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山坡

我要鎖車的時候發(fā)現(xiàn)鎖丟了。

我環(huán)顧了四周，還朝來路的方向極目遠(yuǎn)眺了，地上沒有看到鎖的影子。每天早晨，環(huán)衛(wèi)車清掃后，灑水車再沖洗一遍，馬路比我家的地板還要干凈，不說鎖，連金幣都無處藏身。我把事情盤在腦子里仔細(xì)地想了又想，鎖應(yīng)該是什么時候不見了？是剛才不小心在我目不能及的地方丟了？不可能呀，鎖那么沉，掉地肯定會有動靜，至少發(fā)出咣啷一聲，像火車被什么卡了一下；或噗的一聲，像人的腦袋挨了一記悶棍。而且它在腳踏上，我都用雙腳踩著它，不讓它因為路顛簸或急剎車的時候本能地跳動。如果它像魚跳出煎鍋，我的雙腳會感知得到。因此，它不可能從我的雙腳底下溜走。也就是說，極不可能是在路上丟失的。那么，應(yīng)該是在我出發(fā)前鎖就不見了。對的，我想起來了，出門的時候，腳踏上似乎跟平時不一樣，雙腳底下明顯感覺空了，平坦了些，舒適了些，只是當(dāng)時沒有意識到，或者沒有想到是鎖丟了，像曾經(jīng)不知不覺遺失的愛情一樣。

一句話，我的鎖是昨晚不見了。

昨晚，我的U型鎖就放在電驢的腳踏板上。跟其他的電驢一樣。一開始，我不是把鎖放在腳踏板上的，而是把它鎖在電驢的前輪子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安全放心。后來發(fā)現(xiàn)旁邊大部分電驢不上U型鎖，鎖就放在腳踏板上，而且這些電驢并不比我的差，嶄新的、高檔的也有。我便想，在小區(qū)里，有保安巡邏，有電子監(jiān)控，出入小區(qū)需要刷門卡，安全是有保障的，所以他們不上U型鎖。因而，不知從哪天起，我也把鎖放在腳踏板上。畢竟，上鎖時必須彎下腰去，把沉重的鎖扣上，還可能把手弄臟，明天一早還得彎下腰去開鎖，又一次把手弄臟。有人就因為鎖車造成腰椎間盤突出，或把腰閃了。“鎖事”就變成了瑣事，有時候讓人煩，能省就省吧。況且，我覺得自己作為書城的員工，還是有點身份和尊嚴(yán)的，當(dāng)著鄰居的面彎下腰，撅起肥碩的屁股，埋頭開鎖，裝有兩三本文學(xué)類圖書的挎包半掉在地上，跟骯臟的地面摩擦，確實有失斯文。這樣說吧，我不是十分愿意彎腰屈膝的人，無論是肉體還是精神。原因就是這樣。好了，現(xiàn)在鎖不見了，車無法上鎖了，就像保險柜的門不翼而飛了。我只能把車把鎖鎖了一下。車把鎖是內(nèi)置鎖，防君子尚可，對賊人形同虛設(shè)。

一個早上我都忐忑不安，無心工作，每隔半個小時便從公司辦公室出來，走到走廊的盡頭，從十七樓俯視我的電驢。盡管它夾在眾多的電驢中間，我根本分不出哪輛是我的。但凡有人靠近我停車的地方，我心里都七上八下。中午下班的時候，我趕緊跑下去，謝天謝地，我的電驢還在，它夾在眾多上了U型鎖的電驢中間，估計是小偷沒有發(fā)現(xiàn)它。我把它拖出來，拍了拍座位上的灰塵，有一種劫后余生的感覺。

我一改在公司午休的習(xí)慣，騎車半個小時趕回小區(qū)，找遍了昨晚停車的地方，根本沒有U型鎖的蹤影。我很生氣。顧不上回家，我在小區(qū)業(yè)主群里問：誰拿走了我的U型鎖？我還把我的鎖照片發(fā)到了群里。一把嶄新的金點原子鎖，白色不銹鋼，堅硬、粗壯、霸氣。當(dāng)時買鎖的時候，鎖老板就跟我說，這把鎖貴是貴了點，但小偷開不了，而且永不生銹。我想，它還有一個用處，遇到危險情況，還可以拿它防身——正當(dāng)防衛(wèi)，防守反擊，將壞人的腦袋砸爛，這是好人和弱者最有力的武器。

我這部電驢是一部二手車，有八成新，有正當(dāng)手續(xù)。到M城后，朋友反復(fù)告誡我，這是一個騎在電驢上的城市，也是養(yǎng)活了全世界百分之三十小偷的城市。偷電驢的盜賊特別囂張、特別專業(yè)，如果不上U型鎖，偷一部電驢只需要五秒鐘；上一般的U型鎖，只需要一分鐘。但上了特種U型鎖，尤其是像我這把鎖，基本上就盜不了整車，除非他們把電驢搬到他們的卡車上，只是這種偷法太張揚，風(fēng)險太大，小偷基本上不愿意這樣玩了。但他們可以盜竊電瓶，電驢最核心、最值錢的部分便是電瓶，沒有編碼，容易出手變現(xiàn)……當(dāng)然，電瓶被盜，車還在，總比連車都偷好。我咬咬牙買了這把特種U型鎖，還讓鎖老板順便把我的車電瓶也焊死了，大大增加了小偷偷電瓶的難度。然而，這把鎖貴，八十塊錢，而一般的鎖只需要三十塊。多花幾十塊，我買的是高枕無憂，心里踏實。老婆本來對我花大價錢買一把鎖有點不高興，說不值得，浪費錢，畢竟八十塊足以我們交納一個月的電費，而我家的電費拖欠一個星期，已經(jīng)收到了三次停電威脅。但經(jīng)我一解釋，她也沒再說什么。

也許是他們覺得是小事不值得搭訕，業(yè)主群里久久沒人回應(yīng)。我發(fā)了幾個怒火中燒的表情，最后，只有一個人說，報警吧。

警察和市民之間隔著保安。我去找保安。

小區(qū)出入值班室里有兩個保安。一個年長的，一個年輕的。年長的在扒盒飯。年輕的正在玩手機游戲，笑得咯咯地響。

我住的是某文化大院。七幢三單元。一幢破舊的小樓，沒有電梯。大院都很破舊了，很多是上世紀(jì)中葉搭的建筑。因為釘子戶太多，情況太復(fù)雜，舊房改造無法推進(jìn)，但業(yè)主們又幻想著可能很快就能拆舊建新，因此整個大院都欠收拾，墻體涂料東一塊西一塊脫落，陽臺到處都是亂七八糟的雜物和無人打理的花草。大院內(nèi)還有戲劇院、雜技團(tuán)、廢舊的影院，都很冷清，長期閉門。小區(qū)住戶很雜，很多房子出租給各色人等。我也是各色人等中的一員。我租住這里的原因一是便宜，二是覺得畢竟是文化機關(guān)宿舍，相對安全、清靜、有品位。

老保安自認(rèn)為聽明白了我的意思，一下子站起來，大聲嚷道，我到大院當(dāng)保安三年了，從沒發(fā)生過盜車案，沒有誰說他家的電驢被偷了……

我糾正他說，我沒說電驢被偷，我說的是U型鎖。丟了一把鎖。

老保安故作驚訝，誰會偷你的鎖呢？鑰匙在你手上，拿你的一把死鎖有什么用呢？

我也是這樣想的，可是偏偏就有人拿走。

我耐心地跟老保安解釋了，是在大院的停車棚丟的。

老保安嘟囔說那是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呢，偷你一把沒有鑰匙的死鎖有什么用？

有用沒用我不管，問題是我的鎖被人拿走了，就像你家的門被人拆走了……我快要跟老保安爭吵起來。

年輕保安抬頭瞧了我一眼，問我，你的鎖頭是不是很重？我說，是的，粗壯，笨重，即使用電鋸半天也鋸不斷。

年輕保安說，嗯，對，沒有用處，但能賣錢。

我說，難道有人偷走它，然后賣給廢舊回收站？

年輕保安說，至少有兩三斤吧，能賣五塊錢。

我說，你是說有人拿我的鎖去賣掉了？

年輕保安說，我可沒有明說，只是推測。警察辦案也是這樣推測的。需要證據(jù)才能確定。

老保安打斷年輕保安，對我說，哪能，誰那么缺德？他是胡說。

年輕保安欲言又止，繼續(xù)玩他的游戲。

我說，我的U型鎖被盜了，你們幫我查一下是誰盜的。

老保安說，這種雞毛蒜皮的事太多了，像亂扔垃圾一樣……但也不能不管，我們看看吧。

我說，我要看一下監(jiān)控錄像。

老保安說，錄像沒有用的，監(jiān)控設(shè)備太落伍了，不清晰，業(yè)主又不愿意更換高清的。

我堅持要看。不給看我可要生氣了。老保安讓年輕保安打開監(jiān)控設(shè)備，讓我看昨晚電驢停車點的監(jiān)控錄像，果然有些模糊。加上燈光昏暗，根本看不清過往的人等。但我還是在午夜一點零三分的時段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人走近我的電驢，從容地拿走了U型鎖，然后消失在停車棚的拐角處。盡管看不清人的輪廓，但我判斷出是一個女人，而且是老女人。頭發(fā)蓬亂，有點駝背。我說，你們認(rèn)得她吧？老保安說，我不知道她是誰，看不清楚，大院里的老太太至少也有五六十個吧，何況她不一定是這里的住戶。年輕保安不作聲，默默把錄像關(guān)了。我看得出他們沒有盡責(zé)，想搪塞了事。我說，如果你們不查，我報警，讓警察來查。老保安說，警察哪有空管這等小事，上月三幢二單元十一樓有人報警說她家的保險柜被撬，警察來了，至今沒有下文；上周六幢一單元樓上有人扔垃圾砸到了一個干部身上，雖然沒有受傷，但被弄了一身臭，警察來了，至今也沒有下文。全市電驢失蹤案多如牛毛，你僅僅丟了一把U型鎖而已……他的意思很明白，這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根本不值得你窩火、慪氣、鬧騰。

也許老保安見慣不怪，要為自己的失職開脫責(zé)任，但他說的是有道理的。我的一個同事曾經(jīng)告訴我，她的電驢在自己住的小區(qū)里被盜，從監(jiān)控錄像很清晰看到盜賊的臉，報警了，而且她老公正是這個區(qū)的片警，整個派出所折騰了一個月也沒有破案，只能自認(rèn)倒霉。說真的，哪個派出所沒有一堆電驢失竊陳案待處理？全市開展過多少輪轟轟烈烈的盜搶專治行動，但根本根治不了。而為一把U型鎖去報案，派出所會立案嗎？我想了想，算了吧，不報了。

然而，妻子聽了我陳述后，她比我還生氣。八十塊錢的鎖就這樣被拿走，她不服氣。

“關(guān)鍵是，這種行為不能容忍！”她大義凜然地說。

她跟我講了一個故事。其實以前已經(jīng)給我講過很多遍了，她總是忘記，或者是怕我忘記。小時候，在鄉(xiāng)下，家里窮，經(jīng)常餓肚子。鄰居家的一只母雞悄然跑到她家的柴房下了一只蛋，剛好被她遇到，母雞剛走，她便拿蛋去煮了。除了她，再也沒有人知道這只雞蛋是鄰居家的母雞下的。她吃了。神不知鬼不覺。一只雞蛋消失了，在這個紛繁的世界上算得了什么？但鄰居發(fā)現(xiàn)那天的母雞沒有在她家里下蛋，肯定是到鄰家下蛋了。因為有過先例。按村里的規(guī)矩，無論在誰家下蛋，都必須把蛋歸還母雞的主人?！拔覌屢恢边@樣做。但我破壞了一次規(guī)矩，鄰居沒有放過我。她從我的嘴里聞到了雞蛋的氣味。”妻子說，“她當(dāng)著我一家人的面，把我家里里外外翻了個遍，而且，她在我家的灶灰里找到了蛋殼。雖然沾滿了灰燼，但一眼便能看得出蛋殼是新鮮的，剛剛骨肉分離。我無法抵賴，認(rèn)了。當(dāng)著全村人的面，母親被氣得大哭，暴風(fēng)雷霆般把我揍了一頓?！?/p>

“在被母親揍得奄奄一息后，鄰居揚長而去之際留下一句我至今無法釋懷的話：關(guān)鍵是，這種行為不能容忍！”妻子說，“她說得很對！做得很好！許多年后，我出嫁那天，她仍當(dāng)著眾人的面說我曾經(jīng)偷過她的一只雞蛋，這種行為不能容忍！”

妻子說起這件事時的表情云淡風(fēng)輕，但我聽得到她內(nèi)心里的怒濤洶涌?？墒?，小時候偷蛋這個事跟U型鎖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此事交給我處理?！彼f，“我不能一輩子都讓老嫗欺負(fù)?！?/p>

我意識到，此事不會輕易完。

妻子跟到保安室看了監(jiān)控錄像，覺得那個老太太的身影有點熟悉，至少不難找到。她讓我安心在家午休，揪出老太太的事情由她來辦?？瓷先ニ赜谐芍?，而且很有氣勢。

妻子說：“我決不能就此罷休。我得把拿走我家U型鎖的老太太揪出來，而且盡快，在她賣掉U型鎖之前?！?/p>

我不能說什么，但也覺得咽不下這口氣。這些年來，我們似乎一直被人欺負(fù)，從來沒有理直氣壯過，從來沒有有尊嚴(yán)地活過。是因為我只是一個小職員，太卑微了嗎？

“你還記得嗎，上個月，我們住在帕爾馬小區(qū)的時候，在電梯里被人羞辱的事情。你不會那么快就忘了吧？”妻子責(zé)備我說，“你總是輕易就忘記屈辱。這才是我們一直活得卑微的原因?！?/p>

我沒有忘記。一個渾身珠光寶氣的老婦，對著急匆匆闖進(jìn)電梯的我和妻子破口大罵，說我們驚嚇到了她的哈士奇。我們被罵了才知道她的腳下畏縮著一只灰色的狗。那條狗把妻子嚇得一激靈，本能地縮到我的胳膊里。那老嫗的惡罵讓她猝不及防，妻子反駁了一句，卻遭到了更嚴(yán)厲更惡毒的咒罵。而且，她一直跟隨我們到我家門口，不讓我們進(jìn)屋，要跟我們理論。很快，她的兒子和女兒也來了，一家人堵在我家門口罵我們。她的兒子還推了妻子一把。那時候，我手里抓著一把U型鎖，是上一任租客留下來的，沒有鑰匙的死鎖，銹跡斑斑，還有蛛網(wǎng)和塵土，但它很沉重。我萌發(fā)了給那小子腦勺砸個洞的沖動，但我忍住了。妻子的脖子被氣得像河馬一樣粗，她要爆發(fā)。但我們都忍住了。租房子的人是不能跟買下房子的人發(fā)生沖突的。他們就是在樓下買下了房子的人。但此后的兩三天，那老嫗每天一早就堵在我家門口，要我們給她的狗賠禮道歉。她說她的狗自從被我們驚嚇后每天夜里都做噩夢，醒來就哭。

“你們毀了它的幸福生活！”老嫗說，“你們也別想好過?！?/p>

我埋頭尋找那把U型鐵鎖，但沒有了影蹤。我知道是妻子把它藏起來了。因為它能讓人輕易就把它當(dāng)成武器。往別人的腦袋上一砸，就能解決麻煩，就能解氣。它就是弱者留給弱者的傳家寶。

“我把它賣了。廢鐵一把，毫無用處。”妻子后來告訴我它的去向。當(dāng)然，廢舊回收站是它最好的歸宿。

老嫗跟我們耗上了。她要給她的狗討個公道。妻子堅決不愿意支付這筆冤枉的賬款，即便只是一句道歉就能結(jié)清。

然而，不堪其辱，不勝其煩。這是我們急匆匆逃離帕爾馬搬到這里居住的原因。

上一次的屈辱還如此新鮮，像被人拉到頭頂上的屎還散發(fā)著熱氣，怎么能讓妻子就此算了？因此，我沒阻擋她親自來處理這件事。

妻子姓銀。別人稱她小銀。我也叫她小銀。

小銀是郊區(qū)縣的人。那里過去是鄉(xiāng)下，現(xiàn)在算是遠(yuǎn)郊了。父母兄弟都是菜農(nóng)。開始的時候，她也是種菜賣菜的，后來讀了師范，畢業(yè)后曾經(jīng)在中越邊境一個偏僻的鄉(xiāng)村當(dāng)小學(xué)教師。那里太偏僻了，一個月見不到一個陌生人，不通快遞，網(wǎng)絡(luò)時有時無，晚上寂靜和孤獨得讓人發(fā)瘋。兩年后辭職回家種菜。有一天傍晚，她在菜市場路口賣青菜，說是農(nóng)家肥澆出來的，清甜而干凈。我買了兩把菜花，她額外送我?guī)赘[。我覺得她很慷慨，因而多看了她一眼。

她長得確實很好看。我借口要經(jīng)常買她的菜，便加了她的微信。當(dāng)天夜里，我斗膽給她發(fā)了一條微信，說對她一見如故，一見鐘情。她回復(fù)我說，明天菜市場路口見，我多送你幾根蔥。那天她除了送蔥，還送我半袋子青色的番茄，我回贈了她一本《活著》余華簽名本。我們很快便戀愛了。戀愛過程中，她給我講過小時候偷吃了鄰居的一只雞蛋的故事。我并不介意，因為與我小時候偷盜過的東西相比，偷一只雞蛋算個球?！斑@個世界是個球，我們要像球一樣活著?！毙°y依偎在我的懷里，溫柔而認(rèn)真地說。我并沒有深究此言的寓意，也許它根本就沒有寓意。我答應(yīng)她，為了我們的幸福生活，我寧愿成為一只球。結(jié)婚后，小銀成了M城一家課外培訓(xùn)機構(gòu)的老師，上數(shù)學(xué)課，比賣菜的收入高一些。但只上了一年班，培訓(xùn)機構(gòu)就被清理掉了，她暫時沒了工作，本來要回娘家種菜的，但近來本地菜不好賣，娘家人也索性不種菜了，在村里打牌賭錢，等待城市的快速擴(kuò)張，把他們的田地征收，把他們的破房子拆遷，從此過上城里人的生活。小銀性格比較固執(zhí)，還有菜農(nóng)斤斤計較的習(xí)氣，要做的事情誰也攔不住，不愿意吃的虧絕不妥協(xié)。我領(lǐng)教過，習(xí)慣了，在此不贅言。

我還沒躺上床，小銀便大呼小叫地闖進(jìn)我的房間：“我把老太太揪出來了。十一幢二單元的韋姨。我認(rèn)得她?！?/p>

原來，她對兩個保安死纏爛打，終于逼他們說出了真相。那個老太太，他們都認(rèn)識，大院里很多人都認(rèn)識。撿破爛的，撿了十幾年。姓韋，大家都叫她韋姨。有名的撿破爛老婆子。除此，沒有什么特別。不是貴婦，沒什么來頭，甚至可以說得上“卑賤”。我沒有要欺負(fù)卑賤小人物的意思。但冤有頭，債有主，怪不得我們。

“那我們?nèi)フ宜?。”我對小銀說。

小銀倒很冷靜，說，我們得想好辦法，不能貿(mào)然闖進(jìn)她家。

為什么？她家養(yǎng)有惡狗？

惡狗倒沒有，但有一個患精神病的兒子……

每天大半夜，大概三四更，大院里都準(zhǔn)時回蕩著一陣撕心裂肺的嚎叫，是一個男人發(fā)出的，有時候還伴隨著碗盤摔地的響聲，雖然每次只持續(xù)兩三分鐘，但足夠?qū)⑷藦膲糁畜@醒，讓人毛骨悚然。我打聽了，是一個精神病患者發(fā)出的聲音?，F(xiàn)在我明白了，他是韋姨的兒子。

有人告訴小銀了，韋姨的兒子已經(jīng)二十年不曾出門，大院里清晰記得他模樣的人已經(jīng)不多。最好不要去惹他，他連韋姨都打……

她們還告訴小銀，韋姨的兒子原來是雜技團(tuán)的骨干演員，跟一個女演員搭檔演空中翻滾，獲得過不少國際金獎，有一段時間整個雜技團(tuán)就靠他們養(yǎng)活。但有一次，因為連續(xù)多日馬不停蹄地表演，他實在太累了，在表演時走神了，造成可怕的失誤，沒有接住騰空翻滾的女搭檔，讓她當(dāng)場摔死了。從此以后他不再表演雜技，不再見人，后來不知不覺竟然瘋了……

我對精神病人有與生俱來的恐懼。小銀也不是那么勇敢。半夜里她聽到那聲音也害怕。

小銀說，我們在垃圾桶旁邊等她。她得出門撿垃圾。

我趕緊起來出門，騎著電驢搭著小銀去找垃圾桶。

大院東南西北角都有倒放垃圾的地方。我們轉(zhuǎn)了一圈子，終于在東邊的垃圾桶邊找到了韋姨。

她正踩踏著一把別人丟棄的椅子，把頭探進(jìn)綠色的塑料垃圾桶。跟她一起翻垃圾桶的還有另一個老婦，但那個老婦衣著得體，并沒有把身子靠著垃圾桶，而是用夾子斯文地翻著垃圾。午后的垃圾桶在熾熱的陽光下發(fā)出陣陣惡臭。

韋姨把頭拔出來，往自己的黑色尼龍袋塞礦泉水瓶子的時候，小銀認(rèn)出了她，叫了一聲韋姨。韋姨沒有抬頭看我們，而是把頭重新埋進(jìn)垃圾桶里。我沒好氣地大喊了一聲：韋姨！

韋姨把頭又從垃圾桶里拔出來，看了我們一眼。趁她還沒重新把頭埋進(jìn)垃圾桶，小銀趕緊說，你拿走了我家電驢的U型鎖，你還給我吧，你拿它沒有用。

韋姨遲疑了一會兒才說，誰看見我拿你家的東西了？

小銀說，監(jiān)控里有……

韋姨說，我拿了你家什么東西？

小銀說，一把U型鎖。電驢的防盜鎖。

小銀用雙手比劃著做了一個“U”型的姿勢。

旁邊那位衣著得體的老婦抬起頭，伸直腰，對韋姨說，你拿人家的鎖頭干什么？還給人家吧。

韋姨瞪了她一眼，生氣地捋了一下頭發(fā)，回答說，我沒拿——你有什么資格管我的閑事？你的屁股很干凈嗎？你干過的丑事還要我重復(fù)多少遍……

衣著體面的老婦一下子慫了，提著半袋子垃圾嘟嘟囔囔地躲開了，往小區(qū)門外走去。

“她偷過別人的尿壺、內(nèi)褲、衛(wèi)生巾……年輕時還偷過男人，大院里誰不知道！”韋姨一邊數(shù)落衣著體面的老婦，一邊把頭埋進(jìn)紅色的垃圾桶里，我們再也聽不清楚她在說什么。小銀再怎么問話，她也沒有把頭拔出來回答?；蛘?，她回話了，只是我們都沒有聽見。我有些急了，走過去踢了一腳紅色垃圾桶。韋姨這才緩緩把頭拉出來，滿臉臟物。她用更臟的手擦了一把臉，然后對我們說，我記起來了，昨晚我的確在停車棚拿過一把鎖，挺沉的，如果是一把金鎖多好，可惜只是一把鐵鎖。

我更正她說，是不銹鋼。

韋姨說，到了收購站都是一樣的價錢。

小銀說，你把它賣了？

韋姨臉無表情，淡淡地說，一起賣了。

然后，又把頭埋進(jìn)垃圾桶里。整個上半身都埋進(jìn)去了，只剩下瘦癟的屁股和枯枝般的腿。看起來她十分用勁，像一條瘦得皮包骨的老蜥蜴伸頭去刨洞里的食物。

我生氣地問，賣給哪家收購站了？大院西門對面彩票中心旁邊的廢舊收購站嗎？

韋姨再也沒有回答我們的任何問話。甚至她連頭也沒有拔出來。陽光加大了熱度，要將我們身體里的水分榨干。垃圾的氣味令我無法忍受。小銀對我說，你先去上班吧，我慢慢跟她磨。

在去上班的路上，我首先繞到大院西門對面彩票中心旁邊的廢舊收購站。老板正忙著，不耐煩地回答我說，過去有，但今天沒有撿破爛的賣U型鎖。我懇求說，如果有，是我的鎖，我寧愿以雙倍的價錢回購。老板說，沒有。我環(huán)顧了一下雜亂的屋子，翻了一把鐵器類垃圾，確實看不到U型鎖。

上班的下午，我魂不守舍，似乎預(yù)感到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果然，快要下班的時候，我接到了保安室的電話。聽聲音，是老保安。

小銀出事了。被襲擊了，打暈了。醫(yī)科大二附院的救護(hù)車剛把她拉走。

我從公司直奔醫(yī)院。

趕到醫(yī)院的時候，小銀已經(jīng)醒了過來。額頭上纏滿了繃帶，臉上還有血跡。她躺在床上，呻吟著。醫(yī)生說，幸好，沒砸著要害，只是輕微腦震蕩。我的岳父和小舅子分立在她的兩邊。他們的臉色十分不好，像著了火，我不敢正眼看他們。

“他竟然用你的U型鎖砸了她的頭，差點取了她的性命！”岳父對我吼道，“我就一個女兒，我養(yǎng)了她十九年?！?/p>

小舅子的拳頭捏得緊緊的，一言不發(fā)。他是一個狠人，能干活，也能打架，受不得別人的欺負(fù)，去年因為打群架被關(guān)了七天看守所，是一個典型的郊區(qū)小混混，但他和他的姐姐感情很好。有一次，我跟小銀吵架，一怒之下把她推倒在沙發(fā)上，她竟然跟小舅子說了，一個小時后，小舅子殺氣騰騰地撞開了我家的門，威脅要擰掉我的一條胳膊。如果不是小銀攔住，他就真動我了。上月老嫗一家上門欺負(fù)我們，她本來要告訴小舅子的，但我勸阻了她，動不動就搬來娘家人是從前的陋習(xí)，會讓人瞧不起，會被人笑話，而且，娘家來人必然驚天動地，也危險。

原來，在我上班后，小銀暗中尾隨韋姨到了她家。小銀認(rèn)定，U型鎖沒有被賣掉，還在韋姨家里。

韋姨家在十一幢二單元五樓五〇二房。步梯，破舊，樓道堆放著各種廢棄的雜物。回到家門口時，韋姨發(fā)現(xiàn)了跟在后面的小銀。

“你跟著我干嗎呢？”

“我想進(jìn)你家看看?！?/p>

“有什么好看的？你要搜查我家？”

“只是瞧瞧我家的鎖頭還在不在?！?/p>

韋姨打開門，小銀站在門外探頭往屋子里看。一股垃圾桶才有的臭氣撲面而來，把小銀嗆了個措手不及。屋子里亂哄哄的，到處都是垃圾，簡直就是一個垃圾回收站。韋姨對小銀說，你家的鎖頭在我家里，如果你有勇氣就進(jìn)來拿。

小銀猶豫了一下。因為她聽到了屋子里有男人喘粗氣的聲息。

韋姨進(jìn)去，把垃圾袋扔到一邊，在堆滿紙皮、紙箱的客廳中用腳踢開一條路來。路的盡頭坐著一個男人。

男人站起來，顯得很高大，滿臉胡子，頭發(fā)蓬亂，隔著客廳，也能聞到他身上發(fā)出的臭氣。小銀注意到了，男人的腰上纏著一條鐵鏈，鐵鏈的另一頭系在墻上。墻上有一個小洞，剛夠鐵鏈穿過。男人腰上的鐵鏈被一把小型的U型鎖系著。那把鎖已經(jīng)生銹，看上去有一定的年月了。

男人對小銀吼了一聲，面目猙獰，小銀受到了驚嚇，往門外退縮，本想就此逃離，但韋姨回頭對小銀說，你家的鎖頭就在這等著你呢。她從墻角拾起一把鎖頭晃了晃。小銀認(rèn)出來了，正是我家那把。

“我不打算賣掉它?！表f姨說，“你看我兒子身上的這把鎖，鎖了他二十年，陳舊了，他也厭煩了這把鎖。我想替換掉它?！?/p>

小銀很吃驚。一件物品用了二十年，無論是誰都厭煩。

“他每天都用牙齒咬這把鎖，咬了二十年，快被他咬斷了——如果鎖斷了，他就自由了，對誰都是禍害，成為全市公害。”韋姨淡淡地說，“你家的新鎖，質(zhì)量很好，很好看，很新鮮，能繼續(xù)鎖他二十年?！?/p>

小銀不知道如何回答。

男人說話了，對小銀說：“我喜歡上你家的鎖了。”

小銀說：“我想要回我家的鎖。鑰匙還在我家，如果沒有鑰匙，這把鎖就是死鎖，你們也用不上……”

“那麻煩你回家給我取鑰匙，我要換鎖……”男人說。

小銀說：“憑什么呀？”

男人說，不憑什么，就憑我安安分分地待在家里二十年。小銀跟男人爭吵起來。韋姨不知所措，兩頭勸架。小銀不想跟他們過多糾纏，徑直去墻角取我家的那把U型鎖。韋姨不讓，懇求小銀把鎖留下。

“你們要換鎖，可以自己去買一把呀。”小銀理直氣壯。

韋姨不爭辯。兩人拉扯、爭執(zhí)中，U型鎖落到了男人的腳下。他抓起了U型鎖，還沒有等小銀反應(yīng)過來，便已經(jīng)砸在了小銀的額頭上。因為距離有點遠(yuǎn)，夠不著頭顱骨，只是擦著皮肉劃過，但小銀還是被砸昏了，還在額頭劃開了一道口子……然后，鄰居們闖了進(jìn)來，把小銀架了出去。

整個過程差不多就是這樣。

小舅子轉(zhuǎn)向出去。岳父示意我去勸他別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但我追不上他。到停車場時，他已經(jīng)騎著自己的電驢往外沖了。我只好騎上電驢追他。在大街上我不顧一切地追趕著不顧一切的小舅子。

小舅子果然是前往大院。

“瘋子住在哪里？”小舅子在院子門口停下來，對我吼道。

瘋子不叫瘋子，他有一個綽號：冠軍。自從當(dāng)年他獲得第一個國際雜技表演賽冠軍開始，就沒有人當(dāng)面叫他的本名了。

我無法搪塞，只能告訴他：“冠軍住在十一幢二單元?！蔽覀円豢跉馀艿轿鍢俏濠柖?。

房門是開著的。韋姨在屋里面折疊她的紙箱皮，對我們的到來似乎一點也不吃驚。小舅子氣勢洶洶闖進(jìn)去，逐一查看了房間和衛(wèi)生間，我跟著。沒有發(fā)現(xiàn)冠軍。小舅子用右手拇指和食指的指尖夾著懸掛在墻上的鐵鏈，厭惡地抖了抖，誘發(fā)了一陣腥臭味。小舅子趕緊將鐵鏈扔到地上，往衣服上擦拭著碰過鐵鏈的手指，質(zhì)問韋姨：“冠軍他人呢？”

韋姨似乎早就預(yù)料到我們的到來，頭也不抬地回答說：“你們來晚了?！?/p>

鐵鏈空蕩蕩的，舊U型鎖被打開了，丟在地上。小舅子很嫌棄地踢了一腳U型鎖：“這把破鎖，根本不需要鑰匙，形同虛設(shè)，連狗都拴不住?！?/p>

韋姨俯首去撿那把舊U型鎖，喃喃說：“終于可以賣了。”

我問韋姨：“你兒子呢？”

韋姨看也不看我，對小舅子說：“跑了?！?/p>

我環(huán)顧了一周，屋子里沒有其他人，也不見我家U型鎖的蹤影。我問韋姨：“我家的U型鎖在哪呢？”

韋姨輕描淡寫地回答說：“我兒子拿走了。他要你們家的鎖鑰匙。是不是他跑你們家要鑰匙去了呀？”

我說：“我們不會給他鑰匙的?！?/p>

韋姨遺憾地說：“好端端的一把鎖，沒有鑰匙多可惜呀?！?/p>

小舅子用腳猛踢地上的垃圾，踢中了一只錫碗，發(fā)出一聲并不清脆的聲響。小舅子朝著韋姨罵罵咧咧的，上前一腳把碗踩扁了，問韋姨道：“喂狗的？”

韋姨趕緊把錫碗撿起來，還用力掰著，試圖將它恢復(fù)原形，說：“是我兒子的飯碗！用了二十年了，你不能這樣對它！”

小舅子怒火中燒，一把將錫碗從韋姨手里奪過來，扔到腳下不斷地踩它，韋姨要過去搶奪，卻被小舅子一把推倒在她的垃圾堆里。當(dāng)她爬起來，錫碗已經(jīng)被踩成了一團(tuán)，像一只泄了氣的球。小舅子對她說，你終于可以把它當(dāng)垃圾賣了。

韋姨突然號啕大哭，哭聲震天，把地上的紙垃圾都震得飛揚起來。

小舅子從口袋里取出一把鑰匙，是我剛才在樓下給他的，在韋姨面前晃了晃，吼道：哭有什么用？你們要的鑰匙在我這了，我就不給你們，我恨不得一把火燒了你們……

韋姨用眼角的余光瞧了一下小舅子手里的鑰匙，锃亮、嶄新，一塵不染。

“你兒子竟然裝瘋賣傻，拿我們家的鎖砸我們家的人！一個好端端的人被他砸進(jìn)醫(yī)院了！他竟欺負(fù)到我們頭上，真是活膩了?！毙【俗右а狼旋X地說。

韋姨不說話，她的哭聲終于讓小舅子覺得很煩。此時樓下面?zhèn)鱽磬须s聲，接著傳來警笛聲。小舅子惡狠狠地對韋姨說：“你等著，我要殺了你兒子！”

韋姨哭得更凄慘。我隨小舅子轉(zhuǎn)身離開，我順手將房門拉上，韋姨的哭聲一下子變得若有若無。

此后的三四天，警方和大院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尋找冠軍。因為警方將他列為危險人物了。他手里有一把沉重而冰涼的U型鎖。大院里的人更加感覺到了危險，他們以訛傳訛，說韋姨的兒子像怪獸，青面獠牙，熊腰虎背，生吞老鼠，甚至活吃小孩，于是，他們罕見地團(tuán)結(jié)一致，同仇敵愾，手拿棒棍在保安的帶領(lǐng)下在大院里作地毯式搜查。大院里彌漫著惶恐不安的氣息，像濃霧一樣籠罩在每個人的頭上。此事甚至上了晚報頭條和各種自媒體。小舅子隱約預(yù)料到了后果的嚴(yán)重性，心系我家安危，在我家陪著剛出院的小銀。小銀的傷并無大礙，休息幾天就會好了。但我家成了眾矢之的，幾乎所有的人都認(rèn)為我們應(yīng)該把鑰匙送給韋姨，冠軍的脫逃完全是因為我們的固執(zhí)和狹隘。小銀的心靈創(chuàng)傷遠(yuǎn)比身體受傷的程度更大，而且有口難辯，一肚子憋屈無處可發(fā)泄。她開始喋喋不休地埋怨當(dāng)初我不該買一把如此貴重的U型鎖，差點招來殺身之禍。我沒有辯解，重新買了一把最便宜的U型鎖。在去往上班的路上，我小心翼翼，害怕遇到冠軍的突然襲擊。

那些天，韋姨消失在大院里。我們估計她也在尋找她的兒子。警方搜遍了可疑的藏身地，比如雜技團(tuán)塵封已久的訓(xùn)練室、廢棄的話劇團(tuán)地下酒館，甚至還去了北山的公墓，冠軍早年的女搭檔的墓地，依然尋不到韋姨兒子的蛛絲馬跡。一個被關(guān)在家里二十年的男人，可能已經(jīng)遠(yuǎn)走高飛，在世界的某個地方呼吸著自由的空氣。

小舅子在我家里長期居住，他的頤指氣使讓我感到了壓抑和不適。他對我的懦弱也感到不滿。有一天，我們?yōu)榱四前裊型鎖的鑰匙發(fā)生了爭執(zhí)。

我想要回那把鑰匙，但小舅子嘲諷我說：“鎖都丟了，你還要鑰匙有什么用？”我說，萬一那把鎖重新找回來了呢？小舅子說，為了小銀的安全，我得把鑰匙留著。我說，如果你真為了小銀安全，你應(yīng)該把鑰匙給韋姨送過去。小舅子說，憑什么？

我們就這樣爭吵起來。小銀加了進(jìn)來，但她明顯偏向我這邊。小舅子罵我們，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因為賭事不能耽擱，爭吵的結(jié)果是小舅子一氣之下走了。

小舅子走后，我和小銀的關(guān)系慢慢修復(fù)，重新回到平靜的生活狀態(tài)。小銀對U型鎖似乎沒有了先前的執(zhí)著。有一天晚上，她刷手機視頻看到某地一個年輕人與一個寶馬車主發(fā)生爭執(zhí)，年輕人用U型鎖不僅將寶馬車的車前玻璃全砸爛了，還將車主砸得頭破血流，倒地不起。她感覺到了害怕。U型鎖并不完全是弱者留給弱者的傳家寶，也可能是弱者走向深淵的鑰匙。小銀弱弱地征求我的意見：“要不，我們把鑰匙送給韋姨成全冠軍？”我不置可否。那把鎖對我似乎也不再十分重要了。而且，鑰匙也不在我們手上，小舅子拿走了。

搜尋冠軍的聲勢逐漸減弱，韋姨又回到了垃圾桶前。有一次，小銀看到韋姨，客氣地問：“冠軍回來了？”韋姨警惕地回答：“回不了了——你們愿意他回來么？”

有一天半夜里，我和小銀被敲門聲驚醒。有人敲我家的門。連續(xù)敲了幾下，說是敲，但更像是撞，擊打。小銀被嚇得鉆進(jìn)衣柜。我硬著頭皮去看個究竟。通過貓眼往外看，昏暗的路燈，空蕩蕩的樓道，沒有人影。我屏氣靜息地等待敲門聲繼續(xù)響起，但好一會兒，沒有動靜。我回到床上，小銀躺在我的懷里，一直不敢睡去。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大院里傳來一陣?yán)呛恳话愕陌枺诤谝估锎┬?、回蕩，甚是瘆人。這是熟悉的聲音?；艁y中，我給門衛(wèi)保安室打電話，告訴他們冠軍回來了。保安室接電話的是年輕人的聲音，他說，哪可能？我說，你剛才沒聽到他的哀嚎嗎？他說，沒有呀，我一直在門衛(wèi)室門口看著你們，老鼠走動的聲響我都聽得到，但沒有聽到誰的哀嚎。我納悶了。掛了電話，問小銀，會不會是我們出現(xiàn)幻聽？小銀堅定地說，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呢？

我們很忐忑，商量的結(jié)果是，讓小舅子趕緊過來。他體壯有力，論打架，論爭勇斗狠，他是一把好手。雖然是半夜，但小舅子還是不計前嫌，電話里答應(yīng)馬上趕過來，并叮囑我們在他過來之前誰敲門也不要開，可以報警，報保安。

我把所有的燈都打開，還檢查了一遍陽臺和幾個窗口，都安裝有鋁合金防盜網(wǎng)，比較安全。我還準(zhǔn)備了一根足夠堅固的木棍放在隨手可及的地方。我們躺在床上等小舅子到來。

然而，我們一躺下來，也許心里踏實了許多，竟然很快睡了過去。

我們是被電話鈴聲吵醒的。是門衛(wèi)室的保安。他心急如焚地告訴我：“有人在大院外大街被襲擊了，很嚴(yán)重，看樣子像是你的小舅子！”

我和小銀趕緊穿好衣服往外跑。

外面已經(jīng)是清早。晨光很明亮了。趕早的人隨處可見。

外大街，離大院門衛(wèi)室五十米，工商銀行門口左側(cè)，一棵古老的樟樹下，坐著一個人，耷拉著頭，血流滿面。有幾個人遠(yuǎn)遠(yuǎn)地觀望，有人說已經(jīng)報過110和120了。小銀一眼便認(rèn)出是她的弟弟，上前一把抱住他。這一抱，他的頭竟然往一邊歪過去，懸掛在小銀的胳膊上。我摸了一把小舅子的鼻孔，好像沒有了氣息，又好像一息尚存。晨風(fēng)很大，車來車往，地面在震動。我把握不準(zhǔn)。小銀突然放開喉嚨，失聲哀號，像狼嚎，把路燈都震得晃動起來。

警察很快趕到。街道對面的早餐店老板主動站出來做目擊證人，說小舅子是被一個男人用U型鎖砸的。突然襲擊，往頭上砸。砸了好幾下。砸倒后，那男人還搜小舅子的身，似乎取走了什么東西，然后往大院方向跑了。

我跟隨警察來到了韋姨家門外。警察一腳踹開了她家的門。

韋姨家燈火通明?？蛷d被收拾得干干凈凈的，一點垃圾也沒有，整個屋子煥然一新。韋姨在廚房里做早飯。若無其事地，只給我們一個傴僂的背影。

冠軍安靜地蹲在原來蹲的墻角里，腰身纏著碩大的鐵鏈，鐵鏈上系著一把嶄新、高檔、锃亮的U型鎖。毫無疑問，那是我的鎖！但鎖在他的身上，看上去太合適了。似乎是，一直都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