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極快,覺得還沒干什么,便又到了周五。這一天我的心情總是愉悅的,想著接下來兩天的休息,簡直能快樂到飛。
其實我這辦公室的活兒也沒有多累,就是給領(lǐng)導(dǎo)跑腿、打雜、寫材料,成天坐著,手不沾油,衣不染塵,坐得發(fā)際線不停地和我說拜拜,坐得肚子漸漸出懷,像懷孕幾個月的大肚女人,坐得當(dāng)年也算精神小伙的我變成了現(xiàn)在的油膩大叔。即便這樣,一直在生產(chǎn)一線的發(fā)小鄭同耀還老羨慕我,說我一天舒服得和什么似的。我說我很累,他愣是不相信,說自己倒班干活的還沒說啥呢,怎么這世道變成了瘦豬哼哼,肥豬也哼哼。我說我真的挺累,他說,你他媽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把我的活干兩天試試?
我和鄭同耀是一個巷子里長大的,小學(xué)、初中、高中都一個班,這種緣分真是沒誰了。唯一的區(qū)別是他高中畢業(yè)接了父親的班,進了機務(wù)段,我考上了大專。他學(xué)習(xí)倒數(shù),拿上畢業(yè)證,連高考都沒參加。因為上的是鐵路院校,我畢業(yè)又分回了鐵路,還和他在一個段上。這讓鄭同耀心里一下子平衡了不少,他不止一次地給我說,你看你上了個大學(xué),不還和我一樣在這個破段上上班嗎?的確沒錯,比工齡的話我還差他幾年,我新工入段,他已經(jīng)有了些資歷,都可以當(dāng)師傅了。當(dāng)時到他們班組實習(xí),幸虧把我分給了一個老師傅,要是讓這小子帶我,我簡直能羞死。但不管怎么說,我們關(guān)系還是很不錯的,上學(xué)時喜歡在一起踢足球,周末了還會一起約著玩,慢慢還有了一個五六個人的小團體,只不過高中畢業(yè)后,大家聯(lián)系得少,不算我,一起玩的那時候還有三個考到外地的,除了上大學(xué)的時候暑假回來一起去公園轉(zhuǎn)了一圈,便再杳無音信,聽說都留到了外地。說起來,就我沒出息回來了。
我這個人,怎么說呢,雖然很多人說我們這個地方落后什么的,不利于個人發(fā)展,可對于我這樣一個沒什么遠大抱負(fù)的人來說,回來也不是一件壞事情,起碼和父母家人在一起,當(dāng)然,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我和我們班那個后來成為我妻子的女生吳曉敏好了。我本來暗戀著另外一個女生秦娟,但人家一上大學(xué)就談了個男朋友,讓我很是絕望,后來我就和吳曉敏在一起了。其實回來也沒有什么,挺好的。加上現(xiàn)在的工作又穩(wěn)定,不像我大學(xué)舍友張雷到現(xiàn)在還在北京打拼,前一陣子聯(lián)系,說才買房,就是想自己開公司。他畢業(yè)沒有回青島的鐵路單位報到,而是去北京進軍他一直喜歡的軟件開發(fā)方面的行業(yè)。我想換作我,首先我肯定吃不了那個苦,其次我也沒有張雷那個比常人不知聰明出多少倍的腦瓜子。
上班后,我和鄭同耀也少有一起的時候,除非某年過年某個外地的同學(xué)回來,才會聚一下,我結(jié)婚,他結(jié)婚,我們幫忙并參加了彼此的婚禮,然后被一地雞毛的生活成天弄得灰頭土臉的,別看一個段,也就是各忙各的,兩個人連坐下來多說幾句話的工夫好像都沒有。他在檢修車間,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募夹g(shù)骨干,榮譽一大堆。我呢,因為喜歡寫作,搗鼓了幾篇文章發(fā)表后就來到了辦公室,天天各種講話材料沒完沒了。下班回到家里,也是雞飛狗跳,吳曉敏倒班,她休息的時候我輕松點,回家吃現(xiàn)成,她上班的時候我就得回家給上初中的丫頭做飯、干家務(wù),忙完了,想搞點業(yè)余創(chuàng)作,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電腦打開了,眼皮也開始打架,所以這么多年下來,雖說零散著發(fā)表了一些東西,可是離自己的理想感覺還差了好多。作為一個文學(xué)中年,有時候會忍不住攬鏡自嘆,傷感于自己的碌碌無為,卻總也放不下,畢竟有個叫情結(jié)的東西在那兒卡著。
此時正是早上十點十分,窗外的陽光透過玻璃,用溫暖的畫筆給窗臺和窗臺上那盆我才買來沒多久的綠蘿、大半個辦公桌、半拉椅子涂了一層明亮的絲綢般的光,我靠在椅背上,仰著頭,想休息一下從早上八點上班就盯著電腦沒動的眼睛。就在這時,手機響了,我一看,是幾年前認(rèn)識的一個文友月明打來的,說他開了個茶園,這個周末約幾個朋友小聚一下。我腦子飛快地算了一下吳曉敏的班,月明說的那天吳曉敏剛好大休在家,我答應(yīng)了。月明其實本名叫李大明,他不止一次對我說他死活想不通父母為什么給他起了這么一個普通而毫無意義的名字,就算是這個名字,哪怕把“明”改成我名字里的“鳴”也行。月明是他給自己起的筆名,朋友之間來往介紹,他從不提本名,只提這個,以至于和他關(guān)系特別好的人甚至都忘了他的真名。
而這種小聚,一般都是你來我往的。隔一段時間,就有一次,這時間也不一定,有時候幾個月,有時候半年一年的。幾個說得來的文友一約,有時候也是文友帶來自己的朋友,一起吃一頓飯,舉幾次杯,聊點亂七八糟過后一點也想不起來的東西,新朋友就成了新文友,新文友變成了老文友,男男女女的,彼此客氣地相互稱呼老師,一個個文質(zhì)彬彬,有才藝的人便會唱歌、跳舞,比起單位上那些迎來送往的應(yīng)酬真是有趣得多。也會有人給大家贈送自己新出的書,大多都是性情中人嘛,要的就是這個感覺。相比過于平淡無奇的歲月,這樣的聚會多多少少好像都能激發(fā)我一點點想努力寫作的沖動,然而沖動過去之后,依舊還是陷在現(xiàn)實的泥沼中,為自己的平庸和才思匱乏而感到暗自悲傷。有時候覺得還不如不去參加,可是別人一叫,面子上又抹不開,心里癢癢的,便又去了。
我就是在這樣的場合認(rèn)識月明的,那時候他還在一個企業(yè)單位上班,穿著和我一樣中規(guī)中矩,當(dāng)時他的發(fā)際線也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潮水般向后退去,無論什么時候見他,總是一頭蓬松黑亮打理得很有范兒的發(fā)型,散發(fā)著香皂或者洗發(fā)水的好聞的氣味,一看就是喜歡干凈的男人。他喜歡寫詩,我也是,又都坐在一起,酒杯一端,碰了幾下,沒想到很是聊得來,當(dāng)然不是聊詩。細問之下,竟然發(fā)現(xiàn)我們都是鐵四中出來的,我比他大兩歲,高他一屆。于是互相留了電話,加了微信,一頓飯下來,好像認(rèn)識了很多年。彼此感覺當(dāng)時沒有聊痛快。大凡那樣的場合,總有一兩位很厲害的人物唱主角,大家都是圍著他們轉(zhuǎn),聽他們說話,像我這種不太擅長在眾目睽睽下口若懸河的人,通常也都是帶著一雙耳朵去。
我是打車去的,這種場合,肯定是要喝幾口的。不比和單位的人應(yīng)酬,總要端著些,拘謹(jǐn)著些,假的多,真的少,框框多,放不開。而和他們,就好多了,沒有什么利益牽扯,合得來就多約幾次,合不來,就此別過,從此不見。
因為和月明要好,我就去得比約定的時候早了一個小時。月明的茶園在市區(qū)近郊的馬路邊,遠遠就看見一個兩米多高的廣告燈箱上醒目的“明月河湟茶園”??吹竭@個名字,我忍不住笑出聲來,出租車司機問我笑啥,我說,沒啥,你停在那兒就行。
月明啊月明,這不愧是胸中有詩意的人,做個生意還要酸腐一下,不過還真別說,這家伙這名字起得不算差。想想,從去年冬天吃過飯到現(xiàn)在,我們再沒有見過。
茶園的外觀和其他附近的茶園并無不同,然而一掀簾子進去,卻是別有一番洞天,里面的吧臺頂上是一排圓木搭起的房檐,房檐上掛著一排紅彤彤的燈籠,上面用隸書在每一個燈籠上分別寫著“明月河湟茶園”,正好六個燈籠,每個燈籠分一個字。女服務(wù)員一律是藍底白花的大襟上衣,黑褲子,黑布鞋,戴一方淡藍色的頭巾,質(zhì)樸得好像個個才從過去某個時代的村里出來,男服務(wù)員則是藍布中式褂子,也是黑褲子,黑布鞋。一個面容姣好、身量苗條的女子見我進來,迎上來,問我:“先生,有預(yù)定嗎?”我說:“你們老板在嗎?”她笑靨如花,說:“我們老板剛出去了,您要不在那邊等一下?!闭f著,手朝一邊的迎客大廳優(yōu)雅地一擺。
迎客的大廳里擺著兩張八仙桌,桌子上都放著一個圓形茶盤,茶盤里放著一個青花瓷的大茶壺,周圍扣著六只小茶盅。桌子四周是一個個微型的農(nóng)家舊物展覽臺。這是近幾年的流行,抓的就是遠離故鄉(xiāng)的人的懷舊情緒。展覽臺中,很有年代感的面柜、斗、秤、針線笸籮、棉鞋,手繡的精美枕頭、衣服和各種花型的手工鞋墊,現(xiàn)在的孩子已經(jīng)不知為何物的犁、磨、牲口籠頭、背篼,還有牛槽,以及各種不知是從哪里搜尋收購來的從前的農(nóng)家的物件,墻上掛的仿真玉米、成串的紅翻天的線辣椒,不由得就勾起像我們這樣在農(nóng)村生活過的人的思鄉(xiāng)之情來。別的不說,看到那些鞋墊,我忽然眼底一潮。奶奶在世時,每年我和吳曉敏回去,她都要從柜子里拿出幾雙她戴著老花鏡做的鞋墊送給我們,后來她年紀(jì)大了,自己做不了了,就買來機器繡了花,再找人在縫紉機上軋了給我們,我說奶奶你再別這么費心了,奶奶說,這是奶奶的心意,沒有奶奶了,你想要也沒有了。再后來,奶奶去世了,真的就再也沒有人送我們鞋墊了。
我正想著,忽然聽見后面一聲爽朗的笑聲,不回頭也知道是月明回來了。我眨眨眼睛,把剛剛涌上眼眶的小情緒收了回去,轉(zhuǎn)身看,果然是月明。他梳著大背頭,不這樣梳也不行,發(fā)際線退得有點快,露出發(fā)亮而富足的寬額頭,一身中式的絲綢灰色長衫和長褲,仙袂飄飄的樣子,淡淡的一雙眉毛下,還是那雙就算是睜大了也只能說是一條縫的眼睛,若不是挺直的鼻梁撐起了整個面部的立體感,他那雙寬大的嘴巴可就顯得太丑了。這家伙,竟然留了胡須,飄飄然擋住了脖頸。如果他的頭發(fā)留起來,將大背頭改成一個發(fā)髻,演個道士都不用化妝了。
“哎呀,一鳴哥,你來了啊,怎么不打個電話???”月明大咧咧地上來抓住我的手,說,“走,他們還沒來,咱倆聊一會兒去?!庇只仡^叫剛才那個女子,說:“小芳,給我們哥倆泡個茶來。”
一路走,碰見的服務(wù)員都在朝我們鞠躬。我說:“咋想起開茶園了?”
他笑:“沒飯吃了唄,得想辦法混口飯。”
我說:“去你的,你不是搞啥小商品批發(fā)嗎?”
他說:“那一攤交給媳婦和小舅子了,我這人,你知道,是有追求的人?!?/p>
我明白他說的追求,便問:“最近有什么大作?”
他撓撓頭說:“啥大作不大作的,咱就是喜歡,也算個精神支柱唄,要不成天掙錢,吃喝,睡覺,怪沒意思的。你說是不是?也沒有寫啥,就是最近參加了幾個比賽,拿了一個三等獎,一個優(yōu)秀獎,高興,請幾個朋友來聊聊,人嘛,總得有個追求不是?所以開這個茶園,就很適合我,喝酒,吟詩,哈哈哈?!?/p>
我說:“人活到你這份上,也算知足了,有錢,有閑,有詩,有遠方,不像我,天天朝九晚五,搞不好還動不動要加班,熬到要奔五了,還沒有啥名堂?!?/p>
他說:“一鳴哥,你說啥呢,我要是有你那樣的單位,我也不瞎折騰了。其實干啥都累,別看我好像老板當(dāng)著很風(fēng)光的樣子,你不知道,一天也是事情多得不行。唉,也就這點愛好,能讓我在這粗糲的生活中有點樂趣。哎,哥,你說,咱這也寫了幾年了,也算是詩人了吧?”
我仰臉大笑,然后對他說:“無所謂,那就是一頂帽子,戴不戴的,關(guān)系不大,咱這是喜歡,只要喜歡就夠好,還在乎那個?”
他一臉認(rèn)真地說:“那是一般帽子嗎?是桂冠?!?/p>
我們倆同時大笑。他說:“今天我叫了個哥們,寫詩挺厲害的,是咱們省現(xiàn)在數(shù)得著的。我們倆以前一個廠的,廠子不景氣,我們都下崗了,那哥們后來憑著寫東西調(diào)到別的單位去了,現(xiàn)在混得不錯。我挺佩服他的。一會兒我介紹你們認(rèn)識?!?/p>
我們這個包間穿過一方露天的院子,是長長的走廊中的一間,房間很大,推開窗戶就是一片寬闊的草灘,草灘盡頭就是奔騰不息的湟水河。我們倆說了一會兒話,人陸陸續(xù)續(xù)來了,有的認(rèn)識,有的不認(rèn)識,月明樂呵呵站起來招呼著,給大家互相介紹。大部分都是筆名,什么山中客、一夜秋風(fēng)、跳舞的兔子,奇奇怪怪,根本就記不住。介紹完了就相繼落座。主座和主座兩邊的位置還空著。看樣子重量級人物還沒有到,想必就是月明說的那個什么前同事了。月明要招呼大家,又要招呼生意,出出進進的,便顧不上我,我坐在那里,忽然有些后悔來這樣的場合。這么大好的周末,干點什么不好呢?一群人坐在這么個小地方,胡扯八扯的,一頓酒后,第二天啥也想不起來。正想著,只見月明從外面進來,拍著巴掌大聲笑著說道:“咱們的大詩人魯峰老師來了?!?/p>
隨著他話音剛落,他的身后走進了一個滿面笑容、身材中等的胖乎乎的家伙。那家伙一邊走一邊朝大家拱手說:“不好意思,來晚了?!笨赡苤亓考壍娜宋锒际沁@樣。
我定睛一看,這人不是我多年未見的高中同學(xué)魯峰嗎?這家伙,真是出息了。別的不說,比上學(xué)時至少胖了兩倍,一副肥頭大耳的樣子,皮膚黝黑,圈臉的硬胡子茬托著的臉也圓了不少,若不是那依舊濃得像兩條黑爬蟲的眉毛和深陷的眼眶,我真有點認(rèn)不出來。
在場的人都站了起來,既表示禮貌,也表示歡迎,我也就跟著站了起來。月明給大家一一介紹,介紹到我時,魯峰臉上一驚,也認(rèn)出我來說:“趙一鳴,怎么是你?”
月明說:“你們認(rèn)識???”
魯峰說:“我們高中同學(xué)?!?/p>
大家讓著讓他坐主位,他客氣著,后來又叫我,讓我坐他身邊,說我們多少年沒見面了,大家又都讓我去他旁邊。我推辭不過,只得挪過去。
月明手扶魯峰椅背,在他耳邊輕聲說:“那,魯老師,您看,還有誰要叫?要不,咱們開始?”
魯峰看了我一眼,遲疑了一下,說:“我叫了個朋友,馬上到。開始吧,大家都等半天了?!比缓筇统鲭娫挘瑩芡?,問:“到了嗎?”
月明的茶園主打的就是青海農(nóng)家菜,涼菜都是本地特色,涼拌鹿角菜、洋芋涼皮、農(nóng)家青菜攪團、泡椒肚絲、糖醋蘿卜皮、五香鹵的牛肉片、煮花生、蒸紅薯的拼盤。大家一邊動筷子,一邊贊嘆。第一杯酒還沒端起來的時候,外面娉娉婷婷地走進來一個穿著紫紅色連衣裙的三十多歲的披發(fā)化了妝的美女。比起在座的幾位素顏女性,她的出現(xiàn)讓人眼前不覺一亮。
魯峰站起來給大家介紹,說叫竹葉。大家把竹葉往魯峰身邊讓,竹葉推辭再三,最終坐在了我們對面。
一開始,大家都聽魯峰說話,好像許多人都和他比較熟,但過了一會兒,就開始互相敬酒了。一般來說,一開始敬酒,場子就亂了。起先是禮貌性的走一圈,到后來,就是各自找各自想說話卻沒有在一起坐的人,幾番下來,只要喝酒的人都是醉意醺醺,話格外多起來,之前的矜持和某種體面的東西也就放下了。我酒量不行,加上腸胃不太好,所以每次就是應(yīng)個景,與其每次解釋,不如每次端杯沾沾嘴唇。
先后不同的人來到魯峰跟前,酒杯在前,話語在后,大談仰慕之情。我這才算知道,原來魯峰不僅詩名鼎鼎,最近還新任了單位的什么領(lǐng)導(dǎo)。不知怎么,我忽然感覺有些魔幻,無論如何也不能把眼前這個擁有詩人桂冠的中年油膩男人和腦子里從前那個不愛說話喜歡在課間悶坐的、數(shù)理化常常倒數(shù)的男生聯(lián)系起來??礃幼?,他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思考人生了。
月明過來,端著杯和魯峰碰,又和我碰,說:“魯老師,我還真沒有想到你和一鳴哥是老同學(xué)?!?/p>
魯峰說:“那可不,同學(xué)三年呢?!?/p>
月明說:“那你們畢業(yè)后沒見過嗎?”
我說:“這快二十年了吧,中間好像見過一兩次,再沒有見過?!?/p>
我說的是實話,一次是鄭同耀結(jié)婚的時候,他們倆從小一個家屬院長大的,另一次在王府井商場,他和一個應(yīng)該是他媳婦的時髦女人逛,我們不咸不淡打了個招呼,也沒有留手機號就告別了。同學(xué)其實就是這么奇怪,能玩到一起的就算多少年不聯(lián)系,見了也照樣能合得來,玩不到一起的,見不見的,還是玩不到一起。
月明說:“魯老師現(xiàn)在挺厲害的,他在我們廠的時候,我們住一個宿舍,大半夜的老爬起來看書寫詩。魯老師,以后還請一如既往多指導(dǎo)我。”
我說:“厲害,厲害?!?/p>
月明喝了酒又出去了,好像是那個叫小芳的服務(wù)員叫他。大家又都開始三三兩兩熱烈交談。
魯峰問我:“這世界可真是小啊。咋樣?還在鐵路?”
我說:“不在鐵路還能去哪?”
魯峰說:“你們那兒有個叫羅文鑫的你知道不?詩寫得還行?!?/p>
我搖搖頭說:“不認(rèn)識,鐵路那么多單位呢?!?/p>
一時無話,彼此尷尬,在學(xué)校時我就沒怎么和他打過交道,要不是他在我前面一排坐,我可能都記不住他。我盼著有人趕緊過來和他喝酒,可這會有兩三個出去上洗手間了,剩下的頭挨頭還在說話。
我只得又說:“這么多年沒見,沒想到你已經(jīng)成大詩人了???來,我敬老同學(xué)兼大詩人一杯。”
他端起酒,蹬著已經(jīng)被酒染紅的眼睛說:“干,老同學(xué)?!闭f罷一飲而盡,又問我,“你主要寫什么?”
我聽他這樣問,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小豆腐塊,小小說,偶爾也寫點散文,就是寫著玩。”
他說:“老同學(xué),我可不是跟你吹,我要是寫小說,就沒人寫過我。說真的,很多人那寫的都不是小說,或者干脆說,就不懂什么是寫作。你比如,比如月明……”
我想他真是醉了,便糾正道:“月明寫詩?!?/p>
魯峰笑道:“他那叫詩?他那點水平。你手機號多少,老同學(xué),來,我存上。以后多聯(lián)系啊?!?/p>
他的話讓我心里很是不舒服,我本來想和他說明一下我們不過是一點愛好而已,也沒有多么遠大的文學(xué)理想,他犯不著這么像掐煙頭一樣掐滅我們對文字的熱情。你成就再高都是你的,成名也罷,成家也罷,和我們什么相干,本來都是走在平行線上的人,怎么走,都不會走向一個交點。
散場的時候,大多數(shù)人都走了,只剩了月明還在認(rèn)真地聽魯峰大談詩歌藝術(shù),我要走,月明拉著不讓,竹葉是魯峰邀請來的,自然不好意思早走。我干坐著沒有意思,就和竹葉聊了幾句,她說自己在單位財務(wù),從小喜歡讀小說,在學(xué)著寫東西呢。
最后魯峰大約是真醉了,說話舌頭都打不過彎來。月明叫來一個小伙子,囑咐他送魯峰回家。臨出門握手告別時,他又拉著竹葉的手不放,嘴里絮絮叨叨地說自己,說自己對某人的看法,對某事的看法,說某次在某個活動中如何如何。我很煩,又不好表露出來。我不知道他拉著人家竹葉的手是啥意思,是說得激動忘記了松,還是就愿意這樣呢。竹葉有些尷尬,只笑著說魯峰老師醉了。月明比我有耐心,依然如同對待尊師一樣連哄帶勸,最后終于將魯峰哄進了車。也看著竹葉打了車。
我罵月明:“讓他打的回去就行了,還折騰著送?”
月明說:“他喝大了,萬一有啥事也不好說?!?/p>
我說:“他這樣子回去,老婆沒意見???”
月明說:“他老婆脾氣好,由著他呢?!?/p>
我白了他一眼說:“讓竹葉順路送一下就行,還折騰著送,多大的人物?!?/p>
月明笑說:“一鳴哥,你懂啥,他屬于喝上酒腦子就犯病的,你沒看見黏黏嘰嘰的,再黏著人家也不好看不是?”
過了一陣子,有一天鄭同耀突然到辦公室來找我,說秦娟出差路過我們這里,說老同學(xué)聚一下。反正留在本地的老同學(xué)也不多,人生苦短,畢業(yè)二十年就聚這一次,下一次還不知在什么時候。鄭同耀說這話時忽然有些傷感。
我一聽秦娟,心莫名就突突突跳了起來。我以為這么多年過去了,提起她我不會再有心跳的感覺。雖然和吳曉敏的日子過得也是磕磕碰碰,可是這么多年下來,也是很有感情了。至于無果而終的初戀,更像是個美麗的七彩肥皂泡,也像摸不著看不清的夢境。但現(xiàn)在,一聽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在心里暗暗念過的名字又出現(xiàn)時,我還是感受到了來自內(nèi)心深處那一聲低低的潮涌。這和與吳曉敏的感情無關(guān),它不過是年少時曾經(jīng)擁有過的一種情愫而已。
同學(xué)聚會那天,能聯(lián)系上的都來了,也有魯峰。
秦娟沒怎么變,在坐的大家好像都沒有怎么變。
其實誰沒有變呢?都變了,歲月能饒過誰啊?只不過曾經(jīng)擁有過一段共同時光的人重新坐在一起的時候,又仿佛回到了那個共同之中。
大家都打趣我和吳曉敏,說沒有想到我們成了一家。我偷偷打量著秦娟,她的丹鳳眼依舊明亮而好看,高高盤起的發(fā)髻讓穿著淺紫色套裝裙的她顯得很有氣質(zhì),聽說在單位混得不錯,老公還是個廳局級領(lǐng)導(dǎo)。秦娟顯得很年輕,化了好看的淡妝,看上去端莊、高貴,果然每個年齡段有每個年齡段的魅力啊,多少年過去,這個女人在一眾女同學(xué)中依然是出挑的。如果眼前這個依然美麗的女人和我成了一家子,我們之間會不會也出現(xiàn)那種雞飛狗跳吵嘴打架的時刻?這個女人會不會像吳曉敏這樣,對我家人好,對我好呢?我們會如膠似漆地過著,還是早就離婚了?
我正胡思亂想著,鄭同耀忽然悄悄趴在我耳朵邊說:“你知道不?當(dāng)時魯峰那家伙追秦娟,被拒絕后要死要活的。你看他現(xiàn)在,你說是不是還對人家賊心不死?你看那眼神。”說完吃吃吃笑。吳曉敏坐我這邊,大約聽見了鄭同耀的話,斜了我們一眼,轉(zhuǎn)過臉去,繼續(xù)吃瓜子。
我朝魯峰看去,那家伙的眼神果然有點飄,時不時就停在秦娟身上。我忽然覺得一股莫名的氣從肋骨間逸出,就趕緊端起眼前的茶杯喝了一口,跟著鄭同耀笑。同學(xué)聚會果然和網(wǎng)上說的差不多,重敘友情有些奢侈,成年人的世界的確太過復(fù)雜,總被名利和熱熱鬧鬧的東西所糾纏。魯峰帶了新出的詩集,給大家人手一冊。眾人在驚嘆中對他刮目相看,秦娟更是對他口稱“大才子”不斷。又說起當(dāng)年考學(xué)留到外地的同學(xué),說誰剛當(dāng)上了醫(yī)院的副院長,誰才提了局里的一把手,誰才從國外回來。
那頓飯吃得很是沒意思,吃得我在心底一點也找不到當(dāng)年對秦娟的那點心思?;剡^頭想想,老天爺讓我和吳曉敏成了一家是有道理的,我無論在單位上還是在業(yè)余愛好上,都業(yè)績平平,吳曉敏除了工作,就是圍著這個家轉(zhuǎn),從不拿自己的老公孩子和別人的攀比,這大約是這個女人最大的長處。我們其實就是人群中最平常最不起眼的那種夫妻,沒有發(fā)過任何意外之財,也沒有走任何狗屎之運,干什么都勤勤懇懇、本本分分,挺好的。
告別時,大家都互相留手機號、加微信,我知道,僅僅就是留了而已,之后不聯(lián)系的會一如既往不聯(lián)系,聯(lián)系的會一如既往聯(lián)系。
之后,可能正是夏秋季的黃金時間,月明忙忙叨叨也一直沒和我聯(lián)系,我也沒和他、沒和其他人聯(lián)系,單位上的事情也多,這個材料那個講話沒完沒了,這一波檢查剛過,那一波又來,我的工作毫無起色,還是老加班,加得有一天從凳子上站起來差點一頭栽倒。單位人事變動了兩回,也沒有我啥事,辦公室這個副科干了幾年了,老主任都退休快一年了,領(lǐng)導(dǎo)們也沒有把我扶正的意思,我自己干得也沒有意思,感覺自己像那個盯著眼前掛著總也吃不到嘴里的胡蘿卜的兔子,你說不在乎吧,胡蘿卜就總在你眼前晃悠和誘惑你,說在乎吧,越吃不著越在意,這時候的在意已經(jīng)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而是許多人的事情,有和我一樣符合條件也盯著這根胡蘿卜的人,也有沒有條件盯卻總是來向你打聽的人,這就比較煩。這種煩我又不好講給吳曉敏聽。她是一線工人,我在辦公室工作在她眼里就已經(jīng)夠體面了。我想,大約還是我這個人太過木訥的緣故吧。
有一天上班我忽然很煩,想找個人聊聊,翻出手機,翻來翻去,就翻到了月明。
月明說他上午沒人,又是周末,下午來的人也不多,讓我立馬過去。下午上班坐了一個來小時后,我胡亂編了個去醫(yī)院看病的理由就從單位出來,打的直接去了他的“明月河湟茶苑”。
我過去,沒想到竹葉也在,他們面前擺著一瓶酒,幾盤菜,竹葉眼睛紅通通的,見我過來,勉強笑了一下,聊了幾句就告辭了。送完竹葉進來,沒等我開口,月明就說:“你看我像不像調(diào)解感情的知心大叔?”
我才知道竹葉原來和魯峰還扯出了一段話。
我說:“魯峰你不是說他老婆很好嗎?”
月明說:“跟他老婆有啥關(guān)系?那家伙,如果我不開這個茶園,我還真不知道他是這樣的人。人有名了,可能就飄了吧?”
我說:“某種程度上會,許多東西要是被自我放大,就是膨脹!”
月明一拍我肩膀,大聲說:“一鳴哥,你說得對,就是膨脹,這家伙太膨脹了。你翻他朋友圈,你看看,今天到這參加作品分享去了,明天又到那參加啥活動去了。怪不得有時候我請教他,他假裝沒看見,太虛偽。他還老領(lǐng)朋友過來吃飯,我哪次不是給他貼???”
我說:“那這竹葉和他扯什么?。俊?/p>
月明說:“嗨,太當(dāng)真了唄。小女人和自己老公過得不痛快,還以為跟魯峰在一起就會詩情畫意,這好了,魯峰那種人,不過逢場作戲,光我看見他領(lǐng)的就幾個。這詩是詩,千萬不要和實際生活扯在一起?!?/p>
我說:“沒意思。”
月明說:“是挺沒意思。”
我說:“你最近寫什么了沒有?生意咋樣?”
月明說:“偶爾寫著,生意嘛,過得去。挺好?!?/p>
我說:“那就好。要不我來給你打下手吧?”
月明哈哈哈大笑,然后說:“一鳴哥,開啥玩笑。哎,我前幾天看你寫的那個小小說,就省報發(fā)的那個《父親的手》,直接給我弄哭了。寫得真好,哥,真的。來我們喝一杯?!?/p>
我想起來了,從收發(fā)室拿回來一沓報刊,看到那張印著我名字的報紙,我就悄悄把它藏到了抽屜里。在單位,我已經(jīng)不愿意讓更多的人知道業(yè)余時間我在寫東西了。這令我很像兩面人,單位一個臉,下班一個臉,又像一個人扮演的兩個角色,一個為了糊口養(yǎng)家、賴以活命,一個只圖精神愉悅、思緒自由。
月明的話讓我格外感動,也讓我感受到了自己熱愛寫作的價值所在。
夜色漸漸暗下來了,在和月明推杯換盞中,我第一次嘗試著多喝了幾口,很快,腦袋里好像有千重萬重的云朵在繞,在迷糊和清醒之間的縫隙中,茶苑的客人陸陸續(xù)續(xù)來了。月明把我架到了門廳的沙發(fā)上,這是什么時候擺的沙發(fā)?還是原來就有?他給我蓋了個毯子,說你先睡一會兒,等會我叫人送你回去。吧臺屋檐上的紅燈籠朦朦朧朧的,那些光好像不是從里面的小燈泡發(fā)出來的,而是一只無形的畫筆涂抹出來的,人影綽綽。光線溫暖,氣氛迷蒙,突然一個熟悉的人進來,不是別人,正是魯峰,他的臂彎里還挽著一個穿淺咖色風(fēng)衣的披發(fā)女子,我雖是醉意盎然,卻依然覺得她好像我們辦公室才調(diào)來不久的剛離婚的馬冬梅。
這世界怎么這么小???人影走過,便是一陣風(fēng)掠過,我的眼皮漸漸沉重得睜不開了。
【作者簡介】王華,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理事,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西寧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在《人民鐵道報》《青海日報》《黃河文學(xué)》《飛天》《雪蓮》《中國鐵路文藝》等報刊上發(fā)表散文、小說多篇,出版小說集《怎么和你說再見》《向西的火車》,繪本小說《藏城戀歌》?,F(xiàn)供職于中國鐵路青藏集團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