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西·克萊因 張茯閑/編譯
我才刷了三天,他又突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整個人僵住,拇指懸停在“關(guān)閉”鍵上。我翻了翻他的照片和簡介,想看看從我第一次刷到以來,他的主頁有什么變化。
第一張照片沒變:他身在遠方,手抓攀巖繩,棒球帽下竄出卷卷的頭發(fā)。他的快樂還是那么簡單——“山路、森林、沒有鬧鐘的早晨”。他新上傳了一張自己赤膊站在懸崖腳下的照片。
給我“補刀”的是屏幕上方的一句話。這個名為“鉸鏈”的交友軟件提示我:“我們認為兩位最般配,應該見個面?!?/p>
我想起上世紀90年代微軟辦公軟件里的助手“大眼夾”。我似乎聽到《鉸鏈》版的“大眼夾”沖我尖叫:“你好像很喜歡徒步旅行,很愛看演唱會。這個人就住在你附近,也喜歡徒步旅行,也愛看演唱會。你愿意和他聯(lián)系嗎?”
這個交友軟件根本不知道,我們倆的愛情航班早就在跑道上緩慢滑行了,但終究沒能起飛——用當下年輕人的話說,這叫典型的“戀人未滿”。故事的開端很簡單,算法在本地發(fā)現(xiàn)一位從事生物技術(shù)相關(guān)工作的31歲戶外愛好者,于是牽線搭橋,把他介紹給幾公里外愛好戶外運動的30歲科學媒體從業(yè)者。1997年的微軟用戶有多厭惡“大眼夾”,我就有多厭惡《鉸鏈》。用辦公軟件寫信也好,用交友軟件尋找絕配對象也好,我很想砸碎自以為了解我想要什么的應用程序。
交友軟件承諾向你展示同城所有潛在戀愛對象,但算法在后臺為每個用戶都搭建了一個非常具體、十分局限,勉強算是有點獨特的交友場景。
第一個大型交友網(wǎng)站是1995年創(chuàng)建的“配對網(wǎng)”,隨后是21世紀初的“電子牽線”和“好好丘比特”。這三個網(wǎng)站鼓吹的方法是先做用戶調(diào)研,再給匹配度評分,最后進行科學配對,三者都揚言自己更能幫助用戶找到長久的愛情。這種以匹配度為依據(jù)的配對方法在線上交友行業(yè)一度占據(jù)主導地位,直到2009年同性交友軟件《基達》閃亮登場,為整個行業(yè)帶來顛覆性改變。
作為一款移動應用程序,《基達》推薦戀愛對象的依據(jù)不是匹配度,而是距離——最先推薦給你的是離你最近的那個人。時至今日,該軟件的默認設(shè)置仍然如此。2012年,交友軟件《火絨》將基于距離的配對理念原樣引入異性戀世界。當然,程序代碼并未全盤照搬。
亞利桑那州立大學研究交友軟件的學者莉澤爾·沙拉比介紹道:“說起‘好好丘比特和‘電子牽線之類的平臺,你在使用過程中很難忽略算法的存在,因為這類軟件的功能非常依賴算法。不過,我也和《火絨》用戶聊了聊,他們并非時時刻刻都能注意到算法的存在。很多用戶認為平臺不過是展示出了他們周圍的人,但這個軟件其實復雜得多?!?/p>
2016年,“火絨”公司明確表示程序中應用了埃洛等級分系統(tǒng),這個系統(tǒng)原本常用于評估國際象棋棋手的水平。系統(tǒng)會為用戶的吸引力劃分等級,再根據(jù)等級將用戶配對。此番說明迅速在媒體上掀起猛烈的輿論風暴。2019年,公司聲稱已棄用埃洛等級分系統(tǒng),不過該軟件可能仍在使用若干算法。自此,大多數(shù)交友軟件的開發(fā)公司鉆進“黑箱”,不再公開談論自己所用算法的考量因素。
好了,讓我們回過頭再說說《鉸鏈》把我前任推薦給我的事。這個交友軟件的推薦系統(tǒng)把我推進了算法打造的“兔子洞”,害我在單身的一周里四處繞圈子。軟件的“最般配”功能、主屏幕上的“搜索”功能,以及設(shè)有付費門檻的“突出”功能都微妙地重現(xiàn)了上世紀90年代流行的匹配度算法。根據(jù)官網(wǎng)上的解釋,用“搜索”功能搜出來的人“既符合你選擇的偏好條件,又對你這樣的人感興趣”,而“最般配”功能為你推薦的則是你最可能喜歡,也最可能喜歡你的人。
沙拉比稱,所有交友軟件的推薦系統(tǒng)都基于一種名為“協(xié)同過濾”的算法,《鉸鏈》的也不例外。臉書、網(wǎng)飛、亞馬遜、優(yōu)兔……幾乎所有社交媒體平臺都以“協(xié)同過濾”算法支撐自己的推薦系統(tǒng)。與“好好丘比特”和“電子牽線”基于問卷調(diào)查的配對方法不同,“協(xié)同過濾”算法根據(jù)與你相似的人觀看過、點擊過、參與過、購買過、“向右滑”(表示感興趣或喜歡)過的內(nèi)容,為你推薦戀愛對象。
這種配對法的一大問題在于,大部分人都喜歡的人或物會被推薦給大部分人,進而受到更多人喜愛。如此便會產(chǎn)生“富者更富”效應,平臺上大多數(shù)用戶認為有魅力的人獲益更多。
人們求助于交友軟件的首要原因是希望擴大自己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交友圈,希望利用技術(shù)從周圍找出成千上萬個潛在戀愛對象。然而,一旦“過濾泡泡”涌現(xiàn),人們的希望可能會變?yōu)榻^望。沙拉比稱,如果大多數(shù)用戶沒有“向右滑”過你的頁面,那你基本上就會變成隱形人。
正如互聯(lián)網(wǎng)在現(xiàn)代生活中無處不在,批評推薦算法和社交媒體“過濾泡泡”的聲音也不絕于耳。人們指責二者導致兩極分化加劇,《紐約時報》的一個播客節(jié)目更是以優(yōu)兔推薦系統(tǒng)的影響為主題,記錄了一個人如何淪為另類右翼分子。交友軟件采用了類似的推薦算法。然而,盡管美國有將近30%的成年人使用過交友軟件,人們卻很少對其加以反思。十年前,1/3的婚姻源自線上交友,如今這一數(shù)字肯定更高。
沙拉比說:“要是你想找個人認真談場戀愛,那么你在交友軟件上作出的就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決策之一。如今,人們讓算法替自己作決策,或者至少是在利用算法提升自己的決策能力。我認為,重點在于關(guān)注算法究竟在做什么。”
我使用交友軟件已經(jīng)快十年了,漸漸看明白算法如何根據(jù)我滑過的頁面推算出我喜歡的類型。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刷到同一群人,重復的不僅是類型,甚至就是同一個人。我?guī)状涡遁d《鉸鏈》又重裝了回來,一旦算法摸清我滑動頁面的行為習慣,我那位卷發(fā)前男友的主頁就會迅速跳到我眼前。我在不同的交友軟件上經(jīng)常和同一個男人配對,有時我們倆連一條消息都沒有發(fā)過。
就像你在網(wǎng)上點擊查看過一雙鞋,突然之間,無論是臉書、照片墻,還是谷歌,你所到之處總能看到那雙鞋,你在交友軟件上的體驗也是如此。我感覺自己任由算法擺布,就像受到推特和優(yōu)兔推送機制的支配,我甚至無法自主選擇訂閱哪個頻道、關(guān)注哪位博主。
當然,過濾算法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必要的。面對50萬個選項的連環(huán)轟炸,你肯定會不堪重負、灰心喪氣。我們都身處現(xiàn)實生活中的“過濾泡泡”,這個“泡泡”由我們自己打造,其成分取決于我們選擇的工作、追求的愛好、就讀的大學,還有交往的朋友。大多數(shù)人都喜歡與自己相似的人,所以從表面來看,過濾算法似乎是交友軟件得以發(fā)揮功能的良好基礎(chǔ)。我認為,交友軟件理應得到認可,畢竟它們確實給我推薦了我非常喜歡的人。我和前任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走到盡頭,但推薦算法似乎認定我們本該結(jié)為恩愛夫妻,于是在我尋找下一任戀愛對象的過程中又突然把前任推薦給我。
生活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人們已深陷算法漩渦。?
一旦我們受算法牽制,對其考量因素一無所知,問題就來了。沙拉比解釋道:“問題就在于,你沒有多少控制權(quán)。你不知道算法正在后臺做什么。你也無法選擇退出。所以說,如果你困在這種‘過濾泡泡里,翻來覆去刷到同一類型的人,那么你就必須改變自己的行為習慣,然后坐等算法趕上你。”
不同于上一代在線交友采用問卷調(diào)查法,如今的交友軟件甚至不會直接問我,而是從其他人的行為習慣中推斷我想要什么。除了我通常喜歡的類型和算法以為我喜歡的類型,我竟然無權(quán)接觸其他類型的人。正如沙拉比所說:“當你投入日常生活,你知道自己沒有接觸到所有人,這種想法會讓人保持樂觀。然后,你會認為,如果自己嘗試新事物、前往新地點,就可能通過新的關(guān)系網(wǎng)接觸到某個人。一開始,你確實會覺得交友軟件就是那個關(guān)系網(wǎng),畢竟上面有那么多用戶,所有希望交友的人都在上面。然而,事實并非如此。”
交友軟件為你的潛在交友圈劃定了特定范圍、設(shè)定了具體限制,它們既不會告知你這個事實,也不會解釋具體的操作方法。我一次又一次地刷到同一個人,這給了我看遍所有用戶的錯覺。可我居住的這個地區(qū)有將近800萬人?。∷惴ú粩嘞拗莆业慕挥逊秶?,分明是在告訴我,它認為我的交友圈就是這么小。
各個交友軟件的開發(fā)公司始終不公開算法信息,既是出于好意,也有令人沮喪的原因——不希望人們利用系統(tǒng)漏洞獲利,也不希望泄露自己的商業(yè)機密。沙拉比認為,如果開發(fā)公司能明確地告訴用戶,他們滑動頁面的行為習慣會如何影響他們的潛在交友圈,那么用戶可能因此獲益。
核心問題是,我們究竟想從交友軟件那里得到什么。我們希望它們模擬現(xiàn)實世界嗎?它們是否沒能抓住機會打破某些常規(guī)?交友軟件《踉蹌》的“女性主動”交友法顛覆了傳統(tǒng)的交友方式。我們還能做出其他改變嗎?
在交友軟件上添加“發(fā)現(xiàn)”頁面怎么樣?就像照片墻那樣,不只推薦你通常喜歡的類型,還會推薦其他類型的人?!痘_》其實有個類似的功能,你可以根據(jù)興趣搜索用戶,比如尋求刺激的人、好吃的人、熱衷保健的人等等。不過,所謂的興趣還是很抽象,尚不清楚《基達》是怎么根據(jù)興趣把用戶分組的。
沙拉比希望交友軟件能有隨機選項,就像網(wǎng)飛的“驚喜”功能。(不過,我猜這個功能也依賴于算法。)交友軟件能否設(shè)置更多有關(guān)潛在戀愛對象的反饋選項?不要只能選擇“是”或“否”。可以像其他平臺那樣,列舉多種可能的理由,讓用戶選擇為何喜歡或不喜歡某個廣告。模仿音樂軟件《聲破天》的“換換口味”歌單怎么樣?建立一個“換換口味”交友群,里面的人都是你平時不常見的類型。再說說信息公開的問題。所有人都想知道自己究竟在交友圈里見過多少人。我們不想飛快地左右瞎滑,好像滑得越快越能感覺自己見到了盡可能多的人。
正如我沉迷于在推特上刷負面新聞,我在交友軟件上也刷得不能自拔,總盼著再刷一下就能刷出我沒見過的人、與眾不同的人、令人興奮的人、更加優(yōu)秀的人??上?,我只刷到了那個我早就知道我會喜歡的人,但是那個人不喜歡我,而我正試圖通過“刷刷刷”來擺脫他。算你狠,“大眼夾”。
[編譯自美國《連線》]
編輯:馬果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