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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記憶

2023-09-05 02:01:34敖廣勝
星火·中短篇小說 2023年4期
關(guān)鍵詞:保管員姨夫干事

敖廣勝,江西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延河》等刊。現(xiàn)供職萍鄉(xiāng)市某機關(guān)。

楊義根年紀(jì)大了后,腦子有些糊涂,特別過了八十,幾乎連孫子孫女都認(rèn)不出?!扒厥鍖氋u馬,楊志賣刀,可憐一文錢逼死英雄漢。我呀,怎么兩百斤谷子,就壓斷了腰呢?”自言自語,絮絮叨叨。有時親戚、朋友,或兒子的朋友、同學(xué)、公司員工,正小心陪他說話解悶,不期憑空冒出一句,又口齒含混,不太清楚,叫人莫名其妙,張大嘴巴接不了下文。老伴聽了,嗔怨道:“老東西,四五十年舊賬,還翻出來干嗎?”幾個子女看著父親枯瘦、呆滯的臉,緊鎖的眉頭,和眉心兩道又深又長的豎紋,默然,暗嘆,似乎往昔的心酸、愁苦,帶著古墓般陰冷砭骨氣息席卷而來,鋪天蓋地,讓人籠罩其中,驚悚戰(zhàn)栗。他們勸道:“媽,由他吧?!?/p>

北渚江為贛西一普通村莊,緊鄰袁河,在當(dāng)?shù)厮闶谴笪輬?。《瀘西縣志》記載:咸豐始,袁河船帆如梭,客貨兩通。一河心底有巨石,狀若龜背,船行至此受阻。有男子結(jié)伙,在旁河洲搭棚,專營拉纖,日夜不息。這是北渚江屋場的前身。歷經(jīng)百余年發(fā)展,繁衍,至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初,人口四百余。那時,農(nóng)村孩子在哪出生,基本上就在哪長大,結(jié)婚生子,然后老去,死了就埋在旁邊山坡,成為小小一抔土。他們大多數(shù)一輩子沒出過縣市,沒坐過火車、輪船、飛機。不像現(xiàn)在,讀書,考學(xué),打工,旅游,辦企業(yè),做生意,大家可以天南海北,來去自由。而今北渚江屋場房子愈建愈高大豪華,常住人口卻只剩一百幾十個,只有過年幾天熱鬧。如果楊義根生在這個時代會怎樣?知道沒有假設(shè),但總讓人忍不住地想。他年輕時,真稱得上一個好后生:一米七二的個,上下勻稱,皮膚白皙,帶點書生味,不同于其他農(nóng)民的粗糙,黝黑。二十出頭,翻地、儲肥、育種、除蟲,犁、耙、耖,樣樣精通。上下兩三個屋場,干脆叫他楊公子。只是父母過世早,家里經(jīng)濟條件實在有些差,這使他看上去有點沉悶,憂郁。

二十四歲,與鄰村何家大姑娘好上了。何家死活不同意,放出狠話,敢上門打折他腿。請媒人上門,媒人受一肚子氣回來,見到他直搖頭,勸他盡早放手。他臉色變得蒼白,自尊心第一次受到沉重打擊。此后何家姑娘來找過他幾次,他躲著不見。一個燥熱夏夜,他獨自在村邊小道低回。何家姑娘不知從哪躥出,一把抓住他胳膊,拽進旁邊小矮房。那是生產(chǎn)隊牛棚,十幾頭牛關(guān)在一處,一股悶熱撲面而來,牛膻味、牛糞味濃烈得讓人窒息。月光從窗戶穿過,映在地上,臉盆大塊慘白。他啞著嗓子說:“我們分手吧?!焙渭夜媚餂]吭聲,伸出雙手摟住他腰身,用力把他抵在牛欄柱子上,鼓鼓的胸部緊貼在他身上,親吻起他來。她眼淚打濕了他的臉。然后他們一動不動、一聲不響地待在黑夜的寂靜中,只有牛偶爾走動聲,甩尾巴聲,舌頭卷起稻稈的慢慢咀嚼聲打破這寂靜。一個萬物競生的春日,陽光灑在大地,一切如水洗了一般明亮,清澈。蜜蜂嗡嗡叫著,忙著在油菜花、桃花、杏花、迎春花、風(fēng)信子中穿梭飛舞。他托人在供銷社買了兩斤龍蝦糖、兩斤油炸角仔、一斤葵花籽,也不用竹籃裝,直接提著,晃蕩晃蕩,挺直腰桿走進何家大門……事后她心有余悸,有次在趕集路上悄聲問:“你好大膽,爸真要拿棍子打怎么辦?”楊義根大笑:“我傻呀,不會跑?他打我就跑,你爸跑得過我?”其實他早做好打算,要打就讓他打,不就是一條腿?“你跑干嗎,他要動手,我肯定站你面前,一定不會傷你一下?!蓖A艘粫??!皣?,你爸怎么對我看法那么大?”“別在意,總有一天,會變的。我們有手有腳,一塊努力,不怕!”楊義根不顧路上有人,緊緊抓住姑娘細(xì)膩溫暖的手,暗暗發(fā)誓,一定要好好活出個樣子。

可惜命運多舛,結(jié)婚后,因常年辛苦勞累,坐月子又沒坐好,才三十幾歲,老婆患了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而且病越來越重,到后來冬天穿棉襖都要人幫忙。生產(chǎn)隊賺的工分少,加上家里養(yǎng)豬豬死,養(yǎng)雞雞亡,四十多,還住著原來的兩間土磚房子,灶頭也是土磚壘就,寒酸得連灶面都沒用白石灰抹抹。八個孩子,大大小小,高高矮矮,吃飯時,圍著灶頭一站,密不透風(fēng),黑壓壓一片,耳邊只聽見呼啦啦的嘴巴響、喉嚨響,像蝗蟲掠過,像天邊陣陣悶雷,像多少谷子都填不滿的大隊那打谷機的無底洞,聽得人心里發(fā)慌,發(fā)急,發(fā)堵,發(fā)愁。喉嚨深似海,一餐不等一餐啊。楊義根晚上常常失眠,發(fā)躁,長吁短嘆。米飯摻紅薯絲,稀飯摻青菜,三餐改兩……為了肚皮的事,難為他絞盡腦筋,想盡辦法。他頭上過早有了白發(fā)。但即便如此,他仍事事不服輸,不甘心做矮子,不愿他人憐憫。家里沒米,沒鹽,沒油,要借,向兄弟、親戚伸手,都是差遣老婆、兒子、女兒去,他寧可餓肚子,也從不低三下四去開這個口。繼續(xù)昂著頭,繼續(xù)跟許煥發(fā)較著勁。

許煥發(fā)與他同一生產(chǎn)隊,娶的何家小女。事后才知,何家原本有意把大姑娘許給許煥發(fā),當(dāng)時都準(zhǔn)備上門提親了。許煥發(fā)胖胖的圓臉,好像兩邊各摁了個饅頭。似乎沒有煩惱,一天到晚,咧開嘴笑。社員問他:“這樣可以吧?”“行,很好很好?!彼?,笑瞇瞇。他能有什么煩惱呢,老爸在巨源煤礦挖煤,國營單位,許煥發(fā)差點還轉(zhuǎn)了商品糧。不過還是很多人怵他。雖只是小生產(chǎn)隊長,卻在大隊、公社吃得開,與上面很多領(lǐng)導(dǎo)關(guān)系不一般,經(jīng)常看見三五個干部來家吃飯,鬧酒,稱兄道弟。以前,老丈人對楊義根就看不上,現(xiàn)在簡直嗤之以鼻。對小女婿則寵愛有加,當(dāng)面“煥發(fā)、煥發(fā)”地叫,背后與人交談稱“我煥發(fā)怎樣怎樣”,甜得膩人。老丈人說話,喜歡扯著嗓子,聲音尖細(xì)刺耳。他說:“到煥發(fā)家,我酒也能多喝兩杯,飯也肯多吃兩碗。為什么呢?心情舒暢呀?!边@些話比鋒利的剃刀還傷人,他卻偏要當(dāng)著楊義根面說。楊義根聽了,心里只差沒有滴血。難道我家酒飯放了樂果,拌了六六粉、三步倒,吃了會死人?不就是少些糧食嗎?可是嘴巴長在他人身上,有什么辦法?心頭一口氣堵著,幾天沒咽下去。

當(dāng)?shù)仫L(fēng)俗,不管貧富,過了正月十五元宵,趁春光正好,家家戶戶都要選個日子,邀請至親好友聚在一起,吃一兩場春酒,在醉醺醺中談?wù)劶页?,敘敘感情,說說農(nóng)時。這天老丈人家請客,本來楊義根準(zhǔn)備十一點鐘出發(fā),剛要動身,結(jié)果家里三只瘟豬,估計餓壞了,拱斷柵欄,從豬欄里鉆出來。七八十斤重的豬,還沒起膘,就像十七八歲的小伙子,精力旺盛。一開始它們還挺斯文,慢騰騰地這邊拱拱,那邊嗅嗅,嗚嗚地叫喚。楊義根拿荊條一抽,一轟,它們便瘋了般亂竄。左鄰右舍趕來幫忙,圍追堵截,好不容易緝拿歸案,可已過去半個小時。那時沒有手機、電話,楊義根急出一身汗?!疤砹耍也蝗チ税??”“快,趕快,莫讓大家久等。”答應(yīng)了不去沒道理,客人不到,主家得等到啥時候?老婆催他。楊義根兩步當(dāng)作一步,匆匆趕到老丈人家,卻發(fā)現(xiàn)其他客人正團團圓圓坐一桌,高高興興相互敬酒吃菜,許煥發(fā)端坐上席。楊義根隨即轉(zhuǎn)身往回走,許煥發(fā)趕緊下席?!敖惴颍灰?,剛剛開始?!薄拔页赃^了!”“真的才開始,等了你十幾分鐘,以為有事來不了?!贝缶俗铀浪谰咀∷环?,臉都憋紅了。拉扯間,老丈人火上澆油,在屋子里尖著嗓子嚷起來,當(dāng)著一屋子親戚訓(xùn)斥道:“一年到頭只看到忙忙忙,忙出個啥名堂!吃飯也抽不出時間?放開,別再拉拉扯扯了,他吃了讓他走,走!”楊義根偏不走了,直通通闖進去,挑釁般站在老丈人面前。“好啊,有錢有勢的孫子坐上,無權(quán)無勢的公公坐下,這就是何家規(guī)矩、做派嗎?”楊義根高個子,立在桌子前,自有一股威嚴(yán)。坐在上席的許煥發(fā)臉一熱,趕緊收拾碗筷,清理干凈桌面,笑呵呵離開座位?!翱隙ù笠谭蜃?,大姨夫請坐!是我不懂事,罰酒,罰酒,與其他人沒有關(guān)系。”楊義根沒有客氣,一屁股坐在上席位子。

楊義根那些話,攤在桌面上講,理直氣壯,簡直無可辯駁。老丈人不好發(fā)作,懨懨地,坐在桌上喝悶酒。許煥發(fā)倒是站起來敬了三次酒,楊義根很不客氣將了一軍:“要喝就滿杯,不要虛情假意,半杯酒舔來舔去有意思嗎?在外面是隊長,在這里不是,沒那么大架子?!痹S煥發(fā)沒奈何,勉強喝過三杯。他酒量不好,三杯下肚,就被老丈人攙著,跌跌撞撞烤火去了。其后兩人再沒回到席上。這餐酒吃得寡淡無味,下了席后客人紛紛告辭。此事幾天后才傳到老婆耳里,她嗔怪楊義根不該如此草率,魯莽。“都是至親,上點下點,高點矮點,有啥關(guān)系?看你把親戚都得罪光了?!薄叭绻依锔愫命c,哪怕能夠填飽肚子,還會有人如此看不起嗎?嫌貧愛富,一個樣?!睏盍x根眼睛有點模糊。老婆本來還想說,發(fā)脾氣有用嗎?看不起最終還是看不起。到底忍住沒說。想到自己身體,經(jīng)常手痛腳痛,參加不了隊里勞動,掙不了工分,她長長嘆口氣。

再難的日子也得捱過去。

轉(zhuǎn)眼間,又到了深秋,于鄉(xiāng)下而言,這是一年中最為寧靜、愜意的時候。稻谷、高粱、紅薯、芋頭已經(jīng)歸倉。村頭曬谷坪邊,曬干的稻稈碼成三座巨輪形狀,在并不強烈的陽光照耀下,散發(fā)出柔和的古銅色的光。小黃牛、大水牛,漫不經(jīng)心在收割后的稻田里或站,或臥,或吃草,或發(fā)呆,偶爾甩下脖頸,趕走身上討厭的牛虻、蚊蠅。慵懶的風(fēng),帶來泥土味、青草味和淡淡豬屎牛糞味,在一望無際的田野自由飄蕩??上н@樣的時光太過短暫。到下午五點,暮色迫不及待,滾滾而來。秋風(fēng)似乎受了蠱惑,開始推波助瀾,長出尖齒,咬得人手指、腳趾鉆骨地痛。農(nóng)村人都知道,明早肯定有場大霜。

這個時節(jié),生產(chǎn)隊里發(fā)生了一件駭人大事:平時大門緊鎖的倉庫,有人從后面打洞,盜了集體稻谷!

這天黎明時分,朦朧霧色中,早起的倉庫保管員雙手緊抱胸前,仍凍得哆哆嗦嗦。拐過墻角,突然瞥見那黑乎乎的窟窿,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對,幾個跟缺齒老頭一般難看的窟窿!看到從洞口水一般泄出的稻谷,手腳不哆嗦了,身子也不覺冷了,他大睜眼睛,一路仔細(xì)尋去。然后拔足狂奔,找到還沒起床的許煥發(fā)?!瓣犻L,不好,不好,打洞了!”許煥發(fā)在房間里窸窸窣窣許久。吵醒了瞌睡,他有些惱火。他一邊扣棉襖一邊走出房門?!肮泶蛄税?!慢點,說清楚!”終于聽明白了,許煥發(fā)嚇了一跳,誰呀?賊膽包天!剛剛還木木的腦子飛快轉(zhuǎn)起來。保管員喉結(jié)上下蠕動,突然湊過來,壓低聲音:“我知道哪個!”“哪個?”“楊,楊義根!”“胡說!扯淡!”“隊長,這樣天大事情,誰敢亂說。從倉庫,到他家,撒了一路谷子。你現(xiàn)在去看!”“真的?”“真的!”“看清楚了?”“千真萬確!”

好啊,你這個楊義根,不是一直狂嗎?傲氣嗎?眼珠子朝天嗎?現(xiàn)在打洞做賊,看你怎么說,看你面子往哪擱?許煥發(fā)像啃了朝天椒的驢,興奮地在大廳快步來回疾走。十幾秒鐘后,他心里連著咯噔幾下,仍然不踏實呀。見許煥發(fā)仍在猶豫,保管員急得再補一刀:“隊長,你可不能因為他是你姨夫呀。”

許煥發(fā)抑制狂跳的心,慢騰騰地刷牙,洗臉。洗完臉,用毛巾把兩只手反復(fù)擦了又擦。洗臉巾晾在架子上,上下左右扽扽,方方正正。面對眼前的稻谷,他腰桿子還有那么挺嗎?個子還那么高嗎?

兩姨夫家分處屋場南北,走得急,四五分鐘路程。趕到楊義根兩間破土磚屋前時,副隊長他們?nèi)齻€都到了,聚在一塊,悶頭抽著“喇叭煙”。天還黑沉沉的,看不清他們臉,只隱約可見一明一暗煙頭,老遠聞到一股嗆人的生煙味。許煥發(fā)有些生氣?!案蓡嵴驹谶@?”“等你?!痹S煥發(fā)哼一聲,氣沖沖走過去,掄起拳頭用力擂門,“楊義根,出來!”他沒有跟往常一樣叫姨夫,而是直呼名字?!皸盍x根,快出來!”

那時,楊義根剛摸黑挑滿水缸,身子變暖和了。放下扁擔(dān),灶膛里煤塊已吐出長長火苗,鐵鍋里的清水冒出小氣泡,正慢慢翻滾。三個小孩吃了早飯還要上學(xué),女人這樣的身體,他可不忍心她起那么早。他正要把淘過的米倒進鍋里,急促的打門聲、呼喊聲把他嚇一跳。開門伸出半個腦袋,見到門前站著隊上幾員大將,他愣住了?!按笄逶绲?,你們干嗎呀?”“我們要進去!”“進來干嗎,姨夫?”幾個人沒吭聲,倒是用了一股暗力往內(nèi)擠。楊義根被擠得倒退兩步?!案墒裁?,干什么?”有人答,“生產(chǎn)隊倉庫,被賊牯打了洞!”“那,你們快去捉賊呀,跑我家來干嗎?”許煥發(fā)接過話:“少啰嗦,快讓我們進去!”明白過來的楊義根,心中怒火騰地躥出?!安粶?zhǔn)進!憑啥!”伸手使勁一扒拉。他力氣大,闖進門檻的許煥發(fā)身子往后幾個趔趄。

家里大大小小都起來了,圍在楊義根四周。膽小的老婆連棉襖扣子都來不及扣,幾個年紀(jì)小的孩子靠在身邊,身子像打擺子一樣,在寒冷中一起抖。

許煥發(fā)退回坪里,也火了。他彎腰,右手在地上飛快地掃兩把,攤開巴掌,掌心可以隱約看到十幾粒稻谷,好像凱旋的將軍,巴掌直戳在楊義根鼻子底下,他叱喝:“看,看吧,這是什么?看清楚了吧?谷子!從倉庫直接到你家門口!還不讓我們進去?”

“不準(zhǔn)進!”

老婆勸:“義根,他們要看就讓他們看,反正不是我們偷的,我們家沒有做賊的種。”

“難道窮就做賊嗎?”楊義根從墻角順手抄根扁擔(dān),擋在大門,雷神一樣凜然:“要搜,屋場家家戶戶都搜,我沒意見,不能單搜我一家!”

生產(chǎn)隊倉庫的重要性,不言自喻,平常大門都要掛三把大鎖,現(xiàn)在竟然有人砸墻打洞,盜走集體稻谷,聞所未聞。隊長帶人捉賊,捉的是自己姨夫!這樣的新聞,實在狗血。消息不脛而走,屋場里的老老少少,匆忙往楊義根家跑,越聚越多,很快黑壓壓一片。許煥發(fā)緩了緩語氣:“姨夫,當(dāng)著大家面,你讓我們進去看看,如果沒找到,不也清白了?我們再接著搜下一家,好不好?賊,今天無論如何要捉到,逃不掉。”楊義根哪里聽得進,北渚江六十幾戶,干嗎第一個就想到自己?第一個被當(dāng)作賊?他的想法一直在這里打轉(zhuǎn)轉(zhuǎn),心里針扎一般,腦子憋得嗡嗡響。

一個要搜,一個偏不肯,雙方就這樣僵持住,下不了臺。十幾分鐘后,許煥發(fā)悻悻然,鐵青著臉與副隊長一塊走了。臨走,他指指會計、民兵隊長:“你們兩個,待在這里別動,哪兒也不能去。這就出了鬼?!睏盍x根針鋒相對,重重哼了一聲,作為回應(yīng)。

七點多,太陽終于從厚厚云層中露了慘淡光芒,但仍奇冷。八點不到,大隊六個頭頭腦腦都來了,站在楊義根家門前,伸長脖子左右張望一會,沒有吭聲,走了。又過了三四十分鐘,一輛當(dāng)時鄉(xiāng)下很少見的吉普車,耀武揚威迅疾開進許煥發(fā)院子,吱的一聲緊急剎車,從上面鉆出四人,其中一個小年輕,板著臉,看上去挺傲氣,大隊干部圍攏上去,親熱地叫他文干事。另外兩個基干民兵,背著步槍,從黃色軍裝前襟,隱約可以看到露出半截锃亮手銬。還有一位司機。他們是公社來的干部。空氣驟然緊張起來。遠近幾個屋場的村民,得到消息,異常興奮,氣喘吁吁跑步過來看捉賊。

文干事有股領(lǐng)導(dǎo)派頭。他批評大隊書記,說他們芝麻大事情也搞不定。

十幾個人匯集一起,浩浩蕩蕩,沒有誰吱聲,只聽見雜亂的腳步聲。走到楊義根家時,一家人正在吃飯。楊義根堵在大門口,臉色蒼白:“要搜,一視同仁,家家戶戶都搜,不能單搜我一家!”

“那就沒有辦法了?!蔽母墒率忠粨],正要指揮身后的人動手,保管員氣喘吁吁跑了過來,說話都不利落了:“賊、賊找到了!不、不是他,不是他!”大口大口喘氣?!澳鞘钦l?”七八個嘴巴幾乎異口同聲。“王明生!他偷的!”“???”“張老師早起跑步,碰見他擔(dān)著一擔(dān)谷摸黑在路上走,慌慌張張,就起了疑心。找到王明生,剛要開口,他咚地跪在我腳下。他這是做賊的料!到他家一搜,偷了三擔(dān),放在睡覺房里,谷子里面還落有磚墻上的石灰、砂粉。”“那路上的谷子呢?”“他想栽贓,故意撒的,該死的東西!”

文干事氣極,瞪著眼睛罵一句“媽的×”,掉頭就走。

許煥發(fā)異常尷尬,他向大隊、公社報告的時候,都一口咬定是楊義根,否則他怎么會死死攔著,不讓別人進屋呢?他胖圓臉拼命想擠出笑來,可是僵住了,做不到?!耙谭颍?,對不住了,不過這事,你們不能怪我……過幾天給你們賠罪?!彼谖母墒缕ü珊竺?,連走帶跑。

真相大白,大家都跑去看賊牯王明生了,轉(zhuǎn)眼間,人就散盡。楊義根癱坐在竹椅上,筋疲力盡,似乎在煤礦擔(dān)了幾日腳力。幾個女兒還在低聲抽泣,兒子則大聲詛咒王明生。空氣黏稠得好像停止流動。他突然怒不可遏:“住口,住口!”跟著一拳砸去,一把椅子嘩啦散了架。他哽咽一聲:“你們,你們都要爭氣呀!”背過身,眼淚出來了。

因為此事,大舅子把許煥發(fā)狠狠擼了一頓。老丈人在旁邊為他辯解,說要怪就怪楊義根的犟脾氣,當(dāng)時就該同意隊里幾個到家看看,就不會惹出后面的事?!翱纯从植粊G掉啥,你說呢?兩間破屋,沒一樣值錢東西,請我都不想進去,鬧心?!彼@次沒有扯著嗓子數(shù)落。大舅子生氣了。“那是看?是搜!誰的家可以說搜就搜?再說,他們姨夫相處了二三十年,大姐夫的為人、秉性還不清楚?他會做賊?!”過了兩天,大舅子來到姐夫家,背著楊義根,把半布袋米偷偷塞給他姐。他陪楊義根坐到深夜,直到茶柴蔸子燒得化為灰燼,還不肯離去。楊義根知道他情意,心中有些暖,可就是提不起精神。

如果說,兩姨夫原來只是面和心不和,雙方在暗地里較勁,不對付,現(xiàn)在好了,矛盾直接公開化、表面化。楊義根想幾十號人,興師動眾,不就是想看笑話嗎?不就是沒權(quán)、沒錢、沒飯吃嗎?許煥發(fā)呢,他一開始還有些愧疚,畢竟人是他喊過來,帶過去的。可閑下來再想想,心思就變了,他跟老丈人想法差不多:兩間破房子,進去看看又不失掉啥,為什么高低不同意呢?結(jié)果害自己在大隊干部、公社干部中丟盡面子,這不純粹挖坑埋人嗎?兩人心里都扎了一根刺,越扎越深,偶爾碰面,楊義根有意把身子挺得筆直,目不斜視,不給對方一絲顏色。許煥發(fā)卻做出比以往還親熱的樣子,涎著臉湊過去,可楊義根眼角都懶得瞟他,到嘴巴邊上的話只能生生吞下,次數(shù)多了,兩人愈發(fā)生疏。

對于農(nóng)村,過年應(yīng)該是最重要的事情。進入臘月二十,楊義根開始房前屋后清理垃圾,打掃灰塵。老婆帶著幾個女兒,洗被子,洗衣褲,洗桌子椅子柜子,洗臘肉、臘雞……不是說辭舊迎新嗎?老婆說,希望來年平平安安啊。裁縫師傅也請上門了,一年到頭,總得給孩子們做身新衣服吧。當(dāng)然,還得做些糕點、麻片、凍米糖,油炸點薯片、麻花、肉丸子。這個時候,整個屋場,捶打案板聲此起彼伏,烈火烹油香、新釀的酒香,四處飄蕩。學(xué)校早放寒假了,孩子們在村里追逐打鬧,笑聲、哭聲、吵鬧聲、大人的叫罵聲,響成一片。黑狗、麻狗、花狗,大的、小的,莫名地跟著孩子們興奮地跑來跑去,跑累了,傻乎乎地張著嘴,呼哧呼哧喘氣。年的氣息,濃得伸手隨手一抓,都能捏出黏糊糊、甜蜜蜜的味道來。

期待已久的日子終于來到。廿二、廿三,倉庫兩扇厚厚木門一齊打開,隊上開倉放糧。會計根據(jù)各家收支情況,關(guān)在家里連夜打了幾天算盤,算出每家每戶多少稻谷,以最大限度,保證在春節(jié)期間,大人、小孩可以放開肚皮吃飯。第一天下午,楊義根帶著大兒子,挑著谷籮到了倉庫。人擠人,但大家都高興,你呼我叫。終于輪到他了。保管員掌秤,會計記賬??吹剿?,會計有些為難。“老楊,你今年有些情況?!薄霸趺??”“只能稱三百斤給你?!薄斑@么少?”楊義根嚇了一大跳?!氨緛碛形灏?,但要扣二百?!薄盀槭裁??”“上次捉賊,大隊、公社干部來,吃飯這些開銷要算在你頭上,大隊、公社定的?!?/p>

真是豈有此理!三百斤,這不意味著大年初八、初九,至多初十,家里就斷糧了,這年還怎么過?!十張嘴,十個深不見底的洞,哪天哪日不要東西填?總不能新春年頭就去借米吧?再說,兩百斤不是小數(shù)目,這缺口拿什么補?想想就不寒而栗。楊義根攔在保管員前面,阻止開工。保管員哭喪著臉哀求:“義根,我是做事的,你不要為難我。”會計給他出主意:“解鈴還須系鈴人。你要找,就去找大隊、公社干部,只要他們哪個開了口,我們就稱谷子給你。要去就趕快,不要耽擱,他們到時也要放假?!?/p>

“你先回家?!睏盍x根對大兒子吩咐一句,邁開大步就往大隊走。幸好大隊書記他們都在,聽了他的話,說:“找文干事去,他的決定?!蹦チ撕芫茫捶磸?fù)復(fù)就那么一句。從大隊出來,天已暗沉沉,去公社只能等明天了。一夜無眠,只覺胸口似乎壓了一副磨盤般沉重,又似百爪撓心般難受。第二天拂曉,一腳踏進濃霧中。真冷呀!路邊枯草,田里的卷心菜、菠菜、白菜、油菜,都蒙上了一層暗沉沉的凍雪,毫無生氣。地上結(jié)了冰凌,踩在上面咯吱咯吱響。一個多小時后趕到公社,前面發(fā)梢、眉毛染了層白霜。楊義根在公社門前籃球場攔住一個中年人問:“文干事呢?”對方奇怪地看看他,“還沒上班呢?!睏盍x根站在大門旁邊,不敢亂走亂動。不一會,上班的人陸續(xù)進來。他目不轉(zhuǎn)睛,生怕看漏,看到后來眼睛有些酸脹。太陽很高了,進來的人越來越少,沒有看到文干事。找到辦公室,一位個子不高、頭發(fā)花白的男子正低頭寫著什么?!拔母墒履??”“下鄉(xiāng)了?!薄笆裁磿r候回?”“誰知道呢?!睂Ψ狡乘谎?,沒抬頭。怎么辦?楊義根慌了神,他拖著雙腿,一步一步挪出門外。出門被耀眼陽光一照,腦殼清醒了。今天無論如何得等,哪怕等到半夜也得等。他打定了主意。一想到兩百斤谷子,心里就陣陣抽疼。中午在街上小吃店買了三個糖包子,吃過,又討了一杯白開水喝。下午繼續(xù)到公社辦公室,白頭發(fā)男子看看他,說:“你也不要再等了,他今天不知道什么時候回。這樣吧,你明天早點來,我讓他在辦公室等?!惫?,第二天白頭發(fā)男子一見他,點點頭說:“跟我來?!睅D(zhuǎn)了兩個彎,出門,站到兩層樓房后面的一排矮房子,敲了敲其中一間房子的門,“進去吧?!鞭D(zhuǎn)身離開。

文干事正哼著歡快曲子,挽起袖子擦拭桌子,兩手凍得通紅。見了楊義根,停下來?!芭叮矣浀媚?,北渚江的。有事?”“兩百斤谷子……”“什么兩百斤谷子?”“就是那次捉賊……”“我記起來了,怎么?”“那不能叫我出呀!我……”聲音很大,幾乎要哭了?!澳遣豢赡埽荒阍趺茨荛L記性?這是副書記定了的事情,改不了?!薄拔母墒?,文干事……”“不可能,不可能……”

不知道是怎么離開的文干事辦公室,十多里路,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回來的。他想把文干事桌上厚厚的書報一張張撕碎,想把他的茶杯砸得稀爛,想把他干凈漂亮的辦公桌子掀得四腳朝天,想抓起抹布狠狠甩在他可惡的臉上……可是,兩百斤谷子呀!回到北渚江,已是上午十一點多。到這時,他連早飯都沒吃。他又急又苦,又累又餓,看到村頭幾垛稻稈,終于沒了半點氣力,一屁股癱坐在稻草上。他雙手橫放在膝上,頭埋在上面,坐在那里一動不動。

保管員正好經(jīng)過,見到他軟塌塌的樣子,有些不忍,躊躇再三,停下腳步?!傲x根,你還不擔(dān)籮來稱谷,就只剩你一家了?!薄班拧!睏盍x根沒有動,頭還是枕在兩只手上?!鞍Γ行┦虏灰欢ǚ堑萌デ竽切┐笃兴_,求求身邊的土地、山神這些小菩薩,也管用,你懂我意思嗎?”楊義根沒有出聲。停了三四秒鐘,保管員接著說:“你去找你姨夫許煥發(fā)吧,他是隊長,有辦法,不就是兩百斤谷子的事?”還是沒出聲。保管員又說:“置氣要緊還是肚皮要緊?我看還是肚皮要緊。你們是姨夫,有話好說。當(dāng)然啊,我只是隨便說說,聽不聽是你的事,下午記得來稱谷啊。”

回到家里,看到楊義根難看的臉色,全家人都心情郁悶,無精打采。少了兩百斤谷子,這年沒法過了。本來準(zhǔn)備晚上要油炸番薯丸,搓著搓著丸子,老婆把粉團往竹匾上一扔,嘆口氣,坐在小矮凳上發(fā)呆,生悶氣。楊義根猶豫著靠過去,將保管員的話,吞吞吐吐,斷斷續(xù)續(xù)講給她聽。老婆聽了半天,頭慢慢轉(zhuǎn)過來,眨巴眨巴眼。她掙扎著直起身子,“哦,我知道了?!鞭愚有淇?,一瘸一拐出了門。前兩天洗東西,她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又發(fā)了。

不到半個小時,她怒氣沖沖回了家。“老楊,算了,就是餓死,我們也不求他,什么東西!”十幾年了,很少看她發(fā)這樣大的火。“他不幫?”“不要找他!不就是兩百斤谷子!”“怎么?”問急了,她突然號啕起來。“他一定非得你去找……”

哭過后,年還得過。老婆擦過眼淚,坐了十來分鐘?!拔胰ツ锛覄螯c大米、谷子吧。”神情黯然?!澳悴荒苋?,都不能去……聽到?jīng)]有?”楊義根下了命令。他強打精神,挑著谷籮,緩緩出門。三百斤谷子還沒稱回吶。

那天,落日出奇地大,也特別慘淡,讓人看了忍不住想掉淚。許煥發(fā)在菜土里澆菜,白菜、蘿卜、大蒜、蔥……一勺一勺,樣子從容不迫。楊義根循著那個方向,像有魂牽一樣,不由自主走過去,一步步靠近。當(dāng)時的感覺真是奇怪呀!大地恍惚有張無形的嘴,每走一步,一點一點慢慢把他吞噬,一米七二的個,越來越矮,越來越虛,越來越飄……最后成了紙片人。“我還搶著替他把糞桶挑回了家?!?/p>

疫情期間,楊義根住在大兒子家,全家出不了門。他坐在輪椅上,昏昏入睡,偶爾睜開渾濁的雙眼,又開始叨嘮?!扒厥鍖氋u馬,楊志賣刀……唉……”正上高三的孫子被吵得不勝其煩?!鞍?,兩百斤谷子值多少錢?”“兩三百吧?!睂O子嘟囔:“爺爺心眼忒小,我腳上鞋子都七百多?!薄耙郧鞍 薄暗茫?,打住,老爸的憶苦思甜,留到以后再講,本少爺要上網(wǎng)課了。”他老鼠一般溜進房間。算了,他不想聽就甭講,即便聽了,他們又怎能理解那段不堪的日子呢?歲月流逝,那些往事也終將湮沒在時間的長河中。

瞅見老頭子嘴角又流出涎水,他不敢怠慢,趕緊用毛巾仔細(xì)擦拭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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