及我們猜,“結(jié)果謝君只是讓我快走,然后,就沒有然后了!他算什么警察,還不如一個陌生人呢。人家欺負(fù)他女朋友,他屁話沒有,最后居然是一個陌生人幫我出頭……”說著,小胭把包丟到茶幾上,一屁股坐到爸爸身邊。

小胭是基本實(shí)現(xiàn)了情緒自由的人,任情任性,不管不顧,幾乎是憑條件反射活著。媽媽拿起小胭的包,用抽紙吸干包底的水漬,又順手擦掉茶幾上的水印:“人家謝君是搞計算機(jī)的呀……”

我附和說:“就是嘛,謝君是網(wǎng)警,你怎么能指望他平時技術(shù)宅,關(guān)鍵時刻就變身蜘蛛俠?”

謝君大學(xué)學(xué)的是IT,畢業(yè)后給一家跨境電商做系統(tǒng)維護(hù),收入高,也不算太忙,生活一派歲月靜好,小胭很滿意。謝叔叔的因公犧牲改變了謝君的命運(yùn)。當(dāng)時組織上提出,可以照顧謝君進(jìn)入公安系統(tǒng)工作,謝君不置可否。我們都以為這是變相的拒絕,他怎么可能放棄眼下的工作去當(dāng)警察?誰也不曾想到,謝君動了心。但他不愿接受組織的照顧,而是通過面向社會的招警考試也就是所謂的“社招”進(jìn)入了警察隊(duì)伍,成為了一名網(wǎng)警。

對此,我爸爸和桑阿姨都挺支持的,而我呢,即便對他的選擇不以為然,但他這股心氣兒我還是認(rèn)可的,男人不就該這樣嗎?問題是,我們都忘了問小胭的意見,仿佛人人都認(rèn)為壓根兒沒這個必要。

從小我對謝叔叔是既愛又怕。他有著很重的警察情結(jié),不自覺地“掛相”,眼睛里都帶著那種審問人的氣質(zhì),即便沒做虧心事,一般人也沒勇氣跟他對視。相比之下,謝君要平和得多,不穿警服的時候,你恐怕想不到他竟然是個警察。用謝叔叔的眼光來看,這個兒子或許不符合他心目中的警察形象,但事實(shí)是,在同年入警的那一批年輕人里,謝君以過硬的專業(yè)水平和敏銳的洞察力,證明自己是最棒的,入警至今,他已經(jīng)受過兩次表彰。

老爸說:“那兩個臭小子只是挑釁,沒有實(shí)質(zhì)性的冒犯,謝君要是亮出警察身份,反而被他們抓住了警察以勢壓人的把柄,萬一被捅到網(wǎng)上,有理也說不清,那樣你就滿意了?這種情況下,最明智的做法就是盡快離開是非之地?!?/p>

小胭不服:“怎么你跟謝君說得一模一樣,是他教你的嗎?”

“這還用教?這是常識。如果他們真正冒犯到你,我相信謝君不會退縮?!崩习终f。

“那也不至于慫成這樣!我找了一個警察男朋友,居然沒有一點(diǎn)兒安全感,只有沒完沒了的加班,好不容易陪我出去消遣一下,還被迫跟著他低三下四生一肚子氣!”

小胭越說越生氣,大喝一聲“梅老三”,就把梅小粉從爸爸身上揪了過來。每每小胭管梅小粉叫梅老三的時候,一般都意味著她的情緒波動比較劇烈——可能大好,也可能大壞。眼下肯定是后者,她使勁擼著小粉的毛,小粉喵了一聲抽身逃跑,尾巴高高豎起,耳朵往后趴著——那是小粉生氣的標(biāo)志。

媽媽責(zé)備地看了小胭一眼,又心疼地抱過小粉安撫。

“現(xiàn)在不比當(dāng)年,警察一瞪眼,小混混兒就老實(shí)了。形勢不同了,越是干公安的,在外面越是要小心翼翼。一旦鬧出影響,沒人管事實(shí)是什么,謝君都要付出代價。”不愧是國企的宣傳干部,爸爸擅長分析形勢,動不動上綱上線,雖然已經(jīng)退了,但凡一開口,站位仍然比我們高出一大截。

小胭更加不滿:“爸,您說話能不能不這么爹味兒呀!”

爸爸理直氣壯地回懟:“我是你爹,當(dāng)然要有爹味兒?!?/p>

小胭終于被懟得沒話說了,只有翻白眼表示抗議。用魔法才能打敗魔法,這話印證在老爸和小胭身上了。

老爸乘勝追擊:“謝叔叔已經(jīng)沒了,謝君的婚事是你桑阿姨最大的心事……”

小胭做了個暫停的手勢:“結(jié)婚免談,我和他,已經(jīng)糊了!”

爸爸還想說什么,媽媽給了他一個眼神,他接住,閉了嘴,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央視八黃”的電視劇上去了。這是他每天雷打不動的晚間項(xiàng)目——家里的電視機(jī),晚上基本是被爸爸霸屏的,其他人只配跟著看兩眼,絕不能有什么換臺的想法。

我理解媽媽的意思。這時候跟小胭說什么都是白搭。她從小就喜歡跟我們對著干,我們擁護(hù)的,她必定反對。對付小胭只能順毛摸,否則這頭小驢成心跟你擰著勁兒,結(jié)果必然是適得其反欲速不達(dá)。

可是,真的沒人跟她說什么了,她依然不爽,抓起沙發(fā)上的包,一聲不吭進(jìn)了房間。媽媽在她身后搖頭嘆氣:“桑阿姨剛剛還跟我催婚……”

提到桑阿姨,我又想起那張借條。我探究地盯著媽媽的臉。媽媽膚色白皙,甚至可以說有點(diǎn)兒蒼白,淡青的血管隱約可見。這么薄的臉皮,怎么可能開口向別人借錢?我心里翻騰著,終究什么也沒說。但是,那張借條已經(jīng)在我和她之間豎起一道透明的墻。

我倒希望自己有勇氣直接說出來,換作小胭,可能就是這么簡單。這會兒我要是小胭該多好??!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小胭,只要你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任你目光如刀,反正她看不見;哪怕看見了,也可以當(dāng)沒看見。

可畢竟我不是小胭。涉及那張借條,我現(xiàn)在不僅是敏感,簡直是警覺了。我不會貿(mào)然提出來。話又說回來,萬一桑阿姨已經(jīng)告訴媽媽把借條交給我了呢?那尷尬的不就是我了嗎?這種可能性我也考慮到了,萬一媽媽問起,我就說忘了,正好可以就坡下驢,觀察她什么反應(yīng),聽聽她如何解釋。

怕就怕媽媽知道我拿了借條卻不問我,而我還不知道她已經(jīng)知道了。哎呀,怎么跟繞口令似的!心里存著那么多彎彎繞,真是麻煩……

第二章 無印良品

1

雙休日就是睡覺日,一個拖沓的懶覺必不可少。我起床時已經(jīng)快10點(diǎn)了。小胭歪在沙發(fā)上用投影儀追韓劇,昨晚的情緒風(fēng)暴已經(jīng)無影無蹤。她向來如此,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聽見我的動靜,她扭頭鄙夷地說了聲:“懶蟲?!?/p>

陽臺上的妾妾聽到了,馬上學(xué)舌:“懶蟲,懶蟲?!?/p>

妾妾是我家的鸚鵡,常說的詞兒有三個:你好。你壞。懶蟲。

小胭瞅著我幸災(zāi)樂禍地笑,我狠狠地說:“這個死妾妾!”

罵歸罵,外面太陽有點(diǎn)兒烈,我還是來到陽臺上,把遮陽的竹簾拉了下來。竹簾是媽媽為了妾妾的舒適感專門添置的,上面的仕女圖由媽媽設(shè)計,由我主筆。妾妾其實(shí)是男生,剛來的時候一副低眉順眼纏綿悱惻的小樣兒,乖巧得像是誰家新納的小妾,我們因此給它取名妾妾。

我問:“爸媽呢?”

小胭說:“到超市買東西去了,明天是我們生日?!?/p>

“明天是我們生日?”我拍著額頭,“我都忘光光了?!?/p>

洗臉的時候我還在想,陳漱和謝君都記得嗎?正在衛(wèi)生間磨蹭,忽聽小胭在外面喊:“快來看,冉紫!”

回到客廳,小胭已經(jīng)停止追劇,換了一個藝術(shù)品拍賣會的網(wǎng)絡(luò)直播,拍賣師正念念有詞地?fù)]舞榔頭。小胭不勝遺憾:“哎呀,你來晚了,冉紫的鏡頭一晃過去了,等會兒應(yīng)該還有?!?/p>

我納悶兒:“冉紫去拍賣會干什么?”

“你問我我問誰?”小胭白我,“坐下看不就知道了嘛?!?/p>

我聽話地坐下等著,可冉紫的鏡頭一直沒出現(xiàn)。我對古董不感興趣,拍賣師又是個婆婆媽媽的碎嘴子,著實(shí)有點(diǎn)兒討嫌。小胭大概也不耐煩了,伸懶腰打哈欠,而哈欠是會傳染的,看見別人張嘴,我就不由自主跟著張嘴。

我拍著嘴巴站起身準(zhǔn)備離去,拍賣師的聲音忽然高亢起來,簡直是豪情萬丈唾沫橫飛:“下面這件拍品是著名國畫家南宮先生的一幅作品,大家知道,南宮先生由于健康原因已經(jīng)封筆,他的畫很快會升值,而我們今天拍的正是他的封筆之作——《這山》!”

隨著他的話音,畫面中顯示出一幅山水畫,在我看來,與普通的山水畫毫無二致,投在墻上,就仿佛隨便哪家客廳里的裝飾畫。

拍賣師繼續(xù)吆喝:“在世畫家拍賣封筆之作并不多見,機(jī)會難得,南宮先生作品《這山》,起拍價十八萬,有哪位感興趣,請舉起您的號牌!”

鏡頭一晃,小胭伸手指著投影:“看,無印良品!”

我立刻收住腳步回頭觀看,果然有張臉影影綽綽的像是冉紫,但鏡頭有點(diǎn)兒遠(yuǎn),看不太清楚,況且還戴著墨鏡。待鏡頭拉近,真的是冉紫,穿著“無印良品”的卡其色風(fēng)開衫,一臉淡漠地坐在那里,與周遭氛圍格格不入,倒是符合布列松電影“去表演化”的冷漠美學(xué)。此時,冉紫手里高高地舉著一個號牌,上面的數(shù)字是“1”。

“無印良品”是我和小胭之間的一個梗。第一次見到無印良品的店招時,小胭就說這個牌子的衣服都是給冉紫這種性冷淡的人準(zhǔn)備的。雖是隨口說笑,但這種風(fēng)格真的非常適合冉紫,而小胭對無印良品的衣服從來不感興趣。

我禁不住好奇:“她買這么一幅畫干什么?”

“也許她玩收藏?”小胭說。

“沒聽說她有這個愛好,再說了,她也沒有玩收藏的經(jīng)濟(jì)實(shí)力呀?!蔽叶嗽斨嬅嬷械娜阶?,“干嗎屋里還戴個墨鏡?”

“玩酷唄?!毙‰俨灰詾槿?。

“冉紫還需要玩酷嗎?她已經(jīng)是酷本身了?!?h4>2

“其實(shí)一點(diǎn)兒都不酷?!比阶虾髞硐蛭颐枋鲞@次(也是她唯一的一次)拍賣經(jīng)歷時說,“那會兒我只想趕緊離開。”

她是那天最早到拍賣廳的人之一。拍賣是畫廊跟電視臺聯(lián)合舉辦的,拍賣廳實(shí)際上是電視臺的一個演播廳,沒有窗戶,不通風(fēng)不說,還破爛不堪。舞臺上的城堡造型遠(yuǎn)看光鮮亮麗,近看不過是涂了顏料的泡沫,臟兮兮的。而城堡王冠一樣氣宇軒昂、金光閃閃的頂部,僅僅是在泡沫上貼了一層錫箔紙。

工作人員在調(diào)試機(jī)器,手忙腳亂,大呼小叫,擴(kuò)音器里不時傳出令人牙根發(fā)酸的調(diào)試音。電視臺的男主持兩手插兜,嬉皮笑臉地說著什么,八成是個葷段子,引得周圍的人滿臉油膩地笑。冉紫以前在電視節(jié)目里見過這個主持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沒想到居然如此猥瑣。

讓她后悔的還有那副墨鏡。戴墨鏡的目的本來是隱藏自己,結(jié)果欲蓋彌彰,幾乎每個走進(jìn)演播廳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看她一眼,讓她渾身不自在,如芒刺在背。但事已至此,她不能把墨鏡摘下來——那只會讓先前打量過她的人再打量她一遍。

不管有多不自在,她也必須待下去,直到目標(biāo)出現(xiàn)。她已經(jīng)看過拍賣目錄,她關(guān)注的那件拍品比較靠后,在《這山》出現(xiàn)以前,她一直在墨鏡后面閉目養(yǎng)神。

而我和小胭看到的,正是她舉牌的一刻。

號牌此起彼伏,拍賣師不停地更新著數(shù)字,《這山》的價格已經(jīng)飆到了三十多萬,競價基本在31號、26號和冉紫之間展開。冉紫暫時停止了舉牌。跟著31號也罷手了,只剩下26號。三十九萬被叫了兩次時,冉紫果斷地舉起號牌。

四十萬??!冉紫瘋了嗎?我和小胭面面相覷。

冉紫坐在最后一排,幾乎所有人都回頭看向她。觀眾席是階梯狀的,最后就意味著最高,她面前必定是一覽無余。我想象著,她的眼前是一片眼睛??扇阶蠀s是一副四大皆空的表情。也許,太多眼睛反而使她一雙都看不見了。

我有種預(yù)感,冉紫會不惜一切代價拿下這幅畫的。盡管我看不到她的眼神,但她緊抿的嘴角讓我確信了這一點(diǎn)。

“還有人出價嗎?”拍賣師一邊喊著,一邊環(huán)顧臺下。

沒有人再舉牌。

終于,他一錘定音:“南宮先生的封筆之作《這山》,四十萬,成交!”

爸爸媽媽就在這時候提著兩個超市大袋子進(jìn)了門。

小胭迫不及待地跳起來報告:“爸,媽,冉紫姐上拍賣直播了!可惜你們晚來一步,沒看到?!?/p>

“她拍賣什么?她的首飾?”爸爸一面換下他的圓口老頭兒樂布鞋一面問。媽媽則沒有任何表情,她本來就是一個表情很少的人。

“不是賣,是買!她買了一幅畫,四十萬哪!”

“簡直胡鬧!”爸爸的口吻愈發(fā)像《我愛我家》中的老傅同志了。媽媽正彎腰換鞋,聽到這話,低著頭看了爸爸一眼——是的,就是低著頭看的。也許說眼睛往爸爸的方向轉(zhuǎn)動了一下更確切,并不是為了看見他,只是某種下意識的反應(yīng)。

爸爸過了五十歲之后,只要不上班的時間就愛穿老頭兒樂,穿脫方便,走路舒服。他的老頭兒樂都是桑阿姨買的——媽媽是不會為他買這種鞋子的,而他自己則從來不會為自己買任何鞋子,或者衣服。

爸爸是先進(jìn)門的,等他換好鞋進(jìn)屋,媽媽還沒解完鞋帶。小胭把兩個超市袋子拎進(jìn)了廚房,媽媽才把自己和爸爸的鞋子放進(jìn)鞋柜,直起身走進(jìn)客廳。我終于看到了她完整的表情——其實(shí)還是面無表情。從進(jìn)門到現(xiàn)在,她一直低著頭。我不禁心生疑惑,她是不是刻意的?

爸爸已經(jīng)在沙發(fā)上坐下了,一邊拿起茶壺一邊問媽媽:“她昨晚來找你就是為這事?”

媽媽語氣平淡:“不是來找我,是來看她舅舅的?!?/p>

望著媽媽走進(jìn)廚房的背影,我突然感覺有點(diǎn)兒陌生。

爸爸依然用老傅同志特有的口吻說:“這孩子,越來越不像話了,我得跟她聊聊。”

作為舅舅,爸爸從來沒有忘記自己對冉紫的責(zé)任,雖然冉紫跟舅媽更親近。這個三十四歲還不結(jié)婚也不談戀愛的外甥女,簡直是爸爸的一塊心病——如果他還有心病的話。

八年前,冉紫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姑姑姑父一同離世,她就跟原本談得好好的男朋友分了手,從外地搬到成都,獨(dú)自一人生活。她不再做頭發(fā)做美容,不再交男朋友,甚至連普通朋友也不交,基本處于自閉狀態(tài)。爸爸想改變她,不顧我家三個女人的反對,硬是把妾妾送去陪冉紫,結(jié)果,妾妾沒幾天就不會說話了,差點(diǎn)兒抑郁死。

冉紫身上沉淀的某種獨(dú)身女性特有的過于清醒的氣息,總是讓我產(chǎn)生一些說不清的神秘聯(lián)想,諸如夜涼如水、霜重色濃之類。一直以來,我都不太愿意接近她,小胭更是如此。冉紫在這個城市里唯一的朋友,大概就是我媽媽了。

3

下午,我去找了冉紫。她并沒邀請我,是我硬要去的。

冉紫在人際關(guān)系中相當(dāng)冷感,滿臉都寫著“生人勿近,俗人勿擾”。而且在她看來,這個世界上的人沒幾個不是生人和俗人的。所以,以往見她,我都要事先做上半小時的心理建設(shè),但這次例外。

我先微信聯(lián)系她。哪怕是微信聊天,冉紫也是惜字如金。她說她的工作室很忙。我把這理解為托詞,便厚著臉皮說:“不要緊,我看著你忙?!?/p>

我有一種緊迫感,想快點(diǎn)兒看到那幅畫,直覺告訴我:晚了也許就看不到了。

冉紫是首飾設(shè)計師,擁有自己的工作室,就叫紫。

是她的小助理開的門,冉紫正在工作臺前加工一個銀件,看上去挺專注。也許她確實(shí)忙,是我多心了。

冉紫穿一件扎染細(xì)棉貫頭衣——其實(shí)就是在布料中間挖個洞,腋下縫起,腰間一束,最原始的極簡主義設(shè)計,穿在她身上卻非常協(xié)調(diào)。扎染布中間的花朵就像蓮花寶座,正好把她的頭部托起,仿佛盛開在月光下的一朵白蓮。我不得不佩服藝術(shù)家的審美眼光,同時也知道,這件衣服只有冉紫這種清冷氣質(zhì)才能駕馭。

我想起她曾經(jīng)跟我說過:找到適合自己的穿衣風(fēng)格,差不多就等于找到了自我。

從前她不是這樣的,也曾經(jīng)為了所謂的美不辭辛苦,是第一批穿上火箭頭皮鞋的女孩兒之一。據(jù)她說,上臺階的時候必須側(cè)著腳,否則長出來的鞋尖就把臺階占滿了,腳掌根本放不上去。可惜,那時候的冉紫我沒有見過。

見我進(jìn)來,冉紫放下了手中的袖珍焊槍:“來欣賞一下,我為你和小胭設(shè)計的。”

我把那個銀件放在手里端詳:“這是匹馬?怎么頭上多了只角?”

冉紫一副少見多怪的口氣:“這是獨(dú)角獸呀,難道你沒看過《哈利·波特》?”

“看是看過,但沒看全,印象不深,小胭看全了,她沒準(zhǔn)兒知道?!?/p>

“不過,我確實(shí)不是照著《哈利·波特》里的樣子設(shè)計的,既然是傳說中的神獸,當(dāng)然可以大膽放飛想象,是不是?”

“為什么要選這樣的造型?我和小胭也不屬馬。”

我想我的問題一定讓她挺掃興的。冉紫嘆了口氣:“東方有龍,西方有獨(dú)角獸,獨(dú)角獸的寓意很多,美好、善良、高貴、純潔……總之,都是好詞兒。”

我點(diǎn)點(diǎn)頭:“估計小胭喜歡?!?/p>

“什么人??!難道你不喜歡?”

什么人啊——冉紫難得用這么親昵的語氣跟我說話。我小心地?fù)崦莻€半成品飾物:“我……也算喜歡吧?!?/p>

“也算?”

“就是喜歡,好了吧?其實(shí)我今天來……”猶豫半晌,我還是說出了來訪的目的,“你上午為什么要拍下那幅畫?”

瞬間,冉紫又恢復(fù)了“寒性體質(zhì)”,只簡單回答了三個字:“喜歡唄?!?/p>

但冉紫手上的動作沒有配合好她的表情,一瓶我不認(rèn)識的干花被她碰倒了,香氣彌漫開來,草籽滿地跳舞。我盯著她追問:“那幅畫有什么特別嗎?”

她沒有回答,同時也回避了我的目光。由于嘴唇抿得太緊,瓜子臉都快變成國字臉了。她就有這本事,能夠瞬間拉開與你的距離。

我把情緒往回收了收,換了懇求的口吻:“我知道你一向守口如瓶,但是這次,你一定要告訴我?!?/p>

“你為什么一定要知道呢?這和你沒關(guān)系?!比阶侠淅涞卣f。

“我覺得有關(guān)系?!闭f著,我拿出那張借條,展開放在她面前的工作臺上?!鞍萃心愀嬖V我,是不是我媽媽委托你買的?你昨晚到我家去,是不是就為這事?”

她有點(diǎn)驚訝,但并不慌亂:“不是。我只能告訴你,錢是我托她幫我借的?!?/p>

“你為什么要買這幅畫?”

“有必要告訴你嗎?”冉紫語氣生硬。正常情況下,她就是這么生硬的,而且從不顧忌生硬帶來的尷尬。此刻的她,只不過恢復(fù)了常態(tài)而已。

我再也無話可說,冉紫也雙唇緊閉。幸好小助理及時進(jìn)來了:“冉姐,茶泡好了?!?h4>4

難堪氣氛終于被濃郁的茶香沖淡了一些。既然冉紫守口如瓶,我只好提出最低限度的要求:“能給我看看那幅畫嗎?”

“已經(jīng)放到銀行的保險柜里了?!比阶献鍪罪棧枰嬉恍┙疸y,在銀行租了保險柜。

盡管被一句話斷了念想,但冉紫的表現(xiàn)還是證實(shí)了我的猜測,她果然是最適合做樹洞的人。

我知道再也問不出什么來了:“那……這事,就不要告訴我媽媽了?!?/p>

冉紫變了臉:“你要是不相信我,就沒必要跟我說這些;既然你說了,就不要把保密的責(zé)任推給我。”

其實(shí),話出口之前,我明明知道會引起這樣的反應(yīng)。我也一向討厭別人這樣叮囑自己,可我還是說了。我有點(diǎn)兒局促,身體不自覺地在布藝沙發(fā)上動了動,努力想找一個舒服的坐姿,屁股下面那朵碩大的馬蹄蓮一定被我揉皺了。

冉紫有點(diǎn)兒不忍,斜了我一眼:“你還不了解我嗎?這也要囑咐?”

她的嗔怪反而讓我好受了一點(diǎn)兒,我借坡下驢:“那就謝謝冉小姐理解啦!”

說著,我舉茶相敬,她也端杯回應(yīng):“互相理解吧?!?/p>

在冉紫這兒碰了一鼻子灰,我只能另尋他法了。

回到家,我上網(wǎng)搜索了一下那位南宮先生的資料,只找到了他的簡歷、藝術(shù)創(chuàng)作和個人成就等,沒有與私生活相關(guān)的內(nèi)容,甚至連八卦都沒有。或許是他太老了,名氣又沒有大到路人皆知的份兒上,我給陳漱發(fā)了微信,請他幫忙去圖書館查找老舊美術(shù)雜志,重點(diǎn)是上世紀(jì)的,如今早已??哪切?。但愿高校圖書館還能檢索到這些老舊雜志的掃描版。

我盯著屏幕上南宮先生的照片——面龐清癯,目光執(zhí)著,白發(fā)整潔地向后梳,頗具古典范兒,神似老演員藍(lán)天野。我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到媽媽,從形象到氣質(zhì),他跟媽媽倒是很般配。當(dāng)然,跟冉紫也很般配,只是年齡差距大了些。

我知道這純粹是我的臆想,可又走火入魔一般忍不住去胡思亂想,盡管我連那幅畫的真實(shí)買主究竟是誰都沒搞清楚。

第三章 拿什么拯救你,這個夜晚

1

今天是我和小胭的生日。

不過,一個懷揣心事的人,是沒有心情過生日的。小胭一早就出去了,我蒙蒙眬眬聽到了關(guān)門聲,家里只有她是把門甩上的。

懶洋洋躺到11點(diǎn)我才起床。媽媽正要出門,根據(jù)她的長筒絲襪判斷,她不是去采購的。我問:“爸呢?”

她沒吱聲,我以為是沒聽見,又問了一遍她才說:“到菜市場去了?!?/p>

“昨天不是買過菜了嗎?”

媽媽又不說話了。我敢肯定,她不是沒聽見我說話。我的問題有沒有答案并不重要,可出于某種鬼使神差的心理,她越是不肯跟我說話,我越是想讓她說話。于是我再問:“媽,跟您說話呢,昨天不是已經(jīng)買好了嗎?”

媽媽終于開口了:“鮮雞活魚要今天現(xiàn)買?!?/p>

“您怎么沒一起去?”

“他一個人就可以了?!鳖D了頓,她又補(bǔ)充,“他比我會買?!?/p>

這倒是實(shí)情,如同陳漱了解所有的哲學(xué)流派,爸爸熟悉所有雞鴨魚肉菜蛋的種類。

叮囑我早飯在鍋里,媽媽就換好小高跟出了門。鞋跟幾乎可以視為女人的人格畫像,判斷一個女人的內(nèi)在狀態(tài)是緊致還是松弛,看她的鞋跟是平跟還是高跟、坡跟還是細(xì)跟就可以了。媽媽喜歡三四厘米的小高跟皮鞋,她幾乎沒穿過旅游鞋,更不用說小胭喜歡的那種老爹鞋了。記得我們?nèi)胰ソ加螘r,媽媽的小高跟一不小心就會卡在木棧道的縫隙里,可即便如此,她下次還是不會穿旅游鞋。

我來到陽臺上,僅僅片刻,媽媽就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我目送著她的背影,看著她一步一步往前,每一步都一絲不茍。她的發(fā)髻簡潔優(yōu)雅,脖頸還是那么挺直,垂感很好的白色真絲連衣裙加黑色小西服,一絲皺褶都沒有。這是媽媽的經(jīng)典打扮。她從沒穿過牛仔褲,穿沒有褲線的褲子也是近幾年的事,她也不穿棉麻。但她會穿香云紗,很少有人穿香云紗不顯老氣,媽媽就是這“很少”中的一個。

陳漱很敬重他的這位準(zhǔn)岳母。他曾經(jīng)對我說,在男朋友眼里,媽媽是我的加分項(xiàng),因?yàn)橹灰纯磱寢尵蜁牢疫@一生的美麗是有保障的。其實(shí)我對這樣的恭維不以為然,但是沒表現(xiàn)出來。當(dāng)時我只說,是啊,我媽媽這樣的正楷女人,就算自殺也要保持儀容。

不知陳漱能否咂摸出我話里的味兒。當(dāng)我說“正楷女人”時,我想到的是渡邊淳一《失樂園》中的凜子,那是一個擅寫楷書、本身也像楷書一樣精致得體的女人。原本我對于《失樂園》中男女主人公的極致愛欲并不反感,甚至還有點(diǎn)兒贊賞,可一旦把媽媽跟凜子聯(lián)系起來,就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了。

跟爸爸相比,媽媽顯得過于精致了。從小我就以媽媽為傲,從幼兒園到小學(xué),我都希望每天接我回家的是媽媽,在校門口簇?fù)淼哪切┘议L中,媽媽總是那么鶴立雞群。小胭倒是更喜歡爸爸接她,因?yàn)榘职指屓朔潘伞5@兩天發(fā)生的事,讓我對媽媽的看法有了改變,甚至連帶著對爸爸的感覺也不一樣了。

我強(qiáng)烈懷疑媽媽是找冉紫去了,心里瞬間劃過“我也要去”的念頭——只是個念頭。不管有多大的疑慮,我都不能盯媽媽的梢,這是底線。何況,她們還不定約在哪里見面呢。好在我相信冉紫的人品,她是不會出賣我的,正如她不會出賣媽媽。

我給陳漱發(fā)微信,他說正在圖書館幫我查資料。謝天謝地,他還記得今天是我生日。他說下午會早點(diǎn)兒過來,帶著資料。

聊完微信,我又開始焦慮生日禮物的問題了。

男人送女人禮物,是一種很有意味的形式,檢驗(yàn)的是他懂不懂得她。很遺憾,陳漱給我買禮物,幾乎一次也沒買對過。我并非在意禮物本身,而是有著更深層次的擔(dān)心:這個人,是不是對的人?

我知道陳漱愛我,也許沒有人比他更愛我,但木牛流馬一般的愛,總使我感覺缺少點(diǎn)兒什么。尤其是今天,我特別渴望一件可心可意的生日禮物,來提亮一下自己的心情。

陳漱和我有點(diǎn)兒類似于師生戀。我們開始戀愛時,陳漱剛剛碩士畢業(yè)留校,我在讀大三。不過,陳漱沒有教過我,我們是在圖書館認(rèn)識的。當(dāng)時我正伸手從書架上抽一本很厚的書,它卻不翼而飛了。在那本書留下的空隙里,我看見了陳漱,陳漱也看見了我。

書架是雙面開放的,陳漱也說不清他為什么要越界取我這一面的書。更奇怪的是,過后我們兩個都不記得那是一本什么書了,因?yàn)楫?dāng)時我們眼里只剩下彼此。我們每天在圖書館閱書無數(shù),那只不過是其中普通的一本,誰會特別在意它的名字呢?當(dāng)我們意識到那本書意義非凡,再回頭來找時,卻連它在哪一個書架都不敢確定了。

爸爸買菜回來了,芹菜從袋子里支棱出來,一看就很新鮮。他到廚房放好菜就出來喝茶,還招呼我說:“鳳凰單樅,有勁兒,今天要吃大魚大肉的,來,喝點(diǎn)兒刮刮油?!?/p>

我說:“我還沒吃早飯呢,哪有油刮?”

“先讓茶水進(jìn)肚子里等著,油水一會兒就來了?!?/p>

老爸就是這么個愛逗樂的老家伙。跟陳漱一樣,爸爸還是個愛做飯的男人,仿佛廚房就是他們的樂園。

我喝著茶,吃著從鍋里拿出來的流沙包,問爸爸:“媽媽最近是不是經(jīng)常出去?”

“最近?經(jīng)常?我們每天不都在進(jìn)進(jìn)出出嘛?!?/p>

這個不看眉眼的老爸總是讓我無語。

2

過了12點(diǎn)媽媽才回來。我留意到,她手里多了個很大的紙袋子,是某個品牌服飾的橫款購物袋,看起來癟癟的,拎在手里也很輕的樣子。我在腦子里努力搜索,昨天在冉紫的工作室有沒有見過這樣的袋子?好像沒有。但我仍然順著固有的思路給出了解釋:那么大一軸畫,可不就需要一個這么大的購物袋嗎?可畢竟是一軸畫,沒多大分量,放在袋子里可不就這么輕飄飄的嗎?

心里有鬼,外在表現(xiàn)難免不自然。我故作輕松地溜達(dá)到陽臺上逗妾妾。妾妾說:“你壞,你壞。”

這小東西,居然能看透人的心思。

“回來得正好,我也該做飯了,渴了先喝口茶。”老爸一邊說,一邊挽著袖子進(jìn)了廚房。他在家里的時候總是把袖子挽得老高,仿佛隨時準(zhǔn)備去和面。

媽媽什么也沒說,只是用眼神表示知道了。

我暗中觀察著媽媽,總覺得她的目光有點(diǎn)兒飄,抓不住落點(diǎn),似乎越過家具,越過陽臺,越過一家人的日常,去往了遙遠(yuǎn)的云深不知處。我是不可能探測到媽媽的極目縱深的,她是練慣了靜功的人,以無言封殺一切疑問。

對此,我永遠(yuǎn)望塵莫及。

小胭沒回來吃午飯,也沒跟家里人說她在哪兒。我微信問她,她不回復(fù)。爸爸猜是被謝君約出去買禮物將功補(bǔ)過了。媽媽還是什么都沒說。

我希望爸爸猜對了,心里卻隱約有種不好的預(yù)感。

下午4點(diǎn)多,陳漱來了。正好是我開的門。

“生日快樂!”陳漱居然穿了西服,還規(guī)規(guī)整整扣了兩粒扣子,整個人板得像一紙程式化公文。

我伸手給他解開一??圩樱骸澳愀闶裁??西服扣子只能扣一粒?!?/p>

“都扣上不是更莊重嗎?為了今天,我特地?fù)Q的西服?!?/p>

“別忘了,你女朋友好歹也是個服裝行業(yè)的美編呀。”我只有一聲嘆息,不知道該怎么給他啟蒙。

陳漱是極少穿西服的,穿過的有限那么幾次,幾乎都是我倆一起出現(xiàn)的場合,或者出門前由我打理。想想真是奇怪。在服飾審美上我不算挑剔,牌子不重要,質(zhì)地不重要,但非常重視衣品,先敬羅衣后敬人嘛??善信笥堰@么重要的角色,我怎么就忽略了他的衣品呢?

陳漱尬笑著把禮盒遞上來。很重。這是多大一個化妝品套裝呀?是不是連洗發(fā)露沐浴液都在里面了?可是,盒子看上去并沒那么厚,不像裝著瓶瓶罐罐的樣子。

“什么呀?這么重!”我問。

“《加德納藝術(shù)史》?!彼卮?。

陳漱進(jìn)廚房跟爸爸打招呼去了,我把禮盒放到鞋柜上,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過了一會兒,陳漱進(jìn)來了,手里托著那個盒子,不知道該不該放下。我的反應(yīng)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陳漱有點(diǎn)兒窘迫:“最新版的,我以為你會喜歡呢……”

是的,我跟他提到過《加德納藝術(shù)史》,如果他在別的時候送給我,我會很開心??山裉焓俏疑瞻。⒆拥纳?,難道你不能送點(diǎn)兒溫馨的浪漫的女性化一點(diǎn)兒的東西嗎?讓我體會一下身為女性的那種被寵溺的滿足很難嗎?這跟是不是貴重?zé)o關(guān),哪怕是雙絲襪呢……

我起先擔(dān)心陳漱忘了我的生日,現(xiàn)在才意識到,最糟糕的不是他忘了,而是他記得,卻送了你一件蹩腳的禮物,讓你連脾氣都沒的發(fā)。

“我沒有說我不喜歡?!蔽覐乃掷锝舆^那本書,隨手放在梳妝臺上,盡量掩飾著語氣中的刻薄,今天是大家高興的日子,別讓一本書給毀了。

即便如此,我想我的情緒他也感受到了,趕緊救場:“你要的資料,我能查到的都復(fù)印來了?!?/p>

這個舉動多少起到了緩解氣氛的作用。我把注意力轉(zhuǎn)到陳漱帶來的資料上,打發(fā)他出去給爸爸打下手??伤匈Y料翻完,依然沒發(fā)現(xiàn)比網(wǎng)上更多的內(nèi)容,沒有他的家庭情況,只有一張他在家中作畫的照片,隱約可見墻上掛著全家福,只是太模糊了,難以分辨是他的原生家庭還是婚后家庭。

3

門鈴響了??纯词謾C(jī),不到5點(diǎn),我以為是小胭回來了,她經(jīng)常忘記帶鑰匙。聽到開門后的寒暄,卻是桑阿姨和謝君,我趕緊出去招呼。

桑阿姨抱著兩束鮮花,謝君抱著一個特大號生日蛋糕,給我們帶來了幸福盈門的喜慶。我接過桑阿姨手里的花,陳漱接過蛋糕。爸爸把他們迎進(jìn)客廳。

謝君問:“小胭呢?”

爸爸驚奇地問:“她沒去找你嗎?”

“沒有,一整天我都沒看見她?!?/p>

“那她能干嗎去?”爸爸納悶兒。

我問謝君:“你沒打她手機(jī)?”

“打過,一直關(guān)機(jī)?!?/p>

這是什么情況?我看看爸爸。爸爸?jǐn)[擺手,故作輕松地說:“這丫頭,誰知哪兒瘋?cè)チ?。不用管她,一會兒就回來了。?/p>

我把鮮花放進(jìn)兩個闊口花瓶,一束擺到飯桌上,一束擺到茶幾上。桑阿姨問:“你媽媽呢?”

話音剛落,媽媽已經(jīng)從臥室出來了。我這才意識到,午飯后媽媽就沒露面。陳漱是晚輩,不出來打招呼也就罷了,桑阿姨來了她還磨磨蹭蹭,就顯得有點(diǎn)兒失禮了。她在臥室里干什么呢?

媽媽拉住桑阿姨的手以回應(yīng)對方的熱情,說話卻依然簡潔,只兩個字:“快坐。”

桑阿姨在沙發(fā)上坐下,我注意到茶幾上多出了一個精致的小盒子。我好奇地多看了兩眼,桑阿姨干脆打開,里面躺著一只翡翠手鐲。

“真漂亮!肯定是給小胭的嘍,今天這是要提親了?”之后的整個晚上,我都在懊悔自己嘴快。

桑阿姨把手鐲拿給坐在旁邊的媽媽,轉(zhuǎn)身對我說:“小脂,抱歉啊,這是祖?zhèn)鞯?,只有一只,要是有兩只的話,就給你們一人一只了?!?/p>

我上前抱住她的手臂:“桑阿姨您想哪兒去了,從小您給什么禮物都是雙份兒,唯獨(dú)這個,就算是雙份兒我也不敢要。難道您想讓我們姐妹倆都嫁給謝君啊?!?/p>

小胭和謝君的童話愛情,是該開花結(jié)果了。他倆從小就特別有反差萌,小胭是大眼珠子咕嚕嚕的淘氣精靈,謝君則是憨憨的小眼睛歐巴,倆人在一起那真是大眼瞪小眼,讓人看著就想笑。謝君是惰性分子,自小老成持重;小胭是活性分子,有個風(fēng)吹草動就歡呼雀躍。謝君特別靦腆,小胭特別不靦腆,每次小胭出糗露乖,都是謝君替她臉紅。

在“蠢萌”這個詞尚不存在的時候,小胭就有一籮筐的“蠢萌”黑歷史。我們五歲生日那年兩家聚餐,小胭聽爸爸說雞屁股不能吃,一定要問為什么不能吃,而且是連環(huán)問:“雞屁股不能吃,那鴨屁股和鵝屁股能不能吃?”于是,雞鴨鵝的屁股成了那頓飯上半場的主題。到了下半場,雞屁股的話題好不容易消停下來,她又拋出一顆炸彈:“雞為什么沒長小雞雞?”大家愣神之際,她又神補(bǔ)了一問:“為什么男孩子都長小雞雞?”

大人們只有強(qiáng)忍著笑,迅速轉(zhuǎn)移話題。而謝君呢,上半場的臉紅剛剛退潮,下半場又開始漲潮了。

我想,正是小胭的天真童蒙吸引了謝君。我是從小到大一路看著他抿嘴笑對小胭過來的,那幸福的小樣兒,眉眼里都透著心滿意足。謝君為小胭做的事,就是現(xiàn)成的雞湯故事。小胭六歲那年,心血來潮要種“瓜子花”,種下的卻是炒熟的瓜子。桑阿姨是當(dāng)笑話說的,謝君聽了,不聲不響幫她換成了生葵花籽,結(jié)果還真的發(fā)芽了。小胭很有成就感,堅信買來的五香瓜子是可以種的,直到多年后才知道是被“貍貓換太子”了。

此刻,桑阿姨、謝君還有這只翡翠手鐲,都在等待著小胭,幸福的序曲已經(jīng)奏響,只等女主角出場。

可是,小胭依舊一點(diǎn)兒消息也沒有。

媽媽本來話就不多,在廚房忙活的爸爸就不時出來一下跟大家聊上幾句。桑阿姨要進(jìn)廚房幫忙,爸爸堅決不同意。

這時候我真慶幸自己選了宜興紫砂小口杯來斟茶。這樣的小杯子,爸爸差不多就是一口悶,媽媽大概需要三口,一般人兩口就干了。所以,就算沒有那么多話,單是倒茶、讓茶、喝茶,再倒茶……循環(huán)往復(fù),倒也不至于冷場。

可小胭遲遲不見回來,手機(jī)也一直聯(lián)系不上,氣氛漸漸微妙起來。大家起勁兒地快活著,相互禮讓喝茶吃水果,以免好不容易烘托起來的氣氛落潮。就連一向木訥的陳漱,也在以幾倍的熱情努力找話題跟謝君和桑阿姨閑扯。

謝天謝地,這書呆子總算有點(diǎn)兒情商,沒讓我抓狂。

4

隨著時間的推移,維持人造的快樂氣氛不落地的難度也越來越大,眼看時針走過6點(diǎn),媽媽終于撐不住了,抱歉地看著桑阿姨:“小胭真是慣壞了,以后不光我們,您和謝君也要多管管她。”

正說著,門鈴響了。媽媽如釋重負(fù):“總算回來了……”

我想其他人心里也都在阿彌陀佛。

謝君滿心歡喜地跑去開門,來的卻是冉紫。大家掩飾著各自的失望和焦急,又是一番強(qiáng)顏歡笑的問候和寒暄。我尤其關(guān)注媽媽,卻看不出這是不是今天她和冉紫的第二次見面。

冉紫給我和小胭的生日禮物我已經(jīng)知道了,一人一只純銀的獨(dú)角獸胸針。媽媽和桑阿姨略帶夸張地贊嘆著——也只能這樣了。

想必冉紫也看出了氣氛的不自然,賣力地解說著:“兩只其實(shí)是有細(xì)微差別的,小胭的這個,鑲嵌的是施華洛水晶和薔薇輝石;小脂的這個,鑲嵌的是鋯石和紅紋石,看上去差不多,其實(shí)材質(zhì)不一樣……你們再看鬃毛和尾巴,一只是往左甩,一只是往右甩?!?/p>

“那就需要做兩個模子了,真是用心?!彼坪跞阶弦粊?,媽媽的話就多些了。

我也湊趣說:“我和小胭是一個模子里出來的,你就一個模子得了唄,何苦那么費(fèi)心?!?/p>

“可你并不希望一樣呀。有個雙胞胎姐姐已經(jīng)夠你不爽的了,別以為我不知道?!?/p>

大家都笑了??蛷d里籠罩著刻意哄抬的快樂氣氛,虛浮而做作,每個人都在竭盡全力地表演。

爸爸從廚房出來,看了眼獨(dú)角獸胸針,一副怪怪的表情。冉紫說:“舅舅,這是獨(dú)角獸,吉祥物,跟我們中國的龍意思差不多,寓意是勇氣、高貴、純潔,還有忠貞不渝的愛情?!?/p>

爸爸不以為然:“那干嗎不直接做一條地地道道的龍呢?崇洋媚外?!?/p>

我無法想象女孩子戴著一枚張牙舞爪的龍形胸針是個什么樣子。但我也不打算跟老爸解釋看著《哈利·波特》長大的一代人對獨(dú)角獸的鐘愛,否則他會讓你去看《西游記》。

6點(diǎn)半了,小胭還沒回來。

謝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說:“她不會是又把什么東西忘在路邊了吧?”

這也是一個掌故。有一次小胭打車到謝君家去,等車時把幾個禮盒放在路邊,車來了,她自己上去了,到謝君家才想起禮物。不能不佩服謝君,他居然跑到小胭上車的地方把禮物找回來了——它們還原封不動地待在路邊呢。大概路人都以為這樣堂而皇之放在路邊的禮盒,主人應(yīng)該就在附近吧。

謝君這一說,大家開始評估發(fā)生這種事的可能性。凡是奇葩的事,發(fā)生在小胭身上的概率都很高,為此,謝君總是隨時做好替她善后的準(zhǔn)備??蔁o論如何小胭也應(yīng)該找人求助啊,不找謝君,也得找家里人吧?

菜都快涼了,即便小胭缺席,生日宴也該開始了。

爸爸喝的是白酒,人參泡的,中年油膩男的標(biāo)配。媽媽一向是食草系的,只喝果汁,今晚喝的是獼猴桃汁。比利時精釀原漿啤酒口感綿柔果味濃郁,是我和謝君比較鐘情的。陳漱喝的也是啤酒,只不過是苦的。小胭是千年不變的可樂,盡管她缺席,謝君也倒了一杯放在她的位置上。桑阿姨是來者不拒,給她倒什么她就喝什么,第一杯跟媽媽一樣,獼猴桃汁。

爸爸舉杯站起來,我有點(diǎn)兒擔(dān)心地看著他。宣傳干部當(dāng)久了,一舉一動都透著職業(yè)素養(yǎng),可惜退休了,他的特長只能發(fā)揮在酒桌上,成了個致辭控,每次他一端酒杯站起來我就肝兒顫。我經(jīng)常向他抗議:要么快說完,要么快坐下,不要讓別人長時間保持著舉杯的姿勢,腮幫子酸了,笑容僵硬了,還不好意思先喝。

誰知這回爸爸只說了一句:“來,我們大家干!”

爸爸今晚就這么無語嗎?看來我低估了小胭問題的嚴(yán)重程度。

第二杯,爸爸直接跟謝君碰上了,嘴里還念叨著:“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我驚了。那口氣,簡直是多年父子成兄弟啊,居然這么不加掩飾。

眾人陪著一起訕笑,但好歹局面算是打開了,大家也跟著自覺開啟了“營業(yè)模式”,營業(yè)性的微笑,營業(yè)性的親切。我?guī)状蜗腴_口說點(diǎn)兒什么,又每每像片場忘詞兒一樣,話到嘴邊,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都是小胭惹的禍,害我們大家受累!

可樂已經(jīng)沒氣了,小胭還沒回來。我?guī)状谓杩谀脰|西或喂小粉魚肉,離開飯桌,到房間里打小胭的手機(jī),還是聯(lián)系不上。就算她丟了手機(jī),人也得回來呀!我已經(jīng)由惱火變成擔(dān)心了。

我一邊走神,一邊機(jī)械地挑著紅燒黃魚骨頭上的肉。爸爸的烹飪手藝沒的挑,今天發(fā)揮得尤其好,可是,有什么用呢?一桌子美食,白白被辜負(fù)了。

爸爸媽媽有意無意地看了幾次墻上的鐘,每次抬頭,緊跟著的就是陳漱或者謝君的敬酒,陳漱敬得尤其多。他是今晚的氣氛擔(dān)當(dāng),表現(xiàn)出色出乎我的意料,多少彌補(bǔ)了生日禮物引起的不快。話說回來,今晚他的心理負(fù)擔(dān)是最小的,他不好好表現(xiàn)誰表現(xiàn)?可是,就算陳漱把自己喝高了,也是獨(dú)木難支,無論白酒啤酒,都沒能使大家真正嗨起來。

相信其他人也是同樣的想法,只是沒人說出口。

桑阿姨特地給爸爸敬酒:“老梅辛苦了,做了這么一大桌子好吃的?!?/p>

換了往常,爸爸肯定是要高屋建瓴地來一段即興演講的,今天他居然一句客氣話都沒有,舉起杯一口悶了,可見他心里是有多內(nèi)疚啊!唉,看小胭鬧的。如果小胭在家,就會自帶熱鬧氛圍,不需要大家這么辛苦了。

小胭究竟是怎么了!難道就因?yàn)榍疤焱砩细x君鬧了點(diǎn)兒不愉快?這也太任性了!要是此時此刻她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估計能兩手掐住她的脖子質(zhì)問她:你到底在搞什么?

5

有生以來最辛苦的一頓飯終于吃完了,爸爸又張羅著大家到客廳坐,吃水果。謝君已經(jīng)坐不住了,一個人站到陽臺上向樓下張望。爸爸幾次喊他過來,他屁股挨到沙發(fā)沒一分鐘,又跑回陽臺去了。

我跟到陽臺上逗弄妾妾:“妾妾,你看誰來了?認(rèn)識他嗎?”

妾妾的兩個黑眼珠子盯在謝君身上。謝君一板一眼地跟妾妾打招呼:“你好。”

妾妾說:“懶蟲?!?/p>

大家都笑了,這次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在調(diào)節(jié)尷尬氣氛方面,鸚鵡比人管用。

媽媽的手機(jī)突然響了,大家都支棱起耳朵,指望是小胭打來的??墒?,媽媽聽了一耳朵就直接掛斷,怏怏地放下手機(jī):“騷擾電話,看來我已經(jīng)被當(dāng)作老年人盯上了?!?/p>

謝君說:“號碼給我看看?!?/p>

作為一名網(wǎng)警,而非程序員——這是爸爸多次向我們強(qiáng)調(diào)過的,謝君幾乎是電腦不離身。謝君打開筆記本電腦,噼里啪啦操作一番,那專注的樣子竟然有點(diǎn)兒迷人。難怪以前謝叔叔總說,辦案子的人,都有一股精氣神,案子一來,全部精力都撲上去了。

桑阿姨說:“現(xiàn)在這電信詐騙,專找老年人下手,我以前的一個同事,資深外科主任,被騙光家產(chǎn),想不開,跳樓了?!?/p>

“外科主任也能上這樣的當(dāng)?”爸爸不解。

“也是趕巧了,那些日子他正跟孩子慪氣,電話微信都互相拉黑了。接到騙子的電話說把他孩子綁架了,結(jié)果他就被騙到那個語境里去了,騙子讓他干啥他就干啥。”

謝君突然很響地敲下回車鍵:“終于找到他的IP了!”

這一刻的謝君真帥!和小胭在一起的時候,他就像小胭的影子,我們經(jīng)常忽略他的存在??纱藭r此地,謝君成為了我們聚焦的中心。男人的魅力果然是靠行動、靠事業(yè)體現(xiàn)出來的??上?,小胭看不到。小胭,該死的小胭,你到底在哪兒……

不過,這的確是一個可以把氣氛繼續(xù)維持下去的話題。我問謝君:“你鎖定的是剛才打給媽媽的騷擾電話嗎?”

“嚴(yán)格說,不是號碼本身,號碼是虛擬的,我鎖定的是那個號碼的網(wǎng)絡(luò)地址?!?/p>

什么虛擬不虛擬的,我根本聽不懂,也不想深究。“你每天上班就是做這些工作?”

“差不多吧。網(wǎng)上巡邏,發(fā)現(xiàn)問題,或者配合其他部門在網(wǎng)上尋找案件線索,固定犯罪證據(jù)……”

爸爸說:“小君好靜不好動,網(wǎng)警不像其他警種,整天東跑西顛的,他坐得住,挺適合干這個?!?/p>

說罷,爸爸看了看桑阿姨,桑阿姨會心點(diǎn)頭,表示贊同。

“那你下班干什么呢?我是說……”我本想說“不跟小胭約會的時候”,話到嘴邊又識趣地咽了回去。

“下了班嘛……我?guī)缀跏撬泄舱搲某??,尤其是網(wǎng)絡(luò)技術(shù)方面的論壇,跟業(yè)內(nèi)的高手交流一下,有時也能順帶著發(fā)現(xiàn)點(diǎn)兒線索?!?/p>

我在心里替小胭撇了撇嘴。那跟上班有什么區(qū)別呢?當(dāng)然,我沒有說出口,畢竟我不是小胭,不可以張嘴就來。

網(wǎng)警的話題暫時分散了因?yàn)樾‰俚娜毕瘜?dǎo)致的普遍焦慮。陳漱對此尤其感興趣,問謝君最近破過什么有意思的案子沒有。

謝君微微有些遲疑。爸爸不愧是宣傳干部,政治敏感性特別高,馬上提醒謝君:“公安有紀(jì)律,涉密的你千萬別給我們講?!?/p>

謝君說:“其實(shí)任何案子都有一定的保密要求。今天不講案子,我給你們講個我哥們兒的故事吧,我只是順手幫了個忙,沒想到發(fā)現(xiàn)這哥們兒被綠了……”

說到“被綠”兩個字的時候,所有人的呼吸都停頓了一下。謝君好像也意識到了不妥,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但話已出口,就得繼續(xù)說下去,不能半截打住,否則就等于變相承認(rèn)了大家——包括謝君自己的擔(dān)心所在。

“我一哥們兒到外地出差,每天跟女朋友微信聯(lián)系。一天晚上8點(diǎn)半左右,女朋友發(fā)來一段七秒的視頻,說她在閨蜜家,閨蜜的父母也在。哥們兒總感覺那個視頻不對勁,又說不出哪兒不對勁,就轉(zhuǎn)發(fā)給我了,讓我?guī)椭治龇治觥R曨l本身看不出什么毛病,但背景音比較模糊,聽不清是什么,我就用技術(shù)手段給分離出來了,原來是新聞聯(lián)播?!?/p>

說到這兒,謝君停住了。我以為他賣關(guān)子,等著他的下文,他卻沒有下文了。再看陳漱,居然是一副秒懂的表情,緊跟著爸爸也恍然大悟。媽媽和桑阿姨則跟我一樣,還是一臉懵。

陳漱給出了答案:“新聞聯(lián)播的時間怎么可能是8點(diǎn)半呢?視頻肯定是7點(diǎn)到7點(diǎn)半之間錄好的?!?/p>

原來如此,我心里感嘆,劈腿也是個技術(shù)活兒??!同時也隱隱有些不安,謝君的這個段子,男人都很快明白了,而在場的三個女的,媽媽、桑阿姨和我,卻明顯反應(yīng)遲鈍。這充分說明女人是感性的,而男人是理性的,比女人善于邏輯推理。男人們是不是經(jīng)常把這種天賦用在妻子或女朋友身上?比如謝君,他還是網(wǎng)警,有相應(yīng)的技術(shù)手段;陳漱呢,讓他像謝君那樣分析背景音當(dāng)然不可能,但他是學(xué)哲學(xué)的,而邏輯學(xué)是哲學(xué)的一部分;還有……爸爸?

再熱烈的話題也總有聊完的時候,冷場終歸不可避免。墻上的鐘不識時務(wù)地響了,從里面探出身子的布谷鳥似乎從沒這么神氣活現(xiàn)過,咕咕叫著,通知我們已經(jīng)9點(diǎn)了。

這是我和陳漱去德國旅游時在紐倫堡的集市廣場買的,地道的黑森林布谷鳥鐘。一到整點(diǎn),鐘上方的小木窗就會自動打開,一只布谷鳥蹦出來咕咕報時,還伴有各種鳥兒鳴叫的背景音,襯托出森林的廣袤幽深。布谷鳥報時完畢,水車開始轉(zhuǎn)動,音樂歡快登場,一對對俊男靚女在森林中翩翩起舞。

這個鐘是傳統(tǒng)手工藝制造,價格不菲,當(dāng)時是我堅持要買的。我想象著,一到整點(diǎn)兒,布谷鳥就會跳出來提醒我:“該休息了,別老坐在電腦跟前!”然后,漢斯們摟著姑娘上場,呈現(xiàn)出一幅美好生活的畫面,把我?guī)щx庸常的現(xiàn)實(shí),帶到德國的黑森林去……可是,買回家掛到墻上沒多久,我就對它習(xí)而相忘,以至于完全漠視了,甚至還嫌它擾民——有時夜里客廳沒關(guān)燈,它自動感光,一到整點(diǎn)就冒昧地響聲大作。

可見,想象中的美好終會變味兒。

此時布谷鳥的叫聲就尤其惹人反感,那些跳舞的俊男靚女更是對我們的嘲諷和踐踏。我想起朱自清在《荷塘月色》里說的:“熱鬧是它們的,我什么也沒有……”

我覺得爸爸快按捺不住了。而媽媽呢,我從沒見她這么局促過。大家盡量不碰眼神,連呼吸都小心翼翼,這恐怕是社交中的大型車禍現(xiàn)場了吧?

6

我們都是小胭和謝君愛情的見證人,之前誰也不曾懷疑過它的固若金湯。這么多年,謝君初衷不改,喜歡著小胭被慣壞的樣子,桑阿姨也把小胭當(dāng)作未過門的兒媳寵著縱著。記得有一次,桑阿姨請我們?nèi)页燥垼鞔蚴敲咳艘恢话闹摭埼r。小胭當(dāng)然吃得歡實(shí),謝君說他不愛吃,把自己的給了小胭,桑阿姨也說不愛吃,也給了小胭。我們當(dāng)然清楚是怎么回事。媽媽說:“小胭,你一個人吃三只龍蝦呀?”

小胭看著謝君說:“要不怎么辦?他不愛吃呀!”

我說:“你怎么知道他不愛吃?你給他吃吃試試。”

于是,小胭把剝好的龍蝦肉喂到謝君嘴里,反倒鬧得我們不好意思了。謝君滿臉通紅,又害羞又幸福的樣子,跟吃了天鵝肉似的。再看桑阿姨的表情,比自己吃了三只龍蝦還滿足。可是眼下,這種幸福的格局要被改寫了嗎?

媽媽終于繃不住了,為小胭的缺席道歉,反而是桑阿姨在安慰媽媽,越是這樣,媽媽就越發(fā)愧疚。謝君難掩的失落,更是讓媽媽無法承受。

寬厚的桑阿姨替小胭開脫:“沒事兒,小胭肯定有她的理由?!?/p>

媽媽說:“不管什么理由,好歹打個電話說一聲呀,這么多人等著她呢,她又不是不知道。”

“別是出了什么事吧……”一晚上謝君都在擔(dān)心,他已經(jīng)點(diǎn)上了一根煙。這還是我頭一次見他當(dāng)著長輩的面抽煙。謝君原本是不抽煙的,入警后學(xué)會了,小胭對此非常反感,怎奈,抽煙是加班的標(biāo)配呀。

我趕緊說:“不會的不會的,你還不知道她嘛,沒心沒肺的,或許真的忘了?!?/p>

冉紫附和:“小胭的馬大哈也是沒誰了,沒準(zhǔn)兒一會兒回來還跟沒事人一樣呢?!?/p>

陳漱也說:“說不定她去的地方?jīng)]信號,她又不知道那個地方?jīng)]信號……”

果然是學(xué)哲學(xué)的,這邏輯簡直無懈可擊。我想起在紐倫堡買布谷鐘時,他想挑一個木匠掄著斧頭伐木的,我不同意,理由是不環(huán)保,太野蠻。陳漱的理由則是這漢斯小伙兒看著憨厚,干活兒實(shí)誠。我覺得他話里有話,懷疑他是在借機(jī)自夸,所以還是堅持買了小人兒跳舞的。但此時此刻,我真心誠意地感激他,他今天真不少賣力,的確該夸。

我們都在搜索枯腸沒話找話,做著最后的掙扎,祈禱小胭在今天的生日主題活動謝幕之前現(xiàn)身,拯救這個夜晚,以及我們兩家?guī)资甑慕磺椋€有她和謝君的愛情。

只有爸爸沒說什么,他處于爆發(fā)的邊緣,我?guī)缀跄芸匆娀鹈缭谒^頂熊熊燃燒。

梅小粉已經(jīng)睡著了,伏在爸爸肚子上打著小呼嚕,似乎是在提示我們時間已晚。

終于,桑阿姨說:“我們回去吧,打擾這么久了。”

而我理解的意思——等了這么久了。雖然我知道面慈心軟的桑阿姨并不是在抱怨。

謝君終于滅掉煙頭,彬彬有禮地提出告辭。桑阿姨也站了起來。大家的眼光躲閃著落到那個首飾盒上。

最尷尬的時刻到了。

我無比懊惱,為什么那么多嘴,主動點(diǎn)破了這只鐲子的提親內(nèi)涵。如果它一直悄無聲息地躺在那里,此刻也不至于讓我們太為難。這下完蛋了,提親的主角沒出現(xiàn),是把它留下呢,還是帶走?

媽媽拿起首飾盒,雙手捧到桑阿姨面前:“這個您先帶回去,我另外安排時間,專門帶小胭去您那兒……”

桑阿姨握住媽媽的手:“已經(jīng)帶來了,哪有帶回去的道理?先留著,就算我暫時存在這兒的?!?/p>

媽媽只好把首飾盒留下了,嘴里不停地說著抱歉的話。這一刻,一向優(yōu)雅淡定的媽媽語無倫次,跟普通家庭婦女毫無二致。

桑阿姨一迭聲客氣著:“今晚吃得太好了,我怕是又要胖了,謝謝老梅做了這么一大桌子菜……”

桑阿姨表達(dá)得太熱切,一邊說一邊不自覺地撩頭發(fā),她額前的小碎卷更像一大堆問號的集合了。從我記事起,她的發(fā)型就是這種問號式的小碎卷。一個對生活沒有多少疑問的人,居然頂著滿頭問號數(shù)十年……

大家都明白桑阿姨的一片好意,她要把一切不快統(tǒng)統(tǒng)掃到地毯下面去,不讓一丁點(diǎn)兒苗頭露出來。

爸爸不安地搓著手:“那什么,那什么……”

可“那什么”究竟是什么,到底沒說出口。

一家人為她受了一晚上的罪,她居然在外面鬼混

第四章 人間最美四月天,或者相反

1

如釋重負(fù),終于能正常呼吸了。不僅是因?yàn)樯0⒁棠缸幼吡?,更是因?yàn)槟菑埥钘l的事沒有暴露。自打桑阿姨出現(xiàn),我的心情就一直矛盾著,既擔(dān)心桑阿姨提到借條,又有點(diǎn)兒希望她提到,至少可以看看媽媽是什么反應(yīng)??傻鹊酱蠹业淖⒁饬Χ技性谛‰俚娜毕希揖烷_始一門心思地祈禱那張借條不要東窗事發(fā)——不能再添亂了。

冉紫和媽媽進(jìn)了書房,幾分鐘之后,冉紫告辭。媽媽沒出來送她。也許該說的悄悄話都說完了吧?我想。

陪著爸爸看了一會兒電視,陳漱也要走了。我對爸媽說陳漱喝得有點(diǎn)兒高,我去送一下。實(shí)際上,我是要給爸爸一個發(fā)作的空間——他已經(jīng)憋得不行了。

出了小區(qū),陳漱要叫滴滴。“先陪我溜達(dá)一會兒吧?!蔽艺f。除了給爸爸留出空間,我自己也需要整理一下心情?!敖裉煺媸且姽砹?,這個小胭……”

席間陳漱給爸爸敬酒,給媽媽敬酒,給桑阿姨敬酒,給謝君敬酒,真的沒少喝。他的腳下略微有點(diǎn)兒磕磕絆絆的,順勢攬住我的腰:“幸好,我要娶的是你?!?/p>

我正擔(dān)心他要扯到我倆的婚事上,一輛哈雷摩托轟鳴著飛馳而來,伴隨著音樂哐哐巨響,引起腳下地面的同頻振動。這種在大街上開火箭的主兒,總是能拉滿我的惡意。我厭惡地朝那個方向瞟了一眼,等等,后座上那個女的……那不是小胭嗎?!

我沒看錯。小胭跨坐在哈雷摩托的后座上,緊緊抱著騎手的腰,臉貼著他的脊背。和我擦肩而過時,可能是車速太快了,要么就是太陶醉了,反正她沒看見我。

一家人為她受了一晚上的罪,她居然在外面鬼混!幸好沒讓謝君和桑阿姨撞見,要不然我們的臉更沒處擱了。

我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無力感。就仿佛那輛載著小胭的哈雷失去了控制,正沿著坡道瘋狂下滑,我卻只有束手無策地干看著。莫名想起媽媽說過,小胭小時候老想伸手抓爸爸打火機(jī)的火苗,你越是攔著,她就越是想嘗試。爸爸干脆讓她抓了一次,她被燒疼了,才從此罷手。從小到大小胭都是這樣,不聽勸,必須吃了苦頭才長記性。

陳漱看出了我的擔(dān)憂——剛才他一定也看見小胭了?!靶‰俅_實(shí)有點(diǎn)兒……怎么說呢,傻白甜?”

陳漱只說對了一半。小胭不是一般的傻白甜。她是典型的好人家的女兒,更糟糕的是她還找了一個同樣是好人家的兒子謝君,一個男版傻白甜,結(jié)果就更順拐了。我隱隱嗅到了滅頂之災(zāi)降臨前的恐懼,小胭終于要遭到社會毒打了。

艾略特說四月是殘酷的月份,眼看都快過去了,竟然來了這么一出。

小胭進(jìn)門時,已經(jīng)快11點(diǎn)了,伴隨著她的一聲嚷嚷:“好大的小雨?。 ?/p>

她就是這么說的。你以為是病句,可在家里人聽來,那就是小胭的神邏輯,早就習(xí)以為常了。

客廳里電視沒開,而我們幾個都坐在沙發(fā)上無言地看著她,就是再遲鈍的人也應(yīng)該體會到那種壓迫感了。小胭愣怔了一下,怯怯地叫了聲:“爸,媽?!?/p>

爸媽沒有答應(yīng)。我仿佛看見小胭頭頂有幾只烏鴉呱呱飛過。

她小心翼翼地走向自己的房間,想必同時心驚膽戰(zhàn)地等待著身后的聲音。果然,在她快要摸到門邊的時候,媽媽開口了:“這一整天,你干什么去了?”

小胭站住,轉(zhuǎn)過身,低著頭,沒有作答。

爸爸沉著臉:“你過來!”

平時爸爸總是跟我們沒大沒小的,可一旦真的生氣了,也挺嚇人的。

小胭一步一挪地蹭過來,像是被老師叫到講臺邊的小學(xué)生。我們幾個上上下下打量她。T恤衫、散邊牛仔短褲,都是她的常規(guī)裝束。匪夷所思的是,她身上多了一件明顯肥大的街頭風(fēng)方格襯衫。本來這種跨季混搭風(fēng)也不算什么,關(guān)鍵是這件襯衫的顏色,以我服裝行業(yè)報美編的眼光看來,跳躍的橘黃、瓦藍(lán)和熒光綠的組合不倫不類,仿佛一個移動的廣告色大拼盤,給她身上平添了一層輕浮氣,至少跟我們這個家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

當(dāng)然,我能理解小胭為什么會穿這么一件又大又厚的襯衣回來。成都幾乎沒有春天,脫掉毛衣就是短袖衫,季節(jié)的轉(zhuǎn)換一天之間就完成了。往往是早上一出門,赫然發(fā)現(xiàn)街上的行頭變了,于是立馬進(jìn)服裝店買一身可心的夏裝換上。小胭就曾經(jīng)穿著毛衣出去,拎著毛衣回來。

但這通常是指白天。到了晚上,季節(jié)好像又變回來了,經(jīng)常能在飯館或咖啡廳里看到穿著無袖衫的鄰桌女孩兒不停地抽鼻子。這樣的女孩兒里,大概率會有梅小胭。

爸爸厲聲問:“你穿著誰的衣服?”

小胭的身子不安地扭動了一下,沒有吭聲。

“男人的襯衣,也可以隨便穿的嗎?”

此言一出,等于肯定了襯衣來自一個男性。我多么希望聽到小胭否認(rèn),可她只是小聲嘟囔了一句:“那又怎么了?不是有點(diǎn)兒涼嘛……”

小胭還沒認(rèn)清當(dāng)前的態(tài)勢,這話在爸爸聽來,簡直是成心拱火。在媽媽“哎哎哎”的阻攔聲中,爸爸手里的紫砂杯在地上炸裂了。

OMG!他摔的可是上好的宜興紫砂杯呀!還搭上一個紫砂壺蓋——他摔了杯子還想繼續(xù)摔紫砂壺,被媽媽攔住,但壺蓋還是掉在地上了。紫砂杯、紫砂壺,都是爸爸最心愛的物件??梢姲职终媸潜粴夂萘?。

萬幸的是,他沒把杯子砸到女兒身上。從小到大,爸爸從沒動過我們一指頭,但我相信今天他肯定有這種沖動。

2

紫砂杯炸裂的同時,伏在媽媽身邊的梅小粉箭一樣射了出去,尾巴豎起,邊跑邊回頭,好像是擔(dān)心有什么怪物從后面追上來。

小胭驚得渾身一顫,失聲哭了出來。在我看來,小胭的哭屬于某種天賦,并不見眼泡紅腫,眼淚就奔涌而出,仿佛打開自來水龍頭那么簡單。不過,小胭一哭我就沒那么緊張了。至少這是某種認(rèn)錯的表示——哪怕小胭不這么想,爸爸也情愿相信是這樣,他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比摔杯子更嚴(yán)重的舉動了。

“你還有臉哭!你知道桑阿姨和謝君在這兒等了多久嗎?你知道我和你媽媽有多難做嗎?我平時沒怎么約束過你們,就是相信你們有自制力,可你們呢?太不像話了!”

爸爸說的是“你們”,把我也捎進(jìn)去了。這就是雙胞胎的好處嗎?

小胭的哭聲漸止,只是噼里啪啦掉眼淚。淚水在她臉上就像固體似的,呈現(xiàn)出完整的顆粒狀,真正是淚珠子,而且是成串兒的。

該我上場了。我起身走到小胭身邊,輕撫著她不停抽動著的后背,小心翼翼地看著爸爸的臉色:“爸,小胭這不回來了嘛,有話好好說,不要發(fā)火了,媽媽心臟不好?!?/p>

爸爸深深呼出一口氣,坐下了。媽媽指了指茶幾上的首飾盒,我注意到她的手指在微微顫抖:“桑阿姨今天來,就是為了你和謝君的事,可你這個樣子……”她說不下去了,停頓片刻,“謝君是個好男人?!?/p>

“怎么才算好男人?”這個節(jié)骨眼兒,小胭居然還敢反問,真是沒一點(diǎn)兒眼色。我不禁替她捏了把汗,爸爸的火好不容易壓下去了,她別再把媽媽的火拱起來。

媽媽的語氣還算平靜:“好男人就是,即便有一天他對你沒有愛情了,出于責(zé)任感,還會繼續(xù)善待你?!?/p>

小胭的表情顯然是不服,但謝天謝地,她沒再反駁。

我和爸媽一樣心亂如麻。不過,今晚不宜再問了,問不出什么來的,只會激化矛盾。再者,爸爸剛才說“男人的襯衣”,小胭沒有否認(rèn),這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我求助地看著媽媽。她明白我的意思:“今天太晚了,去睡吧,明天再說?!?/p>

話雖如此,她卻沒動地方。爸爸也沒動。

小胭抽噎著回了房間。我拿來簸箕和掃把,一面清理一地的碎片,一面心里惋惜著。這套大師簽名款的紫砂茶具,是爸爸榮獲系統(tǒng)內(nèi)先進(jìn)宣傳干部稱號的獎品,就這么輕如鴻毛地犧牲了。

或許是瓷片清脆的碰撞聲刺激了爸爸,他的呼吸又粗重起來,氣咻咻的,不知是心疼摔碎的茶具還是哭泣的女兒。不過經(jīng)此一摔,他憋了一晚上的火氣應(yīng)該是發(fā)泄得差不多了。

打掃完畢,我用征詢的目光望著爸爸媽媽,那意思是你們是不是也該去休息了。他們還沒來得及回應(yīng),小胭卻出來了,直奔電視柜旁邊的體重秤。她這心可是真大呀,這時候還顧得上關(guān)心體重……

爸爸突然喊道:“哎,剪剪指甲再稱!”

這下,連媽媽都笑出來了,小胭自然也是破涕為笑。

小胭稱體重時,對于凈重的苛求簡直到了變態(tài)的地步,首先清理肚子里的存貨,然后衣服鞋子都脫掉,哪怕戒指項(xiàng)鏈也要摘了,不然絕不上秤。

雖然是同卵雙胞胎,但我倆的身體素質(zhì)大相徑庭。小胭比我容易長肉,而且是不長心眼兒光長肉——這是媽媽說的。有一段時間,她吃東西都要算卡路里。爸爸勸她不要白費(fèi)勁兒,餓不餓是你的胃告訴你的,不是算法告訴你的。她不聽,我們也不再勸,都知道她堅持不了多久。果然,三周后她就嫌麻煩放棄了。不過,稱體重前的那套程序,至今依然保持著。

爸爸最后的一句揶揄,緩和了家里的氣氛。媽媽臉上的表情明顯放松了。爸爸習(xí)慣性地搓著兩只肥厚的手掌,這是爸爸的“結(jié)束語”,意思是到此為止。

3

我敲門進(jìn)了小胭的房間。我想跟她談?wù)劊瑫r默契地充任了爸媽的使者——這是不言而喻的。

小胭正在把那件扎眼的男式大花格襯衫掛到衣帽鉤上。我說:“小胭,今天真的過分了哈。”

她回頭瞥了我一眼,滿不在乎地說:“So what?”

不是故意??幔@是她一貫的態(tài)度,是不顧他人感受的任性。以往我都能容忍,但今天我著實(shí)有點(diǎn)兒惱火?!癝o what?你說怎么樣?你不是小孩子了……”

我正說得激動,她的手機(jī)響了,是微信通話的鈴聲。

小胭打開免提。我聽見了謝君的聲音:“小胭,你今天去哪兒了?”

小胭跟謝君通電話,居然當(dāng)著我的面用免提,這關(guān)系怕是真的沒救了。正常情況下,涉及小胭的隱私,我應(yīng)該離開,但今天這事不僅關(guān)系到小胭,我想聽聽她怎么解釋。

“不想說!”小胭硬邦邦地回答。

正常溝通難以為繼,進(jìn)入沉默讀秒時間。半晌,謝君又開口了:“那我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那就想好了再打過來?!毙‰贉?zhǔn)備掛斷了。

“你變了?!敝x君趕緊憋出三個字,緩了緩繼續(xù)說,“變成了一個……一個……”

沒等謝君斟酌出一個結(jié)果,就被小胭打斷了,而且一開口就剎不住閘:“誰不變呢?世界本來就是在變化的。哲學(xué)家不是說了嘛,人不能兩次踏進(jìn)同一條河流。當(dāng)然,也許只有你從來不變?!?/p>

我聽得心里冒火,小胭怎么能如此大言不慚!她是在故意氣謝君嗎?謝君把語氣放得更緩:“就是說,你……我覺得現(xiàn)在跟你說話都困難了……”

“那是你的問題!”謝君滿滿的求生欲仍舊抵擋不了小胭的混賬。更何況老話不是說嘛,你永遠(yuǎn)沒法跟一個不打算講理的人講理。

“你白天跟誰在一起?上次酒吧里那個……那個英雄救美的人嗎?”謝君終于問出了最關(guān)鍵的問題。這也是我最關(guān)心的,那個所謂“英雄救美”的男人,就是那件大花格襯衫的主人,那個騎哈雷的家伙?

無聲。也就等于是默認(rèn)了。

“我不明白……”謝君艱難地說。

小胭卻一點(diǎn)兒不含蓄:“你已經(jīng)很明白了,何必要我說出來大家尷尬。我當(dāng)時就留了他的微信,你也看見了?!?/p>

“你就這么輕巧?”

“你是想讓我沉重嗎?最好再對你有點(diǎn)兒負(fù)罪感?”小胭那股豁出去不要臉的勁兒,簡直讓我心里發(fā)毛?!案嬖V你,我爸媽已經(jīng)罵過我了,長這么大,我爸還從沒跟我發(fā)這么大的火,你也算可以了吧?”

“這也能算在我頭上?”

“不算你頭上算誰頭上?總之是因?yàn)槟阄也虐さ牧R!”

小胭純粹是強(qiáng)詞奪理,而謝君那種受氣包的語氣讓我有點(diǎn)兒想笑,繼而又不由得為他難過。論口舌之功,人貴語遲的謝君怎么可能是橫沖直撞的小胭的對手?

“對了,我提醒你一下,我們以后最好不要聯(lián)系了?!辈淮x君說什么,她又搶著說,“不要問為什么,沒有為什么!你看,連你下一句要說什么我都提前知道了,你覺得我們這樣下去還有意思嗎?如果你非要問個為什么,那我只能說,我遇見了更喜歡的人,這個理由你滿意嗎?”

“你這也太突然了,我……還是有點(diǎn)兒反應(yīng)不過來?!?/p>

“那你就慢慢反應(yīng)吧?!毙‰贈]心沒肺地說。

我在心里嘆氣,謝君太老實(shí)了。女人的許多問題,其實(shí)都是情緒問題,對方若是連情緒識別都做不到,情緒疏解就更談不上了。

“我……我想問一下,”謝君遲疑著說,“你……愛過我嗎?”

“當(dāng)然愛過,我不會因?yàn)楝F(xiàn)在不愛了,就否認(rèn)自己曾經(jīng)愛過。但這也改變不了什么,你沒法讓我繼續(xù)愛你了?!?/p>

“如果我還愛你呢?”

“你愛我哪點(diǎn),我改還不行嗎?”

小胭這句話嚇到我了,她偶爾毒舌,但絕不惡毒,今天這是怎么了?

“那……對不起,打擾了。”謝君終于無話可說。

“又不是自己人,客氣什么!”小胭說罷,順手把手機(jī)丟到床上,然后把自己也丟到床上。

4

我把一個小豬佩奇抱枕扔到小胭身上:“小胭,你太過分了!人家謝君是個老實(shí)孩子,你簡直欺人太甚!”然后又悻悻地補(bǔ)了一句,“話說回來,都是他把你慣成這個樣子的?!?/p>

小胭說:“我就是受不了他。你也聽見了,啰里吧嗦連句完整話都說不利索,煩不煩?”

“那是因?yàn)槟阕屗o張?!?/p>

“緊張是他自己的事。”

“你究竟還知不知道點(diǎn)兒好歹?人家在乎你,所以才緊張!”

“我也不想這樣啊,你說我還能怎么辦?”小胭翻過身來,“索性做個惡人嘍?!?/p>

按理說我是應(yīng)該勸和的,但那一刻,我心里反而有一種解脫的感覺,不是為自己,而是為謝君覺得不值。這樣刁蠻的小胭,謝君跟她在一起,還不被欺負(fù)一輩子?分了也好??赡莻€大花格襯衫依舊讓人擔(dān)心。

“就算你不愛謝君,也不用這么草率地轉(zhuǎn)向別人吧?”

“你怎么知道我是草率轉(zhuǎn)向?我是認(rèn)真的!”小胭的語氣非??隙?,“你知道嗎?我今天才明白愛情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的。”

“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騎著哈雷摩托招搖過市?”

小胭一骨碌坐起來,眼睛瞪得圓圓的,那意思不言而喻: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不告訴她我是怎么知道的?!澳莻€花格子襯衫,怕是劣幣驅(qū)逐良幣吧?”

她著急地辯解:“不是這樣的。我對謝君,真的是夠了!就說送禮物吧,假如我這次喜歡一件ELLE的首飾,買下了,他就連著買ELLE、ELLE……直到我煩了,自己買了一件潘多拉,他又換潘多拉,然后連著潘多拉、潘多拉……你好歹換件千葉、佐卡伊或者LOVE&LOVE什么的也好呀?!?/p>

我?guī)缀跏呛捌饋恚骸坝H,那是珠寶呀!你就知足吧!你知道陳漱送我什么嗎?”

“難不成送你一臺挖掘機(jī)?”

“一本書!雖然是一本不錯的書,可是,這是女孩子的生日呀!但是——”我狠狠地瞪著她,“我今晚感覺特別特別愛他,因?yàn)樵谖易钚枰臅r候,他在,他頂上去了!”

當(dāng)然,我自己心里清楚,我說的并不完全是實(shí)情。也許愛就是在唯美和功利之間來回切換的吧?滿意與否,就看你某時某刻更需要的是什么。

“這是你說的哈,”小胭立刻抓住了我話里的破綻,“陳漱頂上去了??芍x君呢?他只知道要注意影響!好像我是為了什么影響活著似的。”

我居然被小胭懟得一時無語。但我不會輕易認(rèn)輸:“你既然這么理直氣壯,今晚怎么不敢把那個救美的英雄帶回家呢?光在家門口兜圈子算什么本事!”

“呵呵,我就是不想回家,我就愿意多兜幾圈?!毙‰僬剂松巷L(fēng),一副得意洋洋的欠抽樣子故意氣我。

我扭頭往外走,想甩門,又怕驚擾了父母,所以,是憋著一肚子火輕輕帶門出去的。臨了,我還回頭剜了她一眼,類似一種虛張聲勢的警告:走著瞧!

萬萬沒想到的是,最后是小胭讓我們走著瞧了。

5

回到自己的房間,我窩進(jìn)小沙發(fā)里,把那本《加德納藝術(shù)史》放在沙發(fā)扶手上。我喜歡窩在沙發(fā)里看書,陳漱說沙發(fā)就是我的書房。這本書,抱是抱不動的,放在扶手上正好。想想今天是自己二字頭的最后一個生日,我光腳下地,拿來塑料尺和迷你體重秤。

在二十九歲生日這一天即將結(jié)束之際,我發(fā)了一條朋友圈,配圖是《加德納藝術(shù)史》,文字是:“銅版紙,一千多頁,重三公斤半,厚六公分,光是看圖也得一周。一旦看起來,大概就欲罷不能了吧。這將是一本越看越薄還是越看越厚的書呢?”

想了想,我又在評論區(qū)加了一句:“為了看《加德納藝術(shù)史》,我得把電腦椅調(diào)高一截?!?/p>

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朋友圈。

有哪個朋友真正了解我今天經(jīng)歷了什么呢?

第五章 我愛我家

1

五一節(jié)的到來提醒我,四月過完了,可是,我的心還在四月的霧里徘徊。

即便不把媽媽借錢與冉紫買畫聯(lián)系起來,我也要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要不要跟媽媽挑明呢?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得到答案??墒?,萬一她輕描淡寫地編一個買理財產(chǎn)品資金周轉(zhuǎn)之類的理由,我又能怎么樣呢?就算我根本不信,就算她知道我不信。

今年的五一假期,我和陳漱沒有出游的打算。小胭工作的群眾藝術(shù)館越到假期越忙,不用說,也不可能出去。爸爸媽媽商量著再跟桑阿姨家聚一次,一是彌補(bǔ)上次的失禮,二是彌合一下小胭和謝君的關(guān)系。

這幾天我悄悄觀察小胭,對于爸媽的計劃不那么樂觀。小胭仍然早出晚歸,遵循著事業(yè)編的一定之規(guī),不像我,偶爾還能借口采訪突破一下朝九晚五。但我還是覺得她變了。變在哪兒呢?

眼神。

小胭是一個大眼萌,眼神中總有種可愛的懵懂,可是這幾天,她好像突然開了竅,那種成熟女人的韻味像早晨一樣新鮮。照鏡子比以前頻繁多了,我從鏡中觀察她看自己的眼神,也能感受到她內(nèi)在的劇變,盡管她的女人味兒學(xué)得還不那么自然。

還有,梅小粉早上跟她爭馬桶時,她居然不罵它了,多奇怪??!以往我家的一日之計幾乎都是在一連串“梅老三”的嗔罵中開始的。她的吃相也規(guī)矩了,細(xì)嚼慢咽的,有時吃著吃著,咀嚼的動作沒來由地就停住了。她小時候吃飯也經(jīng)常吃到半截就睡著了,但小時候是蠢萌,如今則是恍惚。

她還調(diào)整了手機(jī)設(shè)置,信息不顯屏了,無疑,這是有需要隱藏的秘密了。

小胭上頭了。好似走進(jìn)了一片晨霧彌漫的森林,她心里的野姑娘醒了。

我在微信里問過謝君,他說這幾天他們真的中斷了聯(lián)系。我其實(shí)不大愿意相信是那個哈雷男把小胭變成了這樣。那家伙我一看就不舒服,這就是犯相嗎?

謝君還把他和小胭的微信聊天截圖發(fā)給我看了——

小胭:你隨便找一個都比我強(qiáng)。你的不舍,無非是因?yàn)檫@么多年了,沉沒成本有點(diǎn)兒高。別那么想不開了,我們還是體面分手吧。

謝君:我會等你。

小胭:你的意思是,用不了多久我就會哭著鼻子回來找你?你醒醒吧。我們結(jié)束了。

我可以想象小胭從鼻子里哼出的冷笑。

愛是一種雙向的奔赴,這連狗都知道。謝君怕是真的要被小胭辜負(fù)了。

太輕松太平淡的愛情,的確容易變得乏味??墒?,除了謝君這樣的大暖男,我想象不出還有哪種人設(shè)更適合小胭。小胭這樣的性格,非常容易受到傷害,如果可能,我甚至愿意替她受傷,至少我比她有辦法??赡馨职謰寢屢彩沁@樣認(rèn)為的——如果兩個女兒當(dāng)中注定有一個要倒霉,他們寧愿是我。

但我還是懷著一絲僥幸:也許小胭只是三分鐘的熱度,上頭快,醒得也快吧?只有老天保佑了。

2

爸爸媽媽之所以有這樣的五一安排,是因?yàn)樗麄冞€活在自己的思維慣性里,以為小胭的任性只是偶然,已成過去,她仍然是從前那個又憨又萌的女兒。作為這么一個又憨又萌、頭腦簡單的女兒的父母,他們就更應(yīng)該替她考慮并安排好一切,包括婚姻。

而我呢,除了不安地等待刀子從頭上掉下來,什么也做不了。

萬幸的是,謝君五一假期要值班,爸媽的動議自然也就作廢了。

為了安慰爸爸,我買了一只紫砂杯送給他。接過杯子的那一刻,爸爸的表情是欣慰的,至少還有一個女兒懂得體恤他。至于那個壺蓋,只有他自己去配了,反正他有的是時間。

剛剛消停下來,爸爸突然宣布,他和媽媽還有桑阿姨要去上海玩幾天。爸爸是在五一當(dāng)天晚飯后宣布這個消息的,小胭又不在家。

“干嗎非趕著五一出去?到處都是人?!蔽艺f。

“我們又不是去熱門景點(diǎn)?!眿寢屧趶N房里邊系圍裙邊說。

通常只要爸爸在家,做飯就是他的事,他是我們梅家無可爭議的第一大廚。洗碗就是我和媽媽的事兒了。小胭洗碗太馬虎,我們一般不用她。伺候妾妾和小粉,她做得比較多一些。本來我今晚準(zhǔn)備洗碗的,媽媽卻先系上了圍裙。

“你以前不是每年都去上海嗎?”我問媽媽。

“這不退休了嘛,感覺不一樣了?!?/p>

緊接著嘩嘩的水聲響起,我沒法繼續(xù)這個話題了。

顯然這是媽媽的主意。我懷疑她搶著去洗碗,就是為了避免我的追問——我現(xiàn)在真是有點(diǎn)兒杯弓蛇影了,媽媽的任何動向都能讓我跟那張借條聯(lián)系上,由此展開一輪又一輪的自我折磨。

等我漱完口回到客廳,媽媽已經(jīng)洗完碗,正準(zhǔn)備切西瓜,爸爸坐在沙發(fā)上,張大嘴巴用牙簽剔著牙。我的腹誹又來了——即便是在家里,這么剔牙是不是也過于奔放了?還有,媽媽是怎么剔牙的呢?肯定不像爸爸這樣。

仔細(xì)回想,我還真沒見過媽媽剔牙的樣子。她肯定是要剔牙的,我還幫她買過牙線呢??梢?,她只是沒有像爸爸那樣當(dāng)著我們的面罷了。在家里,在妻子女兒面前,爸爸總是這么不注意形象。換了是我和小胭,媽媽少不了要糾正一番的。可媽媽從來沒說過爸爸,至少沒當(dāng)著我們的面說過。

在這個家里,媽媽似乎既是主婦又是貴婦,既是主人又是客人。

媽媽不說,我可忍不住了:“爸,您老剔牙不能避避人嗎?”

爸爸呵呵一笑,牙簽放下了,又開始嘬牙花子——反正只要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如果小胭在家,我一定會對她說,你聽爸爸笑的,真像老傅同志??尚‰俨辉?,而這話我是不愿意對媽媽說的。

《我愛我家》是我和小胭小時候最喜歡的電視劇,不知看了多少遍,只要哪個臺重播,我們都要追。小胭最喜歡模仿電視劇里的老傅同志,語氣神態(tài)惟妙惟肖,誰聽了都忍不住會心一笑。那時候我們根本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的老爸會變成老傅同志,除了圓滾滾的身材不像,其他方面幾乎一模一樣,尤其是他的干部腔,百分之百是被老傅同志帶偏了。

我和小胭取笑他,他卻不以為忤:“老傅同志不好嗎?我看《我愛我家》里就數(shù)老傅同志可愛?!?/p>

可是,老傅同志沒有老伴呀,更不用說有一個媽媽這樣的老伴——當(dāng)然,這話不能說出口。其實(shí),連老伴這個詞似乎都貼不到媽媽身上。

媽媽手里的刀切下去,西瓜遲疑著、猶猶豫豫、半推半就地裂成兩半,不出所料,又是兩抹淡淡的紅暈。爸爸自以為很會挑西瓜,每次都不聽攤主的建議,非要DIY,怎奈他的理論雖然豐富,實(shí)踐卻不配合。

媽媽嗔笑著看爸爸,我則嫌棄地“切”了一聲。爸爸用老傅同志的口吻說:“吃瓜相當(dāng)于喝水,就算不熟,也總比白開水好喝吧?再說了,嫩西瓜維生素含量高嘛。”

通常這種情況,跟爸爸打趣的是小胭,可小胭今天不在。我把生瓜留給老爸,轉(zhuǎn)身回屋了。

3

2號早上9點(diǎn)不到,桑阿姨來了。她是來給我們送粽子的。媽媽不會包粽子,也不會做臘魚臘肉香腸咸雞咸鴨,我們家吃的這些東西都是靠桑阿姨送。

媽媽有句話說得好——會是不會的奴隸。比如,媽媽會織毛衣,我和小胭的毛衣都是媽媽織的,而且我們要求的都是超級繁復(fù)的花樣,只有親媽才肯費(fèi)那個勁兒。媽媽這句話正是有感而發(fā)。

桑阿姨不同。她是一個做家務(wù)都會有心流的人,從來不怕麻煩。今天來得這么早,首先是為了趕上我家的早餐,其次,我猜也是為了趕上小胭在家??尚‰購呐P室出來,只是潦草地問過好,就鉆進(jìn)了衛(wèi)生間——她現(xiàn)在是最不愿意面對桑阿姨的,她也知道桑阿姨對她好,她也感覺對不住桑阿姨,總算還要點(diǎn)兒臉。

我不能冷落了桑阿姨,接過粽子遞給爸爸:“端午節(jié)還早著呢,您就包好粽子了?”

爸爸喜歡吃軟糯的東西,包括粽子。他打開保溫袋摸了摸:“還熱的呢,今天早餐有口福了?!?/p>

“那趕緊趁熱吃吧,小脂,去給你爸拿白糖?!鄙0⒁陶f。

媽媽換好衣服出來了。她從不穿睡衣見客,哪怕是桑阿姨這樣的老熟人。“還是熱的?那你得多早起來包呀,太辛苦了?!?/p>

“不辛苦,咱們這個年紀(jì),覺也少了?!鄙0⒁谈职滞瑲q,比媽媽大三歲,可我一直有一種她和媽媽年齡差距懸殊的錯覺,冷不丁兒聽她說“咱們這個年紀(jì)”,感覺有點(diǎn)兒怪怪的。

看著爸爸蘸糖吃粽子,桑阿姨的眼睛里滿含著笑意,眼紋輻射開來,臉頰上動態(tài)的印第安紋更增添了她的慈愛。從我和小胭記事起,她就有印第安紋,七八歲的小胭曾經(jīng)摸著她的臉問,阿姨的酒窩怎么長在這里呀?這也成為我們兩家的保留段子了。

桑阿姨是一個充滿母性能量的人,甚至對爸爸都有一種母性的關(guān)懷。如果說媽媽與世界自覺保持疏離,桑阿姨就是與世界打成一片抱成一團(tuán)的人。她倆湊到一起,卻構(gòu)成了非常和諧的組合。

“老傅,你血糖不低了……”因?yàn)榘职衷絹碓较窭细低?,有時媽媽干脆就管他叫老傅了。

“吃粽子怎么能不蘸糖呢?不蘸糖還叫吃粽子嗎?”爸爸說。

我們家吃粽子分兩派:我和媽媽,不蘸糖派;小胭和爸爸,蘸糖派。至于中國粽子的南甜北咸,我家倒都是甜派。

“他喜歡就讓他蘸唄,一次別吃太多就好?!鄙0⒁糖笄樗频膶寢屨f,“有時候就是基因問題,你看大熊貓吃竹子都那么胖呢?!?/p>

小胭終于出來了。她今天可是在衛(wèi)生間磨蹭夠了。從她出來,桑阿姨的目光就沒離開過她,還給她剝好粽子,蘸了糖放進(jìn)碗里。

媽媽說:“你別慣著她?!?/p>

小胭也一迭聲地表示要自己來,可桑阿姨的愛從來都是不由分說的。她滿足地看著小胭吃粽子,比看著謝君吃還開心。我知道小胭心里的勉強(qiáng),她肯定寧愿桑阿姨不要這么疼她。大概自覺承受不起,她索性吃蛋不認(rèn)雞了。

桑阿姨說:“小胭假期也忙,謝君假期也忙,這都難得聚一塊兒?!?/p>

爸爸媽媽附和:“可不是嘛。”

桑阿姨又看看小胭:“明天謝君不值班了,小胭要是倒得開,就來找小君玩。反正阿姨不在家,家里有好多麥德龍的半成品,你們稍微加工一下就能吃?!?/p>

我在心里嘆氣,看來桑阿姨同樣不了解小胭和謝君現(xiàn)在的狀況,還一廂情愿地為他倆創(chuàng)造條件呢。

“謝謝阿姨,還不知到時有沒有安排,再說吧。”小胭說著站了起來,那意思是“我吃飽了,你們繼續(xù)”。

等小胭離開飯桌,話題轉(zhuǎn)到了即將開始的上海之行上。

爸爸說:“我有兩年沒去上海了。”

桑阿姨說:“我更久,上次到上海,還是去看小君,跟老謝一起……”

三個人沉默稍許。媽媽惋惜地說:“老謝走得真是……誰能想到……”

“警察嘛,全國每年都得有幾百個犧牲的?!鄙0⒁谭吹箤捨繈寢尅?/p>

“好在謝君長大了,老謝也該放心了。”爸爸說。

我擔(dān)心他們扯到謝君身上,保不齊再提起謝君和小胭的婚事,趕緊引導(dǎo)他們回到主題:“你們幾位反正都退休了,什么時候出去玩不好,偏偏趕著五一出游,不怕人山人海的嗎?”

“這算什么人山人海?”爸爸又是老傅同志的語氣,“當(dāng)年大串聯(lián)的時候,那才真叫人山人海呢?!?/p>

桑阿姨附和:“對,那可真叫人山人海?!?/p>

“那時候大串聯(lián)坐火車都不要錢?!卑职终f。

“吃飯也不要錢?!鄙0⒁陶f。

“人實(shí)在是太多了,火車上擠得站都站不住,每個座位底下都躺著人,你桑阿姨更搞笑……”

桑阿姨笑著接過話茬兒:“我和另一個女孩兒就窩在行李架上,頭對頭說了一夜的話……那時候我還挺瘦的?!?/p>

“那時候你們多大?”我問。

爸爸和桑阿姨同時掐著指頭,好像算命先生,嘴里念念有詞。

“十一歲。”爸爸答。

“十二歲?!鄙0⒁檀?。

幾乎同時。

我好奇了:“咦?我記得你倆不是同歲嗎?”

“從年頭上看是十二歲,實(shí)際上不到?!卑职终f。

“那是1967年2月,過完年我們才出發(fā)的?!鄙0⒁萄a(bǔ)充。

“是啊,”爸爸感嘆,“趕上了一個尾聲,幸好趕上了,不然多遺憾。我們?nèi)チ撕枚嗟胤?,就像現(xiàn)在年輕人的窮游……”

我不怎么關(guān)心政治,但大串聯(lián)我還是聽說過的?!懊髅魇莻€政治災(zāi)難,倒讓您老說成了激情燃燒的歲月。”

“那時候的確不懂事,可我們的熱情是真的?!?/p>

“是啊,年輕真好……”桑阿姨也感嘆。

媽媽提出疑問:“哎,不對呀,你們那時候還是小學(xué)生吧,怎么會參加大串聯(lián)呢?我記得不是大學(xué)生和中學(xué)生嗎?”

桑阿姨笑:“我們紅小兵就是湊熱鬧,硬貼上去的,跟著上中學(xué)的哥哥姐姐們混。”

我突然一閃念,這么說來,爸爸和桑阿姨不是青梅竹馬?看媽媽的表情,她好像沒意識到這一點(diǎn),或者她早就知道了。

“你們串聯(lián)去過哪些地方?”媽媽問。

我恍然,小爸爸和桑阿姨三歲的媽媽顯然沒參加串聯(lián),原來他們之間也有代溝啊。

爸爸說:“北沒到北京,但是南到了云南,也算跑了大半個中國,要不是3月19號中央叫停了,我估計就北上了?!?/p>

“我們最遠(yuǎn)到了云南大理?!鄙0⒁陶f。

“去蝴蝶泉了嗎?”媽媽問,“那時候郭沫若的《蝴蝶泉》可有名了,我一直想去看看?!?/p>

桑阿姨遺憾地說:“沒去成。我們在蒼山洱海停留的時間比較長,本來打算去的,大隊(duì)人馬突然出發(fā)去趕火車,沒來得及……”

三個人說得熱鬧,小胭輕手輕腳出門他們都沒注意到。

4

聊了一會兒,桑阿姨也要走了。爸爸媽媽送她出門,順便去買菜。

他們前腳離開,我便反鎖家門,立即行動。這個機(jī)會我已經(jīng)等得太久了。

媽媽是個戀舊的人,她用的寫字臺還是老式的,上面橫著三個抽屜,右邊一個柜子,她說這叫“一頭兒沉”。寫字臺的抽屜柜子都上著鎖,但我早就留意了鑰匙放在哪里。

我拿著鑰匙挨個兒試,先打開三個抽屜當(dāng)中最左邊那個,里面都是發(fā)票賬本說明書之類,幾乎都是不需要鎖的東西,也許上鎖只是出于一種習(xí)慣。再打開中間的抽屜,是我和小胭的出生證、小時候的健康登記本和作業(yè)本什么的。

媽媽珍藏著我們小時候的東西,我心里微微頓了一下,但現(xiàn)在沒時間感動。我把希望寄托在最后一個抽屜上,卻沒有一把鑰匙對得上。我只好先打開右邊的柜門,里面是一只瓷瓶。我聽爸媽說起過這個瓷瓶,好像是有年頭兒的物件,算不算古董不好說,況且我的心思也不在古董上面,我想找的是那幅畫。

難道那幅畫真的藏在右邊的抽屜里?我心猶不甘,干脆拉出中間的抽屜,試著從縫隙里往右邊摸索,居然伸進(jìn)了兩根手指。扒拉半天,碰到一樣平整的有棱有角的東西,估計是筆記本。我抑制著心跳,屏住呼吸,捏著它的邊緣往外抽,終于抽出來,卻是一盒錄像帶,封套上寫著:《湖畔奏鳴曲》。

這年頭DVD都快被人遺忘了,何況錄像帶。某種意義上說,這也算古董了。我把它放在一邊,繼續(xù)把手指伸到縫隙里探尋。這回,觸摸到一個薄薄的東西。我努力用兩根手指把它夾了出來,是一個樣式老舊的白色信封,已經(jīng)泛黃,貼的是二十分郵票,信封上寫著“蘇墨女士收”。

信封里是一張同樣泛黃的黑白照片。為了防止弄臟,用圖書館的借書卡袋套著,只能看到照片的半截,是媽媽的上半身,還有一只男人的手臂。我急欲把照片抽出來看看那個男人是誰,它卻卡得很緊,我又不敢使勁兒,生怕把照片弄壞了,那可就穿幫了。

欲速不達(dá),越著急手指頭越不聽使喚。這時候,手機(jī)突然響了。

是媽媽。她和爸爸忘了帶家門鑰匙,敲門又沒人應(yīng)。我抑制著心慌說:“我上廁所呢,稍等。”

我迅速把錄像帶和信封塞回抽屜,恢復(fù)原狀。然后深吸一口氣,去給爸媽開門。

爸媽一進(jìn)門,主臥的衛(wèi)生間里就傳來咳嗽一樣的聲音。

爸爸說:“兩個小東西又在瞎鬧了?!?/p>

媽媽說:“可能又打起來了吧?”

主臥的衛(wèi)生間里養(yǎng)了兩只烏龜,十幾年相愛相殺。兩只烏龜一只叫阿至,一只叫如賓,這也是我家的梗。小胭小時候曾經(jīng)把賓至如歸毫不含糊地念成了“歸至如賓”,等家里養(yǎng)了烏龜,它們就被如此命名了。小胭說話快,經(jīng)常嘴抽筋,比如把沙發(fā)說成“發(fā)沙”,我們早就習(xí)以為常,偶爾化腐朽為神奇,阿至和如賓就是一例。

“誰在說話?”媽媽突然問。

我一愣,接著聽見一個模糊而蒼老的聲音,仿佛在說:“你說……你說……”

難道是阿至和如賓?我還在納悶兒,媽媽已經(jīng)直奔主臥,接著喊爸爸過去看。我也跟了過去。

衛(wèi)生間的小瓷盆里,如賓閉著眼睛一動不動,阿至老成持重地伏在它面前,和它頭頂頭,臉對臉。

媽媽指著一動不動的如賓說:“我進(jìn)來的時候看著它合上眼睛的。剛才說話的應(yīng)該就是阿至了,它想叫我們過來?!?/p>

爸爸碰了碰阿至,想把它和如賓分開??砂⒅烈粍硬粍?,依舊跟如賓頭對頭臉對臉,它的面相仿佛一下子老了許多,像個憂傷的老頭兒。

爸爸唏噓:“想不到它們感情這么深。”

媽媽若有所思:“這會不會是什么預(yù)兆……”

爸爸皺著眉打斷她:“別瞎說,哪兒來什么預(yù)兆!”

媽媽嘆口氣:“但愿不是吧?!?h4>5

如賓走后,我明顯感覺到家里的壓抑氣氛。

媽媽洗了她的白色真絲連衣裙,掛到陽臺上,盯著裙角的滴水站了好久。她是在想念如賓嗎?我窩在沙發(fā)上佯裝刷手機(jī),時不時瞟一眼陽臺上媽媽靜止的身影。

人在知與不知的中間地帶是最難受的,我后悔沒抽出那張照片來看看。其實(shí)門已經(jīng)反鎖,即便有鑰匙他們也進(jìn)不來的。我有充足的時間,何必那么慌張呢?看來,人做虧心事時總是怕被叫門的。

那至少是二十年前的照片了,媽媽還很年輕,燙著齊肩卷發(fā),頂發(fā)向后束起。我回想著照片上那只男人的手臂,是不是爸爸的呢?我說不好。但如果是媽媽爸爸的合影,為什么要藏起來呢?反正我在家庭影集里從沒見過類似的照片。

照片的背景應(yīng)該是城墻一類的建筑,不是青磚的那種,而是呈現(xiàn)出層巖似的片狀。照片上的兩個人位于城墻的拐彎處,媽媽靠在一邊墻上,那個人靠在另一邊墻上,并沒有身體接觸,這讓我略略放心了一點(diǎn)兒。

接著我又想起那盤錄像帶——《湖畔奏鳴曲》,馬上在手機(jī)上搜索。

那是上世紀(jì)七十年代的一部蘇聯(lián)片,新浪潮電影的代表作。劇情介紹說,一個叫魯?shù)婪虻尼t(yī)生來到湖畔,認(rèn)識了鄉(xiāng)村女教師勞拉。勞拉的丈夫利齊正在監(jiān)獄里服刑,勞拉帶著兩個孩子與利齊的母親和妹妹維婭一起在湖邊過著灰暗的生活,等待利齊回來。痛恨湖畔生活的維婭愛上了魯?shù)婪颍數(shù)婪騾s愛上了勞拉。勞拉萬分糾結(jié),盡管她并不愛利齊,但她無法拋棄利齊。最終,她沒有接受魯?shù)婪虻膼?。魯?shù)婪蝼鋈浑x開了湖畔,勞拉則繼續(xù)在灰暗之中等待……

這部電影太老了,我找不到片源。單看介紹,應(yīng)該是一段惆悵的婚外情。媽媽把一部婚外情電影鎖在抽屜里,這意味著什么?

午飯我吃得心不在焉。晚飯時陳漱也來了,算是為爸媽餞行。飯后,我們四個人下樓散步,順便送送陳漱。

正溜達(dá)著,不遠(yuǎn)處傳來哈哈哈的笑聲,是口中沒牙的老人發(fā)出的那種笑聲。一轉(zhuǎn)頭,果然,一個沒牙的瘦老頭兒正指著坐在輪椅上的胖老頭兒大笑:“老家伙,你還沒死???”

胖老頭兒也笑著作答:“死不了,我是鬼難拿!”

胖老頭兒我依稀認(rèn)得,是13號樓的王大爺。媽媽說:“前段時間他心臟驟停,差點(diǎn)兒要了命,胖人就容易得這個病,你爸爸要是不控制的話……”

我本能地向爸爸看去。爸爸正在鵝卵石路上踮著腳尖小跑,妄圖把肚皮上的肉顛下去一點(diǎn)兒。

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為什么我以前沒發(fā)現(xiàn)父母反差這么大、風(fēng)格這么不搭呢?媽媽挺直的脖頸,愈發(fā)襯托出爸爸肚腩的松弛以及腦門的油亮,看著簡直刺目錐心。這么多年,我都看傷了……

生活中,有人永遠(yuǎn)尋求最優(yōu)解,有人則是差不多就行;有人追求頂配,有人滿足于標(biāo)配。湊合與否,反映出涇渭分明的人生態(tài)度。爸爸媽媽就是這樣,完美到苛刻的媽媽,不完美到稀松的爸爸,而我夾在中間,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度。

不知不覺中,夕陽變成了金紅色。

我?guī)е蛔杂X的挑剔打量著媽媽。她正凝望天邊,落霞映在她的臉上,制造出生動的光影效果,凸顯出她五官的立體精致。無論愿不愿意,我必須承認(rèn),媽媽身上有著一種深沉的美,那是我和小胭都不具備的。

那么,在光影互動之間,是否還隱藏著一個呼之欲出的故事呢?也許,媽媽的美就來自于這個故事?

有故事的人總是美的。

6

小胭回來時快9點(diǎn)了。我打趣她:“大忙人終于回來了?!?/p>

小胭說:“我真是忙得連摳鼻屎的時間都沒有了?!?/p>

媽媽嗔怪地瞥了她一眼。爸爸說:“吃飯了嗎?給你留的粉蒸肉?!?/p>

小胭語氣夸張:“哎呦喂,我聽到粉蒸肉這三個字都覺得身上又胖了三斤,明天再吃吧。”

爸爸嗤之以鼻:“早吃早胖,晚吃晚胖,早晚是胖,早吃何妨。”

我注意到小胭今天穿的是一條彈力褲,彈力褲太薄太貼了,內(nèi)褲又太緊,屁股被勒成四瓣的形狀清晰可見。我剛剛看過的一個談穿著品位的公眾號里,列舉了著裝中的一些不雅細(xì)節(jié),其中就包括這一項(xiàng)。我一直認(rèn)為小胭的服飾審美是不那么在線的,穿彈力褲,我要么配長款上衣,要么配長裙和靴子,絕對不會像小胭這樣把屁股甚至恥骨的輪廓暴露出來,太丟人了。

小胭不喜歡穿裙子,尤其是連衣裙,她嫌麻煩。從小媽媽就教她,穿連衣裙的時候要注意,如果裙子是背后拉鏈的,要從下往上套,提到上半身,最后穿袖子;如果是腋下拉鏈的,那就從上往下套。可她總是分不清,眉毛胡子一把抓,十有八九出狀況,不是把腦袋裹在裙子里出不來,就是裙子卡在肩膀處下不去,然后哭哭啼啼找媽媽幫忙,如果媽媽沒在身邊,她就要抓狂了,把裙子撕破的事都干過。

對于小胭的穿衣品位,我相信媽媽也是暗暗搖頭。相比之下,我更是“媽媽的女兒”。而小胭則是本著爸爸“開心就好”的原則活著的,她更像“爸爸的女兒”。

小胭丟下包就忙著摘耳環(huán),手在耳后忙活半天摘不下來。我是真的擔(dān)心她太著急,再把耳朵眼扯豁了,一面奚落她“手比腳還笨”,一面過去幫忙。一股濃香撲鼻而來,嗆得我直想打噴嚏:“你的香水瓶子碎了嗎?”

“少廢話!”小胭一個勁兒跺腳,“快點(diǎn)兒幫我摘下來!哎呀,你看電視劇里女主們摘耳環(huán)的動作都是一蹴而就,可見是假的,哪有那么容易嘛?!?/p>

小胭身上這件波希米亞風(fēng)格的白色露肩上衣,我以前沒見過。她主動交代,是午休時去商場買的,直接穿出來了。小胭就是這樣沉不住氣,要是晚上買了一件新衣服,就巴不得天快亮明天快來;要是夏天買了一件羽絨服,就盼望天快冷冬天快來。爸爸說她這是狗肚子里裝不了二兩香油。

我說:“你就那么急著去嘚瑟嗎?這要是買了一條新內(nèi)褲怎么辦?是不是要在外面貼個條兒:內(nèi)有新內(nèi)褲。”

小胭哈哈大笑:“我還真的買內(nèi)褲了……快,先幫我把吊牌剪了。”

“你可真行,掛著吊牌穿了半天。你要跟人說你有個當(dāng)服裝行業(yè)美編的妹妹,誰信?”我邊找剪刀邊問,“買衣服的時候,怎么不讓店員給你剪了?”

小胭沒心沒肺地說:“我差不多把店里的衣服都試遍了,小妹都快被我整瘋了。幸好我最后買了一件,不然她就白眼看雞蟲了?!?/p>

小胭唧唧呱呱的過程中,梅小粉幾次蹭過來求關(guān)注,卻被小胭無視,只得怏怏地?fù)u著尾巴回到爸爸身邊。

等我剪完了吊牌,小胭打開背包,從里面掏出一樣?xùn)|西。我還以為真的是她的內(nèi)褲,她卻說:“喏,給你買的,踩屎感的拖鞋?!?/p>

媽媽看著那雙厚底黃拖鞋,再次皺起眉頭。小胭卻沒注意媽媽的臉色,又抻出黑色蕾絲胸罩和一條玫瑰紅內(nèi)褲。

我不解:“你怎么不買成套的呢?”

小胭理直氣壯:“內(nèi)褲天天換,胸罩幾天才換一次,買了成套的,實(shí)際上也穿不了成套的是吧?”

爸爸正在泡茶,茶壺茶杯放到托盤里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捻懧?,有點(diǎn)兒刺耳。我突然意識到爸爸是家里唯一的男性,即便是女兒,在他面前毫無顧忌地談?wù)撔卣謨?nèi)褲的話題,似乎也不太合適。

小胭卻渾然不覺,繼續(xù)在包里翻找:“還有口紅,爛番茄紅和姨媽紅,你要哪管?”

媽媽終于聽不下去了:“你們有完沒完?干脆到大街上去說多好!女孩子說話,不懂一點(diǎn)兒分寸嗎?小脂也是的!”媽媽白了我一眼,“連你也這么沒數(shù)了?!?/p>

這……這鍋怎么就甩到我頭上了?合著我生來就是為小胭背鍋的?小胭可以隨便放肆,而我呢?有一點(diǎn)點(diǎn)差池都不允許。明明小胭才是姐姐好不好……盡管不平,我也只能放在心里,一直以來都是如此,抗議也是沒用的。

小胭還不太服氣,吐了吐舌頭:“這也沒什么吧?都什么年代了,還……”

爸爸沉下臉打斷她:“小胭,你少說兩句,你媽媽這幾天心臟不舒服,你還氣她?!?/p>

爸爸這一說我才注意到,媽媽的臉色果然不太好。小胭也不頂嘴了,馬上跑到媽媽跟前仔細(xì)端詳:“媽,你沒事吧?”

媽媽擺擺手,顧左右而言他:“今天如賓死了……”

小胭驚訝:“?。?!早上我還聽見它叫呢。”

她跑進(jìn)衛(wèi)生間,轉(zhuǎn)眼就把烏龜盆端了出來。只剩阿至了,孤零零地縮在盆底,仿佛這一天下來,它的身量縮小了一圈。

第六章 良家婦女

1

3號下午,爸媽和桑阿姨如期出發(fā),我終于從借書卡袋里抽出了那張照片。

之前的預(yù)感得到了證實(shí),媽媽身邊的男人果然是南宮。盡管照片上的南宮比現(xiàn)在年輕得多,我還是一眼認(rèn)出了他。

以一個美編的眼光來看,照片拍得真心不錯。攝影師抓住了兩個人同時注視對方的瞬間,目光互相鎖定,有一種眾里尋他千百度的意味。正是因此,才更讓人覺得不安——兩個人的眼神太契合了。

尤其是媽媽的眼神。我相信她從未用這樣的眼神注視過爸爸。我更相信,如果被這樣的眼神注視過,爸爸也許不會是現(xiàn)在的狀態(tài)。

陳漱的手指比我長,他又從抽屜上方的縫隙里夾出了一個有點(diǎn)兒蓬松的本子。而我,我居然害怕打開它,好像那是潘多拉的盒子。陳漱看出了我的心思,遲疑了一下,他把本子打開了。

展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片樹葉,經(jīng)過壓膜塑封處理,還保持著鮮黃的顏色。我疑惑:“這是書簽嗎?”

陳漱說:“或許只是一個紀(jì)念。”

他翻開第二頁,是一張大白兔奶糖的糖紙,壓得非常平整,好像被熨燙過似的。我有點(diǎn)兒酸澀地說:“太中二了。”

“不在于這些東西本身?!?/p>

其實(shí)不用陳漱解釋。放在我面前的其實(shí)是一個剪貼本,也可以說是一座“純真博物館”。我拿起本子繼續(xù)往下翻:一個空了的紅茶袋,一張中華香煙紙,一張系著紅絲繩的標(biāo)簽……

我在此打住,仔細(xì)研究著這張標(biāo)簽,L碼,175/96A,毫無疑問是男裝,而且可以排除是爸爸的尺碼。我丟下標(biāo)簽對陳漱說:“你看,不用懷疑我的直覺了吧?”

陳漱沒說話,接著往下翻。下一頁上寫著“車票”二字,背面整齊地貼著幾十張車票,有火車票,也有汽車票,有去天目山的,有去蘇州的,以長三角一帶居多。

也許這是他們會面的地點(diǎn)?但“車票”二字不是媽媽的筆跡,這一點(diǎn)我能確認(rèn),當(dāng)然,更不是爸爸的。

陳漱拿出手機(jī),搜索到一幅南宮的山水畫,放大了題字給我看。我問:“你覺得像嗎?”

他搖頭:“拿不準(zhǔn)。同一個人的字,硬筆書法和毛筆書法也有不同。”

“能不能搜到他的硬筆書法?”

我也拿出手機(jī),但搜索的結(jié)果令人失望。如果能確定“車票”二字是南宮的筆跡,那他也應(yīng)該是這個本子的主人,里面的一切都跟他相關(guān)。

剪貼本看完了,那個抽屜里再也倒騰不出別的東西,我沮喪地坐在床沿上。媽媽和南宮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難道是一個類似《湖畔奏鳴曲》的故事?

我很早就知道,爸爸媽媽是自由戀愛,是得意門生娶了老師女兒的令人稱羨的模式。至于此后,那是另一回事,人是會變的,人和人之間的感覺也是會變的。

媽媽是克己敬業(yè)又安于家室的女人,雖然在外事部門工作,但很少出差,出國的機(jī)會總是先盡著別人。媽媽在家時,我們并不覺得她料理了多少家務(wù),都依賴到無意識了,偶爾媽媽出一次差,家里就亂成一鍋粥,像沒了定海神針的東海龍宮。媽媽知道這一點(diǎn),能不出去就不出去。

所以我才想不通,南宮的定居地在上海,兩人距離兩千公里,他們是怎么開始的,又是怎么約會的呢?我搜腸刮肚地回憶,想發(fā)現(xiàn)其中的疑點(diǎn)。可是,除了每年國慶節(jié)后回老家掃墓祭祖,媽媽的出行并無規(guī)律可循。

我打開剪貼本,查看那些車票的時間。仿佛印證了我的猜測,車票的時間基本是10月10號左右,前后不超過兩三天。掃墓一般都是在清明節(jié),媽媽為什么每年10月回老家?以前我以為,也許那是誰的祭日。可即便如此,為什么每次都是她一個人回去?尤其是退休之后,爸爸整天閑著,干嗎不陪她一起去,哪怕一次也好。

和南宮從青絲走到白發(fā),媽媽居然能把一個秘密保守這么多年!我記得媽媽從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每年回鄉(xiāng)掃墓祭祖了,屈指算算,少說有二十年。而我們——包括爸爸,居然習(xí)慣成自然,一直默認(rèn)她回了“老家”。我們太笨了!

我把這些“證據(jù)”一一拍照,然后放回原位。拍照的時候我問自己:你這是在干嗎?難道你要拿這些東西質(zhì)問媽媽嗎?你有勇氣這樣做嗎?你考慮過爸爸的感受嗎?或許還有小胭……

繼而我又想到這次爸媽和桑阿姨的上海之行。以往爸爸每次提議出門旅游,媽媽大概率是反對的,她有潔癖,不愿在旅館之類的地方住宿。可這次出游卻是她主動提出來的,而且是在五一旅游高峰期間。昨天我還從爸爸口中得知,媽媽最近的身體狀況不好……

憑直覺,媽媽這次去上海與南宮有關(guān)。對此,陳漱有不同的看法:“一起去上海的還有你爸爸,還有桑阿姨,她怎么有機(jī)會去見南宮?”

“一想到爸爸這么多年都傻乎乎被蒙在鼓里,我就說不出的難受……”

“難道你希望爸爸是一個敏感的人嗎?”

我嘆氣:“如果他敏感,我可能還好受點(diǎn)兒?!?/p>

“那樣他就太痛苦了。”

“可是,媽媽怎么能這樣!”我使勁兒捶著床。

“媽媽也是人,也有弱點(diǎn)……”

“可她是我媽媽!”

“她不僅是你媽媽,也是女人?!?/p>

“她都已經(jīng)是退休的人了?!?/p>

“她也有過你這樣的年紀(jì)。想想小胭和謝君,你就不會苛責(zé)她了。至少,她不愿傷害爸爸。”

“這對爸爸不公平……”

“但他們還是過了大半輩子,我不敢說他們幸福,至少是和睦的。連我都看得出來,媽媽一直在最大限度地遷就爸爸,至于心里的想法,那是無法改變的。”

“你是說我不該怪媽媽?”

陳漱笑笑:“你已經(jīng)在怪她了?!?/p>

我承認(rèn)陳漱說得有道理,可媽媽和南宮在城墻邊深情對望的眼神刺痛了我。畢竟,我是爸爸的女兒呀……

這件事如果有第三個人知道,那一定是冉紫。但冉紫是不會承認(rèn)的,我已經(jīng)碰過釘子了。那么,要不要跟小胭討論一下呢?

這時我才意識到,一整天都沒見到小胭,她去哪兒了?

2

假期怎么過才不寒磣?看看朋友圈里曬的各種旅游照,就覺得沒出去玩的自己被幸福拋棄了。況且我正被媽媽的問題困擾著,更有“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的感慨。

小長假加上調(diào)休一共五天,眼看著三天就過完了。第四天也沒什么開心事,開心的是別人,而且我還必須去見證別人的開心——參加陳漱一個同學(xué)的婚禮。其實(shí)只要我愿意,也可以成為婚禮的主角,但開不開心就是另一回事了。說不清是出于什么心理,反正我一直在有意無意地回避結(jié)婚的問題。隨便想象一下,把婚禮移植到我和陳漱頭上,我會開心嗎?我不能說不開心,但至少是無感。這難道不足以說明問題嗎?

昨晚睡覺時,小胭還沒回來。我指望早上能跟她聊聊這事,醒來時她卻已經(jīng)走了。跟小胭微信視頻,她直接給我斷了,接著發(fā)了條語音,說她正忙著。我告訴她,讓她別回來太晚。她不耐煩地回復(fù)知道了,就沒了下文,一句話都不肯跟我多說,真掃興。

慢吞吞起了床,陳漱發(fā)來語音,說到時候開車來接我。我回復(fù)說,肯定塞車,停車也難,還是坐地鐵吧,我還要順路去做個美甲。

參加婚禮還是要隆重一點(diǎn)兒的,禮服裙和高跟鞋是少不了的,襪子卻讓我犯了難。如果穿長筒玻璃絲襪,固然光滑透明性感漂亮,可腳底容易在鞋里打滑,參加婚禮前我還要先逛會兒街呢。如果穿普通絲襪,腳底固然不會打滑,可塑形效果差,還沒光澤,顯得兩條腿又粗又笨。雙腿直接露天倒也是一個選擇,我對自己的腿部肌膚還是有自信的,可光腳穿高跟鞋不舒服。

權(quán)衡良久,我決定穿一雙隱形船襪,襪子藏在鞋里,既不會有礙觀瞻,腳又相對舒服??烧乙m子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船襪剛才都被我扔洗衣機(jī)里了,此刻正在滾筒里轉(zhuǎn)呢,隔著玻璃都能看見它們。

那就只好借小胭的用用了。我去她房間找船襪,拉開床頭柜的抽屜,一盒安全套赫然在目,而且是打開的。這是跟謝君?我馬上否定了這個想法,眼前浮現(xiàn)出哈雷男的背影,還有小胭那件明顯不合身的大花格襯衫。難道小胭把哈雷男帶到家里來“為愛鼓掌”了?什么時候?是不是昨晚趁我睡著……

正胡思亂想著,陳漱到了。

街上人頭攢動,地鐵里人倒沒那么多——我的意思是,站著的人可以站得比較從容而已。也好,穿禮服裙更適合站著。地鐵里開了冷氣,一進(jìn)去,人好像陡然瘦了一圈兒,周圍的注目禮讓我的心情明媚了一點(diǎn)兒,畢竟,穿禮服裙坐地鐵比較少見。

有人下車,陳漱眼疾腳快地站到剛剛空下的座位前,示意我坐下??墒牵也幌胱?,他怎么就不懂呢?而且,我不愿馬上坐在別人的體溫上。陳漱再次用眼神催促,我干脆別過頭去,假裝看不見。

一走出地鐵站,或者說,一走出冷氣,人好像馬上又胖了一圈兒。逛街了!束著緊致的腰帶,穿著細(xì)腳伶仃的高跟鞋,很提氣地走在街上,對我是很好的治愈。終究不甘心快樂都是別人的,節(jié)日也要有我的份兒。

春熙路是媽媽和桑阿姨這種老派女性逛的地方,我和小胭更喜歡太古里和IFS(國際金融中心),它們才是成都的時尚新地標(biāo)。IFS外墻的熊貓屁股底下,照例是游人最多的,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陳漱的腳步比我更快,好像怕被熊貓拉一頭屎似的。男人這種動物,總是恨不得把逛街變成賽跑。

我自覺物質(zhì)欲望不算強(qiáng)烈,但買到讓人眼睛一亮的小東西,總歸是一種怡人的小確幸。比如,在IFS看到被包裝成狗糧袋子的書籍,管它是什么書,就隨手買上一本。陳漱笑話我:“總是要打開看的呀,打開還不是一個樣?”

我說:“不一樣,形式很重要?!?/p>

接著是做美甲。美甲小姐可真辛苦,別人都在度假,她們還要上班。比較思維使我心里略微平衡了一點(diǎn)兒。不過,小胭不也一樣嗎?放假也要上班。想起小胭,我心里不由得又是一陣烏云滾過。

這里只有女賓,陳漱沒進(jìn)來,我擔(dān)心他無聊,微信問他在干嗎。他說坐在路邊的凳子上看書。我放心了,他是有書即安。不用說,是他自帶的哲學(xué)書,我曾經(jīng)戲稱他是隨身攜帶“三大批判”的人。

上底油,涂甲油膠,封層……好在樹脂甲油不用晾,晾也晾不干,用紫外線燈烤,秒干。以前的普通甲油,不管用涼水泡還是用烘干機(jī)吹,都要靜候一小時以上才能干透,偶爾趕時間等不及干透就走,不小心碰到哪里,很容易留下瑕疵,幾個小時前功盡棄。那時候做美甲,就是一種考驗(yàn)?zāi)托牡男扌校悦兰赘‰贌o關(guān)?,F(xiàn)在簡單了,她僅有的那點(diǎn)兒耐心夠用了,可以跟我一起做了,但她連人影都不見了……

美甲是很容易使女人自戀的,新做的指甲實(shí)在太完美了,我順光逆光來回來去欣賞著。我選的是一種介乎酒紅和咖啡之間的曖昧顏色,有綠熒熒的金粉暗中閃爍,憑添神秘感。當(dāng)然,冷不丁兒一看,也有點(diǎn)兒像青紫的淤傷。我立刻把這種讓人不舒服的想法拋開。

從美甲店出來,感覺小胭的船襪有點(diǎn)兒松了,老往下禿嚕,我又抓緊時間去買了雙長筒絲襪換上。唉,一開始這么穿不就好了嗎?繞了一圈又回到原地。要是不找小胭的船襪,就不會發(fā)現(xiàn)床頭柜里的安全套,就用不著為小胭糾結(jié)……

我真是自找麻煩。

3

花園酒店的草坪婚禮現(xiàn)場,所有人笑容可掬,社交雷達(dá)全開,可惜沒一個我認(rèn)識的,包括新郎新娘。

新娘嘴角很長嘴唇很薄,好像兩片瓦對到一起,笑起來嘴角扯得更長,更像瓦片了。在審美方面,我眼里簡直揉不得沙子。她的妝化得實(shí)在太硬核了,簡直像戴了面具,在太陽時不時的關(guān)照下,我真擔(dān)心她分分鐘就會丟盔卸甲。她的假睫毛干巴巴硬撅撅的,看著能扎死人的樣子。頭發(fā)也做得太死板了,像個鞋楦子。偏巧我挑剔的目光跟新娘迎面相撞,她看我的眼神,傳遞的也是明確的不喜歡。

好吧,我為什么要出現(xiàn)在這里呢?

人群忽然一陣騷動,大家呼啦啦涌上去跟一個什么人合影。C位被占,但新郎新娘似乎并沒有什么不悅。

攝影師說:“來,假笑一哈。”

于是,那些假笑全部變成了真笑。

陳漱跟旁邊的人打聽,得知占據(jù)C位的是一位退役世界冠軍,請來做證婚人的。哦,難怪。不過,假如是我結(jié)婚——我說的是假如,誰要是找個我不認(rèn)識對方對方也不認(rèn)識我的名人來給我證婚,我一定毫不猶豫地拒絕。畢竟那是我的婚禮,該由我來做主。

陳漱絲毫沒有察覺到我在這里的勉強(qiáng),紅光滿面的,好像他才是新郎官——他終于把我?guī)У搅送瑢W(xué)們面前。老實(shí)人也有老實(shí)人的虛榮心。

陳漱的同學(xué)打趣他:“呵,賣油郎獨(dú)占花魁呀!”

陳漱謙遜又難掩得意:“哪里哪里。”

花魁的含義你不能想太深,否則難受的是自己。我只有報以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

周圍人聲喧嘩,我的思維卻在游離。就在這時候,我感受到來自某處的目光。也許是錯覺。畢竟到處都是人臉,每張人臉上都有一雙眼睛。

陳漱和同學(xué)們聊得起勁兒,渾然不覺陽光強(qiáng)烈。我已經(jīng)被曬得暈頭轉(zhuǎn)向,干脆撇開他,一個人走到遮陽傘下。那種被注視的感覺更強(qiáng)烈了,而且一路追隨著我。

我東張西望,尋找那目光可能來自的方向。一頂爵士帽引起了我的注意,我這種視覺系的人是很容易被格格不入的東西吸引的。但這個人的眼睛在帽檐下面深藏不露,我不敢確定他在看向哪里。

遮陽傘下的人太多了,我不想和別人靠得太近,往外圍挪了一下。等我再次尋找那目光的時候,爵士帽已經(jīng)消失不見。純粹是下意識的,我轉(zhuǎn)過身。果然,爵士帽出現(xiàn)在我身后,同時彬彬有禮地伸出右手。

“你好?!彼@然知道我是誰。

“你好?!蔽叶Y貌地回應(yīng),但面前這張臉我沒一點(diǎn)兒印象。

他并不打算讓我糾結(jié),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我是‘水手?!?/p>

我做出了一個“哦”的口形,不由自主地伸手和他相握。

“水手”是他的微信昵稱。當(dāng)初是怎么和他加上的微信好友,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太多的社交場合,我們都有可能拿出手機(jī)來掃一掃。但若有若無時斷時續(xù)地聊曖昧,的確有很久了。

是的,曖昧。作為成年人,我不會佯裝不知什么是曖昧。我的微信頭像用的是自己的照片,所以他認(rèn)出了我。這就好比網(wǎng)友奔現(xiàn),可居然是在這樣的場合,真夠別致的。

這個人原本只是我秘密后花園里的一個符號,之前我沒有刻意想象過他長什么樣子,反正就是一個虛擬的存在而已。此時此刻,這個虛擬的存在如此真實(shí)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讓我覺得他就該是這個樣子——一個注重細(xì)節(jié)和形象的男人,一個考究的有腔調(diào)的男人??傊蜗髿赓|(zhì)都與陳漱大相徑庭。

事后想來,當(dāng)我下意識地把他與陳漱對比時,就已經(jīng)反映出我的心態(tài)了。

沒來得及有什么交流,“水手”就被人群裹挾走了。

陳漱也回到了我身邊,我不知道我當(dāng)時的臉色是不是自然,但心里的確有種做賊的感覺。更糟糕的是,我無處安放的目光先是落到自己的高跟鞋上,再移到小腿上,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絲襪抽絲了!

我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緊張地環(huán)顧四周,好在沒人注意到我,也包括那雙眼睛。以前我也曾遇到過這種尷尬情況,小胭取笑我,說從良家婦女到站街女,只差一雙抽了絲的黑絲襪。雖然我今天穿的不是黑絲,可這也屬于大寫的社死了。

桌布邊緣的子母貼是這樁慘案的罪魁禍?zhǔn)?。我非常討厭這種子母貼,不論它粘住了什么都像是……像什么呢?像是壞蛋找到了一個對的人?是的,壞蛋當(dāng)然也可能找到一個對的人,而且是好人。

整個婚禮的后半段,我的心情灰暗到極點(diǎn)。偶爾四顧尋找那雙眼睛——他或許也是同樣,但我們再也沒有看見彼此。

離開時我想,或許他正掛著商務(wù)式的微笑在社交海洋里遨游吧?

4

回到陳漱的公寓,我第一件事就是來個泡泡浴。草坪婚禮讓我出汗不少,號稱“女人的刑具”的高跟鞋把我的腳折磨得夠嗆,我需要慰勞一下自己的身體,我的內(nèi)心也需要鎮(zhèn)定和安撫。

陳漱的房子不大,衛(wèi)生間更是逼仄,卻專門為我安了個浴缸。要說享受生活,泡澡大概是最體己最容易的一種方式。我有四種顏色的泡泡浴鹽球,粉色是玫瑰,紫色是薰衣草,黃色是燕麥牛奶,藍(lán)色是歐石楠。我最喜歡歐石楠,因?yàn)樗{(lán)色在浴缸里賞心悅目。起初我以為是海鹽,看了說明,馬上喜歡上了這個名字。勃朗特三姐妹生活的沼澤地,不就是遍地歐石楠嗎?她們在小說里寫到過的。歐石楠是自帶文藝精魂的花,尤其對于中文系的女生來說,簡直文藝得不能再文藝了。

忘了說,我是中文系畢業(yè)的,做美術(shù)編輯純粹是為稻粱謀。

藍(lán)色浴鹽球在水里轉(zhuǎn)動著,滋滋地釋放著泡沫。入水的瞬間,快感傳遍全身。人是來自于水的,沒有比周身包圍著溫暖的水更令人徹底放松的了。人一旦適意,心里就會有雞湯汩汩流淌;一旦不適意,就會戾氣沖天。我敷著面膜閉上眼睛,進(jìn)入了與自己心靈對話的時間,恍惚間,眼前晃動的是婚禮上注視著我的目光……

手機(jī)鈴聲大作,把我嚇了一跳。一時找不到干毛巾,我使勁兒甩甩手上的水,拿起手機(jī)。是小胭,問我什么時候回家。

奇怪了,一個整天不著家的人問我什么時候回家?我問:“你希望我早回還是晚回?”

她倒是一點(diǎn)兒不含糊:“晚回。”

“那就十點(diǎn)以后吧,哎,等等,你是在家里嗎?為什么……”

我想問她為什么希望我晚回去,可小胭已經(jīng)把電話掛斷了。我隱隱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又想起了小胭房間里的安全套,她不會是把哈雷男帶到家里來了吧……我的心情突然變得很差,泡澡時的那點(diǎn)兒愜意早已無影無蹤。

陳漱在外面問我:“晚飯想吃什么?”

這個節(jié)骨眼兒,他的殷勤只能引起我的厭煩和抵觸:“不餓,晚飯不吃了!”

他的語氣有點(diǎn)兒猶豫:“你是要輕斷食嗎?”

我更不耐煩:“絕食!”

外面歸于平靜。我暗自懊惱,不該對陳漱發(fā)脾氣,本來也不是他的錯。

可我就是沒忍住。

5

泡完澡睡了一覺,醒來時天色已暗。

陳漱正在桌前看書,屋子里只有臺燈下一個光亮的島嶼,其余都是晦暗的海洋。我在晦暗中坐起,撫摸著自己赤裸的腳背,望著陳漱的背影發(fā)呆。陳漱渾然不覺。

如果是另一雙眼睛,必定蛛絲馬跡盡收眼底……

我故意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陳漱終于回過頭來:“還有一小節(jié),馬上看完?!?/p>

撞上我的眼神,他猶豫了一下,終于放棄了那一小節(jié),站起來走到我身邊,柔聲說:“起來吧,賴在床上容易胡思亂想。”

我沒好氣地懟他:“哲學(xué)不就是胡思亂想嗎?”

他笑了:“哲學(xué)總是你諷刺我的口實(shí),你那么討厭哲學(xué)嗎?”

他不笑還好,越笑我火越大:“我不是仇視哲學(xué),我只是希望不要活得那么哲學(xué)?!?/p>

說著我下了床,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

他這才反應(yīng)過來:“好好的怎么生氣了?”

如果你不明白女朋友為什么生氣,那也別指望女朋友告訴你。我拎起挎包,推門而出,把目瞪口呆的陳漱甩在身后。

剛走下一層樓,手機(jī)響了,又是小胭。她一副急三火四的語氣:“廚房下水道堵了,我弄了半天也弄不好?!?/p>

我嘆氣:“等我回去再說吧。”

“那我先走了?!辈坏任艺f什么,她又把電話掛斷了。

小胭給我打這個電話,就是讓我回去一個人疏通下水道?我氣得差點(diǎn)兒把手機(jī)摔了。

陳漱跟在我身后下來了:“我送你吧?!?/p>

我沒吭聲,算是默許。我當(dāng)然也不好意思跟他說“我正需要你”。

6

剛進(jìn)家門,一股臭味撲面而來,我嫌惡地皺起了鼻子。

廚房里一片狼藉,碗筷堆滿操作臺,橡皮拔子歪在水槽里。我什么都不想干,只想打電話把小胭臭罵一頓,可小胭壓根兒不接。

陳漱二話不說開始清理。用拔子拔了幾下,不通,就找了一根長長的火鍋筷子捅下去,反復(fù)攪動,水槽里的水終于漏下去了。他把筷子拔出來給我看:“是肉凍?!?/p>

接著,我就看到了垃圾桶里一堆啃得慘不忍睹的鳳爪。

我恨恨地再次撥打小胭的微信語音,這次她接了。我劈頭蓋臉興師問罪:“你知道怎么堵的嗎?你鹵了多少鳳爪?你把鹵水倒哪兒去了?豬腦袋??!不知道會凝固嗎?你一個人怎么吃得了這么多鳳爪?”

“你怎么知道是我一個人吃?”小胭甩下一句,又掛了電話。

我頓時氣結(jié)。她果真把哈雷男帶回家了!幾乎從不下廚的小胭居然為那個人鹵了一鍋雞爪子,可見……當(dāng)然,也可能是那個人鹵的。

陳漱說:“早知道用開水燙,更管用?!?/p>

不得不承認(rèn),他的生活智慧比我豐富太多了,遇到這種情況,我除了跳腳,就再也無計可施了。

進(jìn)了飯廳,我又在餐桌上看到了瑞典腌鯡魚的空罐頭盒。這對狗男女,真是臭味相投!

陳漱說:“我來收拾吧。”

這時我才意識到有點(diǎn)兒不對勁兒。以往不論誰進(jìn)了家門,小粉總會跑過來儀式性地打個招呼,今天怎么一點(diǎn)兒動靜都沒有?

“小粉!”我一邊喊一邊里里外外找,終于從媽媽的床底下把它拖了出來。小粉眼神驚恐,哪怕是見到我也畏葸不前。這是怎么了?我把它抱起來,輕輕捋著它的毛,突然摸到了一塊硬痂一樣的東西。定睛一看,小粉肚皮上的毛竟然被燒掉了一元硬幣那么大一塊!

我已經(jīng)出離憤怒了。我相信這不是小胭干的,可她怎么能任由那個人渣折磨小粉?!

正要再次撥小胭的號碼,電話鈴響了,不是我的手機(jī)。愣了幾秒我才反應(yīng)過來,是座機(jī)。爸爸曾經(jīng)想把家里的座機(jī)撤掉,媽媽不同意。爸爸當(dāng)然聽媽媽的。不過,座機(jī)基本上成了擺設(shè),冷不丁兒一響,那鈴聲真是久違了。

我拿起話筒。對方說話聲音很小,聽不清楚,甚至分不出是男是女。我喂了幾聲,對方提高了聲音,這回我聽清了,是個有點(diǎn)兒蒼老的女聲:“是……蘇墨女士家嗎?”

“請問您是……”

“您就是蘇墨女士?”

“我是她女兒?!?/p>

“方便請?zhí)K墨女士聽電話嗎?”

“她不在家?!?/p>

對方遲疑片刻:“是這樣的,我家先生病了,神志不太清楚,老是重復(fù)著兩個詞:蘑菇,蘇墨……我是從他的舊電話本上找到這個號碼的……”

“您家先生?他是……”

“他是南宮……”

第七章 你當(dāng)這是偷情?你當(dāng)這是愛情?

1

陳漱先走了。我沒心情挽留他。

再也不能騙自己說媽媽和南宮什么關(guān)系也沒有了。我坐在沙發(fā)上,機(jī)械地翻看著手機(jī)上的照片:媽媽和南宮的合影、黃綠色的樹葉、糖紙、車票……

我留了南宮夫人的號碼,盡管我對她無可奉告,甚至連媽媽就在上海都沒告訴她。我現(xiàn)在更有理由懷疑媽媽這次五一出行跟南宮有關(guān)了。那么,我該不該把這個電話告訴媽媽呢?還有,蘑菇是什么意思?

手機(jī)“滴”的一聲,陳漱發(fā)來一張照片,草地上一對男女緊緊抱在一起,是那種命懸一線似的擁抱,女的橫在男的腿上,男的俯下上半身,倆人腦袋抵著腦袋,簡直有一種垂死的意味。我看得莫名地不舒服,陳漱怎么也這么惡趣味了?難道他覺得這很好玩嗎?這不像一個研究哲學(xué)的……

我沒有回復(fù)。陳漱緊跟著又發(fā)來一行字:“你看是不是小胭?我剛剛路過?!?/p>

我腦袋嗡地一下,趕緊把照片放大。真的是小胭……同時,我也認(rèn)出了背景是我們一家人經(jīng)常散步的街心公園。

我一秒沒耽誤,要跟小胭微信視頻。她拒絕了。我再次發(fā)起視頻通話。她再次拒絕,接著回了幾個字:“我馬上回去?!?/p>

幾分鐘后,門鈴響了。我剛打開門,小胭被一股濃重的酒精味裹挾著一頭栽了進(jìn)來。我把她拖進(jìn)客廳,氣惱地問:“你這樣子怎么回來的?爬回來的嗎?”

她含含糊糊地咕噥:“羅力,送我……”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人的名字。我馬上沖到門口,門外沒人。我直奔電梯間,電梯停在一層。他已經(jīng)走了。

回到屋里,小胭軟得連頭都抬不起來了,死沉死沉的。

剛才真不該讓陳漱回去。我一邊暗自懊惱著,一邊像拖一麻袋糧食似的把小胭拖進(jìn)衛(wèi)生間,給她脫掉衣服,打開淋浴花灑往她臉上澆。她歪著脖子,頭靠在墻上,連掙扎的勁兒都沒有。我看見她脖子上的紅印,這就是所謂的“種草莓”嗎?惡心!

過了幾分鐘,她總算恢復(fù)了一點(diǎn)兒人樣兒,自己捧著水洗了臉。我給她披上浴袍,扶著她踉踉蹌蹌地挪到臥室,把她丟到床上。小胭翻了個身,嘴里大呼小叫:“梅小粉——”

小粉躲在媽媽的臥室不出來。我心里有數(shù)了?!靶》鄣拿钦l燒的?”

小胭沒臉沒皮地笑著:“羅力……鬧著玩的,他不喜歡貓,他喜歡狗?!?/p>

我真想抽她一耳刮子!可憐的小粉,這要擱以前,小粉受到這樣的虐待,小胭不知會心疼成什么樣子呢??墒乾F(xiàn)在,她被一個混蛋變成了同樣的混蛋!

“小胭,你什么時候變成這個死樣兒了?”

“嘻嘻,我要喝水。”

我懶得理她,把她一個人扔在屋里,出去跟陳漱微信語音。我要發(fā)泄,再不發(fā)泄我就要自我引爆了!

小胭又在房間里喊我。我不理,她繼續(xù)喊。陳漱聽見了:“要不,你先過去看看她吧?!?/p>

我確實(shí)擔(dān)心小胭再把屋里禍害了,少不了是我收拾,只得暫停了和陳漱的通話,從飲水機(jī)接了杯水,給她端進(jìn)臥室。

小胭卻說:“我要喝汽水……”

“你愛喝不喝!”我把杯子重重地蹾到床頭柜上,恨鐵不成鋼地說,“小胭,你知道我多煩嗎?別再給我添亂了好不好?”

她懵懵懂懂地看著我,好像完全不明白我說的是什么意思。我不由得心頭火起。憑什么你可以活得這么萌萌噠!

從小,小胭就被設(shè)定為永遠(yuǎn)在父母身邊受翼護(hù)的那一個,包括她在群藝館穩(wěn)定的事業(yè)編,也是輕易不欠人情的媽媽托朋友搞定的。自從跟謝君戀愛之后,她又被默認(rèn)為將來要跟父母一起生活并養(yǎng)老的。所以,她的各種任性都是受到默許甚至鼓勵的,她可以安心做一個傻白甜,只要人畜無害就行了。而我呢?我就必須懂事嗎?只有我是必須扛起一切的女兒嗎?她該長大了!

我不由得惡向膽邊生,從手機(jī)里翻出媽媽和南宮的合影,亮到小胭面前:“你自己看!”

小胭揉著快要睜不開的眼睛費(fèi)勁兒地辨認(rèn)著:“媽媽?哦……這男的是誰?”

然后,她腦袋一歪,睡著了。

我長嘆一聲,我對她的所謂“打擊”、所謂“加速成長”,不過是再一次讓自己徒增煩惱罷了。

2

天還沒亮,小胭就使勁兒敲我臥室的門。我看看手機(jī),才5點(diǎn)多呀!我打著哈欠給她開門,惡狠狠地瞪著她:“你昨晚醉得像頭豬,一大早又抽什么風(fēng)?”

“昨晚什么樣,我不記得了?!彼龔奈疑磉厰D進(jìn)屋,爬上我的床。

“你少裝了。”我也躺到床上。我們的床都是一米五的,兩個人倒也不擠。

她把腦袋靠過來:“我戀愛了?!?/p>

我故作詫異:“你不早就和謝君戀愛了嗎?都要談婚論嫁了呀?!?/p>

“討厭,你知道我說的是誰?!?/p>

“就那個哈雷男?你是用搖一搖搖到的嗎?那我可真是要恭喜你了?!?/p>

她不理我的冷嘲熱諷:“反正這次我就是甘愿淪陷了?!?/p>

我背過身:“那就不用跟我說了?!?/p>

她居然撒起了嬌:“我就是想說嘛?!?/p>

我轉(zhuǎn)過臉沒好氣地說:“遇上你這種飛蛾撲火型的,算是渣男交了狗屎運(yùn),恐怕他連玩話術(shù)賣人設(shè)的步驟都省了吧?”

“他才不是渣男呢!”小胭抗議,“我第一次見他,就知道我沒得跑了。就像看《中國好高音》,你預(yù)感到高音就要起來時,渾身起小米,頭皮也發(fā)奓,是那種毛骨悚然的興奮!”

我也感到了毛骨悚然。激情與毀滅,都令人毛骨悚然?!靶‰?,我得提醒你,你這是在玩火?!?/p>

“我知道你們都喜歡謝君。可我跟謝君只是一起打游戲,一起逛街,一起看電影,一起吃飯。從小我們兩家人就一起玩,只不過有一天,變成了我們倆玩而已。你們希望我們倆成為一對兒,結(jié)果我們倆就成了一對兒了?!?/p>

我簡直想說,原來你不傻呀!

我低估了小胭。這確實(shí)是我們大家已成默契的心思。她說得沒錯,是我們自私了。她和謝君走到一起符合我們所有人的心意,我們就把他們推到了一起,并沒有認(rèn)真考慮過她的感受。原來她都懂。那么,她現(xiàn)在的所作所為,是覺醒還是反抗?她和謝君的分道揚(yáng)鑣,僅僅是因?yàn)榫瓢墒录幔?/p>

小胭從小就非常務(wù)實(shí)。我記得有一次爸爸下班路上給我們買棉花糖,緊趕慢趕回到家,只剩饅頭大小了。我一看嘴就癟了,小胭則是趕快湊上去舔。過后想想,其實(shí)還是我虧了。這就是務(wù)實(shí)和浪漫的差別吧?我們一直以為這就是小胭的本色,忽略了小胭潛藏心底的對浪漫的渴望。

我坐起來,認(rèn)真地看著她:“那你就從來沒愛過謝君嗎?”

“也許愛過。他去上海上大學(xué)之后,我一想到在上海有個男朋友,心里就美滋滋的?!?/p>

“那不就對了嘛?!?/p>

“也許那是我給自己的心理暗示呢?或者是你們給我的心理暗示?!毙‰僬娴牟幌裎乙詾榈哪敲春唵??!澳氵€記得嗎?有一個中秋節(jié),我借口在學(xué)校里參加篝火晚會,沒有回家。其實(shí),就是為了跟謝君在一起。他從上海偷偷跑回來看我,我們在外面坐了一夜,身上都給露水打濕了。第二天早上各回各家,他假裝剛剛從上海回來,我謊稱在同學(xué)宿舍湊合了一夜?!?/p>

“聽起來,這不就是難舍難分刻骨銘心嗎?”

她打了個哈欠,懶懶地說:“可惜,好像那就是最高峰了,從那之后,再沒達(dá)到過燃點(diǎn)?!?/p>

“那你確定對……那個人是真愛嗎?”我終究不愿說出那個名字,心理上存在某種障礙,畢竟已經(jīng)認(rèn)可謝君太久了。

“你是說羅力?對呀,我能確定?!?/p>

“憑什么那么確定?或許也是自我催眠呢?”

“跟他在一起的感覺和謝君太不一樣了,就像……逃課?!?/p>

我秒懂。我們誰沒有為偶爾的逃課竊喜過呢?太刺激了,帶著秘而不宣的興奮。“可是,”我說,“逃課不是常態(tài),畢竟第二天還是要按部就班上學(xué)的呀?!?/p>

就像草坪婚禮上的那雙眼睛。我為什么老是想起他?我也希望偶爾逃課嗎?小小放縱一下,然后按部就班地回到陳漱身邊?或者像小胭這樣,不管不顧地瘋一把?

小胭說:“反正每次他一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就不想上課了?!?/p>

“所以你就把他帶回家了?”想起昨晚的事,我恨不得把小胭踹下床?!澳闶遣皇峭娴锰罅??趁著爸媽不在,你就敢把剛認(rèn)識幾天的人帶到家里,你了解他嗎?萬一留下隱患怎么辦?這里不是你的單身公寓,你爸媽也住在這里你知不知道?”

“好啦好啦,你說話怎么跟謝君似的?!?/p>

“拜托你醒醒吧!”

“可是我不想醒啊。”她用一種賤兮兮的語氣說,“就像上了卡丁車,上癮了?!?/p>

“卡丁車?”

“他帶我開了卡丁車,走了玻璃棧道,都是以前沒做過的事。”

我嗤之以鼻:“那算什么!你早就成年了好不好?”

“記得小時候我們常去的那個公園嗎?里面有個卡丁車游樂區(qū),每次去公園我都有嘗試一下的沖動,可沒人陪我玩,我一個人又不敢。后來長大了,就更不可能去玩了。結(jié)果直到公園拆了,我也沒玩過?!?/p>

我在記憶里搜索著她說的那個卡丁車游樂區(qū),印象里比較簡陋,被許多舊輪胎圍起來,看上去像個廢品收購站。實(shí)際上,那些輪胎是起防護(hù)作用的。

“那不是男孩子玩的嗎?”我說。

“為什么一定是男孩子玩的?”小胭反問。

我被小胭問得一愣。是啊,為什么一定是男孩子玩的,為什么女孩子不可以玩?

看見我的反應(yīng),小胭說:“那天,我也是像你這么說的,他就是這么反問我的,想想也是啊,為什么?”

我想的卻是,什么游戲男孩子該玩、什么游戲女孩子該玩,這樣的認(rèn)知是從哪里來的呢?小時候帶我們出去玩的多半是媽媽,爸爸正處在所謂的事業(yè)上升期,總是很忙。那就是說,應(yīng)該來自媽媽。原來,媽媽的特立獨(dú)行只是表象,她比我想象的更傳統(tǒng)?;蛟S,我一直以為跟媽媽很像的冉紫也是如此。

小胭興高采烈地繼續(xù)說著她的卡丁車體驗(yàn):“卡丁車底盤特別低,人坐上去就像坐在地板上,看著跟玩具似的,可速度特別快。他剛剛開起來的時候,我簡直恨死他了,我以為自己要完蛋了,馬上就要撞到墻上了。我當(dāng)時只有一個念頭,停下來就殺了他!可當(dāng)真停下來的時候,瞬間萬物靜止,讓人巴不得再體驗(yàn)一回那種感覺,簡直比過山車還刺激,因?yàn)?,你真的可能撞到墻上……?/p>

從卡丁車到過山車,我知道,小胭不可能回頭了。而我呢?她和羅力不就是一面鏡子,折射出我和陳漱之間的問題嗎?

從卡丁車到過山車,我知道,小胭不可能回頭了

我把小胭推下床:“行了行了,別撒狗糧了,我還要睡覺呢,回你自己屋去!”

小胭走到門口,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頭問我:“你昨晚好像給我看了一張媽媽的照片?”

我說:“你是做夢吧?”

3

再次醒來,小胭又不見了。我第一件事就是來到她的房間,把她書桌上的小相框拿走了,那是爸爸媽媽年輕時的合影。吃完早餐,想想似乎不妥,又放了回去,但轉(zhuǎn)了一個方向,不再像以往那樣沖著床。這下小胭應(yīng)該不會留心到它的變化了,我昨天打開她床頭柜拿走一雙船襪她都不知道呢。

那個問題幽靈一樣回到我的腦子里:要不要跟媽媽說說南宮夫人的電話?

我實(shí)在不忍面對媽媽的尷尬——當(dāng)然,我已經(jīng)把它預(yù)設(shè)為尷尬了,所以才不忍。尷尬就像一個燙手山芋,我捧在手里給不出去,就只有燙我一個人了。

我每天都在家庭群里問爸媽玩得怎么樣,都是爸爸回復(fù),無非是“還好”、“不錯”之類毫無信息量的話。問媽媽身體怎么樣,也是爸爸代答:“還行”,或者“沒問題”。

我給冉紫發(fā)微信語音,說了南宮夫人來電話的事。她聽著,一言不發(fā)。

我拉開架勢,準(zhǔn)備羅列各種假設(shè)和可能,跟她好好探討一下,當(dāng)然也包含著向她打探什么的目的——這是不言而喻的。沒承想,她開口便冷冰冰地說:“我什么也不知道。”

這是表示不準(zhǔn)備聊天的,既不想聽,也不想說。我還沒說呢,她就開始堵了,而且堵得很徹底,說明她很清楚我的前提和指向,那就是:她知道。她更清楚她的“什么也不知道”,在我聽來就是“什么都知道”。

但我毫無辦法。不過我可以確定,冉紫會轉(zhuǎn)告媽媽的。我并不情愿媽媽和南宮的家人取得聯(lián)系,又怕真的誤了什么事,給雙方留下遺憾或誤會。這樣也好,既不誤事,又避免了我和媽媽的尷尬。

這個假期,我感覺自己就像困獸,為小胭和媽媽糾結(jié)著。好在,她們都不在家,現(xiàn)在整個家只屬于我一個人,我可以隨意探索,只要能復(fù)原就行——對于小胭這樣的馬大哈,甚至連復(fù)原都不需要。

我再次來到爸媽的房間,打開一切可以打開的柜門和抽屜。一無所獲。懷著最后一絲僥幸,我小心翼翼地搬出寫字臺柜子里的古董瓷瓶。上次搜索寫字臺的時候,我把它漏掉了。它是那么顯眼,卻也因此被我忽視,想當(dāng)然地以為這里不會藏什么東西。而此刻,花瓶里立著的一軸畫卷,讓我意識到之前的猜測馬上就要得到證實(shí)了。

我早就應(yīng)該發(fā)現(xiàn)它的!我想起生日那天中午媽媽回來時拎著的大紙袋。我的手在發(fā)抖,不住對自己說:慢點(diǎn)兒慢點(diǎn)兒……

我小心翼翼地把手伸進(jìn)瓶口,取出那幅卷軸,解開絲帶,展開畫卷。本希望這就是冉紫在拍賣會上拍到的那幅《這山》,出乎我的意料,畫的名字卻是《那山》,作者依然是南宮。這山?那山?難道是一套?顯然,《那山》一直在媽媽手里,可《這山》哪兒去了?

我立刻聯(lián)系陳漱,他是唯一能跟我分擔(dān)此事的人。我說:“這幅畫和冉紫拍到的那幅,一定有某種關(guān)系。”

陳漱卻說:“有關(guān)系是肯定的。不過,你關(guān)心的不是這兩幅畫的關(guān)系,而是南宮和你媽媽的關(guān)系?!?/p>

還是陳漱會抓主要矛盾,不愧是研究哲學(xué)的?!翱墒?,兩幅畫之間有什么聯(lián)系呢?”

又是陳漱想出了辦法:“我們教研室的董教授對字畫很有研究,我問問他在不在家,在的話,你把畫拿過來請他鑒定一下?!?h4>4

“可以看出南宮先生的心情是透明飛揚(yáng)的,有一種大功告成乘興而去的舒暢,下筆行云流水,氣韻靈動……”

聽著董教授對《那山》的評價,我心里有點(diǎn)兒苦澀。這就是南宮把這幅畫送給媽媽的原因嗎?這就是他對她的感覺嗎?這就是他要對她訴說的嗎?

我更關(guān)心的是題字。陳漱打開手機(jī),找出了“車票”二字的照片,請董教授和《那山》比對。董教授說:“毫無疑問,是同一個人的手筆,軟硬筆書法當(dāng)然有所不同,但相同的地方更多?!?/p>

我心里捏著一把汗,假如董教授問“車票”兩個字和這幅畫的來歷,我該怎么回答呢?幸好,董教授沒有包打聽的癖好,什么也沒問。到底是大學(xué)教授,我心里說。接著又懟自己,陳漱將來不也是大學(xué)教授嗎?我怎么對他就毫無敬意?

陳漱從手機(jī)里找到《這山》的照片,放大了給董教授看。董教授仔細(xì)辨別著:“這幅畫……作者心事重重,下筆滯重,內(nèi)在跟剛才那幅不一樣。還有這個題字……跟畫風(fēng)好像不太搭,也許不是出自同一個人,也許不是同一個時期完成的?!?/p>

我問:“字也能看出這么多內(nèi)涵?”

“當(dāng)然,落筆時在筆鋒筆勢上總有一些情緒的傳達(dá)。這幅畫題字輕盈,畫面沉郁……作畫和題字時的心情完全不同?!?/p>

回到陳漱的公寓,我一頭倒在沙發(fā)上,情緒低落。

“要不要我給你沏杯咖啡?”陳漱問。

我搖頭:“我越來越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媽媽了。從小到大,媽媽一直要求我們有教養(yǎng),用她的態(tài)度讓我們明白什么是潔身自好,媽媽一個責(zé)怪的眼神都能讓我無地自容??墒撬约耗兀俊?/p>

想到這些,我的眼淚終于流了下來。陳漱遞給我一張紙巾,坐到我身邊輕輕拍著我的后背:“其實(shí)你不該這么想,即便真有什么,也并不意味著媽媽就不潔身自好了?!?/p>

“說得輕松。換了是你,你能接受?”

陳漱無力地勸解:“人人都可以有愛情,媽媽也一樣。”

“你的意思是,我爸媽之間沒有愛情嗎?”

他不說話了,怎么說都有坑等著。

其實(shí),我很清楚答案——沒有,只是我不愿意承認(rèn)罷了。我也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有一點(diǎn)我不明白,既然南宮跟我媽媽……為什么他不把那幅拍賣的畫也送給她呢?”

“我也想不明白,”陳漱說,“不過,你也許可以看看這個。”

陳漱打開投影,又搬來電腦,拉上窗簾。當(dāng)“湖畔奏鳴曲”幾個字出現(xiàn)在墻上時,我驚詫地看著陳漱:“這么老的片子你也找到了?”

他難掩得意:“只要想找,總能找到的?!?h4>5

這部老電影看得我十分虐心,就像在看媽媽的婚外情。好在,結(jié)局是男女主人公沒在一起。但其中關(guān)于愛情和偷情的詰問,像蛇打七寸一樣打在我的痛點(diǎn)上。

勞拉:你當(dāng)這是偷情?

維婭:你當(dāng)這是愛情?

這份情如何定性,對我至關(guān)重要。糾結(jié)到最后,我不得不承認(rèn):如果媽媽和南宮只是偷情,我還好受一點(diǎn)兒。我無法面對爸爸感情上顆粒無收的結(jié)果。如果媽媽和南宮是愛情,爸爸就一無所有了。

陳漱評價這部電影:“愛情是非常私人化的,是具體的個人感知,比如勞拉,在別人看來,她也許沒有維婭有魅力,可是魯?shù)婪驉鬯?,她在他眼里就與眾不同?!?/p>

我品味著陳漱的話。他是什么意思呢?是說媽媽在南宮眼中的與眾不同,還是爸爸的泯然眾人?或者,他在暗指我們倆之間的關(guān)系,表白我在他心目中的分量?

我喜歡被表白。但我討厭他這種哲學(xué)化的表白。

手機(jī)響起了微信提示音。

是“水手”。他問:“有空出來喝杯咖啡嗎?”

我看了一眼坐到書桌前抱起哲學(xué)書的陳漱,回復(fù)了一個字:“有?!?h3>第八章 落跑新娘

1

這座豪華大廈坐東朝西臨街而建,連電梯口的開間都那么闊大,夕陽的金色光芒透過玻璃幕墻照射進(jìn)來,直抵餐廳入口。在入口一側(cè),有個人披光而立,仿佛鑲在畫框里,頗有油畫的既視感。

我的目光和油畫里的人相遇,他的嘴唇動了一下,看口形是“你好”。我愣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倉促地摘掉耳機(jī)。他說:“真巧,在這里就碰面了。”

我們并肩進(jìn)入餐廳,他突然扭頭審視我。我被他看得微微心慌,是衣服沒打理好,還是肩膀上有頭皮屑?他說:“你的耳機(jī)是不是戴反了?”

耳機(jī)還掛在一只耳朵上,沒來得及收起來。我摘下來一看,果然左右是反的。雖然知道左右聲道是不一樣的,但我其實(shí)是個樂盲,并不怎么在意耳機(jī)的左右,如果不是時間特別從容,通常都是隨便往耳朵里一塞了事。當(dāng)然,講究的人是不會忽略左右聲道的。

他抱歉地說:“不好意思,我是一個重度強(qiáng)迫癥患者?!?/p>

我表示理解:“誰還不是個強(qiáng)迫癥呢?我總是擔(dān)心屋門沒鎖,有時都到樓下了,又跑回去看一眼。”

“比鎖門更煩人的是電腦存盤。”

我們不由得相視一笑。

來到座位跟前,他先幫我拉好椅子,我坐下后,又幫我掛好包。如此得體到位,讓我忽然感受到社交禮儀這回事兒真的存在。世上一定是先有紳士,然后才有淑女的。這樣想的同時,我腦子里閃過了陳漱。他的確是會為我煙熏火燎做飯的人,但他不會給我這樣的感覺:我很珍重這位女士,她值得我如此珍重。

點(diǎn)好菜,服務(wù)小姐去下單。他把一個小盒子推到我面前:“希望你喜歡?!?/p>

“謝謝。”我打開包裝——禮物要當(dāng)面打開,社交禮儀上是這么說的,迪奧的LOGO顯現(xiàn)出來,是香水加口紅的套裝。我不缺香水和口紅,但對女孩子來說,這種被重視的感受是永遠(yuǎn)不嫌多的。明明知道這都是小把戲,我卻不能不承認(rèn)它的確有效。

服務(wù)小姐為我們續(xù)了檸檬水,沒等服務(wù)小姐動手,他替我取下了筷子套。說點(diǎn)兒什么呢?還是等他開口吧。他是男的,有社交義務(wù),何況他那么訓(xùn)練有素。

他又開始審視我的著裝?!拔曳浅O矚g這種介于咖啡和暗黃之間的顏色,不過總找不到色度適宜的,今天算是遇上了?!?/p>

顏色是我的長項(xiàng),同樣被稱為咖啡色,其實(shí)可以調(diào)出幾十種色差。我問他:“你對顏色很有研究?”

他攤開雙手:“總得找點(diǎn)兒話說,對吧?”

我們都笑了,是那種心領(lǐng)神會的笑。這種不閃不避的直白,用好了真是有點(diǎn)兒可愛啊,能快速拉近彼此的距離。媽媽一直告誡我,切忌交淺言深。所以,人際交往中我都是從淺開始,淺到近乎廢話。

明蝦上來了。怕他幫我夾,我自己動手先夾了一只。服務(wù)小姐在一邊侍立,隨時準(zhǔn)備為我們做點(diǎn)兒什么的樣子?!八帧边€沒吃完蝦身,她就來換盤子;我剛喝了兩口檸檬水,她就來續(xù)杯。

他看了服務(wù)小姐一眼,帶著某種刻意的含蓄對我說:“在這種地方吃飯,的確有點(diǎn)兒累呢。一般的朋友,我是不會請到這里來的?!?/p>

我接住了他的暗示,也看了服務(wù)小姐一眼:“是呢,有時候被人服務(wù)也挺累的?!?/p>

服務(wù)小姐抿嘴笑著走開了。

這一唱一和,似乎表明我多想單獨(dú)跟他在一起似的,而且,無形中認(rèn)可了他所謂的“非一般朋友”關(guān)系。我的話其實(shí)也是在暗示——我可是看在你在這里請我的分兒上才來的。

他當(dāng)然聽懂了我的言外之意:“女人喜歡通過男人請她吃飯的檔次,判斷她在男人心目中的分量。”

我反擊:“這也許不說明任何問題。對我這種淺薄的女人來說,這就可以是追求的全部?!?/p>

他饒有興味地看著我,舉手做了個投降的姿勢:“我們怎么像在話劇舞臺上似的?!?/p>

我就勢說:“是啊,我們放松點(diǎn)兒吧,吃是最大的放松?!?/p>

于是,我們真的專心吃起來。他用叉子幫我分離松鼠桂魚的肉,夠細(xì)心,幾乎不帶刺,又向我介紹做松鼠桂魚時如何把魚身劃得像披了蓑衣一樣。我不是一個熱愛烹飪的人,那些講述唯一的意義就是顯示他生活的考究,而非僅僅外表有腔調(diào)。

他還告訴我,冰草原產(chǎn)非洲,這幾年國內(nèi)才有,含天然植物鹽,天生是“咸菜”——冰草是我點(diǎn)的,但我承認(rèn)我并不了解它:“我點(diǎn)菜經(jīng)常是形式大于內(nèi)容的?!?/p>

“就像為了贈品買正品?”

我好像被點(diǎn)中了穴道。是的,因?yàn)橛械馁浧穼?shí)在太可愛了,用爸爸的話說就是——虛頭巴腦。

他說:“太務(wù)實(shí)的女孩子也不見得討喜,虛幻才是美的發(fā)泡劑,人要舍得做夢?!?/p>

他可真是善解人意,連恭維都這么巧妙。正好蟲草雞湯盅上來了,我喝了一口,帶著詭秘的笑意看著他說:“雞湯好喝?!?/p>

他秒懂,也笑起來。

手機(jī)發(fā)出了低電信號。幸好帶著充電器,我打量桌底,找到了電源接口。充上電,再說點(diǎn)兒什么好呢?對,松鼠桂魚。他好像很了解松鼠桂魚,我聽爸爸說過,那是姑蘇菜。我問:“你是蘇州人嗎?”

“靠近蘇州,我是上海人?!?/p>

“???儂是上海男銀?”

他一副“怎么了”的表情看著我。

我知道自己有點(diǎn)兒大驚小怪了,解釋說:“我姑父就是上海男人,從小給我留下了刻板印象,以為上海人都跟我姑父似的?!?/p>

“你姑父……很特別嗎?我怎么覺得一提上海男人你就想笑?”

“也沒什么啦,就是我姑父特別黏我姑姑,比小孩子還黏,我姑姑偏偏不喜歡他黏,他倆就擰巴上了:他越黏她,她越煩他;她越煩他,他越黏她?!?/p>

他聳聳肩,沒說話,但意思很明顯:就這?

其實(shí)我已經(jīng)有點(diǎn)兒后悔提起姑父和姑姑了,因?yàn)樗麄兪侨阶系母改?,如今早已作古。我不該把他們作為和陌生人聊天的話題??础八帧钡谋砬?,他很想聽個究竟,我的大腦飛快旋轉(zhuǎn),怎么轉(zhuǎn)移話題呢?

小胭的微信語音來得真及時,她從來沒這么趕眼色過。我沒接,伸手按掉,把手機(jī)屏朝向“水手”表示抱歉。他笑笑,做了個請便的手勢。

我用文字回復(fù)小胭:“干嗎?”

“今晚回家住嗎?”

有了昨天的經(jīng)驗(yàn),我立刻警惕起來:“為啥這么問?”

她發(fā)了個齜牙的表情:“別回來了唄。”

我猜對了,于是回了個敲頭的表情。小胭則給我回了一串拜托的表情。最后我還是讓步了,回了兩個字:“好吧?!?h4>2

從餐廳出來,“水手”要打車送我。我婉拒:“不必了,我想走走?!?/p>

“那我陪你?!?/p>

一路上,他并不像在餐廳里那樣滔滔不絕。一個隨時能接住各種梗的人,也知道什么時候該沉默。這個男人,怕是不止七竅了,得有七十竅都是通的。我不由得想起張愛玲用一句上海話夸獎胡蘭成的聰明,大概意思是:敲敲頭頂,腳底板都會響的。

但是,“太聰明”不是也意味著太油條了嗎?繼而我又反駁自己,我為什么一面建構(gòu)他,一面解構(gòu)他?這也太矛盾了吧?我很能理解張愛玲的想法:他能抓住你的內(nèi)心,即便是渣男又如何?

難怪那些流傳千古的愛情詩詞不是渣男寫的,就是寫給渣男的,萬古傾心,原本如出一轍。不過,很多人忽略了渣男的另一個名字——懂王。因?yàn)槎?,所以渣。算了,我又開始鉆牛角尖了。

走到大學(xué)門口,我正想跟他告辭,他說:“穿過大學(xué)走走也挺好的,我很喜歡大學(xué)校園的氣氛。”

我不好回絕。大學(xué)又不是我家開的,他想進(jìn)去,我沒權(quán)力攔著,只好和他一起進(jìn)了校園。昨天的草坪婚禮上,我跟陳漱站在一起,他應(yīng)該是看到的吧?我不敢確定。

眼看陳漱的公寓就要到了,我心里有點(diǎn)兒忐忑。終于,我停住腳步,伸出手來。他問:“到家了?”

我指指下沉廣場那邊的樓房說:“我男朋友就住那兒。”

太尷尬了,沒想到今晚的尬峰值在結(jié)尾時出現(xiàn)。我有沒有可能處理得更好一點(diǎn)兒?他是不是覺得白約我了?我扭過頭,不愿看他的眼睛。

他在半明半暗中禮貌地和我道別:“那好,再見?!?/p>

我轉(zhuǎn)身直奔宿舍區(qū),努力不去想他是什么心情,耳鼓里只有自己鞋跟的聲音,仿佛要響出天際。

前面的小花園里有人影一晃,那是陳漱嗎?我心里一緊。

是他。陳漱正在斑駁的樹影里徘徊,那身影我太熟悉了。我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繼續(xù)往前走。好在他沒在花園待多久,就轉(zhuǎn)身向公寓樓的方向走去。我在一張長椅上坐下,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樓門里,又等了十五分鐘,才站起身。

他看見我了嗎?或者,看見了多少?

3

“今晚你讓小胭一個人在家?”看樣子,陳漱沒料到我會回來。

“你怎么知道她是一個人?”我觀察著他的表情,似乎沒有什么異樣。

他點(diǎn)點(diǎn)頭:“所以你回來了?!?/p>

是陳述句,在我聽來有點(diǎn)兒刺耳。他的意思是不是因?yàn)槲覜]地方去,所以才來找他?我故作輕松,隨手把迪奧禮盒放在桌上,拿出里面的香水往手腕上噴了一點(diǎn)兒,手放在鼻子前扇著。

“好刺激?!彼鋸埖爻榱顺楸亲?。

似乎話里有話,他是在影射什么嗎?處在這種狀況下,我難免杯弓蛇影。但我不喜歡他的語氣,盡管我知道其實(shí)這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還是忍不住反問:“你是說我?還是說香水?”

“當(dāng)然是香水,今天又買買買去了?”

很明顯他是在說反話。自打我進(jìn)屋,他一直在含沙射影,終于把我的火拱了起來,之前的那點(diǎn)兒內(nèi)疚蕩然無存。“你怎么知道是我買的?也許是別人送的呢?這樣的禮物可比你送我的強(qiáng)多了?!?/p>

說完我就后悔了。陳漱盯著我看了幾秒鐘,轉(zhuǎn)身摔門而出。哐的一聲,窗戶嗡嗡作響,我仿佛能看見震蕩波在四面墻之間沖撞。

震蕩波也在我的心里沖撞。我怔怔地看著沒有了陳漱的空蕩蕩的房間。問題明明出在自己身上,我為什么對陳漱歇斯底里?繼而我沮喪地意識到,其實(shí),我知道答案。

今晚是不可能在這里待下去了,等會兒陳漱回來,我們該如何面對?可是,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小胭不回家,我還能去哪兒呢?

我想到了冉紫。

4

對于我這個不速之客,冉紫沒有任何歡迎的意思。當(dāng)然,也不好趕走。我差不多是硬擠進(jìn)門的。既然進(jìn)了門,她就是主人,我就是客人了,待客之道是必須的。

微信語音鈴聲在響。是陳漱,我不接。他改發(fā)文字:“你回家了?”

我把手機(jī)扔到沙發(fā)上。冉紫問:“跟陳漱鬧情緒?小胭呢?”

我答非所問:“今天晚上我得住你這兒了?!?/p>

“為什么?”

“因?yàn)槲覠o處可去,總不能住賓館吧?”頓了頓,我主動交代,“小胭把男朋友帶回家了,不是謝君。”

冉紫皺眉:“你們姐妹倆在搞什么?”

我聳聳肩,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p>

可能“娘要嫁人”幾個字又使她敏感了,她適時地保持了沉默,雖然離我們心知肚明的那個話題的邊界還很遙遠(yuǎn)。

她從茶幾上拿了一根煙,并沒有馬上點(diǎn)燃。但手里有了煙,她顯得自然多了??磥恚袝r候抽煙是手的需要,是氣氛的需要。

我的目光被她的項(xiàng)鏈吸引了,掛墜是一顆泛著淺淺的太空藍(lán)的珠子,那是珍珠嗎?她察覺到我的目光,從脖子上解下項(xiàng)鏈遞給我。我端詳著,依然不明覺厲。

“這是真多麻。”她說。

“真多麻?什么鬼?”

“一種銀藍(lán)色系的海水珠,是日語的音譯,最早在《萬葉集》里出現(xiàn)。喜歡的話,等你結(jié)婚的時候送你?!?/p>

我苦笑:“那我怕是沒機(jī)會得到你的大禮了?!?/p>

她終于點(diǎn)上煙抽了一口:“你跟陳漱有什么問題?”

“具體也說不出有什么問題,反正我就是不想結(jié)婚?!?/p>

“你們的關(guān)系都到這個程度了,按說可以結(jié)婚了,你還在等什么?”

“等自己下得了決心。”我說。

“你明明知道,不會有人比陳漱對你更好了。”

“僅僅對我好有什么用?養(yǎng)條狗一樣對我好?!?/p>

冉紫搖頭:“你說得太刻薄了。你想要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是男人,他應(yīng)該知道?!?/p>

“你不覺得你的要求太奢侈了嗎?每個人對待愛的方式不一樣,你要的那種方式,他可能不會?!?/p>

“那是他的問題?!?/p>

“方式很重要嗎?”

“當(dāng)然,人活的不就是一個方式嗎?我覺得,愛一個人,愛的可能就是他愛我的方式?!?/p>

“我不這么看。小脂,重要的還是愛本身,是他愛你到什么程度。你知道嗎?小脂,你的矯情就是因?yàn)槟隳梅€(wěn)了陳漱愛你。”

“我矯情嗎?我不覺得呀?!?/p>

“等你覺得你矯情的時候,你就真正成熟了。”

“彼此欣賞是很重要的,哪怕只是表層的欣賞??晌也恍蕾p陳漱,他也抓不住我?!?/p>

“我嚴(yán)重懷疑,你的不滿足并不在于陳漱抓不住你,而是你根本抓不住自己?!比阶蠈徱曋?,“你是不是跟小胭一樣,也遇到什么人了?”

冉紫的人間清醒讓我佩服,眼光這么毒辣,難怪她到現(xiàn)在都沒個男朋友。任何人站在她面前,都跟裸體一樣。

我的沉默相當(dāng)于默認(rèn)。冉紫語氣戲謔:“怪不得是雙胞胎,你們姐妹倆的感情戲可真多。”

原本我不想說的,但為了證明我跟小胭不一樣,我遇到了真正“對”的人,我必須講出來了。冉紫一言不發(fā)地聽著,連一個“嗯”的表示都沒有,更不要說附和。討厭的是,我自己也感覺到,真的要講出那個人的“對”,卻是飄忽甚至徒勞的,我自己都越說越不自信了,只好半道打住。

“你被他帶偏了?!比阶嫌贮c(diǎn)燃一支煙,擺出一副“都是我玩剩的”姿態(tài),“雨中送傘重要,還是錦上添花重要?”我正在轉(zhuǎn)眼珠子思考怎么回答,她又說,“何況,那還不是花,就是花里胡哨而已?!?/p>

我抗議:“你根本沒見過他,怎么知道是花里胡哨呢?再說了,理論上好像是雨中送傘重要,可實(shí)際上并不是天天下雨嘛,權(quán)重不是那樣衡量的。反正,陳漱這樣的男人多的是。”

冉紫冷冷地說:“他就是太讓你有安全感了,你才不懂得珍惜?!?/p>

“問題就在于,他給不了我危機(jī)感。我們在一起太久了,審美疲勞,缺乏張力,以至于婚都懶得結(jié)了?!?/p>

“正是因此,你倆才需要適時晉級,開啟一個新階段?!?/p>

“怎么晉級?我至少要知道為什么結(jié)婚吧?”

“很少有人是想好了為什么要結(jié)婚才去結(jié)婚的,或者干脆,壓根兒就沒問過為什么。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弄清楚因?yàn)樗?,瓜熟蒂落自然而然不好嗎?”她把半截香煙掐滅在煙灰缸里,“也許,只有不想結(jié)婚的人,才需要一個不結(jié)婚的理由?!?/p>

我承認(rèn)我說不過冉紫,但我并沒有被她說服,只好另起一行?!澳阋矝]結(jié)過婚呀,怎么知道這么多?”

她笑:“我還沒生過孩子呢,難道就不認(rèn)識小孩兒了嗎?”

我理解她的意思?!暗?,”我說,“我不是沒有自省過,可是陳漱這個人……男友力真的太差了?!?/p>

“甘蔗沒有兩頭甜,男友力可能就是在‘中央空調(diào)身上,不在正人君子身上,你要怎么選?如果沒有自制,自省又有什么用呢?何況,自肉割不深?!?/p>

我被她懟到無話可說。這個巫婆!我心里嘀咕。此處應(yīng)有撇嘴的表情。

“你看過《落跑新娘》嗎?”她問。

這個電影我當(dāng)然看過,此刻冉紫提起,我覺得正好契合我的心情?!澳莻€女孩兒在結(jié)婚現(xiàn)場一再逃逸,是因?yàn)樗€沒準(zhǔn)備好面對即將開始的另一種生活?!?/p>

冉紫點(diǎn)頭表示認(rèn)同:“所以,你不是在拒絕婚姻,你是在拒絕現(xiàn)實(shí)。接受庸常的生活需要勇氣,雖然蕓蕓眾生每天都這樣活著。我相信很多人都有逃的欲望,只不過克制住了而已,因?yàn)?,你根本無處可逃?!?/p>

我知道,我其實(shí)不是在跟冉紫較勁兒,而是在跟自己辯論。我真的很矛盾。我對陳漱不是沒有感情的,但面對誘惑,我又無法做到不為所動。

冉紫指指我手里的手機(jī):“你有沒有一種擔(dān)心,手機(jī)會掉下去?”

“當(dāng)然?!蔽蚁乱庾R地握緊手機(jī)。

“你有沒有過這樣的體驗(yàn),越是擔(dān)心,越容易走火入魔,反而有一種要把手機(jī)丟到地上的沖動?”

我聽懂了:“有時候,禁忌會被強(qiáng)化成誘惑?!?/p>

“既然你什么都懂……”她沒有把話說完,一切盡在不言中。

沒錯,道理我都明白。陳漱的確是一個很好的結(jié)婚對象,他始終等在那里,等我回來。而最終,我會嫁給她,然后生個孩子,一生就這么完了……

我們終于不再說什么,沉默地看著電視。只要不是睡覺時間,冉紫家的電視一直開著,多數(shù)時間調(diào)成靜音。屏幕上的男男女女像紙片人一樣無聲地飄來飄去,簡直有宮崎駿動漫的詭譎效果。只不過喪失了聲音,世界就變了樣子。

她是因?yàn)榧拍瘑??那么,她也不夠?qiáng)大?

冉紫突然拿起遙控器,唰,電磁聲像一層沙子,從屏幕上落下,整個屋子也跟著靜止了。我坐在沙發(fā)上打量著靜止的客廳,電視和電視柜,沙發(fā)和茶幾,再就是一張大桌子,一切都打著極簡主義的烙印。只是桌子大得實(shí)在出格,咖啡機(jī)微波爐飲水機(jī)吐司爐電火鍋……都擺在上面,是一個承擔(dān)著全部日常生活的多功能操作臺,同時還是飯桌,必要的時候,可能還是書桌。

這房子是冉紫買的,可給人的感覺卻像是租來的,簡單到孤寒。很難說是人的氣質(zhì)影響了房子,還是房子的氣質(zhì)同化了人。

臥室門開著,我瞥見她的床前有一個尼泊爾風(fēng)格的花布墊,隨口問:“你練瑜伽?”

“那是冥想墊。”停了停,她又解釋,“別想多了,我可不信什么亂七八糟的玩意兒。每天十分鐘的冥想,對失眠有好處?!?/p>

是的,冉紫這樣的人怎么可能不失眠呢?我猝然意識到,她是經(jīng)歷過跟至親的人生離死別的呀。那么,她也曾經(jīng)愛過嗎?愛一個男人?其實(shí),這個問題我很早就想問了,生怕冒犯到她,一直沒敢,而今天的氣氛很適合這樣的話題,況且有之前的辯論作為鋪墊。

5

冉紫坐在我對面,長發(fā)從頭頂一直鋪到椅面上,是我見過的最長的長發(fā)。這樣的頭發(fā)是經(jīng)歷過歲月的,與主人的孤獨(dú)同樣悠長的歲月。

她又點(diǎn)上一支煙,很過癮地抽了一口,徐徐吐出來:“進(jìn)入一段關(guān)系,對我來說可不是件容易的事?!?/p>

“關(guān)系?”我對這種表述感到不解,“難道需要這么含蓄嗎?直接說愛不可以嗎?”

“你可真是戀愛腦。我可沒說什么愛不愛的,我說的是——進(jìn)入一段關(guān)系?!?/p>

“那不是一個意思嗎?”

“當(dāng)然不是?!钡龥]有解釋兩者的區(qū)別,轉(zhuǎn)而問,“陳漱是你的初戀嗎?”

“排除中二的那些,正式戀愛……是第一個?!?/p>

“是啊,你這么優(yōu)秀的女孩子,只經(jīng)歷過一次戀愛……我要是你,也不甘心偃旗息鼓?!彼蝗蛔兊眠@么寬容,反而讓我不習(xí)慣,我甚至以為她是在故意說反話?!拔乙郧霸谏虾5臅r候有個男朋友……”

我的耳朵支楞了起來。聽冉紫講述她自己的戀愛史,這輩子的機(jī)會可能僅此一回。

“我拒絕他在我那里過夜?!彼又f,“想不到吧?”

沒從怎么相識開始,一下子就跳到了過夜,這跨度也太大了點(diǎn)兒。我等著她說下去,這時候是不能催的。

她吐出一口煙霧,她的臉在煙霧后面變得朦朧了?!斑^夜,就意味著一種狀態(tài)的改變,可我還不準(zhǔn)備接受另一種狀態(tài)。我害怕在同一個屋頂下醒來的感覺,一睜眼,頓感天花板格外壓抑,衛(wèi)生間的氣味格外不佳……我害怕一成不變的屋頂,一成不變的生活。所以,我不是不能理解你?!?/p>

“難怪你剛剛提到《落跑新娘》?!?/p>

“后來我才知道,我的直覺沒錯,正是直覺在冥冥之中提示我,不宜過夜?!蔽乙詾樗龝嬖V我她的直覺是怎么被印證的,她卻把話題轉(zhuǎn)到她的父母身上,“我爸媽……尤其是他們?nèi)ナ乐?,我?xí)慣了一個人的狀態(tài),一旦有可能跟誰建立強(qiáng)鏈接,我就會把他從朋友圈刪除——我需要安全距離?!?/p>

這大概就是她極強(qiáng)的邊界感的由來了,我原以為那是社恐。在她的關(guān)系版圖上,大概只有我媽媽和她是唯一的強(qiáng)鏈接,而我們(包括爸爸)都屬于弱鏈接。

“那你現(xiàn)在還有喜歡的人嗎?”我問。

“只是局部的喜歡,欣賞他的某一方面,可以是性格,也可以是外表,比如沉靜或活潑,比如深深的眼窩或修長的身材,甚至可以是抽煙的姿勢……”

冉紫的話喚起了我的記憶。我曾經(jīng)迷戀過一個美發(fā)師的手.以前小胭剪短發(fā)的時候都去找他,只要簡單地描述一下想要的效果,他沉吟一下,就見剪刀飛起飛落,像蚱蜢在草叢里似的,等頭頂?shù)穆曇舭察o下來,拿梳子一梳,一個可意的發(fā)型就出來了。我不剪短發(fā),就在旁邊看著,他的動作,他的神態(tài),都讓我著迷。正因?yàn)樘^迷戀,怕破壞了這種感覺,我從沒找他剪過發(fā)。不知何時,他不再出現(xiàn)在那家美發(fā)廳,我也就不再陪小胭去剪發(fā)了。

這一刻,我甚至有一種跟閨蜜分享秘密的感覺。原來在我眼中一直刻板古怪的冉紫,并不是那么鐵板一塊——她也是可以做閨蜜的呀。

我好奇的是,她和媽媽在一起的時候,都談?wù)撔┦裁丛掝}呢?但我還是有所忌憚,不敢探問。我深知她的另一副面孔,好不容易軟化下來,別一不小心,讓她再把自己封閉起來。不過,有個問題我還是非常想知道的——南宮夫人的電話,她告訴媽媽了嗎?

正躊躇中,微信提示音響了。我以為是陳漱,拿起來一看,卻是爸爸,發(fā)在家庭群里:“8號回來?!?/p>

小胭秒回了一個小兔子撒愛心的動態(tài)表情。

算了,反正媽媽很快就回來了,我就別再糾結(jié)要不要問冉紫了。人家好不容易給我點(diǎn)兒臉,我們都快成閨蜜了,我最好不要煞風(fēng)景了吧。

6

我是在冉紫的沙發(fā)上醒來的,拿過手機(jī)一看,9點(diǎn)多了。冉紫正在把面包片放進(jìn)吐司爐,見我醒來,她說:“我過會兒要去工作室,先吃了,你可以再睡會兒?!?/p>

一晚上睡沙發(fā),躺得腰酸背痛的,我干脆起來了。打開微信,陳漱居然毫無動靜。好吧,愛理不理。我微信問小胭:“可以回家了嗎?”

她回:“馬上就可以了?!?/p>

冉紫說:“那我做咖啡了,剛才怕吵到你?!?/p>

不知是不是昨晚有過深談的緣故,今天早上烤面包做咖啡的冉紫,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溫馨。她要是一直這樣該多好。

小時候我跟冉紫見面不多,她家在上海。姑姑和姑父同時因事故去世,她成了孤女,爸爸不由分說叫她搬來成都,我們這才接近起來。我聽爸爸說,在上海的時候她也不住家里,她不想離父母太近。她比我獨(dú)立多了,我可是從沒離開過父母身邊,更別說到外面闖蕩了。甚至我大學(xué)期間都不住校,長這么大,幾乎沒自己準(zhǔn)備過早餐——總有人給我準(zhǔn)備好,不是父母就是陳漱。

我突然領(lǐng)悟到,原來早餐包含著這么特殊的意味呀——關(guān)系到你在哪里過夜。很少有人請吃早餐,早餐是非常私人的事。所以,在哪里吃早餐,誰為你準(zhǔn)備早餐,是一個人生活狀態(tài)的極好注腳。

出門前,我對冉紫說:“居然在你這里住了一夜,來張自拍吧,紀(jì)念一下。”

說著,我去摟她的肩。萬沒想到,她像身上落了毛毛蟲一樣,迅速閃開了。那么赤裸裸地不給面子,讓我好尷尬,只好自找臺階:“哦,忘了你不愛拍照,那你給我拍吧。”

“不?!?/p>

天哪,拒絕得這么干脆,是要讓我尷尬死嗎?

凡人都有不喜歡的事,但很少會像冉紫這么極端。很難想象她這種性格居然能跟媽媽那么投緣。

我們一下樓就各奔東西,她說要開車送我到地鐵站,我拒絕了——就算是小小的報復(fù)吧,好歹也讓我拒絕你一回。

第九章 失樂園

1

回到家,我看著小胭那神氣活現(xiàn)的樣子就不爽。

“看爸媽回來怎么說你!”我沒給她好臉色。

“不要讓他們知道嘛?!彼阎槣惤?。

“離我遠(yuǎn)點(diǎn)兒,你身上有異味兒?!蔽野选爱悺弊謴?qiáng)調(diào)得特別重。

小胭臉紅了一下,居然沒回嘴。

“有照片嗎?給我看看?!?/p>

她把手機(jī)相冊打開遞到我面前。是他們倆嘟嘴的自拍。我一看就泛酸,那是陳漱永遠(yuǎn)不會有的表情。這是我第一次清晰地看到小胭新男友的長相,盡管我不喜歡他的殺馬特風(fēng)格,但必須承認(rèn),他比謝君有型,比陳漱有型,比……我只允許自己想到這一層便打住了。

小胭一張張滑屏,翻到一張羅力臉上帶血的照片時,我按住她的手指:“這是怎么回事?”

她說:“打架了唄。”

“跟誰打架?不會是跟你吧?”

“怎么可能!不過,他那暴脾氣,我真的有點(diǎn)兒怕……跟他在一起,我覺得我都成淑女了?!?/p>

“比如?”

“比如……去超市買東西,收銀女孩兒的動作有點(diǎn)兒慢,嗯……真的很慢,不僅是我,看其他顧客的表情,也是很不耐煩的,但都能忍住。就他忍不了,直接懟人家,你這輕拿輕放的,是怕嚇著手里的貨嗎?”

“然后呢?”

“然后那女孩兒就哭了呀!搞得我好尷尬,好像我們倆聯(lián)手欺負(fù)她似的。”

“那打架又是怎么回事呢?”

“別提了,太影響心情了……本來我們在公園逛得好好的,情侶嘛,都想往人少的地方走,你懂的……結(jié)果,我們上到一個坡頂,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一對兒了。那兩個也是奇葩,女的躺在男的肚子上,男的光著白嶄嶄的上身,肋骨一根根歷歷在目,看著好辣眼。我拉他趕快走開,他說,這個死樣子,我真想踹他一腳。你猜怎么著?”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小胭:“真的踹了?”

“真的踹了!所以,就打起來了……他是健身教練,當(dāng)然不會吃虧,他臉上是那個奇葩男的血?!?/p>

“那是什么場面呀!你還有心情給他拍下來?我看你也變成奇葩了?!?/p>

“他就是這樣的人,他說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酒吧里那次……”

我點(diǎn)頭表示知道。

“他說那次他之所以出手,也是看那兩個騷擾我的家伙不順眼。他跟我保證他不是對我一見鐘情,還叫我也不要自作多情呢?!?/p>

小胭又從手機(jī)里調(diào)出一段他倆自拍的視頻。屏幕上,羅力指著小胭的獨(dú)角獸胸針說:“它的另一個名字,不就是羊駝嗎?沒錯,就是一萬匹從你心頭滾過的那種……”話沒說完,已經(jīng)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這……有意思嗎?就那么好笑?”這種低級幽默,我實(shí)在不敢恭維。尤其那種噴氣式的笑,僅次于抖音上經(jīng)常聽到的哮喘似的惡俗笑聲,幾乎引起我的生理不適。我匪夷所思地看著小胭,“我知道你沒什么審美,但也不至于降到這么沒下線吧?”

小胭臉上掛不住了:“你有什么資格評判我?”

“我就納悶兒了,你看上他哪一點(diǎn)了,他是用土味情話把你拿下的嗎?”

“他根本不說情話!”小胭兇得像一頭小獸。

也許小胭是在懟我,也許她說了一個事實(shí)。我們倆陷入沉默。我看了看手機(jī),陳漱還是沒有消息。

“你都沒見過他,根本不了解,憑什么下結(jié)論?”還是小胭先緩和了語氣。

我能猜到她的想法。這樣的男朋友,她是不敢?guī)У桨謰屆媲暗?,那至少要說服我,一旦攤牌,我即便不支持她,也能保持中立。但我絕對不會保持什么中立。我說:“我不了解他,你了解嗎?你才認(rèn)識他幾天?”

“了解一個人,跟時間長短沒關(guān)系?!?/p>

“好啊,那你現(xiàn)在就讓我了解一下,他是哪個大學(xué)畢業(yè)的?在哪里工作?”

“你就只關(guān)心這些世俗的問題嗎?”

這個回答讓我斷定,羅力的學(xué)歷一定拿不出手,估計連大專的邊都摸不著。我不主張以學(xué)歷取人,而且我還經(jīng)常拿陳漱的哲學(xué)博士頭銜來取笑,但骨子里,我其實(shí)還是在意的。

“那你就用愛發(fā)電去吧?!蔽覝?zhǔn)備結(jié)束談話。

小胭的真正目的終于暴露:“別呀,至少你見過他之后再說嘛,他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想見?!闭f完我暗暗吃驚,就在冉紫家住了一晚上,怎么話風(fēng)變得跟冉紫一樣了?被傳染了嗎?

“你以為就你有檔次嗎?”小胭再次奓毛,“像你一樣,找個陳漱那樣的斯文敗類就好了?”

“陳漱怎么就成斯文敗類了?”我莫名其妙。

她昂著下巴:“陳漱當(dāng)然不是斯文敗類,誰讓你這么貶低羅力的?那我只能說陳漱了?!闭f著,她向空中遙拜,“對不起了,陳漱!”

我簡直哭笑不得。小胭眼看就三十歲了,怎么還是這么孩子氣?我說:“小胭,我不想打擊你,可能不僅是我,包括爸媽,都不想見到他。”

“為什么?”小胭條件反射般地厲聲質(zhì)問。

“不是一路人?!?/p>

“早就不是講究門當(dāng)戶對的腐朽年代了,你醒醒吧,梅小脂!理想的夫妻都是互補(bǔ)型的,爸媽就是范例!”

互補(bǔ)指的是性格,不是層次和品位。再者,爸媽也不是小胭以為的那樣。但這會兒跟小胭說什么都沒用。好吧,各花入各眼,我什么也不說了。

回到自己房間,我躺在床上刷微信。陳漱還是沒有消息。我?guī)状蜗雴枂査诟蓡?,最后還是忍住了。呵呵,你還長脾氣了,那我們就死磕到底唄。

睡到下午自然醒,家里只有我一個人。我是餓醒的。打開冰箱,除了桑阿姨拿來的粽子,沒有別的現(xiàn)成食物,只好把一個白粽扒光,用微波爐加熱一下。又找到一杯方便味噌湯,可能是小胭和那個人昨天剩下的,爸媽是不會買這種東西的。

好吧,泡上,湯有了。等下再吃一根黃瓜,今天就算吃過蔬菜了。這就是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嗎?其實(shí),放到我們家應(yīng)該說,沒爸的孩子像根草。

吃完看看手機(jī),陳漱還是沒動靜。我按捺住滿心的疑惑,點(diǎn)開瀏覽器刷刷刷,“南宮”赫然從標(biāo)題中跳了出來,后面緊跟著的兩個字讓我?guī)缀跣呐K驟?!ナ馈?/p>

這就是所謂的大數(shù)據(jù)吧。我搜索過南宮,系統(tǒng)就給我推送了南宮的消息。這是一條不起眼的新聞,寥寥數(shù)語,唯一的有效信息就是:這個人去世了。

我下意識點(diǎn)開微信,要不要發(fā)到家庭群里去?手指猶豫著,終于沒發(fā)。如果是小胭,肯定不假思索地發(fā)了,我有時真恨自己不是小胭。

我把新聞轉(zhuǎn)發(fā)給陳漱,這件事只能跟他談,也給了我主動聯(lián)系他的理由。結(jié)果等了半小時,一點(diǎn)兒動靜沒有。這半個小時里,我心不在焉地瀏覽著網(wǎng)頁,情緒的水位一直在噌噌噌上升,任何明星八卦都無法遏制我爆發(fā)的沖動。我氣急敗壞地打他的微信語音,無人接聽。

我知道女人是情緒動物,我知道安頓好自己的情緒才能控制住事態(tài),可一旦用到自己身上,都失靈了。我始終沒學(xué)會跟自己的壞情緒相處。

剛要把手機(jī)扔到一邊,一條新的微信消息進(jìn)來了。是“水手”。

“在干嗎?要不要出來坐坐?”

“好?!蔽液敛华q豫地回復(fù)。總算對陳漱有了清脆的回?fù)?,我長長地出了口氣。

其實(shí)我應(yīng)該問自己,“水手”已經(jīng)知道我有男朋友,為什么還要約我?但此時此刻我考慮的不是這些,我只覺得“水手”懂我,只有懂我的人,才能看出我和陳漱之間的不搭。我們之間的確存在問題,不是嗎?那就是雞蛋的縫,那就活該被叮,我只能報以正中下懷的快感了。

2

我和水手約在武侯祠見面。武侯祠和錦里這一帶,這幾年我來得不多,印象中似乎中式風(fēng)格的蓮花府邸音樂吧還不錯,我以為他會帶我去那里,沒想到,他七拐八拐地把我?guī)У搅艘粭l小巷,進(jìn)了一家俱樂部性質(zhì)的酒吧。

酒吧從外面看是一副詩意盎然的樣子,我以為沒什么不妥。不料一進(jìn)去,驚世駭俗的“垮掉”氣息立刻把我包圍了。詭譎的圖案,斑斕的色彩,顏色搭配既反常又難以捉摸。紫色濃出質(zhì)感,像一泓稠漿;藍(lán)色的抽象點(diǎn)染更增加其不確定性;大朵大朵的花卉圖案用近乎糜爛的土黃色表現(xiàn),與其說是花,不如說是花泥。在這頹廢的背景中,枯綠色的人形若隱若現(xiàn),臉上涂了面膜一般,牙齒和眼球閃著森然的白光,儼然原始森林里的土著正手執(zhí)鋼叉向我走來……

我有一種轉(zhuǎn)身退出的沖動,一只手拉住了我。我本能地想把手抽回來,又緩緩放松,任他拉著了?!八帧钡淖煸趧?,我卻聽不清他在說什么——DJ放的是什么鬼音樂呀?我仿佛被卷入了重金屬的漩渦。

“水手”拉著我在洞窟深處的座位坐下,這里的音樂聲小一點(diǎn)兒,我能聽見“水手”說話了:“適應(yīng)一下就好?!?/p>

我環(huán)顧四周:“這是什么鬼地方呀?”

“不喜歡?”

“我好像來到了大溪地,高更大概會喜歡這里?!?/p>

他粲然一笑,牙齒閃著白光,跟墻上的土著一樣,然后掃碼點(diǎn)單,輕車熟路,完全沒征求我的意見。我這才想起來,昨天的晚飯,他沒有安排紅酒。那不是缺了一味嗎?

酒很快來了,水手舉杯與我相碰。我試著喝了一點(diǎn),咸。仔細(xì)一看,杯沿上有一圈鹽?!斑@是什么操作?”

“海鹽。你要是不喜歡,咱倆換。”他不由分說就拿過了我的杯子,并把自己的杯子推給了我。

酒杯都喝過了呀,我們熟到這個程度了嗎?待我們喝了彼此的酒,好像真的就熟到這個程度了。

幾杯了?我記不住了。無須人勸,我自己就想往醉里沉陷。事實(shí)上,水手說話很少,我說話更少,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不說話,就只有喝酒。我看著洞窟的壁畫,它表現(xiàn)的是一個人驀然回眸的一瞬嗎?那瞬間定格的眼神,驚恐萬狀又深奧難懂。

周圍一對對男女喁喁私語,腦袋抵在一起,形成一個私密性的保護(hù)圈,仿佛酒店房門掛上了“請勿打擾”的小牌子。

換了幾種酒之后,我說:“還是要一瓶紅酒吧?!?/p>

“我在這里存著紅酒呢,老板是我朋友?!彼鹕砣チ恕?/p>

我主動要酒喝,他會怎么揣測我的酒量呢?其實(shí)我沒什么量,只是喜歡而已。最喜歡紅酒,有世家的高貴,帶著令人心悅的情調(diào),總是與高雅美好聯(lián)系在一起,是我所希冀的一種生活的質(zhì)感,而花哨的調(diào)制雞尾酒則更像暴發(fā)戶。

換了紅酒之后,我去了一次衛(wèi)生間,只是想照照鏡子,因?yàn)槲液染迫菀咨夏???吹阶约簝深a緋紅粉面桃腮恰到好處,我放心了。其實(shí),酒吧那么幽暗,他能看見什么呢?不過是我自己在意而已。在自己在意的人面前,人才容易沒有自信的吧?

回去繼續(xù)喝。

從小媽媽就經(jīng)常提醒我們,在外面,凡是飲品離開自己的視線之后,就不能再喝了。雖然長大后我們都沒成為她,但她的教導(dǎo),我們——至少是我——都記得的。可是南宮的出現(xiàn)讓媽媽的話不足為訓(xùn)了,我甚至有種對著干的欲望。我不由得想起了渡邊淳一的《失樂園》,你看凜子,不就是那么淡定從容地出軌的嗎?她們都是正楷女人呀。

“你大學(xué)是學(xué)什么的?”

“中文系?!?/p>

“我特別欣賞中文系的女孩子,不乏味。”

“你是說真的嗎?”我知道,但凡提到中文系的女孩子,人們都是怎么笑的。別的不說,近幾年的相親節(jié)目里,自稱愛好文學(xué)的女孩子都是預(yù)定的笑料,尤其那些張口閉口張愛玲的。我都想求求她們,別再說愛好文學(xué)了!饒了張愛玲吧!

繼續(xù)碰杯。

“沒看出來,你還挺能喝,可以封你為夜店皇后了?!彼麕臀野驯訚M上。

“皇后……”我搖頭,“不喜歡,給人一種……遲早要打入冷宮的感覺。你平時喝酒嗎?”

“不怎么喝,喝酒要看氛圍的?!?/p>

“要什么氛圍?吃飯的氛圍?那你都……怎么吃飯?”

“跟所有人一樣,家常飯也吃,外面飯也吃?!彼器锏匦α?,“你就是想知道我結(jié)婚了沒有?!?/p>

被他看穿了想法,好像開門碰到鼻子,我有點(diǎn)兒窘。

“我結(jié)了。”他說,語氣里有一種“告訴你又何妨”的意味?!盀槭裁聪胫??”

一個已婚男人堂而皇之地跟我聊曖昧,那是把我當(dāng)什么了?雖然之前已經(jīng)猜到了,但此刻聽他親口說出來,還是有點(diǎn)兒被冒犯的感覺,或者,我應(yīng)該表現(xiàn)得被冒犯了?我端起酒杯小小地抿了一口,盡量擺出一副冉紫的冰冷姿態(tài):“出于女孩子的本能,不行嗎?”

果然有效果,他的氣勢收斂了一點(diǎn)兒。“當(dāng)時我們單位要選拔一個人公費(fèi)出國,我的英語和專業(yè)比較占優(yōu)勢,但缺乏一個已婚的條件……”

“出國為什么要已婚呢?”

“防止你出去就不回來呀,那樣的話,公家的錢不是白花了嗎?相當(dāng)于人質(zhì)。”他喝干了杯中的紅酒,“領(lǐng)導(dǎo)催我趕快結(jié)婚,我就跟她商量。她猶豫了一下,同意了……其實(shí)我們結(jié)婚的時候,幾乎還沒有進(jìn)入戀愛狀態(tài)……”

“讓你說的好像你結(jié)婚的時候還是處男似的。”我揶揄他。但我的心氣兒一下子順了,再次和他碰杯。

耳邊是喧囂的音樂,四周是斑斕的色彩。對面的“水手”醉眼蒙眬,在他眼里,我是否也是如此呢?他拿起酒瓶給我倒酒,紅酒潑灑下來,沖激杯底,濺起,貼著杯壁打旋兒,像風(fēng)騷舞女的裙裾……

從酒吧出來,我們沒有打車。

我其實(shí)不是在走,而是在飄。路燈車燈,在我眼里變幻出許多交錯的流線。路寬人少,公共汽車開得蠻霸,擦身而過時,我甚至擔(dān)心自己被卷進(jìn)去?!八帧本o緊地?fù)ё∥?,我不能自持,只能任由他摟著了?/p>

不知是怎么來到廣場的。在木質(zhì)臺階上坐下,我才意識到這是廣場。水手的口齒也不那么利落了,話卻多了起來,我隱約聽見他在我耳邊說:“我這個人……喜歡顯擺一點(diǎn)兒……小口才,生怕不微言大義……你……習(xí)慣了就……不會介意了……”

我只是笑,或許也說了什么,但已經(jīng)不記得了。廣場靜謐,空氣中飄來?xiàng)d子花的香氣。夜?jié)u深,不知道幾點(diǎn)了,也不想看表。

下雨了。雨點(diǎn)映著路燈,像流星。

“我們回去吧?!?/p>

我站起來,踉蹌了一下,險些摔倒。他扶住我。那一瞬間,閃電照亮了我和雨,空氣似乎都受驚了。心里最后一絲理性的殘存在提醒我:應(yīng)該讓陳漱來接我。

我笨手笨腳滑開手機(jī),醉眼蒙眬地點(diǎn)開微信,陳漱依然死寂。

好吧,去他媽的陳漱!

雨下大了。我們上了出租車。車燈照見一對男女在雨中接吻,男的摟著女的腰,女的身體幅度很大地向后仰去。兩人吻得忘情,好像查泰萊夫人和她的情人。

3

我猛然坐起,目光在房間里逡巡,努力確認(rèn)自己身在何處。記憶回放,可是,到出租車那一幕就斷片了。

只有我一個人,身上穿著酒店的浴袍。我摸了摸身上,內(nèi)衣呢?誰幫我換的衣服?“水手”呢?

我扶著墻走進(jìn)衛(wèi)生間,看到我的內(nèi)衣躺在洗手池邊上,連衣裙用衣架撐著,掛在毛巾架上,摸了摸,有點(diǎn)兒潮。

昨晚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衣服不在我身上?我跌坐在馬桶上,心無可挽回地沉了下去。

半晌,我終于還是站起來,捧水洗臉??粗R子里的自己,像看一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站到蓮蓬頭下,打開水,任由涼水漫過身體,我失控地渾身戰(zhàn)栗,牙齒撞擊……

我哆哆嗦嗦地走出衛(wèi)生間,來到窗前,猛地拉開窗簾。陽光像一掛飛瀑,兜頭蓋臉傾瀉進(jìn)來,傾瀉在我身上,傾瀉到落地鏡上。我扳了一下鏡框,鏡子里的陽光跳躍著,像一只受驚的鳥。

一切的試探、負(fù)氣、躁動、輕佻,難道都是為了走到這一步?都是為了讓自己后悔莫及?

我不想問“水手”發(fā)生了什么,我不想再跟這個男人有一絲一毫的聯(lián)系。我拿起手機(jī),打開微信的通訊錄。不過是點(diǎn)一個“刪除”,我的手指卻不自覺地用了切水果游戲的力度。我恨不得切出一顆炸彈,我想體驗(yàn)毀滅的快感,對著一個名字——其實(shí)那不是他的名字,只是個昵稱而已——我連這個男人的名字都不知道,竟然還有臉教訓(xùn)小胭?

再看微信,陳漱有兩條消息。

“你在哪里?”時間是1點(diǎn)多。

“干什么去了?小胭說你還沒回家。”時間是2點(diǎn)多。

那時候我在干什么?我不知道。我比他更想知道——我在干什么?我想哭,但我覺得自己連哭的資格都沒有了。

無需回復(fù)了,直接去找他吧。我現(xiàn)在只想回家去找陳漱。我在無意識的淵藪里待得太久了,只有到了這般時候,我才知道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人是誰。

4

我的腳步那么輕,輕得連自己都聽不見,仿佛身體已經(jīng)失去了所有的重量。我像一個游魂,在公寓樓下仰望著那個此時此刻其實(shí)我最該逃避的人的窗子,感覺那么高不可攀。

與往日不同,我本能地敲了敲門,才拿出鑰匙開門。陳漱睡眼惺忪地向我走來。才一天兩夜不見,他的頭發(fā)好像長了不少。

“你到哪兒去了?”他問,那聲音好像忍著哈欠似的。

我也很想問,你昨天一天到哪里去了呢?但我問不出來,自覺已經(jīng)被剝奪了這樣問的資格。我說:“到冉紫那兒去了,說話晚了,沒回家?!?/p>

這種關(guān)頭,冉紫是最安全的人選,她不會多一句話甚至一個字。

我到衛(wèi)生間里換掉那條花裙子,把它扔在洗衣籃里。猶豫了一下,我打開水龍頭,開始洗裙子。

我聽見身后陳漱的腳步聲。我沒有回頭:“陳漱,我們結(jié)婚吧。”頓了頓,我又說,“越快越好?!?/p>

“怎么突然就決定了?”

我不確定他的語氣是驚喜還是驚嚇?!敖Y(jié)婚……對于女人來說,就像百川匯海,早晚的事?!?/p>

陳漱從背后抱住我。我身體一縮,瞬間失控:“別碰我!”

我們同時嚇了一跳。他匪夷所思地看著我,我低下頭繼續(xù)洗裙子:“你回屋吧,等我把裙子洗完。”

我洗得很慢很慢。我不知道洗完這條裙子之后,人生將如何繼續(xù)。

在陽臺上晾裙子的時候,我聽見陳漱手機(jī)的火車鳴笛聲響起。他說了什么我聽不清,說完他就出去了,好像很急的樣子,甚至沒到陽臺上跟我說再見。

也好。

我吃了褪黑素,躺下便睡。在睡眠臨界點(diǎn)上,我對自己說,不再醒來就好了。

下午3點(diǎn)多,我還是醒了。頭痛,胃難受。陳漱不在,是沒回來過?還是回來沒有叫醒我又出去了?我微信問陳漱在哪里,沒有回復(fù)。我已經(jīng)顧不得納悶兒他怎樣了,一切皆有可能,我自己就是例證。

我叫了外賣,南瓜粥和蔬菜沙拉,只是為了緩解胃部的不適。

吃了一半,又睡。再睡醒,已是夜幕四合。我睜眼看著窗外的暮色,萬念俱灰。我需要陳漱,我想他在我身邊,我想看見他,摸到他,靠著他。我需要實(shí)在的有形的帶著體溫的安慰,沒有人可以代替他。

5

陳漱打著噴嚏回來了。

“是不是感冒了?”我迎上去,伸手摸他的額頭。

他卻直奔餐桌,狼吞虎咽把我剩下的南瓜粥和蔬菜沙拉吃完了,看來是真餓壞了。我找出膠囊,又倒了水,準(zhǔn)備喂到他嘴里去。他伸手接過:“我自己來。”

我立馬敏感地意識到,他是在很小心地避免碰到我。

“你好像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分手了?!蔽艺f。

“你說什么呀!”陳漱一仰脖,把藥吞下去。

“你不是連距離都預(yù)留出來了嗎?”

陳漱莫名其妙地看著我,一副應(yīng)付找茬兒的神態(tài)。我卻覺得他是裝的。

“那你讓我懷孕吧,你讓我懷了孕,我就會安安分分和你結(jié)婚了?!比嗽诩舨粩嗬磉€亂的時候,就會借助外力來做決定,目的無非一個:用既成事實(shí)來迫使自己就范。

“先前你不想結(jié)婚,現(xiàn)在突然又要結(jié)婚又要懷孕?你沒必要勉強(qiáng)自己?!?/p>

我并不想刻意隱瞞什么,只是不想傷害他。可他居然這么說,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情緒在我的血管里亂竄:“我知道,我現(xiàn)在沒資格對你發(fā)火了!”

“你是不是成心自虐???”陳漱一拳砸到桌子上,杯子們嚇得跳了起來,落到桌面時還面面相覷,像一只只縮頭縮腦的小老鼠,狐疑地互相打量著。

我也被嚇到了。定定神,我去拿包,要走。陳漱用手勢制止:“你不要走,我走。正好我還有事要出去?!鄙酝?,他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你以為,我就不會痛苦嗎?”

陳漱走了,褪黑素的藥效又占了上風(fēng),困意襲來,我很快睡過去了。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被黑暗包圍。打開微信,陳漱無聲無息。我發(fā)了文字信息:“去哪兒了?怎么還不回家?”

這是一個求和的信號,可他沒有回復(fù)。再打語音,不接。這一系列的碰壁抵消了我內(nèi)心的愧疚感,我真想跟他大吵一架,可他不在跟前。突然,“慎獨(dú)”這個詞鉆進(jìn)了我的腦海。就算陳漱不知道,我自己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嗎?我怎么有臉跟他吵架!

我在他的公寓里坐不住了。不如先回家吧,小胭也一天沒聯(lián)系了。正準(zhǔn)備給小胭發(fā)微信,陳漱的語音過來了,問我什么事。

“為什么一直不回復(fù)?“

他說:“對不起對不起,手機(jī)沒電了,剛剛充上?!?/p>

從他的“對不起”中,我聽出了一絲慌促?!昂冒桑F(xiàn)在,馬上,你把我們當(dāng)前的聊天截屏發(fā)給我看?!?/p>

“那又何必呢?我盡快回去,有什么事回去再說。”

好吧,我已然明白了,他在瞞我,盡管我還不知道瞞的是什么。終究,他是有心機(jī)的,他不是小胭。小胭有一次對家里撒同樣的謊,我對她提出同樣的要求,她沒事人一樣把截屏發(fā)過來了。我把右上角顯示的三格電量圈出來,又發(fā)回給她,她才知道暴露了。小胭連撒謊都不過腦子,陳漱不一樣,他是哲學(xué)練就的縝密頭腦,不會輕易露餡的。

他究竟在搞什么名堂?他表現(xiàn)反常已經(jīng)有兩天了。

我轉(zhuǎn)而聯(lián)系了謝君。謝君說他在值班,正中下懷。“幫我個忙,定位一下陳漱在哪里?!?/p>

謝君猶豫著:“真的有必要這么做嗎?”

“是的,很有必要,不然我不會麻煩你。我知道你們有紀(jì)律,就破這一次例,好嗎?算我求你……”

6

剛進(jìn)樓門,樓梯下的暗影里傳來無助的貓叫聲。我跺了跺腳,聲控?zé)魶]反應(yīng)。又拿出手機(jī)按亮,果然是小粉。我蹲下來,撫摸著小粉的頭:“你怎么在這里?”

它不勝哀怨地對我喵著。一定是粗心的小胭把它鎖在了家門外面。我抱著小粉上樓,它委屈地蜷在我懷里。我扳起它的腦袋,對它擠了一下眼睛:“好了,高興點(diǎn)兒?!?/p>

這么說著,我的眼淚卻滑到了嘴邊,是咸的。

謝君發(fā)來的定位是學(xué)校里的公共大教室。我趕過去的時候,教室里黑著燈。當(dāng)年我在這里上過思政課,摸著黑按下了墻上的開關(guān)。

一大片日光燈像蝗群過境一樣,在屋頂呲呲啦啦地閃著,制造出一種幻滅感。第一排座位上的一男一女回過身來,燈光下,我的視線對上了陳漱驚愕的目光……

走出電梯跺跺腳,我家樓層的聲控?zé)艟尤灰膊涣痢N冶е》蹃淼郊议T口,猶豫了一下,沒有直接掏鑰匙開門。我擔(dān)心羅力還在里面。

按了幾下門鈴,沒人回應(yīng)。但我還是不放心,萬一小胭和羅力躲在里面故意不開門呢?我真不想撞見他倆在一起的樣子,于是轉(zhuǎn)身下樓,沒坐電梯。我不愿意碰見任何人——其實(shí)上來的時候我也不想坐電梯的,可我實(shí)在是爬不動樓梯了。

不知怎么搞的,整個樓道都是黑的。我拿出手機(jī),借著手電的光亮一步一步往下挪。下了沒兩層,我聽見有人上樓的動靜。接著,前面樓梯拐彎處亮起了手電光。兩道手電光交會的時候,我們同時看見了對方的臉。

“小胭?”

“小脂?”

我們又一起往上走。

進(jìn)了家門才發(fā)現(xiàn),原來除了電梯,整個樓都停電了。點(diǎn)上蠟燭,四目相對,我不由得一聲驚呼:“你怎么了?是不是他打你了?”

小胭的臉是腫的,上面竟然有清晰的指??!怪不得她不坐電梯。小胭蜷進(jìn)沙發(fā)里,小聲說:“我沒事……”

“他為什么打你?”

“因?yàn)椤乙郧嘞憬丁彼粗?,我點(diǎn)頭表示懂了,她指的是青香蕉蘋果。她沙啞著嗓子繼續(xù)說,“他買來了青的香蕉,我沒有吃……”

我們都是被爸爸慣的,外人真不一定聽得懂。有一次我說要吃花牛蘋果,陳漱卻買了紅富士,他以為那是一樣的東西。“可是,這也犯不著打人呀!”

“他說,這是毛病!老子專治這種……”小胭的眼里噙了淚。

“簡直混蛋!”

“當(dāng)時我們在動物園……看猴子,我把他買的香蕉扔給了猴子……那一巴掌,連猴子都看愣了,忘了往嘴里塞香蕉?!毙‰僬f著,居然忍不住笑了,笑得我直想哭。

“爸爸媽媽什么時候回來?”我像是在問她,又像是在問自己。

“我也在想,爸爸媽媽……什么時候回來?”說到“爸爸媽媽”,小胭終于哭了出來。

手機(jī)屏亮了,我拿過來滑開,是冉紫的微信語音。

“小脂,你在哪兒?”冉紫的語氣很急。

“在家?!?/p>

“那就好?!彼闪艘豢跉猓瓣愂教幷夷?,你干嗎不回他微信?”

陳漱不僅發(fā)了微信,還打來好幾次電話,我嫌吵,把手機(jī)調(diào)成了靜音。我對冉紫說:“你別管了,沒事的?!?/p>

掛斷沒幾分鐘,冉紫的電話又來了:“你們倆到底在搞什么?我告訴陳漱你在家,他卻讓我來看看你,他為什么不自己來?”

我說:“你也不用來了?!?h4>7

冉紫還是來了。

我開的門,小胭已經(jīng)睡了。冉紫不管小胭,端著蠟燭跟進(jìn)我的房間。我不能把她轟走,頭天晚上我還住在她家呢,怎么好翻臉不認(rèn)人?

冉紫說:“我從沒見陳漱那么著急過,他輕易不麻煩人,你知道的,我不能不管?!?/p>

她的手機(jī)在響,她看了看屏幕,把手機(jī)塞給我,示意我接。我知道是陳漱,拒接。她開了免提,陳漱的聲音傳出來:“小脂,你一定聽我說,那個女生,她是我的學(xué)生,我不知道她怎么鬼迷心竅了……我心里只有你……”

“可是我都看見了,還有什么可解釋的?”我點(diǎn)了結(jié)束通話,把手機(jī)還給冉紫。

“你為什么不聽他說完呢?”

“沒必要了?!?/p>

鈴聲再次響起,這回冉紫沒把手機(jī)塞給我,只是按了免提。

“小脂,不是你看到的那樣,你聽我解釋!這段時間,她情緒很不穩(wěn)定,她的同學(xué)說她經(jīng)常在宿舍哭,我總不能袖手旁觀吧?你看見的時候,我剛剛勸解完,都太累了,不知不覺睡著了……”

不知不覺睡著了!真好笑,是不是很多行為都可以這樣解釋,包括我自己?我問他:“這就是你這兩天一直在忙的事?難怪那么累?!?/p>

我的陰陽怪氣連我自己聽著都生厭。

“我也苦不堪言啊,都快頂不住了……她說要自殺,宿舍里只有她一個人,我能怎么辦?只好一直陪著她……我還不能看手機(jī),一看手機(jī)她就哭哭啼啼……”

“宿管和輔導(dǎo)員都干嗎去了?還是你自己愿意陪!”

“我不是不想把事情鬧大嘛……”

“前幾天一大早給你打電話的就是她?”

“是……我當(dāng)時怕你誤會,沒跟你說?!?/p>

原來我的直覺沒錯。當(dāng)時我就莫名地反感陳漱接那個電話。也是那個早晨,一張借條突然出現(xiàn),生活開始走樣兒了……

“小脂,這事我不再管了,明天我就找她的輔導(dǎo)員……”

我不想聽了,伸出手去,按了屏幕上的結(jié)束通話。

冉紫嘆氣:“你應(yīng)該相信陳漱,現(xiàn)在大學(xué)生的心理健康真成問題。”

我冷笑:“陳漱還成了香油壺……我以為扔在路上都沒人找狗皮呢!”

冉紫剜了我一眼:“只有到了這個時候,你才知道在乎陳漱嗎?”

跟冉紫是無須矯情的。我說:“是啊,在食堂吃飯,無論我打哪份菜,都覺得別人那份更好吃,后悔自己選錯了……”

客廳方向傳來開關(guān)門的聲音,我立刻警覺起來,跑出去一看,小胭的房門開著,可人已經(jīng)不見了。等我追出家門,電梯早已下行。

臉上還帶著他的手印,他小指一勾,她又奔他而去了!這簡直……我被小胭氣得暈頭轉(zhuǎn)向。天哪,明天爸媽就要回來了??!這才幾天工夫,他們回來之后還認(rèn)識自己的女兒嗎?

冉紫勸我:“去睡覺吧,睡醒就好了,我也要走了,不等小胭了。”

她剛剛站起身,手機(jī)又響了。我以為還是陳漱,冉紫卻向我晃了晃屏幕,來電顯示居然是“舅舅”。

“我爸?”我和冉紫面面相覷。這大半夜的,還是打給冉紫,別是出了什么事吧?

冉紫按下免提,爸爸的聲音馬上傳來:“你在哪兒呢?”

“在您家,小脂在我旁邊呢,您要跟她說話嗎?”

爸爸問:“小胭呢?在不在?”

我湊近了大聲說:“爸,小胭不在?!?/p>

“本來打算先跟冉紫說,她比你們冷靜,既然你倆在一起,就一起說吧,小胭不在也好,先別讓她知道……”爸爸的語氣非同尋常。“你媽在醫(yī)院,昏迷了四個多小時,剛醒過來?!?/p>

我一把抓過冉紫的手機(jī):“媽媽怎么了?”

“白天突然昏倒了……”

冉紫湊近手機(jī):“舅舅,需要我們趕過去嗎?”

“你們不要來,我們明天上午的飛機(jī)?!?/p>

“舅媽能行嗎?”

“是她堅持要回來,只好依著她?!?/p>

“您還好嗎?”

“還好,你們不要太擔(dān)心,有桑阿姨在。”

“航班號是多少?明早我們?nèi)C(jī)場接你們?!?/p>

“剛才我已經(jīng)告訴陳漱了,本來說好他明早過來再告訴你們的……不過,今晚有冉紫在,我也放心了?!?/p>

掛斷電話,我渾身都在發(fā)抖,哽咽著什么也說不出來。冉紫給陳漱發(fā)了微信語音,告訴他,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

外面又下雨了。

陳漱一來,顧不得揩干身上的雨水,就緊緊抱住了我。我軟軟地倒在他懷里,之前發(fā)生的那些事,我的,小胭的,陳漱的,這一刻都不重要了。

(未完待續(xù))

選題策劃 楊桂峰

責(zé)任編輯 季偉

插圖 子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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