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三個境界令我感動,但不可一概以“向往”而形容之。有的境界是不可以用“向往”來形容的。它令我感動,令我歡喜,除此之外,與我并無關系。
第一個,是《水滸傳》里的“林教頭風雪山神廟”。這個片段我讀的次數并不多,但想到的時候不少。我的記憶力不是很好,然而每一次想到,都十分動情。
方寸小畫上的林沖,頭戴氈帽,帽上一朵紅纓,槍尖挑一只酒葫蘆,敞著披風,在大雪中獨行。
施耐庵嘆道:“那雪越下得猛!”
李少春改編的京劇,唱詞中說“荒村沽酒慰愁顏”。差矣!錯矣!
此時只是快意恩仇,只是無奈之后的覺醒和解脫,哪里來的愁顏?
而且他的痛苦也絕不是“愁顏”能擔負得起的。
僅僅是家庭的破散,僅僅是功名事業(yè)的付之東流嗎?
太小覷豹子頭林沖了吧!
第二個故事出自《西游記》,正是“孫悟空重修花果山”。
江山如有待。
大圣被昏聵的師父驅逐,意外得以“還家”。
殺退貪得無厭的獵戶,救出備受摧殘的群猴,尋來龍王的甘霖,洗出花果山的千年靈秀。然后——
雖然只是在一塊巨石上,并非金口玉言的敕封,這猴子仍然無憂無慮,坦坦蕩蕩,自由自在,大大方方地做他的大王。
做“齊天”的王,總比與人為徒好。
大丈夫豈是與人為徒的?
好猴兒啊!
第三個境界,千萬莫怪我俗,乃是《三國演義》里的“茅廬三顧”。
我想說的當然不是劉備,更不是關羽、張飛。
我想說的也不是諸葛亮。
我想說的只是“三顧”本身,臥龍崗的一些氣氛、一些閑人。水鏡先生,崔州平,黃承彥,諸葛均。
他們最后一次去,是在漫天大雪中。我懷疑,在歷史上的任何冬天,冬天里的任何時候,都會有那么好的一個日子,都會有那么好的一場風雪:綿密,溫厚,遼闊,悠長。
黃承彥像在戲臺上一樣,念了一首打油詩,讓粗通文墨的劉備聽得目瞪口呆。他當然不明白其中的妙處。
那妙處只在最后兩句:“騎驢過小橋,獨嘆梅花瘦。”
瘦的是梅花,不瘦的是誰?
在風雪中,騎馬的人模糊不清,臥龍崗失去了龍的氣勢。登高遠望,無數屯兵的城池沉睡在夢里,看不清旗幟,看不清是誰的王土。
在這樣的大風雪中,甚至看不清諸葛亮。
我懷念黃承彥。
(林冬冬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時光的憂傷:張宗子自選集》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