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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問》“皆歸”“后益作革”解

2023-09-01 04:48曹建國
文學(xué)與文化 2023年1期
關(guān)鍵詞:伊尹天問楚辭

曹建國

內(nèi)容提要:古今關(guān)于““”作革”的解說至為紛紜,要解決這個問題需要從以下兩個方面入手,一是《天問》的結(jié)構(gòu),二是《天問》所述大禹事跡。通過梳理文獻發(fā)現(xiàn)“,皆歸”“后益作革”都和禹、益敘事相關(guān),是屈原對伯益的頌贊與對夏政的批評,反映了屈原的公均思想。

清人林云銘曰:“一部《楚辭》,最難解者,莫如《天問》一篇。以其重復(fù)倒置,且所引用典實,多荒遠(yuǎn)無稽。”林氏此言指向有二:一是指《天問》的敘事線索不清楚甚至有點混亂,這實際上也就是王逸所說的“文義不次”問題。二是指《天問》典實文獻缺載而致多不可解。關(guān)于“文義不次”問題,諸家見仁見智,本文暫不擬展開討論。而對于《天問》所引典實荒遠(yuǎn)無稽問題,結(jié)合文獻或可略作申說。實事求是地說,楚文化與中原文化之間確實存在一定的差異,某些古史傳說主要流傳于楚國;另一方面,屈原的觀念未必合乎周文化的價值準(zhǔn)繩。緣此二者,屈賦尤其是《天問》某些典實不可解或未能得到合理解釋。然而,倘若我們仔細(xì)爬疏文獻,并以屈子的眼光審視這些歷史敘事,某些典實即便不能確詁,亦庶幾接近事實。緣此,我們擬對《天問》“皆歸?,而無害厥躬。何后益作革,而禹播降”的訓(xùn)釋進行梳理,以明屈子的公均思想。

一 “皆歸?”“后益作革”解

第一,“有扈氏有惡,而啟殺之而無害”說。王逸《楚辭章句》:“射,行也。,窮也。言有扈氏所行皆歸于窮惡,故啟誅之,長無害于其身也?!睋?jù)此,則“?”指有扈氏,而“無害厥躬”是指啟。后世高秋月、奚祿詒、劉夢鵬解說主旨大抵同于王逸,只是個別詞語訓(xùn)釋或有別。如高秋月訓(xùn)“射”為“誅”,奚祿詒訓(xùn)“射”為“取”,劉夢鵬訓(xùn)“射”為“殺”、訓(xùn)“”為“治”,但句意的疏釋則同于王逸。

第二,“啟言行中理而無害”說。洪興祖《楚辭補注》:“凡能取中皆曰射。,窮也。此言啟之所為皆歸于中理而窮情,夫孰能害之者?”后世林云銘、王邦采、邱仰文、徐文靖亦主此說,只是邱氏、徐氏稍顯復(fù)雜,邱氏謂啟?有扈氏而中理,徐氏謂啟所思所憂者唯在王道四達而不悖。

第三,“啟行雖違理而終然無害”說。黃文煥《楚辭聽直》:“射無害者,啟以家天下為人所不服。宜有害于厥躬,損其德譽;乃與啟為孽之人,卒歸啟所射盡,而啟之躬終不失顯名也。曰射者,諸國為啟所勝,故以射言之也?!蓖踹h(yuǎn)、錢澄之、賀寬等贊同黃說而略加修改。

第四,“益排擠啟而無害于啟”說。蔣驥《山帶閣注楚辭》:“?,彈射也。,訊鞫也。言啟之黨皆為益所排擊,而不能為害于啟?!?/p>

第六,伯益避禍說。陳本禮《屈辭精義》謂有扈氏怠棄三正而威侮五行,故啟治其罪。而“無害厥躬”則謂啟即位封伯益于費,而有扈氏有歸附伯益之心,但益不自安,乃歸政就國,故有扈氏滅而禍不及伯益。

第七,治獄說。曹耀湘《讀騷論世》謂射為射覆、射策,取其“中”義,而“”訓(xùn)為“訊”,故“射”即聽斷獄訟,“無害厥躬”則謂之仁且明。

從大的結(jié)構(gòu)來說,《天問》分天文、地理和人世三部分,其中人世部分也是從大禹講起。其文曰:“禹之力獻功,降省下土四方。焉得彼嵞山女,而通之於臺桑?閔妃匹合,厥身是繼。胡為嗜不同味,而快朝飽?”按照文意,這段文字只是敘述了大禹道娶涂山氏之女的事。下文接著敘述了啟與益爭奪帝位的事,似乎《天問》中關(guān)于大禹的歷史敘事只是為啟出場作鋪墊的。但事實并非如此,考諸文獻,治水“盡力乎溝洫”之外,禹尚有平定三苗之功。而我們認(rèn)為,這恰恰關(guān)系到“?”的理解。

《尚書》《墨子》等文獻多見禹平三苗的記載。三苗是重黎的后裔,和楚人有族源關(guān)系。三苗“復(fù)九黎之德”,和黃河流域的部落經(jīng)常發(fā)生沖突。文獻記載,第一次大的沖突發(fā)生在堯舜時期。《史記·五帝本紀(jì)》:

三苗在江淮、荊州數(shù)為亂。于是舜歸而言于帝,請流共工于幽陵,以變北狄;放驩兜于崇山,以變南蠻;遷三苗于三危,以變西戎;殛鯀于羽山,以變東夷:四罪而天下咸服。①[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第28頁。

但這次并沒有真正征服三苗,后來舜征有苗而死,葬于蒼梧之野。②[唐]孔穎達:《禮記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第1281頁。第二次比較大的沖突發(fā)生在舜禹之際?!渡袝ご笥碇儭罚?/p>

帝曰:“咨禹!惟時有苗弗率,汝徂征?!庇砟藭汉螅挠趲熢唬骸皾鷿斜?,咸聽朕命。蠢茲有苗,昏迷不恭,侮慢自賢,反道敗德。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民棄不保,天降之咎。肆予以爾眾士,奉辭罰罪。爾尚一乃心力,其克有勛。”三旬,苗民逆命。益贊于禹曰:“惟德動天,無遠(yuǎn)弗屆。滿招損,謙受益,時乃天道。帝初于歷山,往于田,日號泣于旻天,于父母,負(fù)罪引慝。祗載見瞽叟,夔夔齋慄。瞽亦允若。至誠感神,矧茲有苗?!庇戆莶栽唬骸坝?!”班師振旅。帝乃誕敷文德,舞干羽于兩階。七旬,有苗格。③[唐]孔穎達:《尚書正義》,第137頁。

學(xué)者多質(zhì)疑《大禹謨》的真?zhèn)?,但和這段文字相關(guān)的記載也見于《墨子·非攻下》《呂氏春秋·上德》《竹書紀(jì)年》《隨巢子》等,歷史上禹攻三苗的真實性當(dāng)無可疑。尤其是《呂氏春秋·上德》“三苗不服,禹請攻之,舜曰:‘以德可也’。行德三年而三苗服”④許維遹撰,梁運華整理:《呂氏春秋集釋》,中華書局,2017年,第519頁。,與《大禹謨》記載相近。但《大禹謨》《上德》提倡“德”,或許不是禹征三苗的歷史真實。相對來說,《墨子·非攻下》可能更接近歷史原貌。其文曰:

昔者三苗大亂,天命殛之,日妖宵出,雨血三朝,龍生于廟,犬哭乎市,夏冰,地坼及泉,五谷變化,民乃大振。高陽乃命玄宮,禹親把天之瑞令,以征有苗。四電誘祗,有神人面鳥身,若瑾以侍,搤矢有苗之祥。苗師大亂,后乃遂幾。禹既已克有三苗,焉磨為山川,別物上下,卿制大極,而神民不違,天下乃靜,則此禹之所以征有苗也。①[清]孫詒讓撰,孫啟治點校:《墨子間詁》,中華書局,2001年,第146~148頁。這段文字或多錯訛,畢阮、王念孫、俞樾、孫詒讓多有辯證。如“日妖宵出”當(dāng)為“日宵出”,“高陽命于玄宮”當(dāng)為“高陽命禹于玄宮”,“若瑾以侍”當(dāng)為“奉珪以侍”,“有苗之祥”當(dāng)為“有苗之將”,“焉磨為山川”當(dāng)為“焉磿(通‘歷’)為山川”,“卿制大極”當(dāng)為“郷制四極”,等等。《藝文類聚》卷十、《天平御覽》卷八八二引《隨巢子》記載與《墨子》相近,②[唐]歐陽詢:《藝文類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85頁;[宋]李昉:《太平御覽》,中華書局,1960年,第3918頁?!稘h書·藝文志》謂隨巢子為墨子弟子,《隨巢子》亦歸墨家。③[漢]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第1738頁。而墨家崇尚大禹,其記事當(dāng)有根據(jù)。上文敘事殊可注意者,乃“搤矢有苗之將”的人面鳥身之神,孫詒讓謂此神即《墨子·明鬼》中秦穆公所見之句芒,亦即秦人始祖大費,亦即伯益。④楊寬:《中國上古史導(dǎo)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75~285頁。在《大禹謨》中,益以德助大禹平定三苗。而《墨子》中,益以弓矢助大禹平三苗。所以,在禹平定三苗時,益發(fā)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

其次,我們看歷代治《楚辭》者對“何后益作革,而禹播降”的解釋。與“皆歸?,而無害厥躬”一樣,古今楚辭學(xué)者對這句話的解釋分歧也很大,而分歧的核心在于對“作革”、“播降”的解釋。

何謂“作革”?近代以前主要有以下四說。王逸訓(xùn)“革”為“更”,謂啟變更益。王夫之、毛奇齡、陳本禮、劉夢鵬、馬其昶、曹耀湘等皆從其說。而柳宗元則以為“益作革”即“益革民艱”,洪興祖則釋“作革”為益焚山澤,奏鮮食之功,其說承柳氏。錢澄之、賀寬、林云銘等從其說。黃文煥訓(xùn)“革”為革故而從新,蓋謂治水而言,訓(xùn)“作”為創(chuàng)作,意思是禹治水通山導(dǎo)河始于益焚山澤。高秋月從其說。徐煥龍亦訓(xùn)“革”為革故從新,但所革為禪讓制的傳統(tǒng),意思是堯、舜、禹以來的傳統(tǒng)何以斷絕于益。徐文靖、王邦采、邱仰文等從其說。此外,蔣驥謂“作革”為益革夏命,而胡文英謂益掌虞而作兵革。

何謂“播降”?諸家訓(xùn)釋多承“作革”而來。王逸謂“播降”為播種百谷,洪興祖、黃文煥、錢澄之、賀寬、林云銘、徐文靖、高秋月、陳本禮等從其說,但“播降”者有禹、稷之別。王夫之謂“播降”即“《書》所謂‘敷于四?!?,隱含播德之義。后來毛奇齡、邱仰文、劉夢鵬、馬其昶、曹耀湘等從其說,但受此“播降”之德者有民、啟之別。此外,蔣驥認(rèn)為“播降”為“益遷逐禹”,但無從之者。

近代以來,《楚辭》研究者對于這句話的解釋漸趨一致。諸家大多釋“作”為“祚”,“祚革”即啟代益作后,益國祚被革。⑤游國恩著,游寶瓊編:《游國恩楚辭論著集》第二冊《天問纂義》,第200~201頁;姜亮夫:《屈原賦今譯》,第95頁。而“播降”則被讀為“蕃隆”,意為禹后嗣蕃衍隆昌。劉永濟、聞一多、游國恩、姜亮夫、湯炳正等皆如是。⑥劉永濟:《屈賦通箋 箋屈余義》,第126頁;聞一多:《天問疏證》,《聞一多全集》第五冊《楚辭編》,第571頁;湯炳正:《楚辭今注》,第96頁。

而問題是,讀“作”為“祚”,“播降”為“蕃隆”,意思能說得通,但屈原這樣問的理據(jù)和目的是什么?換句話說,益有何功勛?僅僅上文所說的助禹平三苗嗎?理清了這些問題,就可以了解屈原為什么要替伯益鳴不平了。而根據(jù)史書記載,伯益為烈山氏,他對禹最大的幫助還不是平三苗,而是助禹治水?!渡袝ひ骛ⅰ吩疲?/p>

帝曰:“來,禹,汝亦昌言?!庇戆菰唬骸岸迹〉?,予何言?予思日孜孜?!备尢赵唬骸坝?!如何?”禹曰:“洪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下民昏墊。予乘四載,隨山刊木,暨益奏庶鮮食。予決九川,距四海,濬畎澮,距川。暨稷播,奏庶艱食鮮食。懋遷有無化居。烝民乃粒,萬邦作乂?!备尢赵唬骸坝?!師汝昌言?!雹伲厶疲菘追f達:《尚書正義》,第141頁。

《益稷》成篇乃是禹稱贊益、稷二人佐其治水、救民之功,其中益的功績在于“隨山刊木”“奏庶鮮食”。益為烈山氏,為舜山虞、澤虞,掌“上下草木鳥獸”,所以“隨山刊木”及“奏庶鮮食”之功當(dāng)主要屬于伯益。而征之《天問》,當(dāng)即“后益作革”之所指。洪興祖《楚辭補注》云:“焚山澤,奏鮮食,所謂‘作革’也?!卑矗汉槭险f有理。但何以“焚山澤,奏鮮食”即為“作革”,尚需具體訓(xùn)釋。何謂“作”,“作”訓(xùn)為“治”,義為削斬。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

《皇矣》篇“作之屏之,其菑其翳”,毛、鄭皆不解“作”字,《正義》曰“攻作之”,《集傳》曰:“作,拔起也。”家大人曰:“作讀為柞?!薄吨茼灐ぽd芟》篇:載芟載柞。毛傳曰:除木曰柞?!吨芄佟ぷ跏稀氛乒ゲ菽炯傲致词且??!秲?nèi)則》‘魚曰作之’,《爾雅》作‘?dāng)僦?,郭璞注曰:謂削鱗也。是‘作’有‘?dāng)叵鳌x。②[清]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四部備要本,中華書局,1989年,第98頁。

而“革”通“棘”,典籍習(xí)見?!肚f子·逍遙游》:“湯之問棘也是已?!惫鶓c藩曰:

《列子·湯問》篇:殷湯問夏革。張注:夏革即夏棘,字子棘,湯時賢大夫。革棘古同聲通用?!墩撜Z》棘子成,《漢書·古今人表》作革子成?!对姟贰思溆抖Y·坊記》引作‘匪革其猶’?!稘h書》煮棗侯革朱,《史記索隱》:革音棘。皆其證。③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第15頁。

棘即荊棘,凡刺人之叢生草木皆可稱荊棘。而“作革”即作棘,義為砍削荊棘,也就是《益稷》所謂“隨山刊木”。

“播降”讀為“蕃隆”雖然不存在語音學(xué)上的困難,但解為禹的后嗣蕃衍隆昌都需要增加“后嗣”義方能成其說。這就有了增字之嫌,況且也不符合《天問》的表達?!短靻枴窋⑼鹾?、王恒事,曰“何變化以作詐,而后嗣逢長”,敘周初王季事,亦曰“既驚帝切激,何逢長之”。此二問就商、周后嗣昌隆發(fā)問,曰“后嗣”“逢長”,均與此問例、表達不類。所以,筆者認(rèn)為“播降”或當(dāng)讀如字,義為播種百谷?!墩撜Z·憲問》:“南宮適問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蕩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蜃硬淮?。南宮適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①程樹德:《論語集釋》,中華書局,1990年,第952頁。此即禹盡力乎溝洫而躬稼之事。

總此兩句而言,屈原的困惑在于:何以伯益平三苗、隨山刊木之功不顯,而禹反有躬稼救民之聲名呢?概言之,曰屈原公均思想。

屈原是一個充滿熱情的人,他的貴族的身份、淵博的學(xué)識、顯赫的地位、美政的理想都讓他對未來滿懷憧憬,但這也恰恰讓他容易喪失信心。表現(xiàn)在《天問》中,屈原對一切都滿懷質(zhì)疑。

關(guān)于《天問》名篇之義,古今多有異說?;蛞詾樘熳鸩豢蓡?,或以為天道不可解,或以為問天就是問君,或以為天問即是不問。②游國恩著,游寶瓊編:《游國恩楚辭論著集》第二冊《天問纂義》,第1~8頁。近代以來,或以天為萬物之祖,所問者廣,故謂之天問③游國恩著,游寶瓊編:《游國恩楚辭論著集》第二冊《天問纂義》,第8~9頁;湯炳正等:《楚辭今注》,第80頁。;或以為所問為天之不測及人事之臧否,其問非以自問,故曰天問④劉永濟:《屈賦通箋 箋屈余義》,第122頁。?;蛞詾椤短靻枴纺饲訉W(xué)術(shù)思想之總結(jié)⑤姜亮夫:《楚辭今繹講錄》,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02頁。,或以為《天問》為屈子因坎坷際遇而引發(fā)之沉思⑥姚小鷗:《〈天問〉意旨、文體與詩學(xué)精神探原》,《文藝研究》2004年第3期。。然而,欲究屈原《天問》之義,需分別其所問對象或可得之。概言之,《天問》問天、問地、問人事。其問天、地屬于有疑而問,如“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問人事屬于無疑而問,如“帝乃降觀,下逢伊摯。何條放致罰,而黎服大說”。此本無需多問,因為桀為無道,湯立天子則夏民大悅。

故有疑而問屬于問,疑問的答案或有或無,甚或不期于有。試問誰能真正告訴屈原“八柱何當(dāng),東南何虧”的答案,所謂共工怒觸不周山的神話傳說能真正解決屈原心中的疑問嗎?又或者屈原真的在乎那個確切的答案嗎?所以在問天、問地時,屈原很少做意義的鋪墊,就是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這樣問下去而已。無疑而問謂之詰,詰問是態(tài)度地有傾向地問??v觀《天問》中屈原的歷史之問,不難發(fā)現(xiàn)其強烈的質(zhì)疑態(tài)度。屈原無疑具有偉大的人格,對真理和公正的追求充滿熱情。當(dāng)遭遇不公待遇時,他依然滿懷希望,并積極追求古圣賢之道,這在《離騷》中有著顯著的表現(xiàn)。但在《天問》中,屈原的認(rèn)識似乎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桀、紂、周幽王這樣的歷代末世君王行事自然不合常道,而圣賢的行事顯然缺乏“耿介”品質(zhì),也不具備標(biāo)桿意義。

這里以夏、商更迭時夏桀、商湯、伊尹的行事為例。夏桀暴虐,文獻多有記載,毋庸多言。屈原在《天問》中對夏桀的惡政也并未置辭,只是簡單地交代了一句“桀伐蒙山,何所得焉”。但問題的關(guān)鍵是,商湯、伊尹承謀夏桀,似乎有違圣賢之道。

關(guān)于桀伐蒙山所得,《古本竹書紀(jì)年》記載:“后桀伐岷山,進女于桀二人,曰琬曰琰。桀受二女。無子,刻其名于苕華之玉,苕是琬,華是琰,而棄其元妃于洛,曰末喜氏。末喜氏以與伊尹交,遂以間夏?!雹叻断橛海骸豆疟局駮o(jì)年輯校訂補》,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15~16頁。這成了夏桀亡國的導(dǎo)火索,因為商湯和伊尹利用了妺喜的怨氣而成功間夏,并探得夏的亡徵。此見載于《呂氏春秋·慎大》:

桀為無道,暴戾頑貪,天下顫恐而患之,言者不同,紛紛分分,其情難得。干辛任威,凌轢諸侯,以及兆民,賢良郁怨。殺彼龍逢,以服群兇,眾庶泯泯,皆有遠(yuǎn)志,莫敢直言,其生若驚。大臣同患,弗周而畔。桀愈自賢,矜過善非,主道重塞,國人大崩。湯乃惕懼,憂天下之不寧,欲令伊尹往視曠夏,恐其不信,湯由親自射伊尹。伊尹奔夏三年,反報于亳,曰:“桀迷惑于末嬉,好彼琬、琰,不恤其眾。眾志不堪,上下相疾,民心積怨,皆曰:‘上天弗恤,夏命其卒?!睖^伊尹曰:“若告我曠夏盡如詩?!睖c伊尹盟,以示必滅夏。伊尹又復(fù)往視曠夏,聽于末嬉。末嬉言曰:“今昔天子夢西方有日,東方有日,兩日相與斗,西方日勝,東方日不勝?!币烈愿鏈?。商涸旱,湯猶發(fā)師,以信伊尹之盟。故令師從東方出於國,西以進。未接刃而桀走,逐之至大沙。身體離散,為天下戮。不可正諫,雖后悔之,將可奈何?湯立為天子,夏民大說,如得慈親,朝不易位,農(nóng)不去疇,商不變肆,親郼如夏。此之謂至公,此之謂至安,此之謂至信。盡行伊尹之盟,不避旱殃,祖伊尹世世享商。①許維遹撰,梁運華整理:《呂氏春秋集釋》,第353~356頁。

文中妺喜所言及商湯興兵討伐夏桀“令師從東方出於國,西以進”之策略,即《天問》“妺喜何肆,湯何殛焉”。而《古本竹書紀(jì)年》所謂“間夏”即《天問》之“承謀夏桀”,也就是《呂氏春秋·慎大》記載的伊尹到夏作內(nèi)應(yīng)之事。湯唯恐夏桀不信任伊尹,故意射傷伊尹以取得夏桀的信任,并從妺喜那里探得亡夏之策。新出清華簡三有《赤鵠之集于湯之屋》篇,說的也是商湯與伊尹密謀間夏之事。②李學(xué)勤:《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三),中西書局,2012年,第167~170頁。伊尹、商湯間夏之事甚至被記載于《孫子兵法》,成為早期著名的間諜戰(zhàn)案例。③[春秋]孫武撰,[漢]曹操等注,楊丙安校理:《十一家注孫子校理》,中華書局,1999年,第300頁。但屈原對商湯、伊尹之謀似乎很不滿,故質(zhì)疑他們是如何“承謀夏桀”而“終以滅喪”夏桀的,又說商湯本不“勝心伐帝”,但伊尹挑起湯伐桀之心。

同樣,屈原對周武王也頗為不滿,認(rèn)為他不應(yīng)該“到(剄)擊紂躬”。而周公是歷史上的大圣,但屈原對他殺管叔、蔡叔之事也有質(zhì)疑,故有“伯林雉經(jīng),維其何故”之問。

此外,堯舜作為圣王,屈原于《離騷》中也稱贊他們是耿介之人,然屈原在《天問》對他們也有頗有微詞。比如堯何以不告而嫁女,事關(guān)婚姻、人倫之大本?!睹献印分腥f章也曾以此質(zhì)疑于孟子,此蓋為戰(zhàn)國一公共話題。舜于弟象極度回護,象雖有害兄謀篡之惡行,但卻“厥身不委敗”,亦足以證明舜也同樣做出了不公不允之事。

相反,對于歷史上的一些所謂的“兇惡冥頑”之人,屈原給予了迥異的評價。比如鯀是“四兇”之一,屈原稱其“婞直”,并以之自況。婞直即桀驁剛直,當(dāng)指鯀反對堯禪讓舜之事。④湯炳正等:《楚辭今注》,第18頁。《呂氏春秋·行論》:

堯以天下讓舜。鯀為諸侯,怒于堯曰:“得天之道者為帝,得地之道者為三公。今我得地之道,而不以我為三公?!币詧驗槭д?,欲得三公,怒甚猛獸,欲以為亂。比獸之角能以為城,舉其尾能以為旌。召之不來,仿佯于野以患帝。舜于是殛之于羽山,副之以吳刀。⑤許維遹撰,梁運華整理:《呂氏春秋集釋》,第568~569頁。

此頗類屈原公開批評懷王和頃襄王任用奸佞靳尚、子蘭,故屈子深致意于鯀?!毒耪隆はдb》曰“行婞直而不豫兮,鯀功用而不就”,《天問》更是多次替鯀鳴不平,曰“鴟龜曳銜,鯀何聽焉;順欲成功,帝何刑焉”,其中“聽”即“圣”,稱贊鯀有“圣”德故能得到靈物的襄助,因而有“鴟龜曳銜”之事。①劉永濟:《屈賦通箋 箋屈余義》,第138~140頁。并且鯀治水并非不能成功,因帝刑之遂使治水半途而廢,而屈原的思想傾向于此也不言自明。

在此情形之下,屈原也質(zhì)疑天命的公正性。“天命反側(cè),何佑何罰”,意思是天命反復(fù)無常,行善者不得其佑,作惡者不受其罰。所以在《天問》中,屈原追問夏商周史事時,一再質(zhì)疑天之行事回譎難測,如“何變化以作詐,而后嗣逢長”“既驚帝切激,何逢長之”等,皆可作此解讀。

回到《天問》中禹、益敘事上來。歷史上多以啟為圣子圣君,故稱贊啟而貶損益,以證明禹的圣德和啟的合法性。如《孟子·萬章》:

萬章問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傳于賢而傳于子,有諸?”

孟子曰:“否。不然也。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昔者舜薦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喪畢,禹避舜之子于陽城,天下之民從之,若堯崩之后不從堯之子而從舜也。禹薦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喪畢,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陰,朝覲訟獄者不之益而之啟,曰:‘吾君之子也?!幐枵卟恢幐枰娑幐鑶ⅲ唬骸峋右病!ぶ熘恍ぃ粗右嗖恍?。舜之相堯、禹之相舜也,歷年多,施澤于民久。啟賢,能敬承繼禹之道。益之相禹也,歷年少,施澤于民未久。舜、禹、益相去久遠(yuǎn),其子之賢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薦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繼世而有天下,天之所廢,必若桀、紂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伊尹相湯以王于天下,湯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太甲顛覆湯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三年。太甲悔過,自怨自艾,于桐處仁遷義三年,以聽伊尹之訓(xùn)己也,復(fù)歸于亳。周公之不有天下,猶益之于夏,伊尹之于殷也。孔子曰:‘唐、虞禪,夏后,殷、周繼,其義一也?!雹冢矍澹萁寡骸睹献诱x》,中華書局,1987年,第646~652頁。

文中“人有言”,蓋當(dāng)時之傳言已如是。據(jù)《韓非子·外儲說》,禹名義上傳天下與益,而暗中以啟的黨羽為吏以助啟奪取天下。③[清]王先慎:《韓非子集解》,中華書局,1998年,第340頁。同樣,《新序·節(jié)士篇》記載禹與伯成子高對話,伯成子高也批評禹“所懷者私”。而在孟子或儒家的闡釋語境中,益是如伊尹、周公一樣的賢人,他們有輔佐君主的功勞,但不曾真正有天下。何哉?因為當(dāng)益按照慣例避啟于箕山之陰時,民眾拋棄了他。所以在孟子看來,伯益并沒有真正獨立作過天子。而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舜代政二十八年,禹代政十七年,益代政僅有七年。民眾受伯益恩惠時日不多,加之啟能繼承禹道,故擁戴啟而舍棄益。孟子認(rèn)為百姓的選擇代表了天和命,非人力所為。

但這樣的闡釋顯然不符合屈原的觀點,尤其與他在《天問》中表現(xiàn)出的思想有較大差距。首先,益是禹最得力的助手,無論是治水還是平三苗,益都立下了大功。在屈原時代,這是共識?!赌印ど匈t》曰“禹舉益于陰方之中,授之政,九州成”,就連大醇小疵的儒者荀子也認(rèn)為“禹傅土,平天下,躬親為民行勞苦。得益、皋陶、橫革、直成為輔”④王先謙:《荀子集解》,中華書局,1988年,第463頁。。其次,天下民眾受益的恩惠時日不短。《尚書·舜典》:“帝曰:‘疇若予上下草木鳥獸?’僉曰:‘益哉!’帝曰:‘俞,咨!益,汝作朕虞?!蔽墨I記載,益知鳥獸。故舜問誰能管理鳥獸草木,使取之有時,用之有節(jié),眾人便一致舉薦伯益,舜遂命之為管理山澤的虞。要知道,在人類社會早期,狩獵是人們獲取食物的最主要方式。益掌山澤,能“奏庶鮮食”,何言“施澤于民未久”。上引《隨巢子》言益施惠于民,使民“益食”“益富”“益年”,亦可為證。其次,孟子以天命為禹開脫,屈原卻認(rèn)為“天命反側(cè)”難以相信,所以天命說根本難以解釋伯益何以不為君的質(zhì)疑。最后,孟子說“啟賢,能敬承繼禹之道”,故百姓歸啟而不歸益。但在屈原看來,啟可以稱得上是荒淫之君。在《離騷》和《天問》中,屈原對啟的批評從來都是直言不諱的?!峨x騷》“啟《九辯》與《九歌》兮,夏康娛以自縱”,其中的“康”并非太康,而是“大”義,是說啟過分追求享樂,并導(dǎo)致夏政被夷羿取代。這和《天問》“啟棘賓商(帝),《九辯》《九歌》”說的是同一個意思。并且相較于《離騷》,《天問》對于啟的批評更為激烈,甚至還提到了啟“屠母”之事。所以說,屈原對啟的批判,征之于《離騷》《天問》,則顯然是比較一貫的態(tài)度。

不僅如此,屈原對夏歷代君主都有批評,并且批評的焦點都集中在“淫”的方面。比如大禹,《天問》質(zhì)問大禹“閔妃匹合,厥身是繼。胡為嗜不同味,而快朝飽”,“飽”當(dāng)為“饑”的訛字,“朝饑”即性饑渴的隱喻,如《周南·汝墳》之“惄如調(diào)饑”。①孫作云:《孫作云文集·〈楚辭〉研究》,第642~643頁。說大禹與涂山氏的結(jié)合只是為了滿足“朝饑”,其質(zhì)疑批評的意味顯然很濃。同樣,商的先祖王亥、王恒,屈原詳細(xì)地敘述他們喪牛羊于有易氏之事。至于為什么會如此,屈原顯然歸因于王亥、王恒淫于有易氏,并且認(rèn)為他們“變化以作詐”,后嗣不應(yīng)“逢長”。而屈原對于商湯“緣鵠飾玉”②一般認(rèn)為,《天問》“緣鵠飾玉,后帝是饗。何承謀夏桀,終以滅喪”本事即清華簡《赤鵠之集于湯之屋》,是湯與伊尹故意設(shè)下的圈套。而在《呂氏春秋·慎大篇》,湯故意射傷伊尹,使之能接近夏桀和妺喜。但不能如何,湯之滅桀采用了苦肉計以騙取桀的信任,并滅了夏桀,這或許會讓屈原想起張儀欺詐楚懷王并陷害屈原之事。,與伊尹“承謀夏桀”之舉持批評態(tài)度。甚至他對伊尹也很不滿,認(rèn)為他挑起了商湯滅夏桀的欲望,所以這樣的人為什么會“尊食宗緒”呢?

總之,《天問》中的屈原思想充滿質(zhì)疑與批判精神,有時甚至是顛覆性的,比如對堯舜和三代圣君的質(zhì)疑。而所有這些無不反映屈原之公均思想。用現(xiàn)代說法來說,屈原追求的是公平與正義,并且在屈賦中一以貫之。在《離騷》中,屈原在開篇部分便談到自己的名字,曰“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王逸注:“正,平也。則,法也。靈,神也。均,調(diào)也。言正平可法則者,莫過于天;養(yǎng)物均調(diào)者,莫神于地。高平曰原,故父伯庸名我為平以法天,字我為原以法地。言己上能安君,下能養(yǎng)民也?!雹郏鬯危莺榕d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4頁。按照王逸的說法,“正則”對應(yīng)“平”,“靈均”對應(yīng)“原”。這一說法,歷代楚辭研究者均未質(zhì)疑。至于為什么會有這種表述的差異,按照王夫之的解釋,即“平者,正之則也;原者,地之善而均平者也。隱其名而取其義以屬辭,賦體然也”④[清]王夫之:《楚辭通釋》,《船山全書》第14冊,岳麓書社,2011年,第213頁。。這一說法較為合理,可以接受。如此,則屈原對其公均思想也有著明確的體認(rèn)。其自稱是“皇覽揆余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也代表了一種道德傳統(tǒng)與精神傳承,故能一生謹(jǐn)守而勿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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