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醒佳
說起弘一法師李叔同的書法,你一定不會陌生?!皹阕緢A滿,渾若天成。得李師手書,幸甚!”魯迅曾在得到一幅弘一法師書法后,無比興奮地感慨道。“最超脫,以無態(tài)而備萬態(tài)?!必S子愷這樣評價弘一法師晚年的字。葉圣陶則說:“(弘一法師)有時有點像小孩子所寫的那么天真,但一邊是原始的,一邊是純熟的,這分別又顯然可見。”
樸拙、稚態(tài),帶著點兒孩童般的天真,又透露著洗盡鉛華之感。弘一法師的書法風格是如何煉成的?
李叔同從八歲起就開始習字。和所有初學者一樣,他從篆書、魏碑學起,然后廣讀隸、行、草、隋帖,走過了博采眾長的階段。就在他臨寫先秦《石鼓文》、北魏《張猛龍碑》、黃庭堅《松風閣詩卷》之際,書法界盛行兩股風氣,一是文字學學術傳統(tǒng)下的篆書學習,一是為參加科舉而練習隋楷。雖然學什么像什么,天性卻讓年輕的李叔同作出了選擇——偏好篆書、魏碑,而不愛隋楷。直到長大后留學日本,李叔同有了融匯古今的眼界。而1905年科舉制廢除,他的書法之路就完全自我了。
在這樣的自主選擇下,走結體茂密路線、結合了弘一法師所愛《張猛龍碑》與黃庭堅體的《青史紅顏五言聯(lián)》,成為這一時期的代表作。這件作品結合《張猛龍碑》和黃庭堅書風,以斬釘截鐵、方首方尾的筆畫去組建中聚外張結構。
1918年,人到中年的李叔同經歷了最為重大的人生轉變——出家為僧,成為弘一法師。書法上,一方面,他繼續(xù)著以魏碑為基架、解散“蘇黃”體勢的楷書,將其推向極致茂密。另一方面,他開始納鐘繇入于魏碑。有趣的是,這種貌似稚拙的鐘繇體曾是一代又一代的文士追求返璞歸真的橋梁。
同時,為僧后的弘一法師開始大量寫經。開始還帶有信札中愛用的潦草行楷風格,經印光法師指點后,他在寫經中融入晉唐小楷的法度,逐漸顯出工整的面貌,形成肥瘦兩種傾向。如1924年書寫的兩件作品,就呈現(xiàn)不同的面貌?!斗鹫f大乘戒經》,字形扁方,顯示了秀雅中清和的偏王字氣質;而《佛說八種長養(yǎng)功德經》更近隋唐楷書,筆畫方圓參用、勁挺腴潤,形成了雍華風貌。
《十步百年八言聯(lián)》《萬古一句七言聯(lián)》是弘一法師變法期的另外兩件重要作品,《十步百年八言聯(lián)》是推古入新,開1929年后方筆寫飽滿的晉唐寫經體的源頭;而1922年5月所寫的《萬古一句七言聯(lián)》,巧用斷開的筆畫留白施黑,主體能動性強,是“弘一體”創(chuàng)意別裁之濫觴。
1927—1937年的十年間,在書法實踐與佛學理念的不斷交融中,“弘一體”逐漸形成,并走向成熟。20世紀30年代初,弘一法師遭受了一連串身心上的打擊,患了幾場大病,嚴重時甚至連遺囑都準備好了。而作為佛子,弘一法師想要創(chuàng)辦佛學院的心愿以失敗告終,對他打擊甚大。與此同時,弘一法師自感視力漸衰,難以達到寫經的工整要求。種種因果間,弘一踐行著“以法自娛”的理念,書寫更加自由、自我。
于是我們看到,他的佛教觀念融入他的書法表達,不再糾結“工”“活”,出現(xiàn)了碑、帖融合的理想之體?!斗鹫f彌陀經十六條屏》就是弘一法師理想書體境界的代表作,在學生劉質平心中,是“為先師生平最重要墨寶”。由此,弘一法師在筆畫肥瘦、結體松緊間游刃有余地創(chuàng)作,達到了一種“游戲”境界。
生命的最后五年,弘一法師的書法進入從心所欲的升華期??谷諔?zhàn)爭爆發(fā),弘一法師仍在亂世流離中堅持以書法策眾救國。同時,在佛教“常樂我凈”思想的影響下,他的書法中多了些堅毅、悲憫的內容,以實踐徹底的純凈、自由、安和為至樂。
而視力和筆力漸弱,也成為影響弘一法師書寫的客觀因素。漸漸地,弘一法師的書法到達了“無相之相”的高度,從技法到神韻都“決不用心揣摩”,出現(xiàn)了兒童般的憨態(tài)可愛的字。對工整規(guī)矩的審美追求與“隨意”的書寫心態(tài)結合,呈現(xiàn)出“以無態(tài)而備萬態(tài)”的面貌。
直到圓寂前三天,弘一法師仍然堅持書寫。去世當日下午,他以超拔的生命意志,通過肌肉思維,為世人留下《悲欣交集》絕筆?!敖k爛至極,復歸平淡”,說的不僅僅是弘一法師的書法,亦是弘一法師人生的寫照。
(作者就職于上海書畫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