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升起來,胖胖的,像一張人臉。是哪個的臉呢,這么光鮮,這么明亮?劉老倌端著酒盅自問,而后自個兒笑了。
小黑,你知道么。
桌子底下竄出一條小狗,渾身漆黑一團,卷著毛發(fā),兩個眼睛又圓又大,尾巴搖得像把老蒲扇。小黑噢噢叫著,前爪不住地扒拉著劉老倌的雙膝。劉老倌說,想上來嗎,自己上呀。小黑聽懂了意思,折騰了半天,就是爬不上去,睜圓著雙眼噢噢叫起來。劉老倌一只手抓起小黑的前爪,把它拉到膝蓋上,一張口,把酒噴在了小黑的嘴巴上,說,小黑,陪我喝一盅。
酒香四溢,小黑吧嗒吧嗒舔著嘴巴,劉老倌說,小黑呀,沒曾想你還真能喝啊。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來。
小黑,去把手機給我拿過來。
小黑縱身從劉老倌膝上跳下,竄進屋里叼出手機,音樂還在響著,小黑歪著腦袋聽著,似乎有些不舍,劉老倌喝問道,小黑,快點給我。
又在喝酒吧。
不喝酒干嘛呢,這么圓的月亮,喝酒才有興致呀。
和誰喝呢。
還有哪個,小黑唄。
哪個小黑?男的還是女的?
母的。
手機里面短暫沉寂,忽傳出笑聲,是條狗吧,你個死老頭子還要母狗陪著你呀,真是越老越不正經(jīng)呢。咦,哪個送你的。
哪有人家送喲,撿的唄。那天去鄉(xiāng)街上買東西,它硬是跟在我后邊,一直跟著我回家,還要上我的床。
你讓它上了?
哪能呢,除了讓你上我的床,哪個也不行,哪怕是一條狗。
哼,說得好聽吧。對了,最近身體怎樣?
劉老倌沒立即答話,而是從碗里夾起什么往嘴里送。女人說,你這嘎嘣嘎嘣的在嚼著什么。
你不是問我的身體么,能啃得動魚骨頭總不能差到哪兒去吧。
那是你的牙好,都七老八十了,沒想你的牙還可以嚼得動魚骨頭??上业难涝鐢×?,現(xiàn)在成了個癟嘴老太婆,當(dāng)初,你可是比我大十歲呀。
劉老倌呵呵笑起來,現(xiàn)在還是比你大十歲嘛。
當(dāng)初,我可是花骨朵一般,是你死皮賴臉天天拎著酒往我家送,我爸硬是經(jīng)不住那個酒香,才答應(yīng)了這個婚事,當(dāng)時哪個不說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喲。
后來不是都說我們郎才女貌嘛。
嘿,你有什么財,窮得叮當(dāng)響,那時還是個木工學(xué)徒。還記得結(jié)婚那晚嗎,我們把一張破床都睡斷了,害得半夜三更睡在了地上,要不是我大哥第二天給你買來一張新床,我們就要睡地鋪了。弄得全村人都把這事當(dāng)笑話講,羞死人了。
咕嘟一聲,劉老倌美美地喝下一口酒,正要接話,里面的聲音忽然說,寶兒醒了,要拉尿……話未說完,掛了電話。
酒興正濃的劉老倌把說出嘴的話給咽了回去,一抬手,便把盅里的酒給干了,大聲喝道,小黑,又跑到哪兒去啦。椅子底下猛探出一只毛絨的狗頭,劉老倌一巴掌拍了上去,說道,你這個狗東西,竟然躲在底下偷聽我們的電話?小黑噢噢叫了兩聲,很委屈的樣子。劉老倌見狀,便把它抱上來,從碗里夾出一塊肉骨頭,小黑張開嘴巴接住,劉老倌說,你這狗東西真會享受,還要我喂給你吃。
也不知什么時辰,夜空中起了一層薄霧,月掛高空,四處一片迷蒙。劉老倌收拾好碗筷酒壺,才感覺到露水已灑在了頭發(fā)上,衣服上早沾著一層濕氣。雖是夏夜,濕氣挺重。好在劉老倌喝了酒,渾身熱氣騰騰,當(dāng)然不怕。
此時,村里已是一片深寂。
一大早,劉老倌的屋門被一個女人給拍響了。
昨晚喝酒有點多,半夜醒來又睡不著,早上正迷糊,就被拍門聲給吵醒了。劉老倌打開半邊門,有些驚訝,門外站著的是表妹香花。女人一屁股坐在廳堂中的椅子上,重而急,椅子吱吱亂叫。女人說,真是讓人說著了,木匠家里沒有好椅子。哥,嫂子又不在家,你睡得這么晚還不起床,我敲門的手都酸了。
劉老倌不理會她的話,反問道,你這么早趕來有什么事么?
女人站起身來,看了看劉老倌的臉色,輕嚷著說也沒什么事,就是來看看你。
劉老倌當(dāng)然不相信她的話,平常與這個表妹往來不多,今天又不是什么節(jié)日,這么一早上門肯定是有事來了。此時,劉老倌的臉色已緩和下來,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眼光瞟了一眼表妹,見她頭發(fā)松散,只用一根黑色皮筋束住,里面的白發(fā)更顯眼露出來。以前那可是一張?zhí)O果似的臉,現(xiàn)在但失卻了水分,萎縮了一圈,歲月風(fēng)塵誰也抵擋不住啊,一時讓劉老倌有些恍惚。
女人從背上的包里拿出幾樣?xùn)|西,說,這都是你侄兒買給你的,適合老年人吃的,有營養(yǎng),還補鈣。
來就來了,還帶什么東西,親戚家,客氣什么。
哥,來找你是想告訴你個喜事,昨晚你侄兒又來了電話,說談著了一個媳婦。說出這話后,女人停頓下來,看著劉老倌臉上的表情。
劉老倌接過話頭,高興地說,這是好事呀,什么時候接侄媳婦過門呢,我過去喝一杯喜酒。
女人臉色一轉(zhuǎn),低下頭說,哥,我正為這事發(fā)愁呢,你侄兒說了,對象要求先要在縣城買房。買房么,當(dāng)然是好事,錢不夠可以房貸吧,可他連個首付都付不起,還差十多萬哩,要我給想辦法。
劉老倌終于明白,表妹不是來請他吃喜酒的,而是借錢來了。親戚找上門,不借肯定是說不過去,況且兒子全家都在外地繁華的大都市工作,還買了大房子,親朋好友夸贊,村里人都羨慕著呢。
見劉老倌有了借錢的意思,表妹不由喜上眉梢,顛著碩大的屁股熱情地幫著收拾屋子,把昨晚殘留在小桌子上的油漬也抹得干干凈凈。劉老倌留她吃早飯,女人連說沒空,一家人還等著她去做早飯哩。女人要劉老倌給她一個準(zhǔn)信,劉老倌想了想便說,明天給她電話。
劉老倌身邊是有十幾萬塊錢,那是他慢慢積攢下來的。平常吃住用行一切開銷都由城里的兒子負擔(dān),把那錢就存了個定期,再說老伴在城里給兒子帶孩子,他一個人也沒多少開銷。兒媳去年生了二胎,不用兒子開口,老伴主動請戰(zhàn),小兩口自是滿心歡喜,叫劉老倌一起過去。劉老倌在鄉(xiāng)下待了一輩子,過不慣城里的生活,雖說先前做木工手藝也進城干過活兒,畢竟干活與生活還是有很大不同的區(qū)別,至少不能這么自由自在地在自家小院喝點小酒。
村里有人走動,雞飛狗吠的,看似熱鬧,其實劉老倌知道,村里大半個屋子都是空殼,剩下的人還沒狗多。
狗們見到了小黑,可來了勁,沖著它吼叫。劉老倌干脆抱起小黑,一個還流著鼻涕的女孩子見了,便喊叫,劉老倌抱崽了。旁邊過來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一把拉過那個女孩子,罵道,你這個孬婆曉得什么,那是人家的寵物。孕婦笑著給劉老館打招呼,劉老倌問,快要生了吧。孕婦說,還早呢。劉老倌說,莫非是雙胞胎?孕婦笑而不語。此時孬婆無端地哈哈大笑起來,伸出兩個烏黑的手掌要搶抱劉老倌手里的小黑,劉老倌一時性急,伸手一擋,孬婆順勢躺在地上,大哭。孕婦揮手對劉老倌說,倌爺不用管她。隨即走到孬婆身邊說道,你再不起來,我可喊派出所的人來了。一聽這話,孬婆從地上一躍而起,顛跑著進屋,砰地一聲把大門給關(guān)上了。
劉老倌放下小黑,狗們立即圍上來,劉老倌一腳踢在領(lǐng)頭的大黃狗屁股上,大黃狗嗷嗷叫著跑開,眾狗見狀,也散開。不一會兒有一條黑狗又試著走近小黑,大搖著尾巴,很友善的樣子。小黑迎上去,互嗅著對方的身體,很快就成了朋友。
村頭有人吵架,有人見了劉老倌,向他招手,叫他趕緊勸勸桂花。
一個中年女子雙手叉腰與一個老年女人在對罵,叉腰女人聲音大,顯然占了上風(fēng)。旁邊有老人和小孩觀戰(zhàn),都不敢上前勸架。劉老倌的到來,讓他們松了口氣。吵架的雙方也都停歇下來,讓劉老倌來評理。
事情并不復(fù)雜,吵架的兩個女人是一家人。婆婆說,兒子在外打工,兒媳在家照顧著上中學(xué)的孩子,媳婦穿著洋氣地走村進鄉(xiāng),是打扮給哪個看?兒媳婦桂花見了劉老倌,說的話像機關(guān)槍一樣往他面前掃射。
倌爺來得正好給俺評評理,俗話說吃飯穿衣各憑自己,哪有婆婆還要管著媳婦的穿著。倌爺你不曉得喲,上次俺衣服穿得差點,去學(xué)校給兒子送菜,你曉得我兒子怎么說,他說我再要穿這身皺巴巴的衣服,就不要進學(xué)校的門,同學(xué)們都在看笑話。當(dāng)時俺又氣又急,恨不得給兒子一巴掌。后來俺想想兒子說的話也有道理,一出村就換個像樣的衣服??善牌庞惨f俺穿著洋氣想勾引男人,這是什么混賬話,虧她說得出口,虧她多活了這么多歲數(shù),虧她……
好了,我曉得了。劉老倌打斷桂花的話,轉(zhuǎn)過身拉過兩人,說,都回家說去,一大早在外面吵架,成什么樣子?
順利平熄了桂花婆媳之間的戰(zhàn)火,從桂花家出來后,劉老倌想道,自家的事情也該琢磨一下,那就是準(zhǔn)備借給表妹多少錢呢?這事肯定是要和老婆商量一下,但自己得先拿出一個初步意見。表妹的家底他也清楚,自她和男人離婚后,完全靠她一個人在縣城做小工供養(yǎng)著兒子上大學(xué),幾乎沒有什么積蓄。孩子買房是一件大事,況且還和婚姻聯(lián)系在了一起,這次肯定是要幫表妹一把,數(shù)額也不能太少了吧。劉老倌在心里敲定了一個數(shù),便帶著小黑回了家。
家里的房子在村里應(yīng)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三層的小樓房,偌大的一個院子,只是,現(xiàn)在住著卻是劉老倌一個人。劉老倌有時就站在院子里發(fā)愣。日頭當(dāng)空,陽光普照,地上的一切都真真實實,可他老覺得虛幻,像行走在夢境中,這就是自己想要的下半生么?記得當(dāng)初結(jié)婚時,老婆總是羨慕地盯著村里五斤家的青磚瓦屋頂說,要是自己這一生能有那樣一幢房子就心滿意足了??涩F(xiàn)在村子里幾乎很難見到這樣的房子了,全都是樓房,沒拆除的也成了養(yǎng)雞養(yǎng)鴨場所。
夜晚的降臨讓劉老倌的生活變得頗有滋味,小黑的陪伴,喝點小酒,間或與老婆子嗑叨嗑叨,劉老倌心滿意足啊。
拿出手機,劉老倌撥動了老婆的手機號,一般來說,劉老倌不會主動打過去,基本上都是由老婆打過來,間隔時段多則七八天一次,少則二三天。電話無人接聽。再打,還是一樣。劉老倌心里一沉,轉(zhuǎn)念一想,老婆跟兒子一家子生活,不會有什么意外的,肯定是沒有聽到或者手機不在身邊。果然,不一會兒,電話就打了過來,里面的聲音有些急促,老倌,有什么事嗎?
沒事就不能給你打電話?一聽老婆的語氣,劉老倌的口氣有點兒沖。
我是說你很少主動給俺打電話,怕有什么事,你這個人不識好歹,俺是關(guān)心你哩。
每次主動給你打電話,要不就是關(guān)機,要不就是無人接聽,后來索性就習(xí)慣了由你打過來。咦,剛才怎么不接電話呢?
剛剛跟兒子他們在外面吃飯回來,手機放在家里呢,這不,屁股還沒坐下來,就回你的電話嘛。吃飯沒。
沒有。
你先吃飯吧,我也要給小寶洗個澡,等我忙完了再打過去吧。
劉老倌的手機靠在耳邊半天沒放下來。
月亮還沒有升起來,劉老倌懶得打開屋前陽臺上的燈,從廚下炒了一個大蒜臘肉片和一盤花生米端到院子里的小桌子上,又篩了一盅自釀的糯米酒,自斟自飲起來。間或夾起一?;ㄉ捉o小黑,與小黑說說話,管它聽沒聽懂。屋里漏出來的燈光給地上投出了一個長長的倒影,隨著小黑活動的變化而變化。
酒盅里的酒已見了底,老婆的電話還沒有打過來。劉老倌站起身正準(zhǔn)備收拾桌上的碗筷,鈴聲驟然響起,老婆似有歉意,說小寶不肯洗澡呢,花了很長時間哄他,現(xiàn)在的孩子真拿他沒辦法,不能打不能罵,只能哄。老倌,不做聲了,生氣了么。
我在聽呢。
光聽我說,你不是早早打電話給我,有什么事要告訴我。
當(dāng)然有事啦,你是日理萬機,理不過來呢。
還在生我的氣啦。
沒有。昨天表妹過來了,要借錢給她兒子買房付首付。
你是說香花要借錢?她兒子不是才剛剛出大學(xué)門么,就找著了對象啦。
是喲,她兒子像他爸,腦瓜子靈活,一出校門就要結(jié)婚,還要買房子,你看九仔的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都快十年了,還是名牌大學(xué)呢,至今還沒有成家。
像他爸就不好,花花腸子,在外面養(yǎng)著一個女人,把香花蒙在鼓里。人還是老實點才好,像俺的兒子,雖然也老實,但在外面干得不賴。
嘿嘿,誰叫他像我呢。
自己夸,牛屎粑,人家夸,一朵花哩。咦,香花到底要借多少?
五萬。說出這話后,劉老倌心里有點發(fā)虛。對他們來說,畢竟這是筆大數(shù)字,老婆不一定會接受。
你答應(yīng)啦?
哪能呢,這不是跟你商量嘛。
里面沉寂了一會兒,才聽女人說,香花也是沒其他來路籌錢,她開了這個口,不答應(yīng)你也沒面子。
劉老倌輕輕松了口氣,說這不也是你的面子么。
女人輕笑道,我還不知道你心里想的小九九,當(dāng)初香花不是差點兒成了你的老婆么,你心里還是記得她的。
劉老倌大聲喊叫起來,你這是在亂說,我們是表親,怎么能成親呢,小時候大人們開的玩笑話,你還當(dāng)真啊。
小黑爬上桌舔著碗筷,劉老倌喝道,下去。里面的女人聽了,說你叫誰下去,劉老倌一手抱著小黑下來,一手拿著手機說,是說小黑呢。
我以為家里又來人哩,你一個人在家,自由自在的,想找個人就找個人,我在這里又看不到。
你又胡亂猜了,我到哪里去找人,村子里一到夜里,除了狗子亂叫,連個鬼影都沒有。
還是給你買個智能手機吧,到時我們可以視頻,你找了人也藏不住的。
那種手機我不會用,我這人就是笨。
我也不會弄呢。
你有兒子媳婦會教么,我有哪個會幫我?你問小黑會不會。劉老倌轉(zhuǎn)頭問小黑,你會不會呢,小黑!小黑睜著烏黑的眼睛盯著劉老倌,又爬到桌上去。劉老倌從碗里倒出一把花生米,小黑舔著他的手心,癢到心里去了。
村里有什么新鮮事沒有,九平住院回村來了沒。
哪里有那么多的新鮮事呀,每天都是幾個老頭干巴巴地走動,九平住院還沒回來,聽說還要化療幾個療程。
九平年紀(jì)也不大呀,怎么就得了那個病呢,一大家子可都看著他呀。好在現(xiàn)在有醫(yī)??梢詧箐N,他是貧困戶,報得多一些,自己要掏錢就不多了。要是換在先前,那可真是要命。
是呀,還好他女兒快畢業(yè)了,可以幫著支撐這個家了。
海生的媳婦生了沒有。
她呀,肚子可大了,聽人說是雙胞胎。真怪哩,這個女人不生時就不生,一生就倆。
你曉得人家先前不生是什么緣故嗎,那是海生的問題。這不,做了幾次什么人工的,終于懷上了。
孫子現(xiàn)在長著可愛吧。
小家伙可調(diào)皮呢,要不真要換個新手機,讓你看看他可愛的模樣。
也不知能不能學(xué)會,怕我這老腦筋轉(zhuǎn)不過彎來。
那我就跟兒子說,下次給你寄個新手機去,到時你可以叫海生媳婦教你么,村里也就她懂吧,其他都是老人和小孩子。
好吧。劉老倌似乎下定了決心,他看著手機上那模糊的數(shù)字,突然出現(xiàn)一張圓月般的笑臉,不由笑出了聲。
你在笑什么。
你聽岔了吧,我一個人笑什么,又沒有撿到金元寶。
撿到了金元寶你也用不了,連個新手機都不會用,現(xiàn)在這個社會,沒文化還真想花錢都花不了哩。
你就喜歡跟我抬杠。
這是說實話,俺是個直腸子。
還記得你說了一句大實話而引起人家追趕著打你嗎?
怎不記得呀,說來都過去二十多年了,那時九平還只有三十來歲,整天穿著光鮮在村里晃來晃去。有一天,他忽然帶著一個外地人來村里賣藥,說是包治百病,不靈不要錢。
你也是嘴賤,偏偏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說那丸藥是面粉做的,九平當(dāng)時就要撕你的嘴,你也跑不過人家,幸好我及時趕到,但我還是被九平給打著了一拳。
你挨了一拳卻沒有讓全村人受騙,后來他們不都是來感謝看望你了么,你這一拳值得。人哪,一輩子都不要做虧心事。九平好好的一個人就得了那病,但愿他慢慢好起來。
此時,院子里外都灑上了一層銀色月光,月亮不知什么時候爬上來,她胖胖的,像劉老倌心頭的那張臉。
表妹再次進門時雙手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有水果、臘肉、雞蛋等,蛇皮袋里還有一個活物。蛇皮袋放在地上,小黑興奮地圍著轉(zhuǎn),比劉老倌還要高興。劉老倌把從鄉(xiāng)街銀行里取出來的五扎鈔票放在八仙桌上,對表妹說,你點一下。表妹搓著雙手,認真地看了看紅彤彤的票子,說,哥從銀行里拿出來的,不需要再點驗了。哥,你這次可是幫了老妹的大忙了,以后有什么要老妹做的事,你只管說出來。說著話,表妹的語氣有些哽咽,抹開了眼淚。劉老倌用一個塑料袋子裝好,表妹早有準(zhǔn)備,從背上拉下一個背包,放了進去,又仔細地檢查一下拉鏈有沒有拉緊。
表妹說,我寫個條子吧。
算了,又不是別人,還要什么條子。
這兩年可能還不上。
什么時候有了就還,我又不等那錢用,你記著就行。
我?guī)湍闶帐耙幌挛葑影伞?/p>
不用,你趕緊給兒子送去吧,我就不留你吃中飯了。
表妹轉(zhuǎn)身的背影漸行漸遠,在陽光下讓劉老倌有些恍惚,或許,他想起了過去日子里的某個故事,或者想起了村里人對他們之間的笑話。
劉老倌嘿嘿笑起來,轉(zhuǎn)眼一看,小黑在用爪子抓著蛇皮袋,喊一聲,小黑,你想做什么。小黑跑過來抓著劉老倌的腿,好像在說,快打開,里面是什么東西,讓我玩玩。劉老倌解開袋子上面的繩子,咯咯咯的叫聲嚇得小黑躲進了桌子底下。
里面竟然是一只大母雞。
那天劉老倌正蹲在墻根下吃早飯,早上有些涼意,沐浴在初升陽光里,那是一種說不出的舒坦。手機響起,聲音是陌生的,一個年輕女人說他有個快遞,要自己到街道上的快遞店去取。平常劉老倌也有快遞,基本上都是兒子給他買的東西,一般他不會急著去領(lǐng),都是讓海生媳婦幫他帶來。海生媳婦快遞多,幾乎隔三岔五就會領(lǐng)一次。這次的快遞,劉老倌知道肯定是兒子給他買的新手機,心情激動。他來到海生家,他媳婦挺著個大肚子正在漱口,劉老倌問她什么時候去鄉(xiāng)街上拿快遞,海生媳婦說她昨天剛拿過了,可能還要等兩天才去。女人說如果急的話,她專程給他跑一趟。劉老倌嘴上說著不急,心里在說,不好意思要她專門跑的,看著她那個大肚子連漱個口都氣喘吁吁的。
去鄉(xiāng)街上的路是大馬路,騎個車子很快,十幾分鐘,但走路來回也不過一個多小時,對劉老倌來說,這還算輕松。先前去縣城五六十里路,劉老倌都走過幾回?,F(xiàn)在的人圖輕松,許多和他年紀(jì)差不多的人都騎個電動車,還要接送孫子孫女上下學(xué)。劉老倌也有過學(xué)騎車的念頭,被老婆給打消了,她說吃好穿好都可以,騎車子一定不能。他一個人在家,要是摔倒了都沒人知道,不安全。
路上行人很少,來回的車子揚起一股股風(fēng)塵,帶著熱氣和油氣,刺激著劉老倌的鼻子,讓他不住咳嗽起來。
從鄉(xiāng)街上來回一趟還真有點累。劉老倌感嘆,人是犟不過歲月這把刀的。
小黑興奮地從屋里竄出來,要嗅劉老倌手上的包裝盒,被他一巴掌給扇過去,小黑委屈地跑開,劉老倌說,小黑你一點也不懂事,一點也不曉得我的心情。說著便撕開包裝,一部锃亮的新手機就擺在八仙桌上,還沒開機的屏幕光光亮亮,映出了一張老臉,接著是一個手掌,兩個手指頭劃過,屏幕立馬有兩道清晰的指印,那張老臉便模糊起來。
吃過中飯,劉老倌來找海生女人,小黑要跟著來,被劉老倌喝問住,回了屋。女人正半躺在沙發(fā)上看手機,見劉老倌進來,坐正身子,說,倌爺新買了個手機么。劉老倌說,你的眼真尖,剛從快遞店領(lǐng)回的,麻煩你給教一下怎么用喲。兩人說話間,沒料到孬婆從后面走出來,一把搶過手機,兩人都給嚇了一跳。海生女人罵道,你再不放下來,我可打電話叫派出所的人來了。孬婆急忙松手把手機往沙發(fā)上一丟,說,我有好多手機,才不要你老倌的呢。劉老倌趕緊接住,用手拂著屏面上骯臟的手印。海生女人接過去,用紙巾輕輕擦著,說,這個手機蠻貴的,要幾千塊錢哩。劉老倌吃了一驚,曉得這么貴,還不如用我的老年機。
海生女人打開劉老倌的老年手機后蓋,取出里面的卡安裝到新手機上,打開,里面?zhèn)鱽韾偠囊魳仿?,屏面上花花綠綠的東西讓劉老倌看得頭皮發(fā)麻。女人點開微信菜單,從通訊錄里找到劉老倌老伴的電話,添加好友。半天沒有回復(fù),便叫劉老倌給她打電話,叫她通過驗證。撥了幾次終于撥通,里面的聲音顯然有點慌亂,說我也不會操作,等下你兒子來了叫他弄吧。便把電話掛了。劉老倌心頭不大舒服,好在海生女人把自己加了上去,并當(dāng)場試著開通了視頻通話。劉老倌拿起新手機,面對面地看到手機中海生老婆的臉面。鏡頭有點近,女人臉上長滿了細細的雀斑,嘴唇也有點干裂。劉老倌就想,海生女人那么大的肚子,負擔(dān)太重,肯定非常辛苦,臉面也就顯得憔悴。往常,劉老倌從沒有這么近距離看過海生女人,手機真是個好東西。女人手把手地教著劉老倌怎樣操作,試著面對面通了幾次,劉老倌感覺自己學(xué)會了,這時女人看到劉老倌的老伴通過了好友,便叫劉老倌發(fā)出了視頻通話的信號,響了半天,沒有回應(yīng)。劉老倌說,這個時候,她沒有空,我晚上再發(fā)給她。
白天的難熬讓劉老倌有了年輕時的那種沖動感覺,許久沒有這種感受了,沒想到自己體內(nèi)還有這種能力。劉老倌站在白花花的太陽底下,伸開雙臂,像是要與對面的影子來一個擁抱。忽地,小黑一陣吠叫,原來是院外一條大黃狗瞪眼看著小黑,似乎不懷好意,才招致小黑的吼叫。劉老倌向那黃狗招手,反倒把它給嚇跑了,小黑竄到門前,又對著走過來的人影吠叫。桂花大罵道,真是狗眼看人低,今天衣服穿得舊了,不認得老娘了?劉老倌出來一看,果見桂花扛著鋤頭,戴著一頂被雨水浸濕過的草帽,穿著一件看不出顏色的外衣經(jīng)過院門前。怪不得小黑對著她叫,連劉老倌都沒仔細看出來。桂花停住,放下鋤頭,取下草帽,倚靠在墻角邊,笑著說,倌爺,你看,我可不是說假話吧,今天我穿成這樣,狗都嫌哩。劉老倌笑了笑,說做事有做事的穿著,出外有出外的穿著么,只要做人正經(jīng),也沒人說什么閑話的。
早早吃過晚飯,劉老倌破例沒有喝酒,還把過年時的新衣服都穿上了,自我感覺精神抖擻。月亮還沒有升起,星星倒是有,若隱若現(xiàn)。他把院內(nèi)和屋前的電燈都打開,天空上的一切都隱藏不見了,唯有院中一片光芒,像極了一個舞臺??纯床畈欢嗟搅送盏耐ㄔ挄r間,劉老倌按照白天海生女人教的操作打開了視頻通話。
悅耳的音樂響起來,劉老倌雙手緊捏住手機,雙眼盯著屏幕,竟然比他第一次給人做木工手藝還要緊張。
長時間無人接聽,劉老倌心里問,難道是老婆還沒有學(xué)會么。
音樂停止了,屏幕里現(xiàn)出一張中年女人的臉,那張臉是陌生的,甚至還有些丑陋。
打錯了?這是劉老倌的第一反應(yīng)。
里面的女人問,你找哪個?
劉老倌一時語塞。老婆的名字當(dāng)然是熟悉不過的了,可就在此時他記不起來,往日通話只聽聲音就知道對方,難道視頻通話還要有人轉(zhuǎn)接?白天在海生女人那兒可是一接就看到了她呀。一個名字閃現(xiàn)出來,楊細娥。
這時手機里面的人影一閃不見了,但聲音傳了過來,你等會兒吧,她在上廁所。
畫面停止不動,是一塊白白的墻面,隱約可聽見說話聲。
小黑要爬到劉老倌身上,被他一腳推開,說死遠點。
先是聽到聲音說,34床的,有人視頻找你。接到就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聲音,手機畫面一晃,劉老倌就驚叫起來,老婆,你這是在哪里?
今晚你穿得這么整齊,新郎官一樣啦。
你怎么啦,這是在哪里?怎么全是白的,衣服都是白的。
醫(yī)院里呀,前些日子不小心摔了一跤,腳給傷了,沒大礙了,都快出院了。
手機里面的臉上帶著笑,皺紋清晰得能看出深淺。
你怎不早說呀,每次我還以為你在兒子家里呀。傷得重不重,要不要緊?
早說給你聽也不管用么,還要讓你擔(dān)驚受怕的。醫(yī)生說沒有大礙,過幾天就要出院了。
你一個人在醫(yī)院里?
兒子和媳婦上班也沒有空,還要照顧孩子。先前他們請了人護理,這幾天我也可以下地走路了,我就把人給辭了。
你傻呀,干嘛不讓人家多護理幾天呢。
你才傻,請人不要錢?女人聲音有點大,臉上的皺紋也跟著拉動。見劉老倌愣著沒說話,似乎覺察話重了點,忽然笑了起來。
你晚上吃了韭菜吧,我就知道你牙好。
劉老倌緊繃的臉?biāo)沙谙聛恚呛?,你怎么知道?/p>
你看看自己的牙縫就知道啦。幸好你在鄉(xiāng)下,要是在城里,人家可笑話哩。
劉老倌用指甲把牙縫里的東西給挑了出來,里面的女人說,要用牙簽呀,這樣多不衛(wèi)生。
你到城里住了幾年,倒講究起來啦。哎,你別太小氣了,看了半天還是你一張老臉么。
你想看哪里喲。
你說我想看哪里,你不是摔傷了嗎,讓我看看現(xiàn)在怎么樣了。
鏡頭一轉(zhuǎn),劉老倌看到了一雙瘦筋筋的小腿,女人指著一處疤痕說,在這里呢,現(xiàn)在不是好了么,沒想老骨頭長得挺快的,跟年輕人一樣。
那是你摔得輕,以后別總逞能,做事小心一點。
你又不來幫我,要是你在身邊我也不會摔倒了。
嗬,倒是我的不是了。劉老倌看到畫面上女人笑嘻嘻的樣子,知道是在開著玩笑。
你也別光讓我看著一張老絲瓜臉吧。
你看,你看,讓你看個夠。劉老倌說著,把手機上上下下挪動著。女人笑著說,你不要這樣拿著手機,多累,你把手機拿遠點,手伸長點,對,就這樣,我不是看到了你全身么。遠處是小黑吧,也讓我看看小黑。
小黑,小黑!劉老倌呼喊著,可小黑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不肯過來。劉老倌只好走過去,抱起了小黑。
眼睛又圓又大,這是條什么狗呀,跟我們村里的土狗不一樣啊。
是喲,我也不知道,是它跟著我來的,挺聰明的。
這時,聽到里面聲音嘈雜,女人高興地說,兒子和媳婦孫子他們都來了。畫面里一下子便擠進幾張臉。
爸!兒子的眼鏡閃著亮光。
爸!兒媳婦化了妝的臉上依然可以看出那顆小小的黑痣。
孫子呢,讓嘎嘎看看。劉老倌早把小黑放了下來,急著對里面喊道。
一張胖嘟嘟的臉對著鏡頭雙手亂抓。旁邊的聲音說,叫爺爺,快叫爺爺!
手機里面的畫面拉遠,讓劉老倌清楚地看到了老伴周圍幾張臉,他們緊緊依靠在一起。
劉老倌抬頭望了望夜空。月亮早升起來了,只是變瘦了,劉老倌感嘆,這才更像老伴現(xiàn)在的那張臉啊。
【作者簡介】陳玉龍,江西都昌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在《青年文學(xué)》 《雨花》 《青春》《四川文學(xué)》《天津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北方文學(xué)》 《清明》 《安徽文學(xué)》《星火》《芒種》《鴨綠江》 《西湖》 《青年作家》 《飛天》《青海湖》《滇池》等刊發(fā)表作品約200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