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
一
世上有許多偶然,難以解釋得清楚。中國人受佛教影響,喜歡說“緣”,好像嘴里吐出這個字,就有了終極的答案,一切都清清楚楚,華枝春滿,天心月圓,人人都得到滿意的理解,不須再問。然而,有些邏輯性特強的死腦筋,總要窮根究底,認為宇宙大爆炸都應(yīng)該有個理由,“緣”也得有個緣由,不可讓理性懶惰,輕輕放過偶然是否也有必然緣由。就算解釋不清楚,至少說說相關(guān)的聯(lián)系,風馬牛不相及,也得告訴我們風馬牛是什么,及其不相及的原因,縮小漫無邊際的“緣”,聚焦到可能相關(guān)的“緣”上。
這就說到我研究蘇東坡了,是偶然的機緣,也有長期累積的原因。說是偶然,因為我從來沒想過,要放下手邊已經(jīng)大體完成的幾本書,另起爐灶,從頭開始,去研究蘇東坡這樣宏大如莎士比亞的題目。要不是新冠疫情來襲,悶在家中,編輯也不再催促快要完成的書稿,我也不會把蘇軾的詩文來回看了好幾遍,同時將其作為我書法習作的主要對象,以紓解與調(diào)適郁悶心境。原來只是為了沉溺在詩歌的藝境中,當作治療疫病隔離創(chuàng)傷的消遣,沒想到一頭扎進去,像是進了萬花筒的世界。蘇軾畢生的波瀾壯闊,詩文的五彩繽紛,喜怒哀樂,生離死別,人間酸甜苦辣的經(jīng)歷,都歷歷在目,發(fā)人深省。細讀蘇軾詩文,讓我感到這次疫癘帶來的悲情,實在只是個人生命體驗的小巫,而東坡先生一生波折激蕩,超越困厄苦難,上升到豁達的心境,則反映了性靈體悟的能動性,蘊含生命意義的重大啟發(fā)。東坡被后世譽為“坡仙”,固然顯示人們對他崇敬的直覺,卻在深層意識中,或多或少,觸及他超越性的啟示。就如高僧大德得道涅槃,在驚心動魄之中展示了難以企及的平常心,同時又因為蘇軾不是出家人,更有人情溫暖的親切。他說過,人間有味是清歡。
我前前后后購置了所有能買到的蘇軾資料,從影印的宋版到各種校注的詩文集、年譜、傳記,為什么?是為了研究,當作學術(shù)課題來探索嗎?不是,至少一開始不是。我買孔凡禮點校的《蘇軾詩集》與《蘇軾文集》,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算來也近四十年了,一般只是翻閱,是當作消遣讀物來讀的,從來沒有興起研究蘇軾的念頭。一直到這三年疫情肆虐,我才憬然醒悟,原來我熟讀蘇東坡,讓我在疫癘橫行之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蘇洵語),是有“東坡緣”,應(yīng)該好好研究,述說蘇軾超越人生苦難的心路歷程,為我等俗世凡人開悟。
我少年時喜歡讀蘇軾的詞,如《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的澄澈,《念奴嬌·赤壁懷古》“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豪壯。我理解的層次非常浮泛,真如辛棄疾說的“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并不知道“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道出了他對弟弟蘇轍忱摯深厚的兄弟之情,并由之衍生出人世的無奈與情誼的執(zhí)著。至于讀他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只感到豪情萬丈,最欣賞“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的瀟灑,完全沒有體會“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的歷史蒼涼,滄海桑田,白云蒼狗,是與他貶謫黃州的心境有關(guān)的。中學時代,我曾經(jīng)在校際比賽中朗誦過《赤壁賦》,還記得誦讀到“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感覺自己站在講臺上有一種凌然超脫的風神,好像完全體會了東坡的豪邁,“蕩胸生曾云”“一覽眾山小”。這幾年多次書寫《赤壁賦》,特別是“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這一段,才憬然了悟東坡貶謫在黃州,是如何與苦悶的悲情相搏,從歷史滄桑之中,體會了生命的當下意義。
中學時讀胡云翼選注的《宋詞選》,特別標榜蘇辛詞的豪放恣肆,超越了晏歐的清麗閑愁、柳永的艷情婉約,使我成為蘇辛詞開放灑脫“以詩為詞”的擁躉。讀到南宋俞文豹《吹劍續(xù)錄》的記載:“東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謳。因問:‘我詞比柳七何如?對曰:‘柳郎中詞,只好合十七八女孩兒,執(zhí)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guān)西大漢,執(zhí)鐵板,唱大江東去。公為之絕倒?!币詾檫@就是理解蘇軾詩文的準則,直到多年后我反復通讀蘇軾詩文,特別是自己也經(jīng)歷過生命的波折,才知道這個說法的片面性,拿來理解蘇軾詩文志向與內(nèi)心幽懷,其實大謬,完全不能深刻體會蘇軾詩文展現(xiàn)的生命意義。
胡寅(1098-1156)在《向薌林酒邊集后序》中說詞曲是古樂府的延續(xù),特別比較了柳永與蘇軾的詞:“柳耆卿后出,掩眾制而盡其妙,好之者以為不可復加。及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擺脫綢繆宛轉(zhuǎn)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手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于是《花間》為皂隸,而柳氏為輿臺矣?!眴我栽~學的發(fā)展而言,這個說法基本沒錯,蘇軾的詞,在文字藝術(shù)上的創(chuàng)新,的確“超然乎塵垢之外”,開拓與提升了審美心靈的境界,遠遠超越《花間集》與柳永的旖旎綺麗。但是,這個說法僅止于描述蘇軾詞的文學成就,不但沒有涵括他的詩歌與文章,更未觸及蘇軾心靈境界的超升過程,根本無法呈現(xiàn)蘇軾在文化意義上的偉大貢獻。
二
蘇軾的性格非常有趣,最讓人難忘的是豪爽不羈、才華橫溢,多少有點恃才傲物。他的豪爽與不羈,展現(xiàn)在俗世環(huán)境中,有時會刺激循規(guī)蹈矩的元老與當政的權(quán)貴,為他帶來不少困擾。然而,他橫溢的才華卻不因政壇的挫折而鎩羽,更在想象世界之中翱翔,通過心靈范疇的探索與追求,化作優(yōu)美的文辭,在困厄中發(fā)現(xiàn)精神超越的海闊天空。蘇軾晚年遭到放逐嶺海的命運,幾乎喪命在海南,在相當程度上是他昔日好友章惇一手造成的。那么,這個章惇是何許人也?他們年輕的時候怎么成為莫逆之交,又怎么老死不相往來的呢?說到底,都是因為政治斗爭。兩人站在不同的陣營,成了不共戴天的政敵。王安石推行新政,依附者成了新黨,反對者則被目為舊黨,新舊斗爭,決不妥協(xié),反復多次之后,出現(xiàn)你死我活的兩軍對壘情況,蘇軾與章惇也就因為政見不同,終于選擇在政壇割袍斷義,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他與章惇的交往與沖突,以及仕途升遷降徙,一個飽受誣陷與打擊,幾乎貶死海南,另一個則衡情量勢,青云直上,最能呈現(xiàn)兩人的性格與人生的抉擇。他們原是好友,性格也有相似之處,都是豪邁不群、恃才傲物的人物,也都才華橫溢,受人矚目。然而,兩人豪邁的天性雖然相似,待人處世的方式卻大不相同。蘇軾對人比較儒雅厚道,雖然不是“溫良恭儉讓”的典范,卻在論人論事的豪放恣肆之中,保有一種憨厚與天真。他能夠自己先退一步,像支裔繁多的大家族里,作為公正又體貼的當家人,盡心盡力為他人著想,干練卻淳樸,最難得的是,還帶著幾分黑色幽默的自嘲。章惇則不然,像是嚴守家法的族長,有如司馬遷描述的商鞅,“尊爵必賞,有罪必罰”,是“天資刻薄人也”(《史記·商君列傳》)。王安石稱贊商鞅,說“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自我期許新政的推行,也可以拿來形容章惇雷厲風行的行事風格。蘇軾與章惇訂交,一見如故,反映了兩人性格相近,開始看不出其間的根本差異。兩人都有“致君堯舜上”的宏愿,在政壇上經(jīng)常展現(xiàn)自我主體的存在感,因此惺惺相惜,傾蓋論交。說明豪邁性格,是他們當初結(jié)交的基礎(chǔ),但是牽涉國家大局的政策方針,對王安石新法的態(tài)度,以及隨之而來的政治斗爭,兩人的選擇就出現(xiàn)南轅北轍了。
《宋史》卷三三八《蘇軾傳》論蘇軾的性格與遭遇,充滿了同情與惋惜。一方面感慨他不能收斂飛揚跋扈的才情,以至于遭到攻訐與迫害,然而,志氣與節(jié)義值得贊揚。另一方面則委婉陳說,認為蘇軾沒能成為宰相,固然是命運安排,或許造就了他在文章立言上的不世貢獻,也是文化的大幸:
器識之閎偉,議論之卓犖,文章之雄雋,政事之精明,四者皆能以特立之志為之主,而以邁往之氣輔之。故意之所向,言足以達其有猷,行足以遂其有為。至于禍患之來,節(jié)義足以固其有守,皆志與氣所為也。仁宗初讀軾、轍制策,退而喜曰:“朕今日為子孫得兩宰相矣?!鄙褡谟葠燮湮?,宮中讀之,膳進忘食,稱為天下奇才。二君皆有以知軾,而軾卒不得大用。一歐陽修先識之,其名遂與之齊,豈非軾之所長不可掩抑者,天下之至公也,相不相有命焉,嗚呼!軾不得相,又豈非幸歟?或謂:“軾稍自韜戢,雖不獲柄用,亦當免禍?!彪m然,假令軾以是而易其所為,尚得為軾哉?
而章惇則在《宋史》卷四七一,被列為“奸臣”之尤,敘述他為官剛毅果斷的作為,打擊異己毫不留情,結(jié)尾是如此評論的:
惇敏識加人數(shù)等,窮兇稔惡,不肯以官爵私所親,四子連登科,獨季子援嘗為校書郎,余皆隨牒東銓仕州縣,訖無顯者。妻張氏甚賢,惇之入相也,張病且死,屬之曰:“君作相,幸勿報怨?!奔认椋瑦Z陳瓘曰:“悼亡不堪,奈何?”瓘曰:“與其悲傷無益,曷若念其臨絕之言?!睈獰o以對。
《宋史》所呈現(xiàn)的兩人性格,都是器識過人,氣概不可一世。但蘇軾對人和善,愛護身邊親朋好友不說,對老百姓也平等相待,深得民心;章惇則不同,《宋史》說他“窮兇稔惡”,是以儒家道德史觀看待酷吏的慣例,盡其抨擊之能事,讓人感到這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然而,所舉的例證卻是“不肯以官爵私所親”,對自己的四個親生兒子都不照顧,都不肯在官場上特拔提攜,嚴守官場避嫌無私的紀律,絕不把權(quán)力私相授受給親人。于此,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正史對歷史人物的評價,有著強烈的道德偏頗,同情蘇軾晚年遭貶嶺海,就對貶謫蘇軾的罪魁禍首章惇,毫不留情打上“奸臣”的歷史烙印。其實,章惇對待政敵的態(tài)度,一以推行新政為第一考量,時常采取堅壁清野的策略,手段傾向趕盡殺絕,但不因立場不同而落井下石,也不因私人交情而妥協(xié)。
宋人對蘇軾與章惇的交往,多有著墨之處,想來是感嘆一代好友居然反目成仇,世事難料?!端问贰ふ聬獋鳌芬婚_頭說的是他與蘇軾年輕時的交往:
惇豪俊,博學善文。進士登名,恥出姪衡下,委敕而出。再舉甲科,調(diào)商洛令。與蘇軾游南山,抵仙游潭,潭下臨絕壁萬仞,橫木其上,惇揖軾書壁,軾懼不敢書。惇平步過之,垂索挽樹,攝衣而下,以漆墨濡筆大書石壁曰:“蘇軾、章惇來。”既還,神彩不動,軾拊其背曰:“君他日必能殺人?!睈唬骸昂我??”軾曰:“能自判命者,能殺人也?!睈笮Α?/p>
引述章惇冒生命危險,到萬丈絕壁上題字的經(jīng)歷,出自曾慥《高齋漫錄》:
蘇子瞻任鳳翔府節(jié)度判官,章子厚為商州令,相得歡甚。同游南山諸寺,寺有山魈為祟,各不敢宿。子厚宿,山魈不敢出。抵仙游潭,下臨絕壁萬仞,岸甚狹,橫木架橋。子厚推子瞻過潭書壁,子瞻不敢過。子厚平步以過,用索系樹,躡之上下,神色不動,以漆墨濡筆大書石壁曰:“章惇、蘇軾來游?!弊诱稗云浔吃唬骸白雍癖啬軞⑷恕!弊雍裨唬骸昂我??”子瞻曰:“能自拼命者,能殺人也?!弊雍翊笮?。
章惇這種年少輕狂的事跡,大概蘇軾見到不少,兩人年輕時候的交游,充滿了無限樂趣。陳鵠《耆舊續(xù)聞》記載蘇軾在鳳翔為官,與章惇酒后出游,見到章惇嚇唬老虎的氣勢,頗可作為后世《水滸傳》武松打虎的張本:
子厚為商州推官,子瞻為鳳翔幕僉,小飲山寺。聞報有虎,二人酒狂,勒馬同往觀之。去虎數(shù)十步,馬驚不敢前。子瞻曰:“馬猶如此,著甚來由?!蹦宿D(zhuǎn)去。子厚獨鞭馬向前去曰:“我自有道理?!奔冉?,取銅沙鑼于石上攧響,虎即驚竄。歸謂子瞻曰:“子定不如我?!?/p>
這兩段記載發(fā)生在宋英宗治平元年(1064)正月,當時章惇商洛令任期剛滿,特別約了友人蘇旦、安師孟,同往鳳翔去拜訪蘇軾,蘇軾則盡地主之誼,陪章惇等游終南山樓觀、五郡、大秦寺、延生觀、仙游潭等名勝?!督鹗途帯肪硪凰摹疠d有章惇此游的題記:“惇自長安率蘇君旦、安君師孟至終南,謁蘇君軾,因與蘇游樓觀、五郡、大秦、延生、仙游。旦、師孟二君留終南。回,遂與二君過渼陂,漁于蘇君旦之園池,晚宿草堂。明日,宿紫閣。惇獨至白閣廢寺,還復宿草堂。間過高觀,題名潭東石上。且將宿百塔,登南五臺與太一湫,道華嚴、趨長安,別二君,而惇獨東也。甲辰正月二十三日京兆章惇題?!碧K軾也在詩集中寫了十一首詩,《自清平鎮(zhèn)游樓觀、五郡、大秦、延生、仙游,往返四日,得十一詩,寄子由同作》,記錄他帶領(lǐng)章惇等人游賞的經(jīng)歷。其中《仙游潭》一首,有蘇軾自注:“潭上有寺三。一在潭北,循黑水而上為東路,至南寺。渡黑水西里余,從馬北上為西路,至北寺。東路險,不可騎馬,而西路隔潭,潭水深不可測,上以一木為橋,不敢過。故南寺有塔,望之可愛而終不能到?!边@個潭水深不可測上的獨木橋,就是蘇軾不敢過,而章惇“平步以過”的天險。
時過十一年,到熙寧八年(1075)章惇出任湖州知府,曾經(jīng)給蘇軾寫過一首《寄蘇子瞻》:“君方陽羨卜新居,我亦吳門葺舊廬。身外浮云輕土苴,眼前陳跡付籧篨。澗聲山色蒼云上,花影溪光罨畫余。他日扁舟約來往,共將詩酒狎樵漁。”這首詩的背景是章惇在朝被人彈劾而外放,情況頗似一直被當權(quán)新黨排斥的蘇軾,流落到江南,遠離朝廷。蘇軾曾任杭州通判,到常州與潤州賑災(zāi),曾盼望能在常州陽羨(今江蘇宜興)地區(qū)買田卜居,終老江湖。章惇遭貶湖州,也興起了退隱的念頭,視功名利祿為浮云,想與蘇軾一同詩酒風流,享受湖光山色的悠閑生活。詩中提到的“罨畫”是陽羨地方風光明媚的罨畫溪,蘇軾期盼卜居之處,可以扁舟來往,漁樵江渚,快意悠游。章惇此時寄給蘇軾好幾首詩,希望能夠在江南相會,但蘇軾已經(jīng)轉(zhuǎn)任山東密州太守,于是次韻,回了《和章七出守湖州二首》,其一:“方丈仙人出淼茫,高情猶愛云水鄉(xiāng)。功名誰使連三捷,身世何緣得兩忘。早歲歸休心共在,他年相見話偏長。只因未報君恩重,清夢時時到玉堂?!闭f的是章惇從朝廷高位出守湖州,來到江南云水之鄉(xiāng)。昔日功名顯著,名列前茅,卻也想過歸隱山林,只不過心中時時掛念國事,連做夢都會想到廟堂之事。其二:“絳闕云臺總有名,應(yīng)須極貴又長生。鼎中龍虎黃金賤,松下龜蛇綠骨輕。霅水未渾纓可濯,弁峰初見眼應(yīng)明。兩卮春酒真堪羨,獨占人間分外榮?!敝v的是章惇功高名顯,應(yīng)該好好養(yǎng)生服藥,保重身體,以期日后擔當大任。在湖州霅水、弁峰這樣山水明媚之地,休養(yǎng)生息,喝著江南的春酒,也是令人羨慕的好時光。詩中回憶了好朋友昔日相聚,共盼歸休的愿望,更期望異日相見能夠互道衷情。
蘇軾與章惇憧憬在江南詩酒風流的場景,始終沒有實現(xiàn)。蘇軾從密州知州升遷到徐州,之后又調(diào)任章惇當過太守的湖州,時在元豐二年(1079),此時章惇已經(jīng)被召回朝廷,任翰林學士了。蘇軾任湖州太守不久,就爆發(fā)了烏臺詩案,系獄御史臺(烏臺),生死未卜。告訐蘇軾的一批御史官員,搜羅蘇軾詩文對新政缺失的嘲諷,決意置其于死地,身為副宰相的章惇在關(guān)鍵時刻向神宗皇帝進言,救了蘇軾一命。葉夢得《石林詩話》記載:“元豐間,蘇子瞻系御史獄,神宗本無意深罪子瞻,時相(王珪)進呈,忽言蘇軾于陛下有不臣意。神宗改容曰:‘軾固有罪,然于朕不應(yīng)至是,卿何以知之?時相因舉軾《檜詩》‘根到九泉無曲處,歲寒惟有蟄龍知之句,‘陛下龍飛在天,軾以為不知己,而求知地下之蟄龍,非不臣而何?神宗云:‘詩人之詞,安可如此論,彼自詠檜,何預朕事。時相語塞。子厚(章惇)亦從旁解之,遂薄其罪。子厚嘗以語余,且以丑言詆時相,曰:‘人之害物,無所忌憚,有如是也!”
蘇軾的好友王鞏(定國)寫有《聞見近錄》,說得更為清楚,不過時序似乎有點錯亂:“蘇子瞻在黃州,上數(shù)欲用之,王禹玉(王珪)輒曰:‘軾嘗有此心惟有蟄龍知之句,陛下龍飛在天而不敬,乃反求知蟄龍乎?章子厚曰:‘龍者非獨人君,人臣皆可以言龍也。上曰:‘自古稱龍者多矣,如荀氏八龍,孔明臥龍,豈人君也?及退,子厚詰之曰:‘相公乃覆人家族邪?禹玉曰:‘此舒亶言爾。子厚曰:‘亶之唾,亦可食乎?”這個舒亶就是聯(lián)合御史中丞李定,羅織罪名,一心想要害死蘇軾,借以成名的御史里行(見習御史)。章惇不齒這一批御史在蘇軾詩中吹毛求疵,羅織罪名,于是挺身而出,甚至當面責罵當朝宰相,說他吃舒亶的口水,滿口胡柴。烏臺詩獄爆發(fā),是新黨對付舊黨殺雞懲猴的陰謀,想借著審理蘇軾詩文的唱和對象,株連舊黨元老如司馬光、文彥博、韓琦等人,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章惇在這個特殊的政治斗爭當口,以新黨權(quán)貴的身份,維護蘇軾的生命安全,可謂義薄云天,盡了朋友之誼。
蘇軾貶謫黃州,親朋好友不敢與他來往通信,倒是蘇軾剛到黃州不久,寄居在定惠院的時候,章惇就寫信來噓寒問暖,讓蘇軾感激莫名,寫了兩封回信。第一封信表達了他的感激之情,并回顧昔日友朋間對章惇的印象,是“奇?zhèn)ソ^世,自是一代異人。至于功名將相,乃其余事”。這封長信寫得極為誠懇,甚至把章惇對他的告誡比為親人的勸告,愛護之情不亞于最親近的弟弟子由,反映出蘇軾心目中的章惇不僅是諍友,還是救急救難的真正知心朋友:
軾頓首再拜子厚參政諫議執(zhí)事。去歲吳興,謂當再獲接奉,不意倉卒就逮,遂以至今。即日,不審臺候何似?軾自得罪以來,不敢復與人事,雖骨肉至親,未肯有一字往來。忽蒙賜書,存問甚厚,憂愛深切,感嘆不可言也。恭聞拜命與議大政,士無賢不肖,所共慶快。然軾始見公長安,則語相識,云:“子厚奇?zhèn)ソ^世,自是一代異人。至于功名將相,乃其余事?!狈绞菚r,應(yīng)軾者皆憮然。今日不獨為足下喜朝之得人,亦自喜其言之不妄也。
軾所以得罪,其過惡未易以一二數(shù)也。平時惟子厚(章惇)與子由(蘇轍)極口見戒,反覆甚苦,而軾強狠自用,不以為然。及在囹圄中,追悔無路,謂必死矣。不意圣主寬大,復遣視息人間,若不改者,軾真非人也。來書所云:“若痛自追悔往咎,清時終不一眚見廢。此乃有才之人,朝廷所惜?!比巛Y正復洗濯瑕垢,刻磨朽鈍,亦當安所施用?但深自感悔,一日百省,庶幾天地之仁,不念舊惡,使保首領(lǐng),以從先大夫于九原足矣。軾昔年粗亦受知于圣主,使少循理安分,豈有今日?追思所犯,真無義理,與病狂之人蹈河入海者無異。方其病作,不自覺知,亦窮命所迫,似有物使。及至狂定之日,但有慚耳。而公乃疑其再犯,豈有此理哉?然異時相識,但過相稱譽,以成吾過,一旦有患難,無復有相哀者。惟子厚平居遺我以藥石,及困急又有以收恤之,真與世俗異矣。
黃州僻陋多雨,氣象昏昏也。魚稻薪炭頗賤,甚與窮者相宜。然軾平生未嘗作活計,子厚所知之。俸入所得,隨手輒盡。而子由有七女,債負山積,賤累皆在渠處,未知何日到此。見寓僧舍,布衣蔬食,隨僧一餐,差為簡便,以此畏其到也。窮達得喪,粗了其理,但祿廩相絕,恐年載間,遂有饑寒之憂,不能不少念。然俗所謂水到渠成,至時亦必自有處置,安能預為之愁煎乎?初到,一見太守,自余杜門不出。閑居未免看書,惟佛經(jīng)以遣日,不復近筆硯矣。會見無期,臨紙惘然。冀千萬以時為國自重。
這封信透露了許多信息,顯示了章惇在蘇軾此時心目中的形象與地位。蘇軾很會寫信,很清楚自己目前是戴罪之身,如何向當今執(zhí)政的副宰相說話。首先是如何開頭,如何表達自己衷心的崇高敬意,又不失摯友的身份,于是有了“軾頓首再拜子厚參政諫議執(zhí)事”這么一句。緊接著就說到湖州上任,隨即被逮,身系烏臺詩獄一事,一方面聯(lián)系章惇曾任湖州太守,與他在同地擔任過地方首長,完全理解他倉猝就逮的尷尬,另一方面又以“大恩不言謝”的方式,說了一句“遂以至今”,暗含章惇在御前搭救的高誼,讓他脫離烏臺囹圄,表達了無限的感激。隨后說到他貶謫黃州,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沒有人敢跟他來往,“雖骨肉至親,未肯有一字往來”。在這樣遭到舉世拋棄與冷待之時,只有章惇還關(guān)心他,“忽蒙賜書,存問甚厚,憂愛深切,感嘆不可言也”,因此,他重申昔日對章惇的看法是“奇?zhèn)ソ^世”,在自己的遭難境遇中,又得到了證實。章惇寫信給貶謫黃州的蘇軾,意在慰問,同時勸告他應(yīng)該深自痛悔,不要再批評朝廷。朝廷知道他是有才之人,十分愛惜他的才華,雖然現(xiàn)在犯了錯誤,將來還是有機會被起用的。蘇軾在這封回信中,信誓旦旦,說自己過去像犯了瘋癲之癥,向圣主狂吠了一番,痛定思痛,以后不會再犯了。信的結(jié)尾,敘述了自己謫居黃州的苦境,有可能衣食不繼,不過,船到橋頭自然直,到那時再說,現(xiàn)在學乖了,跟著定惠院的和尚“布衣蔬食”,讀讀佛書,不再胡亂涂寫詩文了。倒是顯示了蘇軾隨遇而安的本色。
第一封信發(fā)出不久,蘇軾接著寫了第二封信,問章惇是否收到去信,然后就說,自己并不想打擾日理萬機的章惇,可是有件事非得拜托他關(guān)注一下。事緣蘇軾在徐州太守任上,附近盜賊橫行,蘇軾曾答應(yīng)地方豪強程棐、程岳兄弟,若能幫著緝捕剿滅賊眾,就奏報朝廷,赦免程岳牽連的案件。程氏不負所望,捕獲妖賊及其黨羽,此時蘇軾已經(jīng)調(diào)任湖州,正要寫章奏報,卻突然遭到逮捕,無法妥善辦理此事。等他貶謫黃州,程棐又派人來報告,妖賊已經(jīng)正法,而他也受到朝廷褒獎,得了禁衛(wèi)殿直一職。蘇軾耿耿于懷的是,他當初答允要解決程岳牽扯的案情未了,“而軾乃以罪廢之故,不為一言以負其初心,獨不愧乎?”因此,希望章惇關(guān)注一下,方免程岳,或收取他作為一名武弁,報效朝廷。
蘇軾在黃州寫的這兩封信,明確顯示他對章惇的信賴與依靠,認為章惇關(guān)心他貶謫后的生活與前途,甚至可以幫他解決未了的心愿。我們不清楚程岳案情的下文,但是卻可從蘇軾第二封信中看到,他心目中的章惇,不啻救苦救難的菩薩。
三
蘇軾在黃州的困厄日子到了元豐七年(1084)暮春,終于結(jié)束,朝廷量移他到汝州,也就是解放了他的黃州貶謫罪懲。他在沿江北上的過程中,會見了王安石,兩人一笑泯恩仇,又得到朝廷恩許在常州買田居住。不久神宗駕崩,哲宗嗣位,高太皇太后垂簾聽政,開始了“元祐更化”,重新起用司馬光、呂公著等舊黨人物,蘇軾也被委以重任,做到翰林學士,而章惇則面臨舊黨人士的反擊,開始倒運了。
元祐更化的初期,朝廷政策逐漸變化,章惇的廟堂地位也就受到彈劾而逐漸削弱。一開始蘇軾和章惇的關(guān)系還好,蘇軾甚至作為宰相司馬光的說客,在司馬光與章惇關(guān)于新政存廢的沖突中,勸章惇在朝對時不要當面折辱宰相。不久之后,蘇轍以諫官身份上了《乞罷章惇知樞密院狀》,事態(tài)發(fā)生了決絕性的變化。蘇轍在狀中說到司馬光與章惇議論廢除差役法之事,章惇反對一概廢除,是居心叵測,以其“巧加智數(shù),力欲破壞……深誤國計”,所以懇請皇上“早賜裁斷,特行罷免,無使惇得行巧智,以害國事”。章惇因此而罷官,被貶黜到杭州洞霄宮當一名無權(quán)無勢的提舉。新舊黨爭的相互攻訐固然是常事,但蘇轍對章惇的致命打擊,做哥哥的蘇軾看在眼里,一聲不發(fā),顯然是默許的,甚或是商量之后同意的。蘇軾不單沒有為章惇伸出援手,還接著上了《繳進沈起詞頭狀》,其中提到當年新黨人物依附王安石新法,“章惇以五溪用”,狀中特別指出,假如不驅(qū)逐新黨小人,“遂使四方群小,陰相慶幸,呂惠卿、沈括之流,亦有可起之漸,為害不細。伏望圣明深念先帝永不敘用之詔,未可改易……”蘇軾說的“四方群小”,指的就是新黨人士,他說的“呂惠卿、沈括之流”,雖然沒有一一點名,顯然也包括了章惇在內(nèi)。蘇軾、蘇轍兄弟倆,連番重拳出擊,是什么意思?固然是政治斗爭的需要,政策不同必須選邊站隊,但蘇軾如此對待當年救他一命的老友,這讓豪氣干云、睚眥必報的章惇,對蘇軾產(chǎn)生了不解之仇。王文誥在《蘇詩總案》卷二七有一句按語:“公與章惇自來交厚。時子由既奏逐之,公復形于奏牘,自是為不解之仇矣。”
這個“不解之仇”,就出現(xiàn)了當世報。高太后逝世,元祐更化結(jié)束,哲宗親政,恢復“紹圣紹述”,章惇回朝當了宰相,也就是蘇軾一路遭貶,連接五次詔令,放逐嶺南,又再流落海南之時。蘇軾再貶惠州的制詞,是他昔日另一位好友林希(字子中),遵從“時相風旨”起草的,其中有如此惡毒的詈罵:
元豐間,有司奏軾罪惡甚眾,論法當死,先皇帝特赦而不誅,于軾恩德厚矣。朕初嗣位,政出權(quán)臣(指司馬光),引軾兄弟,以為己助。自謂得計,罔有悛心,忘國大恩,敢以怨報。若譏朕過失,亦何所不容。乃代予言,誣詆圣考。乖父子之恩,害君臣之義。在于行路,猶不戴天。顧視士民,復何面目?乃至交通閽寺,矜詫幸恩,市井不為,縉紳所恥。尚屈典章,但從降黜。今言者謂軾指斥宗廟,罪大罰輕,國有常刑,非朕可赦,宥爾萬死,竄之遐服。雖軾辯足惑眾,文足飾非,自絕君親,又將奚懟?保爾余息,毋重后悔。可特責授寧遠軍節(jié)度副使,惠州安置。
這個林希曾受到蘇軾提攜,現(xiàn)在卻依附章惇,丑詆蘇軾,不遺余力,難怪蘇軾接到誥詞,會揶揄了一句:“林大亦能作文耶!”值得我們注意的倒是,蘇軾貶逐嶺海,從惠州到儋州,一直受到無情的壓制與迫害,多與章惇有關(guān),蘇軾也清楚章惇對他的仇恨,卻從來不再提他們之間的恩怨,表面看是“君子絕交,不出惡聲”,或許也反映了蘇軾心中有愧,逆來順受。
蘇軾與章惇性格豪爽相似,但處理朝廷事務(wù)的方式卻很不同。蘇軾寬厚豁達,愛民如子,有點婆婆媽媽;章惇遵法嚴苛,秉公辦事,雷厲風行,從不因私情干擾公事。以傳統(tǒng)知人任事的標準而言,蘇軾接近儒家,章惇接近法家,一個重仁厚,一個偏峻急。
等到徽宗登基,想要調(diào)和新舊黨派的矛盾,從海南召回蘇軾之時,章惇則因反對徽宗即位,又再次倒運,遭貶雷州。蘇軾在北歸途中,身染重病,聽說章惇遭到流放,不但毫無幸災(zāi)樂禍之想,還在接獲章惇的兒子章援(致平)祈求幫助之時,扶病修書,寫了如下的勸慰:
某頓首致平學士。某自儀真得暑毒,困臥如昏醉中。到京口,自太守以下,皆不能見,茫然不知致平在此。得書,乃漸醒悟。伏讀來教,感嘆不已。某與丞相定交四十余年,雖中間出處稍異,交情固無所增損也。聞其高年,寄跡海隅,此懷可知。但以往者,更說何益,惟論其未然者而已。主上至仁至信,草木豚魚所知也。建中靖國之意,可恃以安。又??担ɡ字荩╋L土不甚惡,寒熱皆適中。舶到時,四方物多有,若昆仲先于閩客、廣舟準備,備家常要用藥百千去,自治之余,亦可以及鄰里鄉(xiāng)黨。又丞相知養(yǎng)內(nèi)外丹久矣,所以未成者,正坐大用故也。今茲閑放,正宜成此。然只可自內(nèi)養(yǎng)丹。切不可服外物也。(舒州李惟熙丹,化鐵成金,可謂至矣,服之皆生胎發(fā)。然卒為癰疽大患,皆耳目所接,戒之!戒之?。┠吃诤M猓鳌独m(xù)養(yǎng)生論》一首,甚欲寫寄,病困未能。到毗陵,定疊檢獲,當錄呈也。所云穆卜,反復究繹,必是誤聽。紛紛見及已多矣,得安此行,為幸!為幸!更徐聽其審。又見今病狀,死生未可必。自半月來,日食米不半合,見食卻飽,今且速歸毗陵,聊自欺“此我里”,庶幾且少休,不即死。書至此,困憊放筆,太息而已。
寫信之時,蘇軾已經(jīng)病入膏肓,飲食困難,只盼盡早回到“卻認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的毗陵(常州),終老于彼,聊以自欺罷了。寫完此信不久,蘇軾抵達常州,病重不起,就在常州逝世了。所以,這封信也就總結(jié)了他與章惇的恩怨情仇,袒露了他內(nèi)心的糾結(jié),發(fā)出“某與丞相定交四十余年,雖中間出處稍異,交情固無所增損也”的感嘆。他們的交情,怎么可能“無所增損”?只是都到了日薄西山之時,自己在京口的金山寺寫了《自題金山畫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的詩句,而比他年長兩歲的章惇也以高齡貶到天涯海角的雷州,所以,“但以往者,更說何益,惟論其未然者而已”。他最后告訴章援的是,希望章惇保養(yǎng)身體,常備居家藥用,養(yǎng)生為要。蘇軾死后一年,章惇的貶所調(diào)回江南,最后死在湖州貶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