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凡 胡安琪
帕蒂古麗是新世紀散文創(chuàng)作名家方陣中的重要一員,帕蒂古麗散文屬于那種理想型創(chuàng)作,即以飽含生命力的文字重塑精神自我和經(jīng)驗自我,表現(xiàn)出創(chuàng)作主題上的純凈與堅守,最終為讀者呈現(xiàn)出嚶嚶悲唱的漫游者和望鄉(xiāng)人“帕蒂古麗”形象。其散文具有兩個顯著特點:生存哲思的意味,以小說寫散文的風格。在一次訪談中,帕蒂古麗談到自己散文創(chuàng)作的基本理念:“我的寫作看起來就是對自己的一種認領,是對自己過去生活的一種認領?!恪跁r間中險些被‘我’丟失了,我終于看著她沿著記憶回來,重新找到我?!盵1]這是帕蒂古麗對自己散文創(chuàng)作旨趣的經(jīng)典總結。“認領”是帕蒂古麗散文創(chuàng)作的思想主題之一,通過“認領”抵近的是其個人化的親情記憶,訴說著郵票大小的村莊大梁坡的人與事。帕蒂古麗在敘述視角和訴說形式的選擇上,常常以現(xiàn)在的新我審視、認領過去那個童年時期的舊我即“你”,形成敘述上的潛在對話,以此來聚攏即將散失的舊時生活碎片??陀^評價帕蒂古麗散文創(chuàng)作,須建立在對帕蒂古麗自我認領的具體形態(tài)的清晰認知的基礎上。本文從時間修辭、模仿者的覺與悟、風景的發(fā)現(xiàn)和父愛的辯證透視等四個角度,闡釋“認領”的具體內(nèi)容和方式。進而,抵近“認領”背后所投射出的記憶的擱置與忘卻的幽微心態(tài),觸摸帕蒂古麗心靈傷痕的細致紋理,展現(xiàn)帕蒂古麗的親情言說邏輯和對生存的獨特認知。
帕蒂古麗散文有著獨特的時間書寫。帕蒂古麗這位遠離故鄉(xiāng)的漫游者,常常將凝重的大梁坡生存困境的總結安置于時間修辭上,通過對大梁坡獨特時間邏輯及由此延伸開來的對生活的獨特理解的發(fā)現(xiàn)與復寫,來懷念過去的歲月和歲月中的親人,撿拾著新疆生活時光的影子。
在《時間在影子里行走》中,帕蒂古麗向讀者展現(xiàn)出大梁坡的時間量度與通常意義上的標準不一致:“大梁坡的時間是粗糙的、原始的,粗糙到可以忽略,原始到停滯。這個世界也是不慌不忙的,如果不是借由哨子、影子、白天和黑夜來提醒,如果沒有高音喇叭和收音機里的‘剛才最后一響’和大梁坡的那口想敲就敲、沒人敲就悄無聲息的大鐵鐘偶然地提醒,這里幾乎是被時間遺忘的。甚至有幾年,一年里好似只過了兩個季節(jié),中間有一個季節(jié)很模糊,又一個季節(jié)被忽略了,就是這樣也不見得有人會覺得這日子有什么過不去的。在這樣的慢生活里,隨時都可以追上昨天和更早的一些事物。人們有的是時間慢慢等,等來一陣涼風把汗抹干,等來一場雨把地澆濕,等來花開花謝,月落日升。一個老人走向時間盡頭,又一個孩子被時間送來?!盵2]對于以土地勞作為中心的大梁坡人而言,時間不是一個線性的、一直往前的概念,而是一個表述春播秋收、夏蟄冬藏規(guī)律的循環(huán)概念,時間的不變、永恒特征被凸顯,時間的物化屬性和目的屬性被強化,生存觀照對象的特征決定著大梁坡人的時間邏輯和對外在世界的認知方式。
童年時期的帕蒂古麗,通過哨子聲、大鐵鐘的聲音、風聲和穿過門縫的光線來感知時間的存在;通過錯過了上課時間被罰站,感知時間的節(jié)點。有時,帕蒂古麗有意將自己“關在了時間外面”[3],與周圍的一切做切割,主動偏離于周圍人的生活節(jié)奏,讓時間靜止,以便于獨自享用一段完整的、美好的時光,不受打擾地讀完一部磚頭一樣厚的小說。而隨著年齡的增長,令人無限恐懼的依然是時間,成年人逐漸認識到時間流逝的殘酷,逐漸發(fā)現(xiàn)和接受這個世界的豐富、無常、駁雜與艱辛。進而,對象征著時間節(jié)點的對象更加記憶深刻并反復品咂。這恰恰是帕蒂古麗捕捉“剛才最后一響”等時間細節(jié),并賦予其豐富意味的原因之所在。
父親為帕蒂古麗及其弟弟妹妹們講述美好故事時,往往是以“從前”作為開始,這就引發(fā)著帕蒂古麗對于美好的“從前”的想象與記憶?!案糁畯那啊l也無法證明,寧愿相信一切都像故事里所講的那樣。才知道所有的‘從前’里,美麗的從來都是時間。逝去的時間,一切‘從前’,都借由時間顯現(xiàn)著無法再現(xiàn)的、被想象幻化了的美麗。我們呵護一些從前的物什,其實都是在小心翼翼地呵護和挽留著時間?!盵4]對于“從前”的突出強調,有著強烈的懷舊沖動,父親如此,以天真爛漫的眼神看待世界的童年帕蒂古麗亦如此。現(xiàn)實的殘酷與未來的不可測,使得講故事與聽故事的人對“從前”皆懷著無限遐想。唯有如此,帕蒂古麗和其父親才能熬過困苦的日子,也對撞見一個美好“從前”寄托無限希望。與此同時,父親有一塊手表的指針是不走的,這契合著父親對待過去的態(tài)度,即對來到大梁坡之前的一切有意掩藏、不愿提起。而手表恰恰是提示過去父親優(yōu)渥生活的記憶之物?!暗臅r間在他到了大梁坡以后就停了,他所有過去的時間都變成了從前。抽屜里扔著他舊時的羅馬手表……在我們家,那個精美的表只是一件裝飾,甚至連裝飾都稱不上,它被關在抽屜里,年復一年。估計連那只表自己都不再認為自己是一只測量時間的用具了,它逐漸在時間里被忽視,在被忽視的時間里慢慢生銹?!盵5]指針不走的鐘表,表征著父親對喀什生活的定格,以及對舊有記憶的無意識或刻意的掩藏。這為帕蒂古麗返回父親早年生活的喀什城,探尋父親喀什生活秘密、尋找自己血液里的維吾爾族根脈提供了重要動機。
在《誦經(jīng)聲里的外婆》中,帕蒂古麗的外婆以最虔誠的態(tài)度對待誦經(jīng),幾十年如一日地在固定時間做著相應的儀式,而這些固定時間的儀式,則是以鬧鐘的響起為節(jié)點,因而,外婆成為了“被鬧鐘上了發(fā)條”[6]的人,自愿地困在有規(guī)律的時間中。作為通常認知,鬧鐘是需要人去上發(fā)條的,但被誦經(jīng)活動安排得滿滿當當?shù)耐馄?,則被鬧鐘上了發(fā)條,被催促著前進。然而,從精神層面看,被時間所操控的外婆的生活,一定是充實的,起碼不會有虛無感。外婆日復一日的侍奉安拉,看似被時間束縛住了,實際上突破了時間的限制而得到了精神的自由。
審思“模仿”及其相關問題,是帕蒂古麗散文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主題,特殊生活、特殊身份下的帕蒂古麗對“模仿”的認知和體悟必然是超出一般人的。“模仿”原本是個人發(fā)展、人類進化過程中習以為常的習得現(xiàn)象,人從出生到暮年,都在品味并印證“模仿”的豐富內(nèi)涵。然而,帕蒂古麗并非是述說“模仿”的一般意義,而是從自己多民族身份認同的現(xiàn)實處境下、在自我豐富人生體悟的基礎上,探尋模仿對于自己的生命律動的意義和價值,指向生活加之于個人的積極思考后的心得體會,進而,參悟生存、存在的本質。換言之,帕蒂古麗對“模仿”的詮釋,建立在其對自身身份處境思考的基礎上:維吾爾族與回族的混血身份、早年多民族雜居的生活環(huán)境、漢語習得歷程以及定居浙江新的生活等,共同造就著帕蒂古麗的傳奇人生經(jīng)歷和豐富人生體驗。而這背后附著了復雜的“模仿”印記,以及對“身份與身體”[7]的長久思考。
在《模仿者的生活》中,帕蒂古麗對“模仿”有三方面的反思:其一,模仿者往往在模仿的過程中審視和質疑模仿行為,確認何者才是真的自我:“我的模仿才能似乎顯而易見。但那時候我不知道,一個好的演員,模仿別人模仿到所有的人都認為,他簡直就是他表演的那個人后,他仍然能完好地回到自己才是成功的;而不是等表演結束了,演到連自己都不能辨識自己,把自己永遠扔在了角色里面,再也拾不回來,就像把一只猴子扔在了一個滿是鏡子的屋子里任其掙扎?!盵8]模仿即學習,對于成長中的個體而言,是否能在學習過程中清晰地認知自己所處在的位置是重要的,是否能夠發(fā)現(xiàn)模仿行為本身對模仿者的無形操控,更顯難能可貴。一旦無法從模仿中閃回,則會丟失自我。其二,在無意識模仿中發(fā)現(xiàn)了親人的影子?!澳7隆标P聯(lián)著生活的細節(jié)、生活的隱秘部分,帕蒂古麗發(fā)現(xiàn)自己與爺爺輩、父輩在面部微表情等言語舉止方面有著相似性,“我從鏡子里看到,我打孩子的樣子幾乎跟太爺爺和父親一模一樣,舉著難以承受的重壓一般,眉頭緊蹙,青筋畢露,發(fā)怒時,完全變了一個人,我不知道這是生活的一種重復和模仿,還是遺傳導致的必然?!盵9]這一類的相似是人類共有的,并非是帕蒂古麗主動模仿的結果,或是無意識的、積習下來的“效仿”,或是遺傳學因素在其中起作用的結果。其三,模仿是個人、集體存續(xù)下去的基礎,然而,比模仿更重要的是對傳統(tǒng)與習俗的尊重與繼承。“真正的生活是一種習慣和習俗長久的延續(xù),而并非快速地模仿一種習俗和習慣,快速的模仿不可能替代傳統(tǒng)?!艘怀錾烷_始了模仿,但這只是人本能地適應生存的應對方式,肯定不是人類的終極追求?!盵10]進而,帕蒂古麗基于民族集體無意識的理念,對模仿有一個典型反思:“一個民族生存的依據(jù),或許就是基于對先人生活的模仿,這種模仿延續(xù)著一種民族記憶,就是這種持久的記憶支撐了他們的傳統(tǒng)信念。他們模仿著自己,一直生活在自我世界的他們無從調換模仿對象,似乎那樣就意味著自我的磨滅?!盵11]帕蒂古麗這一份總結,建立在她對自身生活方式、傳統(tǒng)經(jīng)驗價值和民族身份認同等方面的長久思考的基礎上,唯有模仿者對鏡自視,才能發(fā)現(xiàn)“模仿”對于民族存在的豐富意涵與不足。
“模仿”是帕蒂古麗對自身處境的一種總結和反思,帕蒂古麗是從西北走向了江南,走向了吳儂軟語的浙江,這種遷移使得“模仿”成為其生活的必修功課。固然,“模仿”可以改變作為一般生活模式、語言表達等方面的外在呈現(xiàn)模式,但文化、習俗卻在當事人的內(nèi)心深處堅硬地存在。在《傷痕累累的葫蘆》中,被塑形的葫蘆被帕蒂古麗賦予著象征意義,轉喻著帕蒂古麗對自身“模仿”、學習和被改造等方面的思考。所謂被改造和加工的葫蘆,即葫蘆愛好者往往將處于生長期的葫蘆進行預定形狀的塑形,并對成熟后的葫蘆進行藝術雕刻。對于葫蘆而言,塑形與雕刻固然帶來了更具藝術感的形態(tài)與紋理,但對于葫蘆自身而言是違背自然倫理的。這種塑形與雕刻,與帕蒂古麗自身的生存處境有著內(nèi)在的契合或一致性,是帕蒂古麗自身處境審思的具體承載物。
在散文新作《七日》中,帕蒂古麗的公公早年從浙江余姚到寧夏中衛(wèi)市當知青并留下來,公公去世后,知青代表為公公寫的悼詞惹得帕蒂古麗“眼睛發(fā)熱”:“躺在大家面前的這個人,把自己寶貴的一生獻給了第二故鄉(xiāng),最終將遺體埋進了黃河邊的這片黃土。”“在靈堂里,我撕心裂肺地喊著要帶公公回余姚。也許,在公公的葬禮上,我從頭到尾都是在哭我自己吧,哭那個想象中多年以后客死他鄉(xiāng)的自己?!盵12]帕蒂古麗“眼睛發(fā)熱”并“撕心裂肺”地哭泣的原因在于,公公的人生經(jīng)歷與帕蒂古麗極為相似,都是因為工作和家庭客居他鄉(xiāng)。帕蒂古麗內(nèi)心深處一直懷念著新疆、懷念著新疆的沙縣大梁坡,而當她為自己客居浙江的經(jīng)歷作意義價值探尋時,需要一個契機,需要一面端詳自我的鏡子。個人無法真切地看清真實的自己,對自我的認知需要通過與他人的比照來獲得。帕蒂古麗對自身的認知一定程度上也是建立在公公去世這件事上。公公的一生,恰可以充當比照的鏡子功能。過去,帕蒂古麗一直在關注于模仿他人,關注于模仿者的生活。而最后,帕蒂古麗才正視自己,審視自己對第二故鄉(xiāng)的愛與耐心、拒絕與接納。這份“眼睛發(fā)熱”并非單單標志著帕蒂古麗的自省與理性,更表征著衰老與孤獨。
在帕蒂古麗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書寫得最為立體、豐富而有趣的人物是父親,最為鮮活而精彩絕倫的文字是對父親罵聲的歌詠?!陡赣H的罵聲》寫出了父親獨特的精神和氣脈,表現(xiàn)出帕蒂古麗超拔的細節(jié)發(fā)現(xiàn)和詮釋能力。
在《父親的罵聲》中,帕蒂古麗將有關父親斥罵子女的記憶寫得輕盈、俏皮、風趣且美好?!拔覀儚膩聿粎挓└赣H的罵聲,罵聲時刻在屋子里燦爛著,就像陽光、像空氣一樣滋養(yǎng)著一大家子人。我們從不回避跟罵聲一起到來的熱乎乎的巴掌,噼里啪啦的鞭子,熱辣辣的柳條,抽在臉上、赤裸的背上、屁股上,這些炸響像鞭炮一樣,有一種為勝利而慶賀的熱鬧。我們從不拒絕熱鬧。平淡的生活多少顯得有些寂寥和無趣,我們愿意父親像個帝王一樣,用高聲的責罵和憤怒的鞭子轟轟烈烈地治理我們這個家,我們知道,他內(nèi)心有這樣的需求,我們把權柄交在他的手上,他的打罵不會使我們改變對他的擁躉。”[13]“我們很無賴、很可氣地擺在父親眼皮底下,他越是罵我們,就是等于越是在承認自己的錯誤——而且是很沒尊嚴地向我們承認。接二連三到來的孩子讓他越罵越兇,我們足以讓他罵上整整一生,并在他的罵聲里心安理得地快活著。他的罵聲像剝洋蔥一樣把我們蒙昧的心智剝開,像井水一樣把我們的眼睛洗得更亮,去除了我們身上的污垢,讓我們變得更燦爛?!盵14]將斥罵寫得如此妙趣橫生、生動活潑,著實令人驚嘆。子女們對父親斥罵的態(tài)度顯示出帕蒂古麗的家庭、親情的復雜形態(tài)。這背后體現(xiàn)著帕蒂古麗對父親幽微心態(tài)的捕捉。
對于子女而言,去干不愿意干的活是冷清而乏味的,平靜的日子是艱辛、寂寥而無趣的。相比較而言,在父親身邊、聽父親用維吾爾語編織的繁復、錦繡而富有才情的斥罵,反倒是一種熱鬧、一種享受。因而,父親那看似嚴肅、認真的斥罵,不會引發(fā)子女們的恐懼、害怕甚至恨意,反倒令他們感到暢快、歡喜,仿佛不是在挨罵,而是在欣賞令人期待的搞笑表演。在罵聲中,子女們了解到了父親內(nèi)心深處的真實想法,也了解到了這個世界的深一層的面目。子女們知道父親對子女是有愛的:“他愛我們愛得那么兇,時時刻刻都像一頭發(fā)怒的獅子。”[15]因而,挨罵是一種確證的過程,父親是子女生活的希望,聽到父親的罵聲,子女們才能確認父親還具有強烈的發(fā)泄生活憤懣的激情,而當父親有激情時,子女們才會對依靠父親的勞作果腹添暖的生活感到心安,進而,才能快活地成長。相反,如果父親失去了打罵的激情,反倒會使子女陷入擔憂——父親是否還有繼續(xù)為整個家庭討生活的動力和認真生活的信念。在《百年血脈》里,有一段關于兄弟姐妹在家里焦急等待父親回來的描寫,與《父親的罵聲》中子女對父親的依賴相對照、相契合,可以看出父親離家后子女的失魂落魄狀態(tài):“夜里,父親穿著膠筒靴去給莊稼澆水。我們擠在一條被子里等父親,沒有父親的愛,沒有糖,沒有故事,連罵聲也沒有,時間停了,日子淡得沒有任何滋味?!盵16]在帕蒂古麗和弟弟妹妹們心底,“母親”是缺席的存在,她僅僅是父親的妻子,并未扮演“母親”的角色。而父親一直扮演著雙重角色,父親是這個家庭唯一的依靠、唯一的燈塔。當子女認同父親在家庭中的核心地位,包括認同父親的斥罵,才可以使殘破家庭“再家庭化”。
對父親自己而言,“他用罵聲對抗世界,也用罵聲與世界妥協(xié)?!盵17]斥罵是一種慰藉,紓解著對生活的不滿。通過對父親的斥罵的書寫,展現(xiàn)出母愛缺席后由父親苦苦撐起一片天的艱辛與無奈、脆弱與堅強。如果說,在《父親的罵聲》中帕蒂古麗以樂境寫悲哀的話,那么,在《思念的重量——寫給父親的四月信箋》中,則是直接寫出了母親失智給父親帶來的傷痛與絕望,“母親一病不醒后,你開始拒絕一切溫情的東西,對我們嚴苛到近乎冷酷,從現(xiàn)實生活的陰影里,從你早衰的臉上,我讀到了你對生活的抗拒。你在內(nèi)心深處對生活中的苦難是抗拒的,現(xiàn)在想來,正是這種抗拒,構成了你應對艱辛生活的力量。這種抗拒,其實是你對生活最后的激情與依戀了?!盵18]生活重壓下的父親的掙扎、傷痛,是帕蒂古麗散文創(chuàng)作中所極力刻畫的。在《隱秘的事情》中,帕蒂古麗悲傷地指出:“很多時候,父親臉上顯出苦行僧的孤寂?!盵19]幸好,父親的“孤寂”能夠被感知、被理解,斥罵也就顯示出其珍貴的一面。因而,與其說,帕蒂古麗是在寫父親的斥罵,還不如說帕蒂古麗通過斥罵,來認領“熱鬧”的童年,來認領已逝的、復雜的、難以說清的父愛。
帕蒂古麗散文創(chuàng)作有一個顯著的傾向性或稱之為偏好:當帕蒂古麗在回憶早年生活時,較少述及自然景觀,大梁坡的人事無比清晰,而風物卻是模糊的。即在人事與風物的書寫上,帕蒂古麗偏重于前者,后者往往是抒懷前者的記憶承載或情感投射物。這是因為,相對于給其心靈留下深刻印象的人事,風物顯得無足輕重。
就人事而言,親人散失的創(chuàng)傷記憶,是帕蒂古麗散文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主題。一般而言,一個人隨著年齡的增長,會見慣生死與別離,意識到人來到世間一遭的諸多宿命無法逃避,且會離宿命越來越近,散失即是其中一種。帕蒂古麗嚶嚶悲唱著家族成員的種種散失:母親的失智、姑姑的遠離、外公的走失和被淹死、大舅的早逝、小弟弟被送人、四姨夫的被殺、小舅母的精神失常、小舅舅女兒的自閉、小姨的離世、父親的逝去、母親的走失以及兄弟姐妹們的天各一方等。在《生命是一場散失》中,活得最久的外婆在整個家族中遭受散失的打擊最多、最深,她見慣了親人的散失,忍受了人間的諸種苦難。然而,即便如此,外婆依然留念這人間,“外婆九十多歲了,悲傷過盡,離散遍嘗,外婆仍貪戀著這張承載著她衰老生命的眠床,她仍然對著屋頂,睜大一雙空洞失神的眼睛,不肯閉上,她心里一定還在留戀什么。”“恐怕她也像我一樣,還想為這個家族聚攏一些散失的回憶?!盵20]“悲傷過盡,離散遍嘗”,多么令人傷痛的人生總結。其實,帕蒂古麗何嘗不是悲傷過盡、離散遍嘗,生命的祭奠與歌哭的強烈沖動,大抵來自于此。同時,由于時光的流逝,使得大梁坡生活的遺憾永遠無法彌補,這反過來強化了帕蒂古麗對新疆生活美好屬性的情感投射。
在一次訪談中,帕蒂古麗說:“離開故土后,身份意識會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重要,離開得越久就越是迫切地想知道我是誰,會不由自主地追溯過去,想要通過記憶來確認自己生命的位置。身份是不是真的那么重要?恐怕只有那些有共同體會的人才能夠回答。”[21]確認并保存過去的生活記憶是帕蒂古麗創(chuàng)作的動機之一。帕蒂古麗來到浙江寧波余姚工作的二十余年,新的地域文化、價值觀念使得帕蒂古麗獲得了審視新疆、童年生活的新心境、新視野和新的言說沖動,也使得帕蒂古麗的“精神返鄉(xiāng)”有著足夠的審美距離和想象空間。同時,對于身份焦慮、文化認同等問題的思考,也能獲得新認知與新洞察。
就風物而言,當作為漫游者的帕蒂古麗到了父親的年齡、開始像父親一樣留念大梁坡時,當帕蒂古麗重新踏上大梁坡這片血地時,才會停下腳步認真注目于大梁坡的自然風景?!拔沂窃诨牟葜虚L大的,卻從沒有這么長久地凝視它們。”[22]此時大梁坡的一切風物,近在咫尺,卻又邈若山河,眼前的葵花地、遠處的雪山、海子灣水庫大壩融合著舊時的記憶。對于大梁坡的書寫,帕蒂古麗一直置身其間,著力于書寫著其中的苦難,而非刻意突出其中與世隔絕的、千年不變的、封閉式的和詩意化的因素,無意于將大梁坡的風物進行美化,建構成一個神話般存在的傳奇式村落。即不以美化、提純的方式來“想象”新疆民俗文化生活的異域風情特征,以供人觀賞甚至獵奇,而是將景觀作為大梁坡寫實的襯托,融入村莊下具體的家族和具體的人的生存書寫之中。其中,個人視角下的成長中的塊壘與郁結的抒發(fā)是風物書寫的一個落腳點。
為何帕蒂古麗散文不傾心于詩意的風物描寫呢?這是因為,景由情生,心境不同,作家對于自然風物的觀察興趣也就不同,凝視稀松平常的自然風景,往往發(fā)生在時過境遷之際。而當作家早年忙碌于想著長大、忙碌于討生活時,一切的景物都會被忽視,帕蒂古麗的成長歷程恰恰如此。這就是不同生活經(jīng)歷的作家對待同一景觀所能夠激發(fā)的共鳴和想象會不一樣的原因,亦是作家筆下風景本身有著“想象”與“發(fā)現(xiàn)”成分的原因。
博爾赫斯有一個著名的論斷:“《古蘭經(jīng)》里,沒有提到過駱駝”[23]。即太過于稀松平常的風物,不會成為審美書寫的對象,在置身其間的人們心目中不具有審美綿延的一般特征。只有那些置身其外的“非內(nèi)面人”,才可以發(fā)現(xiàn)自然景觀、民俗文化的詩意。謝志強在談論帕蒂古麗創(chuàng)作轉型時,也有類似的表述:“我想起內(nèi)地一個沒有沙漠經(jīng)驗的作家寫沙漠歷險故事,不得不動用關于沙漠的知識??墒牵疫M入沙漠,只是憑感覺,而且,寫沙漠不直接寫沙漠的知識——寫沙漠只寫人的感覺。沙漠隱在底部或背后。只有缺失經(jīng)驗才會交代‘知識’,而且用繁茂的語言去填補?!盵24]作為日常生活一部分,甚至是日常生活艱苦的一個呈現(xiàn)內(nèi)容,風物不會作為當事人的一種陌生的“震驚”體驗而被關注、被記憶,并在未來寫作時有強烈的復述的沖動。相反,外來者才會驚奇于那些在當?shù)厝丝磥碓倨胀ú贿^的風物。
至此,筆者認為,帕蒂古麗筆下的“一個人的村莊”,別是一家。由于帕蒂古麗的散文創(chuàng)作更顯著地呈現(xiàn)出對生存話題的關注,使之與劉亮程散文在思想藝術特征上形成鮮明的區(qū)別。換言之,固然帕蒂古麗和劉亮程早年皆生活于新疆沙灣縣,二人生活的村莊相隔不遠,但二人所寫出的“村莊”形態(tài)卻相去甚遠,劉亮程筆下的“一個人的村莊”——“黃沙梁”與現(xiàn)實中的鄉(xiāng)村相比趨于詩化和寫意,而帕蒂古麗筆下的“一個人的村莊”——“大梁坡”較之“黃沙梁”更加真實。劉亮程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寫抽象村莊中的人與自然的關系,充滿神秘主義、玄機和禪意,以詩歌寫散文,注重自然景觀書寫,弱化人物與故事,散文是詩歌的“剩余”[25]。而帕蒂古麗以親歷者的姿態(tài)寫具體村莊中的人與人的關系,偏于寫實,聚焦于人物與故事,關涉時代與社會,注重人倫書寫,以小說寫散文,散文“有小說的質地”[26]。
基于文化融合的特殊身份、基于親情書寫時的豐沛情感灌注,用漢語寫作的帕蒂古麗的散文有著極高的辨識度。帕蒂古麗的散文創(chuàng)作聚焦于對人生的了悟、對自我那豐富的舊有生活經(jīng)驗的認領,訴說著其對時間的獨特認知、親情的追懷、成長的隱痛和文化身份的審思等,細膩捕捉到混血身份所造就的那種斷梗飄蓬的、幽微難言的隱痛,有著濃厚的生存哲思意味。帕蒂古麗散文有著重寫實而輕詩意與浪漫、重人事而輕風物和重過去而輕當下等特色。帕蒂古麗的村莊敘述姿態(tài)是反現(xiàn)代性的,即懷揣著無限深情對古樸、寧靜、自足的故鄉(xiāng)等進行贊美,而非以進步拜物教的心態(tài)來建構故鄉(xiāng)。帕蒂古麗散文創(chuàng)作注重情節(jié)、人物和故事的展現(xiàn),語言雅致、情感細膩且濃烈。帕蒂古麗的散文是向內(nèi)聚焦于自我的,外在的自然景觀、文化景觀僅僅是表達內(nèi)心認知、親情記憶的載體。這是帕蒂古麗散文創(chuàng)作的獨特性之所在。較之以關注當下和子輩,帕蒂古麗更關注于過去的記憶,描摹祖輩、父輩與同輩的苦難的生活。在書寫后者時,帕蒂古麗是溫柔與深情的,常以童年記憶來敘述,敘述腔調上充滿著美好,帶有著對早年生活的熱情贊美。而在書寫前者時,更多地呈現(xiàn)出一種焦躁、迷惘與無措,面對女兒長久以來難以緩解的對浙江生活的不滿,帕蒂古麗充滿自責卻無可奈何。帕蒂古麗的散文注重對成長刺痛與心靈塊壘的書寫,從意在書寫家族百年歷史的《百年血脈》的原題目《隱痛》可見一斑,表明其對于人生痛苦的抒懷的在意與無法釋懷。帕蒂古麗的小說創(chuàng)作如《百年血脈》《最后的庫車王》是其散文創(chuàng)作的降格。散文創(chuàng)作下的帕蒂古麗,更顯真誠和自然。
注釋:
[1][21]謝志強、帕蒂古麗:《我就是一只斷了尾巴的蜥蜴》,《文學港》,2013年第 1期。
[2][3][4][5][6][8][9][10][11][13][14][15][17][18][19][20][22]帕蒂古麗:《模仿者的生活》,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第41頁,39頁,40頁,40頁,195頁,335頁,336頁,341—342頁,344頁,95頁,93—94 頁,95 頁,94頁,311頁,216頁,89頁,246頁。
[7]帕蒂古麗:《身份與身體》,《翠苑》,2017年第 3期。
[12]帕蒂古麗:《七日》,《翠苑》,2019年第 6期。
[16]帕蒂古麗:《百年血脈》,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4年版,第180頁。
[23]博爾赫斯、王永年:《阿根廷作家與傳統(tǒng)》,《世界文學》,1992年第3期。
[24][26]謝志強:《帕蒂古麗的笑容和尾巴》,《西湖》,2019年第1期。
[25]劉大先:《剩余的抒情——劉亮程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