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莉
讀“新北京作家群專輯”,我首先想到那句話:“京城米貴,居大不易?!蹦敲?,今天,一個普通人/“無名之輩”如何在北京生存?也許,從本期“新北京作家群專輯”中可以得到某種答案。
《伙伴》中,孫睿敏銳捕捉到“擠地鐵”已成為北京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擠地鐵,如果老家的人問起他在北京的生活,他便會回答這三個字?!薄痘锇椤分械摹八?,是負責公司內(nèi)網(wǎng)工作的,工資低廉,只能在郊外租房。要和一對小夫妻、一個外地代駕一起合租,共同分擔水費、電費、物業(yè)費,要排隊上廁所、洗澡。當然,每天要在高峰期“擠地鐵”,“前方的那座地鐵候車樓猶如一個寶葫蘆,有一種魔力,來者不拒,不由分說將這些人吸進去;候車樓的入口內(nèi),不銹鋼欄桿圈成迂回曲折的通道,很像盤在肚子里的一套腸子,通道里的人前胸貼著后背緩慢前移,仿佛一塊塊肩負著使命的食物必須被填進腸內(nèi)。”擠上地鐵,要坐一個小時才能到達單位。后來,他辭職成為代駕,去酒店附近等著“接活”,送喝醉酒的客人回家,出沒在深夜的北京街頭……當然,在這部小說中,我們也看到了那位做化妝師的女青年,她推著裝滿化妝工具的行李箱,接到工作電話時便去坐地鐵,從東城到西城,從南城到北城,若是運氣好,也許會跟一個攝制組,那里包食宿,工作收入相對穩(wěn)定。無論是他或者她,都是生活在這個城市的最普通的人。
“地鐵到了,你身后不知何時排起了更多的人。人們一擁而上,像泥沙般將你裹進了車廂里。人與人相隔咫尺,目光卻小心地不碰觸彼此?!边@是李唐《飼育》中關于地鐵生活的講述。他筆下的這位青年,不愛交際,有些宅。他成為了“飼育者”,像北京城里的很多年輕人一樣。這些年輕人,有人喜歡養(yǎng)貓,有人喜歡養(yǎng)狗,有人喜歡養(yǎng)倉鼠,他們照顧它,呵護它,和它說自己的心事。具體而言,“他”飼育的是哪種小動物呢,小說并沒有明晰指出。但無論是哪種小動物,他喜歡和小動物交流勝過與人交流。父母從外地來北京看他,共同語言越來越少,彼此越來越不了解對方的生活和喜好?!讹曈返镊攘υ谟?,寫作者對一種新新人類的關注,小說與其說寫的是一個人,不如說寫的是一種人,因而,這里的飼育很可能不只是飼育小動物,也可能是“飼養(yǎng)”自己的一個愛好,比如追星、追劇、漫畫、游戲……總之,《飼育》中的“他”只愿意和有同樣飼育愛好的人交往,目光不愿碰觸他人,即使和他們一起擠在地鐵里。
梁豪的《電子琴》,則凝視的是位中年男人。他是個男孩子的父親,離異。常常和一位有夫之婦約會,通常會去酒店開房。偶然因為情緒沖動從高樓扔下了情人的戒指,他懷疑砸中了路過的男孩?;袒滩豢山K日,他上網(wǎng)搜索,打聽保安,想象各種可能的結(jié)局。但慶幸的是,扔下的戒指并沒有砸中誰?!耙粔K脫落的外墻瓷磚砸到了那個男孩,瓷磚在四樓。是在那條馬路的對面。他居然從沒想過走到那邊去看看,他應該更周密一些才對。只是腦震蕩、輕微的顱內(nèi)出血和皮外傷,孩子過兩天就能出院。”小說結(jié)尾,中年男人終于舒了一口氣。小說對“電子琴”的捕捉令人贊賞,情人的女兒在學習彈“電子琴”,“手機里現(xiàn)在只剩她女兒彈奏的電子琴聲。他記得曾在某電視臺的美容美發(fā)培訓廣告里聽到過,但不知是什么曲子,只是感覺有些傷感?!薄半娮忧佟笔沁@部作品中的暖色,構(gòu)成了他們的日常生活,也指向了他的某種難以言喻的傷感。
還有飯局。在北京,飯局總是難免。于一爽的《上蒼保佑吃完了飯的人》,寫了一位參加飯局的孕婦?!芭@蛴悬c走神,透過窗戶,她看見外面遺存的高爐、轉(zhuǎn)爐、冷卻塔、煤氣罐、運輸廊道、管線、鐵路專用線……落地窗很大,路燈照得很亮,一覽無余。牛莉想:自己在這里吃飯和一個工人當年在這里吃飯有什么區(qū)別呢?有區(qū)別,她想了想,自己包括他們都不如工人,除了喝酒、無所事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怎么配混進工人的隊伍?正如他們今天聚會的主要目的是老金收藏了成百上千個古代的小動物雕塑,想做一個博物館?!憋埦掷?,牛莉應酬著中醫(yī)大夫、投資人、紅酒推銷商、保險推銷員,她的走神成為小說的主線。這部作品的獨特性在于對飯局氣息的寫實,幾乎沒有沖突,也似乎沒有波折,卻是對無聊飯局的現(xiàn)代性深度凝視。
杜梨的《小娃撐小艇》則寫的是北京土著青年的生活,主人公也是愛走神的年輕人。兩個人瞎聊,游走在北京著名的旅游景點?!暗厣系钠茖m磚,叢生的雜草,殿脊的大嘴烏鴉,還有那些明黃的琉璃瓦頂,都很像皇帝在好天氣里曬出的玉米粒,在中原地帶農(nóng)村中隨處可見的,晾曬的大片玉米粒。我們可以整天坐在穿堂的宮門中,吹著最涼爽的南風。大嘴烏鴉腳踩著明黃的琉璃,歪著頭打量人們?!迸c其他幾部作品相比,小說的地理標志極為明顯:北海,正陽門火車站,鐵道博物館……于外地人而言,那些景點只是景點,是旅游必到之處,但對于這兩位青年而言,卻是生活之地?!把琅啤笔沁@部小說的抓手,借助于它,小說完成了對歷史的穿越。女主人公進入歷史深處,她恍惚看到北京的歷史,看到慘烈的“白溝河之戰(zhàn)”,穿越時間,她自在地和王摩詰討論詩。縱橫千年的穿梭體驗,讓人想到故事發(fā)生地,那中軸線上的“北京”。小說的迷人處在于“跳脫”與“別出路徑”,歷史和此刻雜糅在兩個年輕人的奇談怪想里,一切和北京有關,都出自歷史本身。
最后,我們要討論的是徐則臣的《蒙面》,作為北京作家群的優(yōu)秀代表,他在《跑步穿過中關村》《北京西郊故事集》等作品里完成了卓有代表意義的北京敘事。而在《蒙面》中,徐則臣的筆觸延伸到了拉丁美洲。隨著作家敘述人的足跡,我們看到了拉丁美洲的文學活動。他聽到了蒙面詩人的朗誦,也握了手,后來經(jīng)歷了一次歷險,那么,那個蒙面人,是游擊隊長還是單純的詩人,又或者,既是詩人同時也是游擊隊長?小說并沒有給我們答案。如果不是結(jié)尾處寫到了在家里喝茶看到新聞,這部小說似乎和北京沒什么關系,但正是結(jié)尾處在家中喝茶、閑聊,凸顯了小說是北京生活的延伸。它關于一個北京人在南美的際遇,如此遙遠,又如此切近。這部小說中,“蒙面”在這里被轉(zhuǎn)譯成一種通用文學密碼,它一頭連接遙遠的拉丁美洲,一頭連接著此刻的北京生活。
——以上便是“新北京作家群專輯”所包含的六個故事內(nèi)核,每位作家都有他們獨特的敘述腔調(diào),作品也各有形態(tài)、各有追求,但是,共性也顯而易見:作家們所關注的是那些在北京“討生活”的人,是那些“無名之輩”;作家們所著墨的,是普通人的生活狀態(tài)、生存狀態(tài)、精神狀態(tài)。
“新北京作家群專輯”的寫作特點是什么?從這些作品可以看到,除杜梨作品外,他們大多不謀求在文本中凸顯北京城的地理特征、文化地標,而只是把北京作為故事的發(fā)生地,并且,這些作品幾乎都采用了一種低語式或低分貝的寫作,而遠離了一種戲劇化沖突。如《伙伴》中,孫睿貼近一位青年的內(nèi)心,講述了他在“擠地鐵”生活中對“伙伴”的渴望,對于遇到“同病相憐者”的渴望。《飼育》何嘗不是如此?他感到孤獨,他只有在“飼育”過程或者遇到“飼育”同道時才感受到一種安全?!渡仙n保佑吃完了飯的人》里,我們看到了一位女性在飯局里的疏離,她在飯局的場面里感受到無聊,只有出神時才會感到自由。梁豪《電子琴》中的那位主人公則有強烈的不安之感,那正是和周圍環(huán)境的無法相容。杜梨的《小娃撐小艇》中,敘述人只有進入歷史深處,和那些歷史人物對話,才感受到一種自在。而《蒙面》中的作家,在個人書房里的想象與回憶,則來源于他內(nèi)心對遠方生活的好奇與關注。
無論是七零后、八零后還是九零后,這些作家在這一專輯里所寫下的,都是都市人的內(nèi)心生活,他們并不聚焦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或風生水起的人物命運,連講述方法也不再是娓娓道來或眉飛色舞,更多時候,他們的敘述聲音是低分貝的,更接近于一個人的內(nèi)心獨白。
——這些作品大都采用了一種“內(nèi)窺鏡式”的寫作,作家書寫普通人在北京生活的不易,將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進行放大、深描。從這個意義上說,新北京作家群與以往的前輩作家構(gòu)成了一種對話:北京在這些作家眼里,不是九十年代語境里的“夢想的培養(yǎng)基”,甚至,你在新北京作家筆下幾乎看不到夢想這個詞,看不到那種雄心勃勃渴望擁有全世界的雄心;他們也不是徐則臣筆下的那些賣假證者,一路奔波渴望成為北京人;也沒有石一楓作品《世間已無陳金芳》里的命運感和悲愴感。作家所要凝視的是普通人的內(nèi)心褶皺,也許在他人眼里,這些“無名之輩”的內(nèi)心波折是不起眼的,但卻是這些作家所珍視的。由此,一種獨屬于無名之輩的疏離感被描摹、辨認。
誰是“新北京作家群”?《北京文學》2023年1期開始設立了一個新欄目“新北京作家群”,主要指的是45歲以下的生活在北京的青年作者的集體崛起,它既包括本專輯所收錄的六位作家,也包括沒有在這個專輯里出現(xiàn)的石一楓、計文君、文珍、張?zhí)煲?、孟小書、侯磊、淡豹、鄭在歡……之所以稱他們?yōu)樾卤本┳骷胰?,既因為他們生活在北京,也因為在他們的筆下或多或少都呈現(xiàn)著一種北京形象,一種北京生活。
在我看來,本期專輯里的作品,某種意義上正在生成寫作者們對北京生活的新理解。比如,在北京生活還是在家鄉(xiāng)生活,一直是北京故事中人物的選擇題,是人物面對抉擇時要處理的難局。但是,在這些作家筆下,是否在北京生活,已不是故事的節(jié)點,不是故事的轉(zhuǎn)折點,不是故事的矛盾沖突核心,是否在北京生活并非幸福生活的二選一。在這些作品里,“流動”變得容易、便利,——從北京到外地,從外地到北京;從北京到哥倫比亞,從哥倫比亞到北京,甚至,借助“穿越”,從此刻的北京到歷史的北京,從歷史的北京來到此刻,也不再是困難重重的行為。也就是說,對于本專輯作品中的人物而言,在北京生活,或者融入北京,并不是值得大書特書、引以為傲之事,北京不過是生活之地,養(yǎng)家糊口之地。作家們更冷靜地書寫普通人的日常,而這種冷靜恰恰也是當代人與都市的一種關系呈現(xiàn)。
正如我們所看到的,一些當代新生活的元素在這些作家筆下得以呈現(xiàn),比如說新興職業(yè):代駕、化妝師、網(wǎng)約車;還有新的生活方式:飼育、刷劇、叫外賣、去網(wǎng)上點評打分等等,顯示了這些作家的“當代感”。而且,“新北京作家群專輯”里,幾乎沒有人使用京味語言,京味語言在這些作家筆下并沒有傳承。除杜梨《小娃撐小艇》,多數(shù)作品并不致力于反映一種北京風俗或者北京生活特質(zhì)。在這些作家筆下,普通人與北京的關系顯現(xiàn)了某種“緊張”或者“疏離”,這既是作家寫作趣味使然,也是全球化時代的寫作者對于都市個人生活、個人精神世界、個人心靈生活的強調(diào)。
作品是作家認識生活的方法。作家看待北京生活的方式也是他們對待都市生活的方式。在這些作家筆下,“無名之輩”如何生存?既不渴望融入,也并不雄心萬丈。“無名之輩”選擇過自己生活,成為“格格不入者”?!M可能地抵御或者消除那些關于北京生活的刻板化印象,是這些作家作品的共性。由此,北京的浩大和包容在新北京作家群筆下再次被確認:浩大是每個人都在“擠地鐵”,每個人都將在這樣的擁擠中“泯然眾人”;包容則是,認出每個人的生活本身,寫下每個人的心之所思,心之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