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丹
農民問題是一切資本主義經濟不發(fā)達、小農經濟還占優(yōu)勢的落后國家無產階級革命所共同具有的根本問題。在1848年無產階級革命失敗后,馬克思、恩格斯為了全面總結革命的經驗和教訓,撰寫了一系列著作。在分析法國的經濟結構之后,馬克思把法國無產階級革命的失敗歸咎于“工業(yè)資產階級還沒有在法國占居統(tǒng)治”,只有當無產階級把“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之間的”農民和小資產階級發(fā)動起來才能使革命成為全國規(guī)模的革命。(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9年,第21-22頁。列寧曾這樣評價馬克思、恩格斯在革命失敗后的思想轉變:“馬克思和恩格斯參加1848-1849年的群眾革命斗爭的時期,是他們一生中最令人矚目的中心點?!?2)《列寧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748頁。正是從這個中心點出發(fā),馬克思、恩格斯在經歷革命挫折后認識并提出無產階級革命的根本問題是農民問題。在此期間,馬克思完成了《1848年至1850年的法蘭西階級斗爭》《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等著作,恩格斯則寫作了《德國農民戰(zhàn)爭》和《德國的革命與反革命》。馬克思認為,“德國的全部問題將取決于是否有可能由某種再版的農民戰(zhàn)爭來支持無產階級革命”(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48頁。。
無論是在中文語境還是在英文語境中,我們在理解“農民戰(zhàn)爭”的時候基本都會將其拆解成兩個不同的詞組,即“農民”(peasant)和“戰(zhàn)爭”(war)。但在德語語境中,Bauernkrieg是一個完整的合成詞。在恩格斯和其他德國人看來,“德國農民戰(zhàn)爭”應該是一個人人皆知的完整歷史事件,他們統(tǒng)一使用Bauernkrieg來指代發(fā)生在1525年前后的德國農民戰(zhàn)爭。
在馬克思分析法國農民問題的同時,恩格斯把歷史唯物主義這一新世界觀應用于德國農民戰(zhàn)爭的研究,以便更好地總結1848年革命失敗的原因。他在《德國農民戰(zhàn)爭》卷首便寫道:“在這種情況下,把偉大的農民戰(zhàn)爭中那些笨拙的,但卻頑強而堅韌的形象重行展示于德國人民之前,是很合時宜的?!?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7卷,第385頁。恩格斯希望通過《德國農民戰(zhàn)爭》為當時的歐洲革命帶來新啟示、指明新方向。他認為,1517-1525年期間路德的轉變實際上映射了1846-1849年德國君主立憲派的轉變,而這正是一切資產階級黨派經歷的轉變,即“資產階級黨派總是在領導運動時,一轉眼就被站在它背后的平民黨派或無產階級黨派拋到后面去了”(5)同上,第406頁。。
《德國農民戰(zhàn)爭》成書于1850年夏,書稿完成后首先被刊登在馬克思主編的《新萊茵報政治經濟評論》雜志的第5-6期合刊上,該著作一經問世就引起各國工人的廣泛關注,其影響延續(xù)至今天。恩格斯在《德國農民戰(zhàn)爭》第2版序言中高度贊譽了戚美爾曼的《偉大的德國農民戰(zhàn)爭》,因為戚美爾曼在其著作中積極肯定了德國農民的作用并表達了對受壓迫農民的同情,而在戚美爾曼之前,受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影響,德國農民戰(zhàn)爭一直受到詆毀和污蔑?!伴L期以來撰寫歷史的人對這個偉大事件,有的是不屑一顧,有的雖然觸及這一事件,但是由于缺乏公正和崇高的立場而使它受到歪曲?!?6)[德]威廉·戚美爾曼:《偉大的德國農民戰(zhàn)爭》上冊,北京編譯社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年,導言第5頁。馬克思主義史學家弗蘭茨·梅林(Franz Mehring)也指出,那些對德國農民戰(zhàn)爭提出批評的本質就是“反動的”(7)[德]弗蘭茨·梅林:《中世紀末期以來的德國史》,張才堯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0年,第38頁。。當代從事相關研究的德國學者認為,戚美爾曼的《偉大的農民戰(zhàn)爭》在今天依然是對德國農民戰(zhàn)爭歷史最全面的研究,他把農民原先烏合之眾的形象轉變成現在反對封建壓迫的英雄形象。(8)R. Müller,Bauernkrieg und Revolution:Wilhelm Zimmermann-Ein Radikaler aus Stuttgart, Stuttgart:Ver?ffentlichungen des Archivs der Stadt Stuttgart,2008.例如,本杰明·海登里奇(Benjamin Heidenreich)在其最新出版的《論“起義者”和當代史學中的“農民戰(zhàn)爭”》一書中指出,我們對過去農民戰(zhàn)爭的看法其實是由現實世界所決定的,戚美爾曼之所以能寫出《偉大的德國農民戰(zhàn)爭》,一個必要條件是當時歐洲受到法國大革命思潮的影響。(9)Benjamin Heidenreich,Ein Ereignis ohne Namen?Zu den Vorstellungen des “Bauernkriegs” von 1525 in den Schriften der “Aufst?ndischen” und in der zeitgen?ssischen Geschichtsschreibung,Berlin and Boston:De Gruyter,2019,S. 6.
恩格斯在寫作《德國農民戰(zhàn)爭》時,關于農民起義和閔采爾的全部材料幾乎都是從戚美爾曼那里借用的。但是,戚美爾曼在探究德國農民起義失敗的原因時并沒有考慮農民的經濟基礎及立場,而是純粹從當時的地理環(huán)境、領導人和武器等次要因素進行解讀。(10)[德]威廉·戚美爾曼:《偉大的德國農民戰(zhàn)爭》上冊,導言第9頁。與戚美爾曼不同,恩格斯更善于突出史料中的德國經濟狀況、社會階層、意識形態(tài)等關鍵因素,將歷史唯物主義貫徹于《德國農民戰(zhàn)爭》之中。
恩格斯除了運用歷史唯物主義對特定歷史事件進行分析,還將重要的政治目的與之相聯系。在《德國農民戰(zhàn)爭》中,恩格斯借用閔采爾“沒有階級差別,沒有私有財產,沒有高高在上和社會成員作對的國家政權的一種社會”(1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7卷,第414頁。來呼應兩年前自己與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提出的革命理想。此外,恩格斯在文中多次強調閔采爾希望用暴力來加速革命的進程,這也與《共產黨宣言》中主張用暴力革命推翻全部現存社會制度的觀點交相輝映。正如歷史學家彼得·布瑞克(Peter Blickle)提到的,1848年的革命使人們在一種緊張的政治氛圍中開始注意1525年的德國農民戰(zhàn)爭,而這種政治上的緊張是由德國的社會問題引發(fā)的。(12)[德]彼得·布瑞克:《1525年革命:對德國農民戰(zhàn)爭的新透視》,陳海珠等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引言第1頁。
《德國農民戰(zhàn)爭》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包括斯特拉斯堡大學第一任歷史學教授岡瑟·弗蘭茲(Günther Franz)在內的諸多歷史研究者。弗蘭茲在1935年出版的《德國農民戰(zhàn)爭史料集》一書中指出,德國農民戰(zhàn)爭的本質就是一場普通人爭取社會公有制的斗爭,該書被后來的西方學者視為關于德國農民戰(zhàn)爭的標準史學研究。(13)Günther Franz,Der deutsche Bauernkrieg:Aktenband,Darmstadt:Wissenschaftiliche Buchgesellschaft,1972,S. 2.《德國農民戰(zhàn)爭》甚至對德國左派藝術產生了深遠影響。1925年,德國共產黨為紀念德國農民戰(zhàn)爭爆發(fā)400周年,特別委托工人作家貝爾塔·拉斯克(Berta Lask)創(chuàng)作了名為《托馬斯·閔采爾》的歷史劇,旨在向大眾展示德國農民戰(zhàn)爭中農民階層的革命潛力。(14)Catherine Smale,“Staging Failure?Berta Lask’s Thomas Müntzer (1925)and the 400th Anniversary of the German Peasants’ War”,German Life and Letters,Vol. 3,Hoboken:Wiley,2020,pp. 365-382.值得注意的是,拉斯克在該戲劇演出前的準備階段曾頻繁與導演和演員研究討論恩格斯的《德國農民戰(zhàn)爭》。(15)K K?ndler,Drama und Klassenkampf:Beziehungen zwischen Epochenproblematik und dramatischem Konflikt in der sozialistischen Dramatik der Weimarer Republik,Berlin:Aufbau-Verlag,1970,S. 134-136.
現代學者關于德國農民戰(zhàn)爭問題的研究高峰出現在1975年。在那個年代,蘇美兩國的實力難分伯仲,兩大陣營在軍事上劍拔弩張,這種緊張的對立氛圍甚至延伸到對德國農民戰(zhàn)爭的研究領域。1975年正好是德國農民戰(zhàn)爭爆發(fā)后的第450年,大量來自民主德國和聯邦德國的歷史研究者在“農民戰(zhàn)爭450周年紀念”(The 450thAnniversary of the Peasants’ War)學術研討會上就德國農民戰(zhàn)爭問題“華山論劍”,大量與德國農民戰(zhàn)爭相關的研究出版物如雨后春筍般涌現,奠定了今天西方對德國農民戰(zhàn)爭問題的研究基礎。(19)Peter Blickle,Die Revolution von 1525,Munich:Oldenbourg,2004,S. 298-320.就德國農民戰(zhàn)爭這一重大歷史事件而言,當今西方的權威學者基本把目光聚焦在當時的農民身上。(20)Peter Wilson,“The Bauernjoerg:Commander in the German Peasants War”,German History 33 (4),2018,pp.653-654.盡管來自社會主義陣營的學者和資本主義陣營的學者在思想觀點上存在一定對立,但都肯定了德國農民在1525年戰(zhàn)爭中的積極作用。這一普遍共識超越了意識形態(tài)的分歧,格爾德·施韋霍夫(Gerd Schwerhoff)將其稱為對農民的“英雄敘事”(heroic narrative),這也是當今西方對德國農民戰(zhàn)爭歷史研究的前提和基礎。(21)Gerd Schwerhoff,“Beyond the Heroic Narrative:Towards the Quincentenary of the German Peasants’ War,1525”,German History 41(1),2023,pp.103-126.
對當時社會主義陣營的東德學者而言,他們的研究焦點基本停留在“早期資產階級革命”(frühbürgerliche Revolution)這一傳統(tǒng)觀點,該觀點很明顯是建立在他們自己對恩格斯經典著作的解讀之上。(22)R. Wohlfeil,Reformation oder frühbürgerliche Revolution,Munich:Nymphenburger Verlagshandlung,1972.東德學者們的觀點基本隨著1989年柏林墻的倒塌而不復存在,從學術研究的角度看,此研究缺乏最基本的史料支撐,在一些命題上缺乏有力證據,難以驗證他們提出的一些理論假設。對西德以及現代德國學者們而言,盡管他們更關注德國農民戰(zhàn)爭的“國家歷史”(Landesgeschichte)以及區(qū)域歷史,但是他們那些過于綱領式的“英雄敘事”縮小了德國農民戰(zhàn)爭的宏大歷史背景,容易在研究過程中遺漏一些關鍵性的歷史特征。(23)Gerd Schwerhoff,“Beyond the Heroic Narrative:Towards the Quincentenary of the German Peasants’ War,1525”,German History 41(1),2023,pp.103-126.
綜合目前德國學者的研究,不難發(fā)現他們對德國農民戰(zhàn)爭的政治學解讀要遠大于社會學解讀。事實上,西方學者在整個中世紀歷史的研究領域中,關于農業(yè)及經濟社會的專題研究都算不上主流。在之前的東德,盡管馬克思主義學派的解釋框架強調社會經濟環(huán)境,可惜案例實證研究的作用還是被大大低估。筆者認為,西方學者在解讀恩格斯的《德國農民戰(zhàn)爭》時存在一定的教條主義色彩,導致在解讀恩格斯文本時經常會把經濟基礎和階層等對馬克思主義的刻板印象作為該文的全部內容。實際上,恩格斯并不完全局限于單純地解釋和分析德國的經濟生產活動,他還精心挑選了大量具體的歷史材料去反映德國農民戰(zhàn)爭這一宏大歷史敘事,借以說明德國農民戰(zhàn)爭問題的復雜性。正如唐正東指出的,恩格斯用“唯物史觀的具體化”闡釋了德國在“私有制生產方式的不典型發(fā)展階段”所反映出的各種問題。(24)參見唐正東:《唯物史觀的具體化:恩格斯的探索及其意義》,《思想理論戰(zhàn)線》2022年第1期。荊騰也表示,恩格斯以“人”為出發(fā)點,把農民放眼于整個社會階層的生活處境、生活方式及其倫理觀念。(25)荊騰:《恩格斯的〈德國農民戰(zhàn)爭〉及其史學意義》,《世界歷史》2016年第6期。
吳曉明認為,唯物史觀之所以重要,在于它能具體化地去研究和把握自我活動著的既定社會,把握“個別的實際存在”,深入“事物的內在內容”。(26)吳曉明:《唯物史觀的闡釋原則及其具體化作用》,《中國社會科學》2019年第10期。本文在分析解讀《德國農民戰(zhàn)爭》時主要以唯物史觀的具體化為焦點,結合當時的歷史條件,綜合考量農民階層的社會處境和生活狀況,挖掘德國農民在戰(zhàn)爭中所暴露的各種局限性。朱孝遠的《文明史研究的中國視野》(27)朱孝遠:《文明史研究的中國視野》,《史學理論研究》2022年第1期。一文鼓勵我們從中國自身的立場出發(fā)去研究西方史學,這樣甚至有助于解決西方學界很多爭論不休的問題。2025將是紀念德國農民戰(zhàn)爭500周年的重要時間節(jié)點,相比1975年那次兩極分化的德國農民戰(zhàn)爭450周年紀念活動,相信現代德國學者更渴望能站在全球的視野下聽到更多不同的聲音。(28)Gerd Schwerhoff,“Beyond the Heroic Narrative:Towards the Quincentenary of the German Peasants’ War,1525”,German History 41(1),2023,pp.103-126.
正如大多數歷史學家所評述的,閔采爾披著宗教的外衣來號召農民起來戰(zhàn)斗。能夠引導普通民眾的關鍵因素是“宗教的語言”,這是當時普通民眾唯一能夠領會的語言;而對那些和閔彩爾一樣思想上更覺悟的同志們,閔彩爾則脫下宗教的外衣,直接暢談他們最終的目的。(3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7卷,第418頁。這里呈現出來的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價值觀,前者反映的是普通德國農民的一般信念,后者反映的是閔彩爾及與之志同道合的追隨者的超前信念。前者往往是被拉攏的對象,而后者像閔采爾和他“最精銳分子組成的黨”那樣,本身就是在自發(fā)的斗爭中脫穎而出的。(34)同上,第357-358頁。德國農民戰(zhàn)爭時期印發(fā)的傳單和宣傳冊直接佐證了上述兩種信念的并存。當時流行的《致全體農民大會書》通過宣揚基督教神法權威強調上帝面前人人平等,批判了世襲的領主制;《向基督教新生活的轉化》則希望借用基督教普遍價值觀來約束當權者;而馬克·蓋斯邁(Michael Gaismair)的《提羅憲法》更直接地推崇了更具現代意義的政治革命。(35)朱孝遠:《農民革命與政治變遷——1525年德國農民戰(zhàn)爭時期傳單研究》,《世界歷史》1990年第6期。
那么,《德國農民戰(zhàn)爭》中普通農民和閔采爾之間的信念差異是什么?哪些具體的原因造成了這種信念差異?它對德國農民戰(zhàn)爭的成敗又產生怎樣的影響?通過對《德國農民戰(zhàn)爭》的解讀以及相關史料的挖掘,不難發(fā)現這兩種信念最顯著的區(qū)別在于它們具有不同的對現實世界的指導思想、反抗現實世界的動機以及對生產資料所有制的看法。不同地域環(huán)境的外在因素和小私有制的內在因素,是制約德國農民思想發(fā)展的主要原因。內外因素的相互作用形成一股合力,共同左右著德國農民在整場戰(zhàn)爭中的行為和態(tài)度,并最終導致了德國農民在戰(zhàn)爭中的失敗結局。
唯物史觀是指導我們認識和評價德國農民局限性的基本原理。在恩格斯寫作《德國農民戰(zhàn)爭》之前,馬克思就曾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從小農的生活條件和生產方式出發(fā),論證了農民社會關系和社會交往的單一與隔絕,指出“小農人數眾多,他們的生活條件相同,但是彼此間并沒有發(fā)生多種多樣的關系。他們的生產方式不是使他們互相交往,而是使他們互相隔離”,農民們就像一顆顆互不關聯的土豆一樣逐漸表現出散漫、狹隘的行為。恩格斯則在1848年的遺稿《從巴黎到伯爾尼》中把法國農民既熱情善良又愚昧無知的本質展現得淋漓盡致。(3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560-564頁。在當代《德國歷史手冊》中,德國農民戰(zhàn)爭被描述成“個人事件的總和”(37)G. Bruno,H. Grundmann,Handbuch der deutschen Geschicht, Vol.4,Stuttgart:Union Deutsche Verlagsgesellschaft,1970,p. 117.。此后有德國學者表示,“農民戰(zhàn)爭不是一場席卷整個德國的政治運動,而是從未實現統(tǒng)一目標的行動的總和”(38)F. Kopitzsch und R. Wohlfeil,“Neue Forschungen zur Geschichte des Deutschen Bauernkrieges”,Der deutsche Bauernkrieg,1975,S. 312.。顯然,農民的所作所為是有局限性的。
16世紀的德國農民被死死地壓在諸侯、官吏、貴族、僧侶、城市貴族和市民之下,他們無論在哪里“都被當作一件東西看待,被當作牛馬,甚至比牛馬還不如”(3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7卷,第397頁。。相當一部分農民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對自身境遇的不滿迫使他們鋌而走險加入反抗壓迫的隊伍。牛津大學的林黛·羅珀(Lyndal Roper)在其研究中指出,德國農民的情緒是左右戰(zhàn)爭進程的關鍵;農民的情緒由最初的對現實世界的不滿升級為憤怒,進而在農民中傳播開來;這正是德國農民在戰(zhàn)爭中所表現出最典型的局限性,因為任何一種情緒都不可能長時間獨立存在。(40)Lyndal Roper,“Emotions and the German Peasants’ War of 1524-6”,History Workshop Journal,Vol.10,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21,pp. 51-82.
在《德國農民戰(zhàn)爭》中,恩格斯多次提及德國農民在反抗壓迫的戰(zhàn)爭中所表現出的英勇無畏的精神。即便如此,德國農民依然沒能擺脫失敗的命運:從個體看,農民可能成為反動軍隊中的一員;從整體看,德國的農民軍隊有時會為了自身利益而叛變甚至自相殘殺。德國農民的戰(zhàn)斗熱情很大程度上依靠的是自身對現實世界的不滿情緒,缺乏閔采爾那種誓把革命進行到底的決心。從這個意義上看,農民最多只能被稱為“起義者”,而少數像閔采爾那樣的時代先鋒才稱得上是真正的“革命者”。當代德國歷史學家對此普遍評價道,因個人情緒而起義的農民經常有著復雜且相互沖突的利益和動機,他們的行動很可能遵循某些既定的慣例,但并不是由社會結構規(guī)則(structural imperatives)的必要性所決定的,農民戰(zhàn)爭的爆發(fā)只不過是無數由個人情緒引發(fā)的動機總和。(41)Arndt Brendecke (ed.),Praktiken der Frühen Neuzeit. Akteure,Handlungen,Artefakte. Frühneuzeit-Impulse, Vol. 3,K.ln,Weimar,Wien:B?hlau,2015.
對閔采爾來說,他的崇高的革命理想是實現一個“沒有階級差別,沒有私有財產,沒有高高在上和社會成員作對的國家政權的一種社會”(4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7卷,第414頁。。當時的德國農民由于自身局限性,不具備閔采爾那種超越一切階級和私有財產的崇高革命理想,很難真正跟隨閔采爾一起進行徹底的革命,當且僅當他們的切身利益被現實世界撼動的時候,他們才可能暫時加入閔采爾的隊伍。通過對上文的總結,可以大致概括出當時普通德國農民和閔采爾的信念差異(見下表)。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各地不同的經濟基礎自然會產生不同的價值取向,進而具體表現為現實世界中的地域局限性。德國農民的地域局限性主要歸咎于16世紀德國各地不平衡的發(fā)展水平。恩格斯認為,16世紀的德國可以在真正意義上被稱為“文明”的地方不過是幾個工商業(yè)中心及其附近地區(qū)。除此之外,德國一些與大規(guī)模貿易往來無緣的小城市并不需要復雜的交往形式,他們“繼續(xù)停滯在中世紀末期的生活條件下而與世隔絕”;在德國的農村,能與外界交流的只有貴族,“農民群眾從來不曾超出最鄰近的地方關系以及與此相應的地方眼界的范圍”。(43)同上,第387頁?!兜聡r民戰(zhàn)爭》多次出現對歐洲中世紀貴族狩獵文化的細節(jié)描述,如“打獵都是主人才可以干的事;如果野獸踐踏了農民的莊稼,農民只許眼睜睜地望著”(44)同上,第397頁。。它后面出現的“十四條款”“十六條款”“十二條款”,都無一例外地提出農民的狩獵權利。這些關于狩獵權利的細節(jié)描述表面上并不太起眼,卻是導致農民陷入封閉狀態(tài)的一個重要客觀因素。丹尼爾·比弗(Daniel Beaver)認為,狩獵文化給歐洲貴族和農民帶來兩種截然不同的土地觀。(45)Daniel Beaver,Hunting and the Politics of Violence before the English Civil War,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pp. 89-124.對貴族來說,他們騎馬狩獵,可以輕松地穿梭在不同的地域之間,土地對他們來說是自由開放的;對農民來說,他們的馬匹是他們重要的生產工具,土地是一片片有邊界的狹長地帶或田地,供人們在其中工作,有著復雜的所有權問題。
在《德國農民戰(zhàn)爭》中,恩格斯認為16世紀德國各地的不均衡發(fā)展以及封閉狀態(tài)是造成德國農民內部分裂的一個主要原因。其結果顯而易見,即便當時有少部分的農民能夠提出具有跨時代意義的“十二條款”,要求廢除農奴制(Leibeigenschaft),相當一部分農民仍無動于衷。即便是在德國農民戰(zhàn)爭的高潮,也很少有農民能夠真正加入閔采爾“最精銳分子組成的黨”。事實上,即便是在圖林根起義的最后幾天,閔采爾的影響力也僅僅局限于米爾豪森周圍的地區(qū)和弗蘭肯豪森。(46)Thomas Müller,M?rder ohne Opfer:die Reichsstadt Mühlhausen und der Bauernkrieg in Thüringen,Petersberg:Michael Imhof Verlag,2021,S.566.正如《德國農民戰(zhàn)爭》所描述的,16世紀的德國農民階層暴露出狹隘的地方主義,在整個農民戰(zhàn)爭中猶如一盤散沙。他們會為了自己的眼前的利益而袖手旁觀甚至出賣自己的盟友,最終自取滅亡。
列寧曾指出,恩格斯在對比德國前后兩次斗爭中提供了共同的經驗教訓,這就是“被壓迫群眾因其小資產階級生活地位的限制而行動分散,缺乏集中性”(47)《列寧全集》第3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5頁。。這里提到的“小資產階級生活地位”可以看作是對小私有制局限性的一種批判。《德國農民戰(zhàn)爭》有一段對農民平民異教的描述很好地反映了這種小私有制局限性:“從‘上帝兒女的平等’推論到市民社會的平等,甚至已經多少推論到財產的平等。它要求農民和貴族平等,平民和城市貴族及特權市民平等,它要求取消徭役,地租,捐稅,特權,它要求至少消除那些最不堪忍受的財富差別?!?4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7卷,第403頁。這里不難看出,德國農民在斗爭中仍然沒有突破私有財產這一終極概念,表現出農民作為小私有者的局限性。農民的這種局限性往往具體表現為自私和保守兩個消極面。
造成德國農民思想出現自私一面的主要原因,是其作為小私有制的既得利益者這一身份所決定的;而造成德國農民思想出現保守一面的主要原因,是因為小私有制導致其無法承擔經濟風險這一基本前提所決定的。這兩者相結合使得德國農民在戰(zhàn)爭中表現得猶豫不決,有時甚至會為了自身利益而犧牲自己的盟友。這一點可以從現代學者關于德國農民戰(zhàn)爭領袖的研究中獲得佐證,各地農民團體的領導人主要都是由地方政要組成的,因為絕大部分農民們從一開始就寄希望于當地的公職人員,希望他們能去反映農民的個人述求,而當地的公職人員則把自己參與起義這一行為定性為“履行公職”(49)Paul Burgard,Tagebuch einer Revolte:ein st?dtischer Aufstand w?hrend des Bauernkrieges 1525,Frankfurt:Campus,1998,S. 99-101.。這種領導機制很容易解釋德國反叛力量的快速增長,以及他們由于內部不團結而迅速分崩離析的事實。歸根結底,德國普通農民所追求的不過是簡單地從諸侯和貴族那里把本應屬于他們的“一切造物,水中的魚,空中的鳥,地上的植物”歸為己有,他們的視野無法超越自身私有財產的局限,因此他們根本不可能理解“托馬斯·閔采爾把瓜分教產的要求轉變成沒收教產以行財產公有制的要求,把統(tǒng)一的德意志帝國的要求轉變成統(tǒng)一而不可分的共和國的要求”(5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7卷,第425頁。。
16世紀德國的生產交往方式使得農民群眾反映出很強的地域局限性,他們所接觸到的社會是不完整且封閉的,人們不用過多考慮貿易交往和分工這些外部因素。唐正東指出,生產方式對社會進程的決定作用是“通過在具體社會歷史語境中的個人即生活在特定的政治、文化、宗教等現實條件中的個人而展現出來的”。(51)參見唐正東:《唯物史觀的具體化:恩格斯的探索及其意義》,《思想理論戰(zhàn)線》2022年第1期。我們在研究任何一個歷史事件的時候,首先要做到基本的“就事論事”,即唯物史觀的具體化。只有把握了這一前提,我們才可以從更宏觀的唯物史觀視角來俯瞰整個歷史事件。
李大釗在闡述馬克思主義歷史觀時曾說:“橫著去看人類,是社會;縱著去看人類,便是歷史?!?52)《李大釗文集》下冊,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715頁。在把握了德國農民問題的來龍去脈以后,我們也可以從“橫向”來比較中國明末與德國中世紀的農民戰(zhàn)爭。中德兩國相隔七千多公里,在古代鮮有交集,各自在生產方式及其表現形式上有著巨大差異。但是,德國農民在反壓迫的斗爭中所表現的革命性和局限性,同樣出現在中國明朝末年的農民戰(zhàn)爭中。受制于明朝生產方式在各地區(qū)的復雜表現形式,明朝末年的部分農民在開展斗爭時不得不倚賴宗教組織來秘密結社,另一部分農民則鮮明地提出自己的經濟和政治主張。(53)顧誠:《明末農民戰(zhàn)爭史》,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12年,第357頁。德國農民因為小私有制所表現出的局限性,在明朝末年的農民起義中也多有類似體現,早期大部分農民反抗的僅僅只是那些直接壓榨自己的土豪劣紳。(54)同上,第44頁。無論是中世紀德國還是明朝末年的中國,農民都不能對他們當時黑暗腐朽的封建社會做出全面認識,非常容易與封建勢力妥協。德國法學史的研究很好地佐證了1525年前后德國農民與封建勢力的妥協。溫弗里德·舒爾茨(Winfried Schulze)通過整理中世紀德意志帝國法院(Reichskammergericht)遺留下來的原始檔案記錄發(fā)現,封建勢力為了解決自己與農民之間的沖突,有時會借助封建司法的手段來聽取農民們的述求。(55)Gerd Schwerhoff,“Beyond the Heroic Narrative:Towards the Quincentenary of the German Peasants’ War,1525”,German History 41(1),2023,pp.103-126.在明朝,“招安”是統(tǒng)治者們安撫農民的慣常伎倆,一些農民群眾甚至領袖在收到朝廷的銀兩之后便自行解散了。(56)顧誠:《明末農民戰(zhàn)爭史》,第44頁。中世紀德國與明朝封建勢力對農民的安撫政策盡管在表現形式上有所差異,但從本質上說都是封建勢力為了維護自身統(tǒng)治的長遠利益,并不是真正出于對農民的同情,而得到一定好處的農民因為自身小私有制的局限性馬上選擇了妥協。農民思想的局限性同樣把明末的農民軍隊帶進無盡深淵。當明朝末年的農民軍隊在進入四川受到當地官紳地主的攻擊時,農民軍竟認為這是“蜀民”的忘恩負義,并對當地百姓不加以區(qū)別地進行血腥報復,最終使自身陷入孤立的地步。(57)同上,第345頁。盡管中德兩國有著各自特定的歷史語境,但站在更為宏觀的唯物史觀層面看,中國明朝末年的農民和恩格斯筆下的德國農民都沒能擺脫小私有制的桎梏。
恩格斯希望通過發(fā)生在1525年德國農民戰(zhàn)爭為1848年的革命總結失敗的教訓。毛澤東則提醒革命的同志們“不但要懂得中國的今天,還要懂得中國的昨天和前天”(58)《毛澤東選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01頁。。中國革命的根本問題是農民問題,這是中國共產黨在領導中國人民進行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過程中總結出來的經驗和教訓,也是毛澤東思想的一個重要內容。毛澤東認為,舊式農民戰(zhàn)爭受流寇主義、小生產的散漫性與平均主義的影響,總是陷于失敗,這就需要有新的生產力和新的生產關系來產生新的階級力量、新的政黨。(59)《毛澤東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25頁。中國共產黨正是從中國的實際出發(fā),在滿足農民對土地基本要求的基礎上,正確解決了農民的思想問題,才最終取得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
歷史就是最好的教科書。人類在數千年的文明史中,我們總能在不同地域、歷史時期、社會制度中發(fā)現一些相似的價值觀。恩格斯的《德國農民戰(zhàn)爭》中所暴露出的農民局限性,不僅是當時德國所特有的問題,而且在整個歐洲歷史乃至世界歷史都具有典型性特征,對我們研究中國歷史的農民問題同樣有參考和借鑒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