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葦
晝短苦夜長,
何不秉燭游。
——《古詩十九首》
夜游
被海上夜光驅(qū)策
群山開始奔跑——
一個趔趄,停在雁蕩
海底火山,用苦咸鹽粒
按下巖漿的暫停鍵
夜幕中,群山抬起
靈峰和靈巖的奇崛頭顱
抬起馬鞍、虎背、羊角、猴影
以及,一泓碧潭的作幻
象形的山影
皆文的動植
輕輕哼唱夜游神之歌
當(dāng)章魚爬上一鉤彎月
揮舞須爪,星辰間
仿若硨磲靈光閃爍
一個中年,放慢腳步
天生橋上徐徐而行——
如履薄冰
如履長風(fēng)和蒼煙
給你一座亭
詩在亭中,還是亭在詩里?
詩與亭:羈旅、彷徨、喟嘆
像江州司馬一滴淚
或一滴江水,被不倦的流逝
無限拉伸、延長……
一脈江水被埋,報應(yīng)來了:
鴨子市長死于腸梗阻
一首以琵琶為名的詩是不死的
秋娘們的仙樂是不死的
天涯淪落人是不死的
“潯陽”一詞也是不死的
給你一座亭的架構(gòu)和氣度
給你一首詩的魂魄和樂音
詩與亭,漸漸變成一體
詩在吟唱,而亭在遷徙——
仿佛要遠行洛陽、邙山
卻停在長江浪濤邊,對自己
發(fā)出一聲裂帛般斷喝:停!
停一停,給你一座亭:
一首詩的還魂記
螢火碼頭
蒼坡,永嘉耕讀人家
正忙于晾曬筍干和菜干
麗水遙遠,麗水街卻在腳下
鵝卵石為蕭耳的心事按摩
再給一罐九蒸九曬姜粉提提神
三株流蘇,樹冠巨大、蓬勃
它們的輪回,輕與重
被人誤讀為一場“四月雪”
鑊爐不是鑊,正如楠溪不是溪
幾只去年的野柿仍逗留枝頭
仿佛對舊時光的執(zhí)拗依戀
灘林里的麥餅吃完了
乘竹筏,如騎宋韻兔馬
顛簸著,駛向獅子巖——
去聽群山無聲的獅子吼當(dāng)螢火閃亮,人間的動與靜
歸于一場徐徐降落的暮色
如現(xiàn)世,忽地
隱入遺跡、暗夜和蒼茫太平洋酒店
入夜,太平洋酒店
面對霓虹曖昧的舜江
海,灘涂,在不遠處
噴泉對星空的一陣怒射
仿佛來自擱淺的巨鯨
柳絲輕揚,一條木雕魚
就從河姆渡游了過來
杭州來的空肚子
仿若饑餓的鯨魚之腹
在肯德基餐廳徘徊一圈
折回酒店,吃一塊梁弄大糕
和一只來路不明的芒果
然后,就沉入
太平洋大酒店之海
——無夢的睡眠把你咽下了
被木魚篤篤聲喚醒——
晨光蒞臨,江邊蒼翠延展中
已輕輕安放一座橘色小寺
黛瓦為頂,大禹秘圖山卻隱而不見
——不,恰是:城池/姚墟
每日煙火中交互、隱現(xiàn)的
嚴子陵之隱,王陽明之顯……
謝安墓前遇孔雀
謝安墓前,榔榆、銀杏下
一只懶洋洋藍孔雀
臥在雜草、枯葉和陽光碎銀中
倦于開屏,看上去
不愿東山再起了
再起的,是東山上的流云
如同上虞天空的文心雕龍
下沉的,是洗屐池殘碑
一尾曹娥江藍鳊
以死水和活水的方式追憶流年
孔雀家族也擁有流年夢境
夢里有朱雀橋、烏衣巷、堂前燕
北方吹來的胡沙、煙塵、凜風(fēng)……
稀世的鳥兒,以代入者身份
微微抖動頭頂簇羽
唱起一支啞默的挽歌
衣冠冢里的晉太傅
孔雀膜拜的空
為南京梅嶺的第一個墓穴
為湖州三鴉岡的遺骨
為額外的自己,再致一篇悼詞
牡蠣墻
陡立的海
向“頭頂?shù)幕▓@”
微微致意——
入曲折小巷
在聽力深處挖——
挖出逃逸的肉身
起落的潮音……
用腥風(fēng)和鹽粒
為幾截殘墻
和老榕樹的胡須
寫一首暖陽之詩吧
“吃一口深淵里的小鮮肉,
豎一處龜蛇同體的吞海碑……”
空空如也,如你手握
半枚滄海桑田的殼
——它,不是遺骨
只是石化的悼詞
一座打撈起來的孤墳
烏魯木齊
——和周濤先生的《烏魯木齊》雪在下——
在我腦海、冰里冰外
鷹,從雅馬里克飛過去了
身穿黑褐毛衣
從一塊冰遷徙到另一塊冰
鐵與火的冰
羊圈和牧場的冰
足以凍結(jié)人類不絕的淚水
雪花的總和:燕兒窩的一個雪球
冰的總和:一座移動的冰山
我在這個冬晨發(fā)明了你——
天涯咫尺的
哀傷,瀚海和巨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