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新
濟(jì)南:你好。
原諒我對你直呼其名?;蛟S,叫你泉城,顯得更親近。不過,這個昵稱也不過百年,民國時,許多人愛管你叫水都,聽起來也場面。你將來會不會有別的名字?不好說。濟(jì)南,原指濟(jì)水之南,濟(jì)水都沒了,當(dāng)年的河道里流的是黃河,按理說你也可以叫河南,河南省尷尬了,所以,不中,還是不中。
不管叫啥,你都和水有關(guān)系。賈寶玉說,女人是水做的。城市若有性別,在表格上,你肯定得填“女”,看照片也能分辨出來,就是特別端莊一小妮兒,荷花枝招展,柳眉清目秀,被周邊一圈山東大漢追求:身強(qiáng)力壯的淄博,高大威猛的泰安,聊城靠文化那股水靈勁兒,濱州使孫子兵法斗心眼,德州拿著剛出鍋的熱扒雞,都難獲芳心。不過,還是萊蕪小弟有誠意,直接倒插門過來,和你結(jié)為一家“人”。
“濟(jì)南瀟灑似江南”,這話不虛。顏值上能和你門當(dāng)戶對的,還真得是蘇杭。有的小城雖美,卻只能看個新鮮,卡在山里,或夾在水中,腦袋沒睡圓,身材也不夠勻稱。要是外國也算,威尼斯倒差不多。不過,你不是那種第一眼美女,也不怎么在乎梳妝打扮,平日多為素顏,更不會穿的少,露的多,博人眼球,只有細(xì)看,???,才能看出你的好。是的,越看山越清,水越秀,越看越像加了濾鏡,能把人的眼睛看得生出濾鏡來,情人眼里出濟(jì)南,看著看著,不覺就把你看成了情人。
我第一次看到你,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二十七年了,和你朝夕相處了四分之一世紀(jì)。聽起來不短,說起來也不長。和你的歷史沒法比。你之前的事,我了解一些,近萬年前,就有人在你這里生活,打磨石器,砸大梁骨吃,然后把泥捏成瓶瓶罐罐,燒硬了,盛水,你問他們水甜么?他們也不懂,含糊著點頭,甜么。
四千多年前,最熱鬧的,是今天產(chǎn)小米的龍山,一大堆手藝人,按“非遺”的標(biāo)準(zhǔn)燒黑陶。人分貴賤,器有粗精,一堆堆被埋在城子崖,挖一次,就震撼一次。我不僅被震撼過,還總覺得有緣。有一次,我看著博物館里的蛋殼黑陶杯,腦海突然浮現(xiàn)出一張人臉,是制陶這哥們,四千年前,我們一起和過尿泥,后來我被拉到狩獵群,第一次進(jìn)林子深處,就被一群野豬給當(dāng)外賣吃了,要不我怎么這么愛吃把子肉呢,就是要報前生的仇。
你幫我回憶一下,到底有沒有這回事?人要能轉(zhuǎn)世,估計你還得見著我好幾次,只是不會太注意。“公會齊侯于濼”那回,我是魯桓公的一個跟班,在趵突泉邊上,他和齊襄公喝斷片了,吐了我一袖子。那次還有一個叫文姜的女人,她是齊襄公的妹妹,兄妹倆有段不倫之戀,結(jié)果嫁給了魯桓公,這一年春天,魯桓公頂著舊綠,從曲阜到趵突泉又去了臨淄,一直住到夏天,一次喝多了死在車上,不知是嘔吐物窒息,還是被老婆和大舅哥氣的,也有可能是被下了黑手。這并不重要,我只記得趵突泉很美,泉水中那個女人的倒影很美。
人們開始“濟(jì)南”“濟(jì)南”的念叨,還是從漢朝置濟(jì)南郡開始,治所在平陵,和龍山很近,有一次,我從龍山文化博物館出來,車來到平陵城遺址,在一片片的農(nóng)田中間,我竟有些恍惚,那座繁華的城市哪里去了?只殘留幾段夯土的城墻,上面長滿荒草。
后來,有人說曾有仙人留下未來及清空的聊天記錄:城西南三千二百步,有一顆酸棗樹,九曲十八彎,三十六根枝杈——那是一把鑰匙;城東北,有一口井,九九八十一個青石碌碡砌成的——那是一個鎖孔。把酸棗樹伸到井里去,城就開了。那天我走了兩萬步,微信運(yùn)動終于排到了好友前十,也沒找到酸棗樹,想來仙人可能不是為了指路,而是調(diào)整了分管的口,去負(fù)責(zé)全民健身了。
不知道你是否留戀漢朝。兩漢之間,王莽出生在此,當(dāng)時我應(yīng)該在曹縣,屬于濟(jì)陰,劉秀的父親當(dāng)過縣令,我老喜歡琢磨老劉家的事,會不會得罪隔水老王?老劉家終歸還是被老曹家給替換了,曹操年輕的時候,還在你這里做相,那時漢室,已成殘局,相不能過河,他跳著馬就去臥槽了,被在赤壁別了馬腿,還好退了回來。其實,歷史就是一盤下不完的棋,一次次被抹去輸贏。
一座城市牛不牛,文人最重要。所以,你得感謝李白和杜甫,尤其是少陵兄,唐朝你改叫齊州,他還是說“濟(jì)南名士多”,甭管當(dāng)時在酒宴上,他是不是真心話,但他說完,確實更多了,后來全印核酸檢測粘貼上了。李白不喜歡“白發(fā)死章句”的山東老學(xué)究,但在你這里感受到了鵲華的仙氣。到了宋朝,你升為濟(jì)南府,一口氣出了李清照和辛棄疾兩位大詞人,了不起。女的文學(xué)家里,易安前無古人,后面得到張愛玲,才有她百分之三四十的才情。還有遙墻出生的辛棄疾,有點蘇東坡和岳飛合體的感覺。
蒙古人來的時候,虧了一個南方人趙孟,在這里又寫又畫;本地人要數(shù)張養(yǎng)浩有才,墓還在北園,寫舜祠,寫白云樓,寫“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北娚钥啵嗄c好吃,愁腸寸斷。
滿清時,你比之前還熱鬧?;实蹧]少來打卡。趵突泉里面那塊“爺孫碑”,一面康熙,一面乾隆,雍正太正了,也宅,沒功夫出來溜達(dá)。乾隆第一次過來,他最愛的富察氏帶病隨行,從運(yùn)河一路到德州,健康碼都正常,人突然不行了,把乾隆傷心的,“四度濟(jì)南不入城,恐防一入百悲生?!边@比他大多數(shù)詩都好,真情流露。所以,你肯定也看見了,這名當(dāng)年被萬人簇?fù)淼奶熳?,那一臉洗不掉的落寞?/p>
同樣落寞的還有蒲松齡,他來一次,落榜一次。從貢院墻根街溜達(dá)出去,去大明湖散心,寫詩,也寫《聊齋》,《寒月芙蕖》中,一道人在隆冬季節(jié),讓湖上開滿荷花,怎么看怎么像大型情景魔術(shù)。后來,收集蒲松齡手稿最多的路大荒,也住大明湖邊上,死的很可惜,上次去,他的故居還是一酒吧,倒是不鬧騰,還好。
劉鶚也愛上過你,通過《老殘游記》,給你留下了“家家泉水,戶戶垂楊”的簽名,我之前沒讀過這本書,以為是殘聯(lián)出版的旅行手冊。后來準(zhǔn)備翻翻,也沒看完,印象最深的就是黑妞白妞,唱大鼓。那本是農(nóng)民在田間地頭的娛樂方式,敲著犁鏵片,劉鶚改成了“梨花”,和趙麗華的“梨花體”無關(guān)。黑妞白妞,擱到今天,肯定是網(wǎng)紅頂流,哪個平臺都搶,劉鶚寫公眾號也行,篇篇十萬加,再加《鐵云藏龜》的學(xué)術(shù)研究,沒必要去做開發(fā)商,被誣告發(fā)配新疆充軍,一腔熱血涌出腦溢血。
我最喜歡民國時的你,搖身一變,突然有了成熟的風(fēng)韻。男人剪了辮子,女人放開小腳,仿佛迎來空前的自由。那時的你商埠林立,官賈云集,各路文人你來我往,挺讓人神往。那時,我爺爺來過這里,回去給我講你的好,揭塊石板都有泉水,我做夢都想不出來什么樣,結(jié)果還尿床了。
那時,我根本沒見過泉水,對你的印象,也無比凌亂:在撿來的“泉城”煙殼上;在天氣預(yù)報的鄭州前面。我爸工廠里,有個副廠長,口音很奇怪,和我們家是前后鄰居,人豪爽熱情,要教我武術(shù),能兩只胳膊倒立著走好幾米,后來突發(fā)腦血栓,走路都不利索,但每天出去走,走很遠(yuǎn),慢慢竟康復(fù)了。后來我才知道,他是濟(jì)南人,說的是濟(jì)南話,挺賽。
十六歲那年,我第一次見到你。不過,來你這里上學(xué),已經(jīng)十八歲了。就在文化東路,火車站下車,坐18路公交,十二站,下車再走三四百米。那時輕易不敢打的,“面的”起步五塊,夠點一盤土豆絲,加一瓶啤酒。那時我對你的了解,主要通過山師東路,每一個小飯館都熟悉,閉上眼睛,用鼻子聞著味也走不錯。但是,出了這里,就哪里也不知道了。第一次找工作,我都鬧不清西門在哪兒,還是一師妹帶我過去的。記得那師妹長得像吳倩蓮,我們常在宿舍樓下的車棚前面瞎聊,后來她把我們瞎聊的事告訴了她的師妹,搞得我有幾年,誰一說是我?guī)熋茫叶疾缓靡馑肌?/p>
再后來的事,我寫過很多,你也都見過吧?魏道泉城這七八年,我想起來點么,就寫么,像做夢一樣,就過了七八年。人年齡一大,夢也多,要能記下來,得是幾十本《紅樓夢》,但我?guī)缀跞耍涣粝乱稽c兒殘念,比老殘還殘,寫成這一篇篇散碎文字,但愿它能留下來,為那些一起做夢的人。
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