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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 腳

2023-08-24 12:07:05朱鏞
湖南文學(xué) 2023年8期
關(guān)鍵詞:大坡村長

朱鏞

井水很現(xiàn)實地干涸了,樹森好像仍能聽見那似有若無的水聲。他伏在被井繩勒出了凹口的井沿,井底空空,見不到水光。他閉了一陣眼睛又猛地睜開,再閉了一陣,再猛地睜開。仿佛這樣子水光就能回報他的凝視。但他所能看清楚的井底的東西,只有一抹紅銹,幾片褐色的干樹葉,幾枚銀灰色的分幣,幾塊白色的小石子和一粒綠色的玻璃球。

樹森明白,樹木的每條根須都和井水一脈相通。可是,其他人至死都不明白這層關(guān)系。老村長和村民們信手毀掉了森林,這等于切斷了水源,切斷了往后活著的盼頭。大坡村坡腳下的這口老井喂養(yǎng)了幾代人,他們卻不知道幕后英雄卻是山前山后那些杉樹、青杠樹、松樹、楊樹,是它們舉全山之力讓這口井咕嚕嚕地冒出了那一串串葡萄般的甜水。這下好了,森林毀了還不到兩年,眾人就只能拼命地回憶它曾經(jīng)咕咚不息的水聲了。隨著山坡的剔骨去皮,井水的干涸,大坡村人的生活也一落千丈,這不就是活生生的現(xiàn)世報么!別人都不懂得這個道理,樹森懂。樹森還懂得這只是個開頭,往后大坡村人的倒霉事還會像當初的井水那樣,葡萄一樣一串接一串地往外冒。

樹森是村上的會計,一家人的日子原本過得像井水一樣甜滋滋的。兒媳張彩紅嫁過來時,也像樹森的妻子當年嫁過來一樣,成為了大坡村眾人矚目的靚麗的金孔雀。張彩紅人很溫和,是個平時與人吵個嘴都缺鋼火的女人。剛瞧親時,兒子見她走路爽快,得體大方,人又長得長,腰是腰胸是胸,特別是眼睛,像錢幣一樣圓,每個人觸碰到她的目光都會感到一種愉快和溫暖,一見面就很中意,還擔(dān)心時間長了打脫這樁婚事,不久后就張羅結(jié)婚。結(jié)婚不到一年,張彩紅就生了個胖小子,全家人樂呵得合不攏嘴??墒?,他們一家人還沉浸在甜滋滋的日子里,兒子卻被公安帶走了,說之前是慣偷后是搶劫。張彩紅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一氣之下丟下孩子,走了。有人傳說她跟著收山貨的人跑了,害得樹森的妻子聽信了他們的傳言,抱著孫子天天哭。

樹森怎么也沒想到,兒子和村里的其他年輕人一樣不守本分。他覺得臉上掛不住,生無可戀地和妻子說,沒什么事,我先死了。妻子給了他一個白眼說,你沒得個良心,開這種玩笑。

樹森的話的確像個玩笑。誰知道,他的死更像個玩笑。他氣得一口氣沒上來,近一個小時了,氣氣脈脈都沒得。

有人坐在家里,正守著電視機看香港回歸的直播,卻看到樹森的妻子哭著跑著來報喪,說樹森死了,請他們?nèi)兔Α?/p>

樹森的妻子買了些紙錢回來,找個硬幣塞樹森嘴里讓他含著。做法事最有名的陳五先生騎著摩托車趕來,指揮幫忙的人把棺材抬在旁邊候著,準備等他看準日子后,就按他說的程序裝棺。

紙錢燒著,屋子里煙霧繚繞。他們的感慨也在裊裊升騰——樹森這個人,活得扎根貼地眼明心亮,總是很善良地希望每個人都過上好生活,死得這樣早,唉!

突然,樹森呼地一下坐了起來,像是被眾人的議論嚇醒了。在場的人,誰都見過生死,他們不約而同喊了聲:“媽也!”屁股就篤在了地上。每個人都嚇得夠嗆,連見多識廣的陳五先生,也是手在抖腳在抖,牙齒打顫。

當樹森嘴里的“含口錢”咣當一聲滾在地上時,他們才從地上爬起來,慌忙去扶著樹森。樹森卻面無表情地說:“奈何橋開裂了??!妻子帶著孫子哭著喊著要跟我走,說如果我走了,村背后的山林就徹底無望了,他們也要跨上奈何橋,我只得趕緊折回來,他們還需要我?!?/p>

這時,眾人才打著顫顫說:“是是是!他們——還——需——要——你!閻——王——老——爺——不——收——你——就——好!這句話從他們顫抖的嘴里,像是心里咚咚的鼓聲,一個字一個字地敲了跑出來。

過了好一會兒,樹森才左看右看,一臉的疑惑。最后,一本正經(jīng)地說:“發(fā)生了啥事?今天我家里熱鬧啊,咋這么多人?”

陳五先生這才鎮(zhèn)靜下來說:“沒得啥事,就是來看看你?!焙氨娙松⒘?。

出門時,他們還在議論,說自從砍掉了大坡村背后的森林,人的生活真的面臨絕境了。連樹森這樣的人,也麻木了。

樹森每頓飯要干二兩酒、兩碗飯。他的這種像玩笑的死的跡象,出現(xiàn)過幾次,誰也無法解釋,只是他們慢慢習(xí)以為常就多見不怪了。按照樹森自己的說法,他有一種不甘心,想在有生之年看見山背后的樹林,死了才值得。

是啊,樹森不是一個人的名字,而是一代人隱秘的念頭。大坡村有近千年的歷史,全是清一色的土掌房,房頂是個曬糧食的平壩,家家相連戶戶相通。從地上走像個大迷宮,如果從坡腳下的屋頂上走,可以一直走到大山青黛的山腰處。以前,山坡上的樹木濃密厚實得可藏下千軍萬馬,早晨的霧氣會從山坡上流淌下來,包裹著村莊。村前一條拐進村莊的河流,常年嘩嘩流淌的水,清得可以照見人影,里面時常聚集了一群跑上跑下的魚兒。河流兩旁,全是田地,與山坡上的森林和山頭的云朵,仿佛連在一塊兒。從遠處看,村莊像一幅立體的畫,人們就生活在畫里面。大坡村有個不成文的約定,在一代人中,誰在滿山坡的樹木綠得稠嘟嘟黏糊糊的時候出生,就取名“樹森”。

樹森對眾人說過,既然村莊依山而建,就得與周邊的土地融為一體。山是骨,水是血,樹木是毛,環(huán)境是人的靈魂。跟環(huán)境處好了,才會有好日子過。如果硬要毀掉其中一樣,那么人的心就無處安放了。你看,森林沒有被毀時,老人孩子哪個不活得水汪汪的?鄰里之間你敬我我敬你的,有啥困難,哪個會把雙手背到背后去摸屁眼?

大家想想樹森的話,確實是那么回事——那時候,遠遠近近的,誰家都想著把姑娘往大坡村送!只要嫁到大坡村的女人,就是從糠籮跳進了米籮。

樹森的妻子是個識文斷字的女人,身段像金竹一般苗條,臉龐像桃子一樣鮮嫩,眼睛像村里那口深井,會暈人,只要看著她的眼珠一轉(zhuǎn)動,再看她笑得那樣甜,就酥了半截身子。多少說親的人,踏破了她家的門檻,她也沒答應(yīng),最后嫁給了大坡村的樹森。當然,樹森年輕時,也是大坡村的山歌王子和主心骨。村里的人有什么事或者相互間鬧矛盾,只要他出面都處理得妥妥當當,讓人心服口服。

那時的大坡村像一個大家庭。樹森在每年的清明節(jié),會把全村人召喚在一起,選一天日子祭奠先祖,也祭祀村背后的山和樹。然后,眾人不分彼此,一起喝酒,一起吃肉,過得歡樂又有生活況味。最有儀式感和隆重的是火把節(jié)那一天,每個人都會放下手中的事情,清早起來在屋檐下的臺階上擺放兩炷香、一碗米、一碗水、一壺酒和火塘里燃燒著的一個火柴頭。隨后,樹森帶著幾個人,挨家挨戶上門祭拜,一邊念著“消除災(zāi)禍、消除疾病、命終往生凈土”,一邊以碗中之水澆滅火柴頭。然后,趁著火炭頭冒出的熱氣騰騰的霧氣,抓一把米撒出,再噴一口酒,以驅(qū)除邪氣,叫醒糧食的魂魄,祈求神靈保佑人畜四季平安。儀式完成后,有人拿出大三弦,有人端出象腳鼓,有人帶上竹笛,去斗牛、摔跤的場地上盡情地歡歌舞蹈,狂歡得近乎于唱啞歌喉,擊破鼓皮,直到把太陽唱下西山才回家。這還不算結(jié)束,晚上,又是高舉火把的集體主義狂歡,火把燃盡,才曲終人散。所以,他們已經(jīng)把節(jié)日過成了一種風(fēng)俗和信仰,與生活水乳難分,成為一股神圣的力量。

有一年火把節(jié),在天快擦黑的時候,有人還沒放下手里的碗,村里的狗似乎在警惕什么,全都吠了起來。有人出去看,發(fā)現(xiàn)有一幫人朝著村子走來,氣勢洶洶。他們跑來找到了樹森。樹森不慌不忙端起酒碗,脖子一仰喝了個底朝天。然后,通知村里的年輕人點燃了火把。那幫人還沒進村,看見了屋頂上的火把突然之間拔地而起,一團一團狂舞的火舌像是一齊噴出。隨后,火把在土掌房的屋頂上,你上我下,來來往往,或是繞著圈子,看上去像是有什么機器在運行一樣,全是火的隊列在很有節(jié)奏地轉(zhuǎn)動。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全都轉(zhuǎn)到了村子的前面,形成了一堆火光。無數(shù)的火舌沖向天空,映紅了幾乎半邊天!當時,空中激蕩著無數(shù)的火星子,金粉一樣的顏色在濃煙里升起又簌簌簌往下掉,來人不知是被這壯觀的場景怔住還是迷住了,呆呆站立著。他們還沒進入村口,就被無數(shù)鋪天蓋地呼嘯而去的火把追得紛紛狼狽亂竄。

但是,后來他們砍伐樹木換的一些錢用光之后,人心就慢慢散了。年輕人像老村長一樣,變得冷漠和鐵心鐵腸,野到不怕天不怕地,橫行霸道。外鄉(xiāng)人進到村子別說尋求幫助,貿(mào)然借道走過也要被雁過拔毛。后來,大坡村成了外鄉(xiāng)人提起就罵臟話的地方。說大坡村爛透底了,那里的人不是地痞流氓就是騙子小偷,每家怕是都背著一條犯罪記錄。當?shù)厝艘矡o可辯駁,仿佛這些壞名聲像符咒一樣箍住了他們,誰都提不起精神,對什么事都懶洋洋索然無味,一些人連莊稼也種得懶心無腸。

這使得在云南響當當?shù)拇笃麓?,一下變得臭名昭著?h3>三

所謂山高皇帝遠,說的正是大坡村這樣的地方。樹森只要一想到山上的森林毀了沒人管,回憶的片段就像那口老井的水似的,一串串地穿過雜亂的思緒,呈現(xiàn)在他眼前。

當時的村公所,一切都由村長說了算。上面發(fā)什么補助,有,也由他,沒有,也由他。大坡村仿佛成了他手里的一把算盤,每顆珠子他想怎么撥弄就怎么撥弄。他認為大多數(shù)群眾思想麻木,渾渾水養(yǎng)昏昏魚,就這樣過了,反正自己和大家都習(xí)慣了永遠如一的生活,永遠的一成不變。時間一長,就形成了歷史,歷史是不能被侵犯的,也不能打破,再說自己盤踞的營盤,不能打破,也無法打破。所以,當時由于有人收購木頭,大坡村森林厚實,就地取材可變錢,他便唆使村民上山砍樹,他自己出錢收購木料倒賣。人人都以為發(fā)了大財。實際上,砍伐樹木的人只是賺點小頭,政府有關(guān)部門收費賺了中頭,老村長又從中倒賣賺大頭。

樹森站出來阻止??墒?,木材行市一漲再漲,他一個人的力量哪能阻止眾人發(fā)橫財?shù)膲??人人有錢賺,就誰也不管不顧,誰也沒想過未來,只是樂此不疲地把票子賺了揣在兜里。那濃密厚實得可藏下千軍萬馬,綠得稠嘟嘟黏糊糊,幾代人敬奉的神山神樹,在一個夏天,就這樣徹底毀掉了,獨獨剩下一棵要兩個人合圍才抱得過來的榕樹沒有被砍。就是這個夏天,向家新添了一個新生兒,因為隱秘的念頭斷了,就沒再取名樹森,只能根據(jù)姓氏取名向超。

山上沒有了生長的樹木后,卻生長了墳頭。老村長的母親過世,第一家?guī)ь^把墳埋在那兒,又在周邊圈了幾處。那以后,老村長家不僅把陽宅修得富麗堂皇,還把老母親的陰宅也修了起來。眾人就一直認為,那里是一塊風(fēng)水寶地,只要葬下死者,活人就紅火起來,興旺發(fā)達起來。所以,大坡村的人死了都往那兒埋,鞭炮幾乎炸到把太陽從東攆到西。那些被鞭炮炸過的地方,土地一片焦煳,山體裸露的肌膚像燒傷的皮膚上紅色的疤痕,別說樹,連草都不生長。一座山坡,都被剔骨去皮了。慢慢地,偶爾有幾棵零零散散的小雜木樹,也膽怯怯地,仿佛是伏在山體上偷偷地生長。

他們拿著買木料的錢海吃海喝,沒多久就全部花完了。那時,土地開始生病,靠山擠出來的水也隨之枯竭。坡腳下那夏天涼透心、冬天冒霧氣,永遠取不完、喂了幾代人的井水,只有線頭那么粗了,無法再供他們吃喝??墒?,那水像藥一樣,有一家小孩肚子疼,大人去守著舀了半瓢回來,孩子吃了肚子竟然好了。隨后,他們都不把它當水,當成了藥。

但是,有一天,有個城里人來看見那棵大榕樹,說買去切開做茶桌太好了。于是,最后一棵大榕樹也砍了。沒過多久,線頭粗的井水就徹徹底底斷了,他們還奇怪,說:“那井水咋說斷就斷了呢?”

樹森只是恨鐵不成鋼地說了句:“水是山的骨髓樹的血,山又瘦又貧,樹一棵沒得,哪來的水?”

可是,他們依然想不明白井水與山與樹有啥關(guān)系。讓他們更想不明白的是,它像一個連鎖反應(yīng),井水枯了,反過來土地又跟著枯,活得多么體面的大坡村人的心情、日子,也跟著枯了起來。他們的生活逐漸被打亂,特別是年輕人,越發(fā)好吃懶做。后來,又一個跟一個,形成一幫一伙,全部外出,村子里就剩下一撥老骨頭和嫩苔苔。

樹森感嘆,說好多人就是敗在了環(huán)境里。

村長家自不用說,倒賣木頭賺了大錢,財大氣粗!另外,老鐵匠人開朗,看得開,隨時有收入,生活也還算過得去,其余的人家日子就一落千丈,過得昏天暗地,死氣沉沉。

時間已經(jīng)進入二十一世紀了,大坡村人的日子也沒半點起色。如果不是因為鎮(zhèn)政府組織的那場斗牛賽,大坡村人可能一直像那口老井,枯枯燥燥,就是眼明心亮扎根貼地的樹森,也可能還是繼續(xù)麻木地生活下去。

斗牛賽那天,太陽白亮得把群山都曬得皺起了眉頭??墒牵钡娇课鞯奶柊烟爝咟c著了火,決賽的牛才開始進場。周圍密密麻麻的人,沒在乎時間的早晚和氣溫的熱烈,仿佛被火燒云點燃一樣激情燃燒,“哦哦哦”潮水般一浪賽過一浪地吼。

“辣搏,加油!辣搏,加油!”突然,一個聲音從浪潮聲中沖了出來。

他們的目光都瞟了過去,看見喊加油的人戴著一副墨鏡,一只手按在一個女人的肩上,一只手高舉著使勁搖來搖去,像扎了嗎啡般又跳又吼。他的身體里,像是匯集了太陽的所有熱情,激動得實在是過度,臉上的墨鏡都抖落在地上。

“嗷——刺激!”有人爆發(fā)出了像狼一樣的尖叫。人們的目光轉(zhuǎn)移到了斗牛場上,只見兩頭斗牛正斗得激烈驚險。

那頭叫“辣搏”的牛,越戰(zhàn)越勇。它的腿像柱子一樣立在地上,聳著肩,眼斜視,頭往前拱,兩把弓一樣的牛角扣在另一頭牛的角上,身體發(fā)瘋似的向前傾斜推壓著另一頭牛。它把氣血都集中在了蹄子上,隨著生鐵一樣的蹄子一彈,向前一步,腿又像柱子一樣釘在地上,然后夾尾低頭,猛用勁,隱藏的力度氣勢洶洶爆發(fā)出來。只見辣搏弓一樣的角一掛,蹄子濺起的沙土還在飛揚,另一頭牛的眼睛就凸出來了,血肉淋漓地掉頭倉皇逃跑。辣搏眼紅耳豎,野性十足地又飛起四蹄窮追其后。場面驚心動魄,他們齊聲發(fā)出了驚訝和興奮的吼聲:“哦……嗬……”

火燒云紅遍了半邊天。

喊“辣搏加油”的人,“啪”地拍了一下胸膛,大喊:“哇,我靠!辣搏勝了!辣搏勝了!”隨后吼叫著手舞足蹈地跑進賽場抱著辣搏的頭,像多年不見的兄弟一樣,激動得又是拍打又是撫摸。

這個場景引得在場的人歡聲沸騰。不僅是因為辣搏的精彩,還因為喊“辣搏加油”的人身體橫向發(fā)展,肩膀和屁股一樣寬,脖子上堆滿肥肉,走起路來給人一種幼稚感,一蹦一跳。在當時的場景中,有一種天然的滑稽。

辣搏乖乖地站著,毛色油光發(fā)亮,驕傲地扭頭看周圍一片歡聲如雷激動鼎沸的人們。

人潮開始涌動,一些男男女女紛紛圍攏來,興高采烈地為辣搏戴花,披紅掛綠,陣陣鑼鼓聲把陽光震得閃亮耀眼。

斗牛賽決賽的精彩,讓鎮(zhèn)長也十分激動。他激動地說:“沒想到大坡村的牛還能奪冠,是借來的還是大坡村的人喂養(yǎng)的?”旁邊的人也跟著激動地說:“是大坡村一個叫向超的人喂養(yǎng)的牛?!?/p>

在此之前,鎮(zhèn)長想著大坡村就會心情煩躁。他來一次怕一次,垃圾亂堆,建筑亂建,廁所、牲畜圈,到處亂哄哄臟兮兮一片。更糟糕的是有不少建筑還擠占了村前的河道,只要一下雨,水漫過河床,道路就變成爛泥塘,即使不成爛泥塘,人走上去也滑得站不穩(wěn)腳。天一晴,泥被曬干后,只要有車開過,一條路又像個打沙廠,黃灰直冒。特別是周邊有土地的人家,河床一漫,土地又變成堰塘,一茬像樣的莊稼也長不出來。鎮(zhèn)長為此操了不少心,可每次把河流疏通不到半年時間,又還了原樣。還有其他各種事情,也讓他隨時沒得個清凈。他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一次來到大坡村的時候,看見村前的橋上豎著一塊“危橋”的牌子,已經(jīng)被風(fēng)吹日曬脫落得斑斑駁駁??墒牵迕襁€照樣把橋當成了過路的主道。他問村民:“既然是危橋了為何還當成主道?”村民說,以前開了一條裂,反映給村上,村長解決不了,又順著報給了鎮(zhèn)上。鎮(zhèn)上來人一看,就豎起了這樣一塊牌子,以示解決。后來橋的裂縫也沒繼續(xù)裂開,他們又走了起來。他覺得那塊“危橋”的牌子,像極了大坡村人的生活。他準備重修那座橋,結(jié)果受到橋邊有土地的人各種各樣的阻撓,最后也不了了之。

然而,這次鎮(zhèn)長不僅激動,眼睛還亮了一下,心里的一個疙瘩仿佛突然被解開了。他小時候放過牛,非常清楚要喂養(yǎng)好一頭牛必須要用心,還要有耐磨的功夫,不然這牲畜根本養(yǎng)不好。其實,他激動的不是牛,是牛的主人。他讓人把這個叫向超的人喊了過來。

向超還在激動著,不停地說:“我靠,精彩,太精彩了!”

鎮(zhèn)長說:“你這頭牛不錯。”

向超嘿嘿笑著說:“我靠,這還用說。我啥都沒做,一心養(yǎng)的牛不厲害才怪!”旁邊有個人插話說:“你別滿嘴我靠我靠的?!庇纸榻B說這位是鎮(zhèn)長。

鎮(zhèn)長擺了擺手,笑了一下,問:“你一直在村里養(yǎng)牛?”

向超說:“我小時候就離開村子好多年,才回來一兩年。”

鎮(zhèn)長點了點頭,沒再說什么。在接下來的頒獎會上,他仿佛對向超非常熟悉和了解一樣,說向超做事心細、認真、活躍,干事有激情,養(yǎng)的牛很牛,是個有能力和本事的人。別說今天他養(yǎng)的一頭牛奪了冠軍,就算把一個村莊交到他手里,也會搞得欣欣向榮。

誰也沒想到,這份激動和榮譽會落在了大坡村頭上。大坡村一下就掙回了面子,掙回了榮光,掙回了光明正大,像火燒云一樣紅遍了半邊天,仿佛洗刷了歲月帶給它的屈辱,一下子揚眉吐氣了。

大坡村在場的人們激動得想哭。這么多年來,大坡村的人連養(yǎng)頭普通的家牛都養(yǎng)得瘦骨嶙峋,每次的斗牛賽就只有看其他村熱鬧的份兒。

樹森不僅激動,還感動,心里沸騰得樂開了花。他覺得思想像塊頑石、同自己一樣一向固執(zhí)得要命的鎮(zhèn)長,會突然變通,把他們的意識喚醒,他差點感動得眼淚都要掉下來。

因為每一次的村委換屆,他們并不關(guān)注也無心關(guān)注,一致認為誰上來都是一樣的,位置是那個位置,誰來權(quán)力也不變,上面給點什么照顧,有和無,都是位置說了算。所以,每次換屆都是走個形式,村長已經(jīng)改叫村主任了,他們還是習(xí)慣喊主任作村長。

樹森麻木的生活也煥發(fā)出了生機,斗牛賽成了攪動死氣沉沉的空氣的一股風(fēng)。如果說鎮(zhèn)長是一個點火的人,那吹旺火苗的便是樹森。當他們滿腔熱忱地聚在一起當新聞一樣講述斗牛賽的精彩時,樹森總是會湊上去。

有人說向超怎么能喂出那么厲害的牛。

有人跟著說:“是他細心,選頭牛都左看右看。最先從頭部看起,看頭蓋在兩耳間是不是平坦,兩眼之間是否有凹陷,鼻頭寬不寬,然后再看身體,看骨骼,看腰,看肋部是否飽滿又上收,看前肢是否直而短,后肢是否強壯,尾巴根部粗不粗,是不是下垂。他能選到這樣的牛,樁子穩(wěn)得住,爆發(fā)力又強,當斗牛不贏才怪呢。”

這時,樹森給大伙散了一圈煙,慢悠悠地插了一句:“這種人來當村主任怕會把村里搞好呢!”

話題突然從牛扯到了換屆上,大家邊點煙邊爭著接話:

“對對對,不能再讓老村長繼續(xù)當了,要為自己的生活和利益考慮,選向超來當村主任說不定日子會好過些。”

“就是就是。他對待一頭牛都那么好,還為牛取個‘辣搏的名字,像對待自己的親人一樣,喂料都那么精細,對人也差不到哪兒去?!?/p>

“是?。∷B(yǎng)牛講究得很,不是專門給牛吃草,還吃苞谷、豆子、稻谷、鹽巴,并且是按著比例喂,整頭牛被他喂得毛光水滑呢。要是他真的把一個村子像養(yǎng)牛一樣來對待,哪會有不好的?”

就這樣,爭著說話的人都覺得老村長是該換下了,就該換向超這樣的人來干。他們越說越激動,似乎說成了一條定理,還相互感染了,像家里有喜事一樣,高興得像是看見了好日子。

……

鄉(xiāng)村人就是這樣,一旦話匣子打開,就有人接上話來,關(guān)都關(guān)不住。一個欲說還休,另一個又插上話,一直冷冷清清死氣沉沉的村莊和人,突然就活泛起來了。樹森的心里,也隨時升騰起了村背后山林的畫面,仿佛樹木已生長得厚密起來了。

大伙兒正高興時,有人突然冷悠悠地說:“這簡直是個大笑話!你看跟在向超身邊那女的,頭發(fā)紅得像團火,看著就熱,哪像個正常人。看他那胖臉上一雙警覺的小眼睛就明白,這個人肯定賊機靈呢!不是以前他爹給他錢在外做生意掙了些票兒,他哪能回來養(yǎng)牛?他那種吊兒郎當?shù)臉幼?,如果當村主任,和老村長比也是一個半斤一個八兩。你們也不想想,像他那樣喂養(yǎng)一頭牛,要花掉多少錢啊,老百姓的錢怕只夠他養(yǎng)頭牛?!?/p>

有人一拍腦袋,說:“是哦,向超小時候是個啥人?調(diào)皮搗蛋,瘦得像個猴子,衣服褲子套在他身上,大得處處兜風(fēng)。有一次他母親不在家,他獨自爬到一堵很高的圍墻上玩,不小心掉下來,一動也不動。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黑夜急匆匆就來了,幸好樹森路過看見,喊了村子的幾個人幫忙把他送到醫(yī)院。后來,他的母親一家一家去感謝,說要不是他們幫忙,兒子說不定就丟了命。人人都感嘆:不救活誰不可惜啊,一棵剛出土的嫩芽兒。他來當村主任,我們做夢過好日子還差不多吧!”

樹森心里想著,說不定就是當初這個嫩芽兒,可能會實現(xiàn)滿山坡的綠。于是說:“既然你們都說向超家有錢,那他會看得起老百姓這點小利益?一個用心專一又有耐心的人,怎么會同他人斤斤計較?他以前從村莊走出去時,還說過尿尿也不耐煩朝著村子的方向,現(xiàn)在不也回來了嗎?說明他還是沒忘本呀!”

他們覺得這理由很怪,又好像有點道理。他們知道,樹森雖然是村上的會計,做事卻不像老村長。他從不吃拿卡要,趨炎附勢,說的話應(yīng)該很客觀。就沒有人再說話。

樹森又散了一圈煙,接著說:“如果向超來當村主任,他只要能把山坡上的樹種起來,與環(huán)境處好了,日子慢慢就好了啊!換句話說,老村長再繼續(xù)當下去,也是一頭老牛拉著一輛破車,何不換一個來試試?退一萬步說,即便是大坡村真的一點改變和起色都沒有,那也不影響我們這種過一天算一天的生活,你們說,難道不值得賭一把?”

他們越聽越認為很有道理,就不斷地點著頭。

那天,向超開車回家路過一個村莊,看見一群婦女堵在路上。他“嘀嘀嘀”摁了幾次喇叭,沒有一個人讓路。他下車走過去,看見地上撒著一些黑灰色的麥粒,一個食品袋被風(fēng)吹在婦女們的腳邊撲撲地跳。一群婦女圍著一個坐在地上低頭哭泣的女人,罵著:“騙子!騙子!”

向超說請她們讓一下路,誰都裝作沒聽見,還是動也不動,只顧相互說話。有人說臉長這樣好,看著光光鮮鮮的,咋是個騙子呢?有人說想錢想得很,她還不如進城去掙其他的錢來得更快。

原來正在哭泣的女人是個走村串戶賣耗子藥的小販。她賣的耗子藥,是用麥粒和黑灰弄潮攪拌而成的假耗子藥。這都不說了,她不知怎么又想出一個餿主意。如果有人單獨來買耗子藥,遞給她的不是零錢而是一張整錢,她瞅著周圍沒人,就不用勺而用手直接抓耗子藥,用紙包好遞給對方。隨著接過對方手里的錢,又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錢,用拇指在舌尖上沾一下口水,數(shù)一張零錢,又沾一下口水,又數(shù)一張零錢。零錢還沒數(shù)好,她自己先暈了倒下去了。買耗子藥的人一看,反倒被嚇了,又怕惹麻煩上身,趕緊把耗子藥往她身邊一丟跑人。她聽著買耗子藥的人的腳步聲跑遠,輕輕睜開眼睛,只要買耗子藥的人跑遠了,不在她的視線里,她立即爬起來比買耗子藥的人跑得還快。這一招百分之八九十奏效,她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經(jīng)常使用。但是,俗話說常在江湖飄,哪有不挨刀?何況是騙。人人都忙于耕種的日子,她又故技重演,卻被一個婦女發(fā)現(xiàn)了她的伎倆。那個婦女喊了一幫婦女,不但要她賠錢,還把她扯到路中間來,宣揚這個看上去溫溫和和的女人,干的是騙人的勾當。

向超看了哭泣的女人一眼,問圍著的人被騙了多少錢,她們才指著一個還在罵臟話的婦女,說她被騙了一百塊錢。向超為了趕路,從口袋里掏出了一百塊說:“你們放了她算了,錢我?guī)退€給你們!”

一個婦女接過錢,遞給還在用手邊戳邊罵的那個婦女,說:“行了行了讓她滾了?!庇謱χ奁呐苏f:“滾,下回再敢來我們這里騙,小心撕爛你的嘴!”哭泣的女人站起來頭也沒抬,在一幫婦女們刺棱棱的目光中,走了。

向超沒想到,在大坡村又見到了賣耗子藥的女人。他發(fā)現(xiàn)村子里的人仿佛對她已經(jīng)熟悉要提防她一樣,地里干活的直起了腰,村頭趕路的停住了腳,全都在看她。她也看見了向超,臉紅了起來,低著頭正想走過去,卻被向超攔著說:“你別再干騙人的事情了,大坡村的人都窮,你也騙不了什么。”

女人沒說話,臉更加紅了。

樹森從地里回來,剛好遇見,掩藏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又有些憤恨地說:“彩紅你回來啦!”正在這時,幾個老婆婆湊了過來。樹森轉(zhuǎn)身走了。

向超莫名其妙,抬起頭往天邊看了看,天邊是一層烏云,哪有彩虹?

幾個老人看著樹森走遠,說:“你不知道啊,她是老會計的兒媳婦,叫張彩紅。”他們似乎是自嘆,又似乎是勸說:“是呀是呀,日子不好過,人人都想往外跑。”

“在外也不是長久的日子,回來就好了,再別出去了,回來只要有個盼頭,盼著盼著就好了?!?/p>

“回來好?。〗鸶C銀窩還是不如家里的狗窩窩!”

她們還在七嘴八舌,張彩紅低著頭,走了。沒走多遠,遇上一條狗昂著個腦袋看著她。她沖著狗跺了一下腳,狗把頭轉(zhuǎn)開,搖了搖尾巴,走開了,卻又回過頭“汪”地叫了一聲。她跺著腳,罵了一聲連狗眼也看人低。狗夾著尾巴跑開了,她還站在原地喘著悶氣。

近段日子,村里好像熱鬧得很。他們把老村長前幾天做的事,當作生活的作料在拌。說他像小孩子玩過家家的游戲一樣,挨家挨戶喊人去說良種補貼的事情,結(jié)果,他們?nèi)チ?,又不說良種補貼,而是每個人面前放一碗酒。他自己端起一碗酒激情洋溢地和他們說,他之前很少為大坡村的發(fā)展作考慮,做得欠妥,希望大家繼續(xù)支持他當村主任,他將改變以往的做法,讓大家像今天一樣,有酒一起喝!說大坡村背后山上的風(fēng)水寶地,他之前圈過的那些墳地,以后誰家老人過世了都可以埋葬在那兒。說今天的酒是誠意也是為了敬大家,大家如果同意就請舉個手。結(jié)果,有的手舉得高,有的手舉在耳旁,密密麻麻的手起起落落。他把酒高高舉起說,如果讓一個從沒有經(jīng)驗的人來當村主任,是什么也不懂的,反倒是麻袋換草袋,還會一代不如一代。說請大家一起喝口酒,他先干為敬,一下就來了個碗底朝天。

有人端起酒碗抿了一口,有人酒碗都沒有碰一下就走了,憤怒著罵他謊話連天,只會騙人,用良種補貼做幌子玩鬼把戲。有人嘻嘻哈哈,說管他啥把戲,舉個手讓他高興高興,他騙我們,我們也哄他玩玩,還有酒喝呢!只是喝點寡酒沒得半點下酒菜。他們傳他最夸張的是,有個姓李的副縣長來大坡村調(diào)研,他與人家只是同姓,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隔著山,隔著水,夠不著也摸不著,公然還去和人家套近乎,說天下一筆難寫出兩個李字,祖宗還是一個的。沒想到姓李的副縣長說都是炎黃子孫嘛!然后哼哼哈哈打一番官腔,擺擺手,上廁所去了,哈哈哈。

當時,有人也和他發(fā)誓說,一定選他。可是,在選舉的時候,發(fā)誓的人的變化也像疾風(fēng),像潮水,勢不可擋地選了向超。就是才回來的張彩紅,論起關(guān)系來,與老村長家還是親戚,當初嫁給樹森的兒子,還是老村長給她牽的線,也選了向超。因為這樣,還讓一些人猜測,說張彩紅跑都跑了,向超來選舉村主任時她又回來,跟向超怕是有兩腿間的故事。

陰差陽錯,或許也不是陰差陽錯,結(jié)果既成事實擺在了老村長面前,他也無可奈何!只是自個嘆息說是時間的錯,是自己的時運實在太背了,抽了一支下下簽!不過,在場面上,他還是高姿態(tài),表態(tài)說自己年齡大了,讓年輕人來會比自己干得好。

秋天的時候,莊稼剛剛收過,土地一片枯黃。村背后的山坡,更是光禿禿一片荒土。樹森站在秋風(fēng)中,放眼一看,仿佛被電擊一般,突然覺得這塊土地上全是傷疤了。

那天,樹森指著大山和向超說,自從山坡的森林被毀以后,大坡村的存在就像一種恥辱,連村帶人!他們在外面都羞于說自己是大坡村的人。

向超也不由得感嘆說,這像一個人腦袋上沒長一根頭發(fā)一樣,是一種不正常的表現(xiàn)。

樹森說:“要不我們寫一個關(guān)于種樹的請示,去找鎮(zhèn)長商量,把這山上的樹木種上?;鸢压?jié)也快到了,他們多少年沒像以前那樣熱鬧過了,你剛上任,組織村民好好熱熱鬧鬧過一個火把節(jié),沖一沖他們的暮氣?!毕虺牁渖@么一說,笑了起來,開玩笑說:“你是想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可以點無數(shù)的火把?兩人都咯咯咯笑了起來?!?/p>

他們聽說今年火把節(jié)要集體過,都很高興。孩子們興奮得提前扎起了各種各樣的火把。有人將易燃的蒿草枝條拿麻線一圈一道纏緊;有人把手臂粗的木桿放太陽下暴曬,在裂開的縫隙里塞滿松香;還有人直接在木棒上裹緊布匹蘸上油,或者把廢了的車輪胎膠皮箍在木桿上。大人們也把放置多年的象腳鼓端出來,擦得干干凈凈,把生銹的大三弦搓得锃亮。

樹森被他們的行為感染了,也興致勃勃地把布滿灰塵的竹笛拿來,一遍又一遍吹出幽遠的歌謠。

但是,火把節(jié)還沒來,卻來了一個爆炸性的消息。

說是說山高皇帝遠,可王法最終還是管到了這里。向超從鎮(zhèn)上帶來了一份關(guān)于殯葬改革的文件,要求從舊歷的七月開始,人死了要進行火化。向超明白,在鄉(xiāng)村的喪葬傳統(tǒng)中,突然直截了當通知有人死了要火化,他們可能一時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所以,他猶猶豫豫地把文件捏在手里。

過了好幾天,向超想著先和老會計樹森商量。他剛到樹森家門口,聽見了“喵……喵”的聲音,回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不是貓叫,是張彩紅在喚貓。

向超問:“老會計在家嗎?”

張彩紅又“喵……喵”喚兩聲貓,沒搭話。

向超邊走邊說:“上頭說要執(zhí)行殯葬改革,我找他商量下?!?/p>

張彩紅才搭話說:“啥是殯葬改革?”

向超說:“就是人死了要火化?!?/p>

這時,張彩紅一轉(zhuǎn)身從地里跳到路上來,站在向超前面說:“這事得瞞著?!?/p>

向超繞開張彩紅向前走,說:“這不能瞞,該瞞的我會瞞著,有的事到死我也不會向任何人說出來?!?/p>

張彩紅明白他說的是自己賣耗子藥的事,可她還是說:“那個事你想咋宣揚就咋宣揚,即便每個人都是刀尖似的眼光看我,甚至連狗也看不起我,我也不怕??蛇@事你就是不能說?!庇谑?,她直接堵在了向超前面。向超朝左,她就從左,向超朝右,她也從右,兩人像是跳搓腳舞一樣。

向超折轉(zhuǎn)身,走了。

幾個婦女在遠處看著,悄聲議論,說:“看吧看吧,向超是一個誰跟他講道理他就講道理,誰不講道理他也像螃蟹一樣橫著來的人,咋會怕張彩紅呢?兩個人沒得兩腿間的事情才怪!”

那天一大早,云朵不知跑哪兒去了,天空就剩下太陽,像是掉進了清幽幽的井水里。向超在村委會看著紅彤彤的文件頭、紅彤彤的公章,還是單獨和樹森說了這件事。

沒想到,樹森聽了后臉變白,隨后像起了一層灰,最后苦笑了一下,慢慢又恢復(fù)了平靜,說:“誰愿意火化?。康?,這事又不能瞞?!?/p>

最終,火化的消息還是傳開來了。沒想到,他倆的擔(dān)心像是多余,他們似乎沒有反應(yīng),或者說他們的反應(yīng)像云朵,深藏不露。就是從他們的表情上,也看不出是悲是喜,是恨還是無動于衷。

反應(yīng)最大的還數(shù)樹森。他一夜一夜地枯坐,情緒十分低落。他不愿火化,寧愿在文件還未開始執(zhí)行時先死了埋掉。

太陽剛從東邊的山坳口吐出半截舌頭,地上的草葉還閃著白亮亮的光,老鐵匠家傳出了滔天的哭聲。

聽到哭聲的人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紛紛向老鐵匠家跑去。

老鐵匠的兒媳在一邊燒紙一邊哭訴:老鐵匠頭天晚上和孫女講,如果人死了真要火化沒得個尸體,這人活一輩子有啥用。自從孫女的奶奶死后,他說每晚都夢見孫女的奶奶,一直在喊他。說如果他死了,就把他埋葬在孫女奶奶旁邊,不要壘墳,種上一棵樹??墒菍O女不懂什么,昨晚也沒回來說,這個小造孽啊!孫女早上起來上學(xué),見他還坐在沙發(fā)上,喊爺爺,沒應(yīng),再喊爺爺,也沒應(yīng)。孫女走過去一搖,他就倒了,身子蜷曲著,硬生生像鐵一樣,拉也拉不直。孫女魂都嚇脫了啊,哭天喊地跑回來,話都說不稱展。她說著說著,嗚嗚嗚哭得更加傷心起來。

屋子里爆裂出清脆酸楚的哭聲,仿佛凄風(fēng)苦雨,感染了在場的每個人。女人們開始只是用手背抹著情不自禁落下的眼淚,抹著抹著也難以控制自己,放聲大哭起來。哭著哭著,變成了哭訴:“靠山山倒,靠河河干,靠兒女連個面也難見!像老鐵匠這樣又開朗又硬朗的人,每天還要喝下幾兩酒,說走就走了!唉!嗚……”她們哭著訴著,又心寒了起來,哭起了自己的生活,哭年輕人都像翅膀毛長硬的鳥一樣飛出窩,可他們還不像鳥,出巢離開后不正正經(jīng)經(jīng)找食吃,像雞瘟,一個帶壞兩個,兩個帶壞一幫,不好好做事??迌号牟恍ⅲ粢粠屠瞎穷^和嫩苔苔在家里,屋子空空的,日子過得也空空的。哭自己死去的親人,哭自己的孤獨,哭她們越活越?jīng)]了生氣,日子像是發(fā)了霉。

嗚嗚嗚的哭聲,彌漫在老鐵匠家的屋子里,像一臺錄音機卡帶了一樣。

樹森感到十二分的意外。他怎么也沒有想到,老鐵匠與自己有著同樣的想法,還立即行動起來。向超更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驚得眼睛都凸了出來。其實,很多人都意外,說:“怎么會呢?老鐵匠頭一晚還和我們一起喝酒,吃了一碗飯,身體那么硬朗,咋說死就死了?”

樹森望著老鐵匠躺在一塊門板上,想起老鐵匠老伴死的時候,老鐵匠還感嘆她可憐??伤睦习閰s說,她死了不是她可憐!她死了,是老鐵匠可憐,留下孤零零的他,誰來照顧?樹森知道,死去的人解脫了,悲苦又繼續(xù)留在活著的人身上,可老鐵匠是個十分開朗的人!他說“要誰照顧啊”,還隨時唱歌,他的歌聲像鐘聲一樣最早在村子里響起,敲醒著村莊。他回想起老鐵匠打鐵的手藝,遠近聞名,十鄉(xiāng)八里的人,要把割谷鐮刀也必須提前預(yù)定。還有遠方的人為了打好鐵,都跑來當徒弟,徒弟看師傅的小錘走到哪里,徒弟的大錘就像線拴著一樣跟到哪里,只見火花四濺,一絲不茍地錘著錘著,要打的鐮刀、火鉗、鋤頭、剪刀和菜刀,形狀就出來了。再一絲不茍地錘著,紅紅的鐵出現(xiàn)了幽幽的藍光,然后“哧溜”一下淬入水里,一團霧氣升了起來,要打的用具就成功了。這樣一輩子硬生生站立的人呀,肉身一再低矮,一下就低到塵埃里了??!

更令樹森意外的是,老鐵匠的喪事還沒結(jié)束,頭天還精精神神的羅老奶,也說走就走了,走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她要趕緊去和老伴會合。隨后是老木匠的老伴也走了,說的也是同樣的話:要趕緊去和老伴會合。她們走前毫無征兆,死的愿望卻都一模一樣。這哪是死亡啊,像是約好去赴一場宴會似的。

半個月的時間,就走掉了三個。這一代人,都是把死亡看得很重的人,每個人都是提前把自己的棺材打好,漆得照得見人影去,還隨時去用手摸摸。

那天,平時不聲不語的張彩紅,在喪事上看見向超,卻突然當著很多人的面,大聲罵了句:“騙子!”向超沒說什么,走了。張彩紅也跟在他后面走出來。兩人一前一后。

張彩紅說:“你在做缺德事?!?/p>

向超回過頭,才發(fā)現(xiàn)張彩紅在他身后。

張彩紅又說:“農(nóng)村人的生活,除了婚喪嫁娶是人們一生中的大事,其余就是雞零狗碎,就是張家長李家短一地雞毛的小事。你缺德,請你瞞著別宣傳火化,你偏要宣傳,這些人都是你害死的!”

向超似乎有些怕張彩紅似的,看了張彩紅一眼,說:“這又不是我想出來的。”折轉(zhuǎn)身就走了,腳步像他喂養(yǎng)的牛一樣,鐵一樣的蹄子恨不得把地踏上一個坑。

張彩紅朝他“呸”地吐了一下口水。

一些婦女看著又偷偷地笑了。

火把節(jié)只剩下三天了。這場即將集體熱鬧的火把節(jié)也泡了湯,因為老村長的老父親,也死了。

樹森想著自己的生命,各種神奇、陌生、像玩笑的變化都面對過。就在前年,他感到胸口隨時隱隱作痛。妻子陪他去了一趟醫(yī)院,檢查的結(jié)果讓他和妻子大吃一驚,醫(yī)生說他的肺上長了一個腫瘤,已經(jīng)在那里長了很長時間了。醫(yī)生說如果進行手術(shù)還有最后的一線希望,如果不做手術(shù)任其發(fā)展,最多活三個月。面對這種突如其來的厄運,誰都難以接受。

患有哮喘病的妻子,在活著的每一天都擔(dān)心他,經(jīng)常在背地里以淚洗面,在他面前又強裝笑顏。樹森和妻子商量幾番,最后放棄了手術(shù)。妻子不知道如何轉(zhuǎn)移和驅(qū)走他那可怕的結(jié)果,只是他走到哪里妻子就跟他走到哪里,生怕他突然消失一樣。三個月后,樹森活得好好的,半年過去,還是活得好好的。他又去做過一次檢查,那個腫瘤竟然不見了。醫(yī)生把之前的檢查單拿來左看右看,也很驚奇!說之前確實有個陰影,現(xiàn)在又不見了,可能是片子顯現(xiàn)的一個假象,太疑似腫瘤了。幸虧不是真的!它像一個玩笑一樣,就這樣輕描淡寫地過去了??墒?,在他人生中,也是一次極大的打擊。盡管從那以后,樹森心里想起了很多事,裝下了很多事,也放下了很多事。他只有唯一的一個愿望:要是山坡上的樹木能種起來,死了也值得。

現(xiàn)在,樹木八字還沒見一撇,人死了后還不得個全尸,村里又發(fā)生了這么多事,樹森倒希望那時自己患的病不像個玩笑。他心里也涌起了波瀾,有了死的念頭。老鐵匠還沒死之前,他和村里的一些老人討論過,如果人死了不火化,不埋墳堆,就在埋人的地方上種一棵樹就好了。沒想到,他們很響應(yīng)他這個提法,便寫成了一個集體簽字按手印的請愿書,交給鎮(zhèn)長。

樹森正感到心如死灰的時候,鎮(zhèn)長把他和向超叫去鎮(zhèn)政府。樹森以為是同意他們的請愿書,非常高興。沒想到,鎮(zhèn)長說的是,你們再不能在村背后的山上埋人了。請愿書的事,鎮(zhèn)長半個字都沒提。

樹森一下暴跳如雷,說死者為大,有人非要繼續(xù)埋下去,我們不可能又去刨出來。我們當然知道,如果在山上繼續(xù)埋人不種樹,村莊還是以前的死氣沉沉。森林被毀以后,井里至今沒有冒出一滴水!這就好比前些年縣上和鎮(zhèn)里的領(lǐng)導(dǎo)逼生過頭胎的男男女女統(tǒng)統(tǒng)去做了絕育手術(shù),現(xiàn)在卻要求大家生二胎、生三胎,怎么可能?樹森義憤填膺地說著,雙手一攤,又很沮喪地說:“能咋個辦呢?”

鎮(zhèn)長認真地說:“只要你們想辦法不要讓人再把那山坡當墳山,我保證給你們把山林護起來,并且給你們提供樹苗,種多少給多少?!?/p>

樹森一聽樹苗由鄉(xiāng)上提供,瞬間變得高興起來,說:“我們可以想辦法。接著,他又孩子氣地說:“只要能種上樹木,以后死了,火化就火化?!?/p>

鎮(zhèn)長也被他這句話逗得笑了起來。

大坡村開始冒出了一種傳言,說村背后的山上要全部種上樹木,不準再當墳山。但是,他們卻不屑一顧,說這簡直是癡人說夢,是竹竿上掛地雷——空想(響),一個人連死都不怕還怕什么?誰也沒把這事放心上,繼續(xù)幫忙辦理老村長父親的喪事。

由于這陣死亡的老人不僅是在大坡村,其他村也有。方圓十里超度亡魂的掌壇師,他們都服有名有威望的陳五先生,可他一直很忙,前幾家都沒有請到他。然而,老村長家寧愿讓老父親多押幾天,也要等到陳五先生。

一大早,陳五先生慌忙火急趕去老村長家。向超在半路堵上了陳五先生,說:“為什么有人死了,非要等你超度?”

陳五先生抽著煙,哈哈笑個不停。仿佛被煙嗆了一口,突然“哐哐哐”邊咳嗽邊說:“他們信啊,你看就有這么信我的人?!?/p>

向超很客氣地說:“走,去村委會喝杯茶?!?/p>

陳五先生擺擺手說:“不去了,我忙著哩!”

向超說:“你去了難道我把你吃掉不成?”

陳五先生哈哈哈大笑說:“大鬼貼符,小鬼念咒,妖魔鬼怪我都不怕?!?/p>

這時,露珠還舒舒服服地在草葉上滑動,閃閃發(fā)亮。向超一下變得嚴肅起來,說:“時間還早,去了有事和你商量,不會耽誤你做事?!标愇逑壬t疑了一下,還是跟著向超來到了村委會。

樹森看見陳五先生,臉上笑成了菊花。他遞了一支煙給陳五先生,嘴里像含了蜜,說:“陳五先生懂亡人,也懂活人,你說什么,主人家就做什么,你喊跪著燒紙,人家絕不敢站著去點香。你說要扯三尺青布,人家絕不敢扯二尺八。你說要公雞點雞血,人家絕不敢大著膽子去抱一只騸雞來。所有一切,不僅要聽從還要服從你,一場法事上,你就像手里拉著一根無形的線,引渡亡魂的前生和來世,也牽著活人的心,真的厲害啊。”

陳五先生哈哈笑著,謙虛地說:“哪里哪里,活人做給活人看嘛!”

“既然是這樣,你說說我們大坡村背后的山,是不是埋人最好的風(fēng)水寶地?”樹森收起笑容,一本正經(jīng)地說。

陳五先生說:“那是當然!”

樹森說:“我信那里是風(fēng)水寶地,但恰好不能埋人,要種樹?!?/p>

陳五先生說:“廢話,你都承認是風(fēng)水寶地還說什么信不信的。”

向超給他端來了一杯茶,說:“信?你難道不知道以前的大坡村是啥樣?”

陳五先生說:“關(guān)我什么事?”

樹森沉下了臉,慢騰騰地說:“是不關(guān)你的事,可它關(guān)我們的事。我們的老祖宗來這兒,就是見這里的土肥草厚才定居的。老輩人傳,有一天,突然下起了雞蛋大的冰雹,他們把放牧的牛羊趕進了村背后的森林里。后來,其他地方的牛羊都被冰雹打死了,只有大坡村的牛羊全活了下來。那是全村人的家當啊,因為有森林才躲避了一場滅頂災(zāi)難。從那以后,多少代人對這片森林充滿著敬畏,誰都不會去破壞,并且年年祭拜,以祈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自從森林被毀掉以后,要說風(fēng)水,啥子風(fēng)水也沒得了,風(fēng)沙漫天跑,空氣污污濁濁。只有護起森林來,才是最好的風(fēng)水?!?/p>

向超插話說:“我爹說以前的大森林里,長滿綠油油的青苔,手指按上去就冒出亮晶晶的水。現(xiàn)在,即便找到一點青苔,手指按上去,就成了面粉,成了灰。水都沒有,還是風(fēng)水?”

“啪”,陳五先生伸手拍掉了桌子上的一只蒼蠅,“哈哈哈”笑著說:“你們的職責(zé)是當好你們的村官,我的職責(zé)是做好我的掌壇師,我們互不相干?!?/p>

樹森說:“只要你說大坡村背后的山上風(fēng)水不好,就不會有人去埋墳。老村長父親的這臺喪事,你就這樣做?!?/p>

陳五先生一下站了起來說:“你瘋了?怎么可能?這事以后傳出來毀了我一世英名不說,對死者家屬我也沒法交代。”

樹森慢騰騰站起來,柔聲慢語說:“我也是泥巴埋攏脖子的人了,各人做事各人曉得。”他伸手指著村背后的山坡,問陳五先生:“你說那里有龍脈,龍脈到底在哪里?石頭是龍的骨,土是龍的肉,水是龍的血,草木是龍的毛,山坡上連棵樹都沒有,水分也沒有,哪來的龍脈?風(fēng)水要聚氣,是要避風(fēng)才能聚氣,那里的樹木毀掉后北風(fēng)吹得沙石都會飛起來咬人,哪有好風(fēng)水?你看的墳山都是迎朝一個方向,你當掌壇師難道不知道陰地有仙命煞?過世的人出生年所犯克山方,于后人特別不利;十二年內(nèi)生害,延期六十年;巳酉丑年生人死后墳?zāi)辜勺鴸|方,亥卯未年生人死后墳?zāi)辜勺鞣剑曜映侥晟怂篮髩災(zāi)辜勺戏?,寅午戌年生人死后墳?zāi)辜勺狈?。仙命之煞不可犯,葬后陰人便不安;主家不發(fā)又錯亂,常遭橫禍與傷殘。這些風(fēng)水常識你堂堂一個掌壇師難道不懂?如果你不愿意配合我們把鎮(zhèn)上提供的樹苗種下去,為了我們村以后的生活,那就以你裝神弄鬼搞騙術(shù)糊弄百姓送你去派出所?!弊詈?,樹森還說了一句:“怎么做你有你的辦法!”

樹森的話雖然聲音不大,卻像有股氣勢和力量籠罩著陳五先生。

陳五先生吸了一口煙。他似乎總是被煙嗆,“哐哐哐”咳得臉上青筋暴起。他明白樹森說得到做得到的不怒而威,也知道向超的膽大包天,軟綿綿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沒再說話。

在老村長家的喪事上,樹森和向超都去幫忙。樹森還當總管,指揮幫忙的人——誰燒火,誰做飯,誰打雜,誰負責(zé)桌子,誰誰負責(zé)招呼好陳五先生,誰誰誰負責(zé)接待客人,各司其職。

由于是陳五先生掌壇,老村長父親的葬禮辦得熱熱鬧鬧,聲勢浩大。紙糊的兵馬、傭人、火盆、錢箱、小轎車、電視冰箱等,一應(yīng)俱全。為男人集體舞蹈伴奏的四筒鼓、镲、鈸、鑼、鐃和小扁鼓,沒得個閑,你方跳罷我登場。小扁鼓引頭,持鑼者指揮,演跳出各種模擬的動作,諸如鯉魚跳龍門、喜鵲登枝、老牛擦癢、犀牛望月、公雞打架、二龍搶寶等等各種套路,形象逼真又搞笑。跳得歡快的鼓舞,總是在沉悶的喪事上帶給人們見縫插針的歡樂。

靈堂里,還有些年老的人,在拖聲曳氣唱著孝歌。他們從盤古開天地,唱到人世艱難,唱到尊老愛幼,唱到生離死別。有時是替死者的呻吟,有時是對最后生命的長嘆,藏著不舍,藏著人間的酸甜苦辣,藏著波瀾壯闊的嘆息,痛苦的哀訴。有時又唱出對自己殘生的某種同情和悲悼。他們唱著唱著,唱出了眼淚;唱著唱著,聲音喑啞了。也有唱著唱著,所有人又哄堂大笑起來。

鄉(xiāng)村的葬禮就是這樣,是一場集體主義的悲歡。于死者家屬來說,他們一邊悲傷,一邊看著熱鬧的場景,也在為自己鋪開的場面而自豪。

墳地是老村長親自跟著陳五先生去看的。

陳五先生帶著羅盤,他們從山腰走到山頂,從左走到右,這里站著向遠方望望,那里停下朝近處瞧瞧。只要見到一處看似藏風(fēng)納氣的緩平地帶,陳五先生就拿出羅盤,做得很虔誠,在打開羅盤之前,凈水漱口,叩齒三下,念:“天有三奇,地有六儀,精靈奇怪,茨沙素土,瓦礫填基,方廣百步,隨針見之?!比缓蟛沤议_包著羅盤的紅布,將羅盤輕輕放在地上。

陳五先生每一次把羅盤放在地上,都認認真真地看。但是,每次看過后,他又都把羅盤拿起來,搖頭嘆息,說:“奇怪奇怪,要么浮而不定,不歸中線,要么針橫,不歸子午,要么針轉(zhuǎn)而不穩(wěn),半沉半浮,針浮而亂動發(fā)?!泵恳淮?,陳五先生都是搖搖頭,然后又搖搖頭說“不行不行”。老村長聽不懂陳五先生話里的玄學(xué),看著他的頭搖得像四筒鼓里引頭的小扁鼓,只好不斷地給陳五先生遞煙遞火。

陳五先生吞吐著煙圈,手里的羅盤,像只小動物,一會兒跳在他的左手里,一會兒顛在他的右手上。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凝視著前方,一副深沉和沉思的樣子,一副仔細和細心的樣子,一副要把最好最精準的位置測出來的樣子??墒?,好幾次,他放下羅盤左測右測,還是測得他不斷搖頭。他甚至啟用了咒語:“精精靈靈,頭戴甲兵,左招南斗,右招北星,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吾奉九天玄女仙師,急急如赦令!”念完后,再看羅盤,他還是搖頭說:“不行不行,指針不停??赡芟旅嬗形⑼?、忘人穢氣或者金屬雜物,太不好了?!苯又?,他又吞吐著煙圈說:“從大的方面看也不行,有的地方有來龍沒有去脈,有的地方?jīng)]來龍也沒去脈?!弊詈?,他一邊指著眼前測過的幾處地方,一邊和老村長說:“那幾處看似可以,卻有了左青龍缺右白虎,有了右白虎又缺左青龍,不好不好都不好?!?/p>

由于陳五先生說的話,如同病人進醫(yī)院醫(yī)生對病人說的話一樣,是權(quán)威,是主動,甚至有著圣旨的力量。老村長有些著急起來,忙著一邊看陳五先生的臉色,一邊不斷地遞煙遞火,期望陳五先生能選到一塊滿意的墳地。

陳五先生專心致志,把肉眼看上去好的地方,都用羅盤測過了。他的確盡力了,最后的結(jié)果,還是搖頭。他又點燃了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指著周圍的幾座墳堆漫不經(jīng)心地說:“那是誰家的墳,不知當時誰看的,墳前水不聚,男女無衣食,左邊高右邊低,必定要克妻?!?/p>

那是老村長為了當時占地,用土隨便壘的假墳,卻讓陳五先生看出來不好,他更不敢輕易怠慢。陳五先生嘴上的煙還沒燒完,他又遞了一支過去,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陳五先生:“他們都說這里是塊風(fēng)水寶地,咋沒好的呢?”

陳五先生極為嚴肅地說:“他們說是他們說,羅盤在我手里,我做事不光為了死去的人,還要為后輩人著想。前幾年做了一個亡人的法事,就是主人家非要喊我選在一個地方,沒辦法,根據(jù)主人家的要求,選是選下了,但亡人頭七回魂的時候,說是在那邊遭罪,后輩也遭罪。死者家屬在埋人那一天,還要把鞭炮放得太陽都攆朝西邊才下葬,亡人說他們死了也就死了,兒女們活著不孝,死了一直炸鞭炮?!?/p>

老村長驚奇得睜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問:“人死了咋還管得寬?”

陳五先生說:“不是死者管得寬,是人的氣場,人的運勢,人的因果報應(yīng)。”陳五先生主動抽了一支煙遞給老村長,然后吞吐著煙圈說:“不是我說你,說了你也莫多意,如果當時不把這墳迎朝村子,你還繼續(xù)當你的村長?!?/p>

老村長覺得陳五先生說到了他的心坎坎里,頭點得像雞啄米。

陳五先生說:“老人家以前是個做事細心又挑剔的人,養(yǎng)頭牛還要用報廢的車輪胎做成鞋子,套在牛蹄上,冬天,又用棕樹皮綁在牛腿上。他老人家養(yǎng)牛的故事傳遍十鄉(xiāng)八里,還為大坡村帶回過大紅花,爭過很大的面子。老人家的威望那么高,那么受人尊敬的人啊,得為老人家好好選塊地!我們到別的山頭為老人家找找看吧!”

老村長聽著陳五先生把老父親的點點滴滴都記著,很感激地一邊點頭一邊遞煙遞火。

陳五先生和老村長去了另外的山上。在一處兩溝相交的上方,陳五先生停了下來,拿出羅盤剛一放下,就高興得自言自語:“太好了太好了,好得不得了!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龍右白虎樣樣占全,這真是塊龍穴之地啊!”陳五先生說得自己都激動起來:“不僅樣樣占著,還有二水相交,左流右吉,右流左吉,左右皆吉,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彼秸f越激動。老村長也跟著激動,遞煙遞火的手都顫抖了起來。

在整場葬禮上,老村長一家人一絲不茍恭恭敬敬地聽從陳五先生的吩咐。陳五先生告知什么時辰動土,什么時辰起棺,什么時辰下葬,哪里要燒三份紙,哪里要點三炷香,哪里要跪迎東方磕三個頭,他們一一謹記,遵照執(zhí)行。

出殯的日子,是喪事里最熱鬧的一天。村子里的人,老老少少都跑出來,跟在十多個漢子抬著的棺材的前前后后,緩緩移動著看熱鬧。抬棺材的人,走著抬喪步,步子穩(wěn),步幅小,走路的腳不是提起,是拖著搓在地面上,腳步聲像是在與大地竊竊私語。那些跳鼓舞的人,以各種搞笑逗樂的動作,把送葬的過程變成一場生活的熱鬧劇。

老村長父親的喪事,操辦得一切皆順利,一切皆圓滿。

村里老人們的情緒像孩子一樣,忽而高興,忽而生氣。他們高興起來樂呵呵,愁悶起來生無可戀。他們不懼生死,但是因為老村長家這件事,原本作好赴死準備的幾個老人,聽說風(fēng)水不好,為了后人著想,終于放棄了。說起陳五先生,人人都贊嘆,服氣,服氣,真是服氣!按照陳五先生的說法,大坡村背后的山,是墳山犯克山方,于后人特別不利。大坡村這些年窮,就是因為這風(fēng)水。這個時候,他們才突然醒悟說:“是呀,光禿禿的山,咋會有好的風(fēng)水!”所以,一些老人還悄悄告誡自己的子女,今后如果他們老死,要是還有幸不火化成灰,埋葬的時候,就同他們(父親或者母親)一起合葬。

樹森說:“以前是最好的風(fēng)水,綠油油的山林,像一件披在山坡上的美麗的綠蓑衣,是一道保佑村莊的天然屏障?!?/p>

現(xiàn)在,他們才后悔當初砍伐樹木。

十一

樹森和村民們說,山坡上要種樹了,樹苗由鎮(zhèn)上統(tǒng)一提供,由各家各戶種植和保護。他們負氣地說,說了半年也沒見半棵樹苗的影子。

但是,看著村里拉來了一車一車的樹苗,他們才發(fā)現(xiàn),種樹是鐵定了的事。還說按政策規(guī)定,圈地壘假墳的人,屬于非法占有,要進行罰款,認錯態(tài)度不好的該判刑就判刑。這像是在以前的老井里打水,桶一下去,就起了波浪一樣。絕大多數(shù)人都炸了鍋,他們拉下了臉,滿腹牢騷、謾罵,后悔當時選向超。

最憤怒的是老村長。他跑到村委會,眼睛鼓出了一團火,說自古以來那山坡就叫李家大坡,李家要索取什么,要怎么做,難道還要你一個外姓人同意才行?笑話!真是個大笑話!

在老村長面前一向溫和、說話聲輕柔的樹森,笑瞇瞇地親自泡了一杯茶端給老村長,軟聲細語地說:“森林毀了這么多年,水土也病了這么多年,該治治了?!?/p>

樹森的話,反倒激起了老村長的憤怒,跳起來指著樹森說:“你哪只眼睛看到那些樹是我砍的?”

樹森沒再說話,而是折轉(zhuǎn)身走進了一間屋子。

不一會兒,樹森從屋子里走出來時,把一摞筆記本“啪”地放在桌子上,不緊不慢地說:“你翻翻,每棵樹木都有記錄。這是天地有良心了,這么破壞,沒給大家?guī)泶蟮臑?zāi)難該謝天謝地了,也沒有誰想把誰逼到絕路上去。如果你現(xiàn)在不按規(guī)定帶頭把山上的樹木種上,把罰款交了,這些筆記本我就公開交出去?!睒渖f的是實話,似乎實話比起假話來,更讓人驚奇,老村長的嘴,一下變成了一個黑洞,吃驚的目光夾著仇恨,緊緊地盯著樹森。樹森并沒有躲閃。于是,一雙仇恨的目光對著另一雙柔中帶剛的目光,許久默默無言。

終于,老村長的憤怒,像把桶丟下老井里拍打在井沿的浪花,完全被擊碎了。他把目光移開了,移開后憋出了一句話,沒想到你平時像只俯首帖耳的老綿羊,原來還喜歡揭人老底,翻人舊賬!他整個人有一種經(jīng)歷過陣痛之后的疲軟,又像霜打過的茄子一樣蔫了。

很多人還在磨磨蹭蹭,老村長家卻交了罰款,去種樹了。老村長一帶頭種樹,眾人的抵抗像燒得正旺的火焰遭了一盆水,火焰一下沒了,陸陸續(xù)續(xù)也跟著去種樹。

樹森像是在辦一場喜事一樣,見了誰都在笑。向超卻變得沮喪起來,因為他被一些人糾纏在各種煩心事中。有人找他去說地溝地埂的事情。有時他臨出門開車有事,車輪沒氣了。有時開了一截路,車輪突然癟掉了,一檢查車輪,發(fā)現(xiàn)是巴掌大的木板上釘著長長短短的釘子。

樹森只有不斷地安慰他,說:“我們沒有丟掉老祖宗留下的東西,也沒有丟掉良心。老百姓的日子就是這樣,有的人刁鉆,有的人很善良。他們不相信能把樹上鳥兒哄下來的話,那些天花亂墜的說辭對他們無用,他們只相信生活中的事實,內(nèi)心里并不都是刁民,有時是無奈的反抗,能真正為他們做點事,他們會感激不盡的。之前誰家要換個戶口簿,你幫著順便帶到鎮(zhèn)上換了拿回來;上面給的一些照顧,你把老人們請來,讓他們憑著良心定奪。那些人都在又感謝又夸你呢,不都在說你好得像他們的親人似的么?將心比心,他們終將會明白的?!?/p>

暖和的太陽轉(zhuǎn)來,春雨落過兩回,土地就散發(fā)出了芳香。大地上的一些新芽,開始爭著往上躥。

不久后,綠色在山坡上的風(fēng)中閃動了起來。

樹森非常高興,鎮(zhèn)長也非常高興。鎮(zhèn)長一邊得意自己的眼力和判斷力,一邊夸他們有辦法。并且,他這一高興,又給了大坡村改造村前大橋和村里道路的項目。

樹森聽到這樣的項目,激動得像山上活過來的樹木,散發(fā)出了勃勃生機。向超的心里也有了慰藉。

樹森覺得大坡村該翻個身了。他和向超說,把村里有威望的一些老人請來,共同制定出一套村規(guī)民約,讓村規(guī)民約管理大坡村,以保證村民的利益。

這個決定讓村里一些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很高興。他們有了主動權(quán)和參與權(quán),天天在一起商量。樹森和他們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討論,制定出了各家門前的環(huán)境由各家維護,不準亂堆放垃圾等等一項一項的條約。隨后,樹森動員每家抽一個義務(wù)工,先把河流疏通。

大家早已聞不得那種氣味了,那些頭發(fā)花白的人才上門去說,每家都高高興興答應(yīng)了。更想不到的是,清理河流那天,老人、婦女、兒童,近乎全村總動員來干得熱火朝天。僅用了大半天時間,一條黑得發(fā)臭的河流,就被渾身是勁的他們清理開了,換了另一張新的面孔。

緊接著,那座豎著“危橋”牌子的橋梁,也順利動工。修繕后,還在上面加建了一道涼亭。

但是,在規(guī)劃道路硬化時,遇上了麻煩事。由于牽扯到一些人家占路、占河道的圍墻、牲畜圈、廁所即將被拆,被拆的人家就跳出來抵死不干了,吵鬧、謾罵,有人尋死覓活要把老人送到向超家養(yǎng)著,最后還聚眾鬧到了鎮(zhèn)上。當時,鎮(zhèn)長有些猶豫了,向超也猶豫起來??蓸渖J為一次到位的短痛,能換來人們生活的體面、尊嚴和舒適,該拆的必須拆。鎮(zhèn)長說:“只要群眾不鬧事,我怎么支持都可以,要是群眾又上訪怎么辦?”

樹森說:“我負責(zé)?!?/p>

在一天夜里,河流的下游多了一道被沙袋堵起來的壩。第二天,河水漲滿了河床,很快就要漫出來了。他們看見河水要漫了又不漫,水在河床里忽高忽低,忽漲忽落。但誰也不知道,河水快要漫出河床的時候,下游在放水,他們只看見水滿成這樣,占著河流的建筑不久就會被淹而垮塌,不僅會給這些人的生活帶來麻煩,周邊的土地也會顆粒無收。最后,在眾多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們的抗議下,占道的人家雖然不情不愿,最終還是拆掉了那些建筑。

曾經(jīng)車一過就灰塵彌漫的道路,修繕后突然變得又寬又干凈,他們的心情才舒暢了起來。村民們有些意外的是,村委會又統(tǒng)一購置了一批花草,讓每家認領(lǐng)兩盆擺放于家門前的道路兩旁,要求誰家管理的花草死了,誰家負責(zé)。

這個時候,他們看著干凈的河流,干凈的道路,不出錢就可以領(lǐng)盆花來在自家門口的道路旁養(yǎng),誰都高興起來。

他們都把自己家門前擺放在路旁的花草護理得很好。菊花、桂花、月季、海棠和羊蹄甲的花朵,相互比著妖艷似的,開得熱烈,開得十分有筋有骨。

這似乎是重新打開的另一個世界,大坡村給人的感覺仿佛一直繼續(xù)留在一個季節(jié)里。他們高興得忘記了時間,直到冷風(fēng)吹在他們的臉上,感覺像小刀子一樣刮著時,他們似乎才恍然發(fā)現(xiàn),冬天來了。

老天還下了一場雨夾雪。

臨近春節(jié),一場鵝毛大雪靜悄悄落在大地上。山體和村莊,形成一個白的世界。一撥一撥在外的年輕人,拖著大包小包,踩著嘎吱嘎吱的雪,螞蟻搬家似的回來了。他們隨著雪花一起落在村子里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深一腳淺一腳稀泥沾滿鞋子的路,變得又寬又平,村前臭得熏人的河流通暢了,河流兩旁的楊柳樹,全都粗了一圈,白白亮亮,風(fēng)一吹,枝條扭過去又撩過來,雪花被甩得簌簌往下落,撥得人心里有種癢癢的新鮮感。

積雪還沒化完,又來了一場凌,連大地都被封凍住了。光頭凌像玻璃一樣閃閃亮亮,村里人除了一些人家在忙于殺豬,其余的誰都不愿意出門。村委會的高音喇叭里卻通知,請村民午飯后去村委會院壩里開會,還特別強調(diào),外出回來的人必須參加。

中午的氣溫回升了一些,大地開始解凍。但是,人從屋子里走出來,嘴里還冒著白氣。老人、年輕人來到了村委會,縮著脖子聚集在場壩上。年輕人罵罵咧咧,說這樣的鬼天氣冷得牙齒打顫,村上的人是不是有神經(jīng)病。

一陣風(fēng)吹過,雪花也像是來湊熱鬧,開始從天空一片一片地飛舞下來,仿佛農(nóng)村人第一次進城走親戚一樣,輕悄、緊張、害羞地落在一個位置。村委會的高音喇叭在播放一首歌:“太陽歇歇么,歇得呢/月亮歇歇么,歇得呢/女人歇歇么,歇不得/女人歇下來么,火塘?xí)ǖ裟?冷風(fēng)吹著老人的頭么/女人拿脊背去門縫上抵著/刺棵戳著娃娃的腳么/女人拿心肝去山路上墊著/有個女人在著么/老老小小就在攏一堆了……”歌聲隨著片片雪花,在冷空氣中飄出,蒼涼,如訴如泣,像冷硬的風(fēng)凌,把他們的眼睛刺得紅紅的。

喇叭里的歌聲突然停了,樹森和向超走到了操場上。

向超說:“這么冷的天氣請大家來,是想讓大家曉得我們大坡村的人,別說當賊當騙子,刀山火海擺在面前也敢跳。可是,大家卻像老鼠一樣,不敢光明正大生活?!彼穆曇敉蝗幌癖夼谝粯樱Р患胺赖卣懺谒麄兌?,又隨著飛舞的雪花,打著旋,見縫插針地鉆進了每個人的心里。

雪花又開始飛舞起來。有的年輕人仿佛被戳疼了心,把頭盡量低下去,又低下去,縮在了衣領(lǐng)里。有的年輕人在悄聲罵著:“狗日的,人要臉樹要皮,這都要拿出來講。”

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若隱若現(xiàn),仿佛從天邊傳來。隨后,一遍比一遍清晰:“孫兒啊,山坑山洼你不要在,江河湖海你不要在,房前屋后你不要在,路頭路腦你不要在,不管是人嚇著、牛嚇著、馬嚇著、山魂野鬼嚇著,你都不要在路上貪玩了,奶奶喊你回來啰,回——來——啰!”喊一句,“哐哐哐”咳幾聲;喊一句,又“哐哐哐”咳幾聲。聲音穿過樹梢,穿過房頂,連積雪都仿佛被感動了,廊檐處全是滴滴答答往下落的淚。

氣溫似乎又回升了些,雪花反倒飄得更大片。

年輕人昂著頭,張嘴接雪。年老的在交頭接耳,說是老會計的老伴在為孫子喊魂。因為張彩紅護理的花死了一盆被罰了一百塊錢,后來她又重新栽活,把錢還了她,她就給孩子買了輛小單車。孩子昨天騎了玩,滑倒了掉進溝里。說娃被嚇著,要在第二天的同一個時辰為他喊魂,不然魂會被嚇丟。說會計的老伴也可憐,她的哮喘病爬個坡要站著喘半天,咳了恨不得山都要搖起來。老人們沒想到,更可憐的是,一直“哐哐哐”長年累月都在咳嗽的她,剛過完年,咳嗽聲就永遠消失了。

樹森呆呆站著,雪像是厚此薄彼,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他的頭發(fā)、眉毛和睫毛上。他眨了眨眼,伸起手抹了一下睫毛,看了看飛舞的雪花和場壩上的他們,聲音沙啞著說:“人人都將會老去,一棵樹老了,心空了,還有鳥雀在上面壘個窩。這人老了,家里沒個人,孤獨的人同孤獨的牛羊,是一樣的……”

這時,站在一旁的老人們動了情。他們站在冷風(fēng)中,身上冷得發(fā)抖,內(nèi)心的柔軟卻被樹森的話烤暖,兩眼熱燙得融化出水珠。

樹森看著年輕人,有的一直低著頭,有的一臉怒氣地立著。他聲音提高起來,說:“日子跑了這么多年,我們這代人把又臟又爛的村莊留給后人,之前出現(xiàn)了一些人偷雞摸狗當騙子,你們手摸良心想一想,這樣做你們內(nèi)心安寧過?再說,有人偷來的洗衣機、電視機、冰箱,哪一樣用得像個樣子?哪家的洗衣機不是拿來裝苞谷、麥子或者稻谷?有幾家人天天盯著看電視?誰家又用了冰箱?你們這樣過著提心吊膽的生活,還不如別把土地放得荒草長齊腰安心?。 ?/p>

一些老年人說:“對對對,是這個理!”

樹森接著說:“人還是不要干違法亂紀傷天害理的事情,才活得踏實。你們也知道,以前,我的兒子是個什么下場。我們這代人像這隱藏在秋后的嚴冬一樣,見不了多少太陽了,可你們還年輕??!俗話說,再遠飛的鳥,最后都要歸山林棲息。這些年就剩一把老骨頭守著家,孤零零地苦熬,使大坡村越來越老氣,越來越冷落,連雞狗都不聲不響。即便雞叫狗咬,雞叫聲沒有外村的聲音大,狗叫聲也沒有外村的聲音高?。⊥獯宓墓媚?,哪個還像以前那樣愿意爭著嫁到大坡村?”

雪越下越大,開始狂飛亂舞。誰也沒有講話,只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向超又走了過來,說:“以前我沒有回村莊的時候,也不知道這些老人活得這樣苦?,F(xiàn)在,山上的樹木,全都種活了;以前罰過的款,如數(shù)退還。大家領(lǐng)了錢回去,希望以后大坡村的人走到哪里,都抬得起頭來說話。”

他們終于高興起來了,說原來是喊來退錢,他們又突然覺得向超是比老村長好多了。他們邊走邊感嘆,說老村長緊緊盯著村主任這個位置的時候,選向超還是正確的,不然的話,老村長還有精力一直干下去。

十二

夏天雨腳滴滴答答的回聲,在大坡村落了幾天幾夜,土地就咕咕地把它吸飽了,又從地的腹心逆著冒出了地脈水來。

村前的河流,淌得過分歡快。

太陽從連日的烏云連日的雨中冒出來,舒緩地鋪開在村莊、河流、田野、山坡上時,那些綠色,仿佛是彼此相互招呼過似的,一起就翠起來了。翠得透亮,翠得帶甜,翠得讓人想伸手扯張葉子送進嘴里。

村子里的植物,葉綠花開,仿佛突然變了一個樣子,彌漫著一種悄然無聲的生機、舒暢和輕松。他們不由得感嘆,天地有良心??!人順應(yīng)了自然,土地才會拿新鮮出來給人。

現(xiàn)在,大坡村又像以前那樣聲名遠揚了!樹森的臉上,笑得像朵開艷的菊花。鎮(zhèn)長更不用說,在各種會上,都把大坡村的變化當成他說事的資本。他還感嘆說,真是同一出沙家浜,不同的人唱出來,差別大著哩!

有一天,樹森無意間走到那口老井邊。他伸頭一望,望得自己驚到了自己。枯竭多年的老井,井水像葡萄一樣一串一串地往上冒,把人影和藍天白云都映了進去。樹森的心像路旁那些怒放的花兒。他如同小孩一樣,見到這樣稀奇高興的事,激動了恨不得讓天下人都知道。

老井裝滿了大坡村人生活的記憶,裝滿了人們安寧的心。一些頭發(fā)花白的人跑來看,咕嚕嚕向上冒的井水像興奮劑,把他們的記憶、活力和熱血都刺激了起來。特別是一些老婆婆,當她們爭相把頭湊到井口瞧時,一邊恍然發(fā)現(xiàn)時間是個賊,偷走了她們的青春,一邊像有只歡快的鳥兒在她們的心里蹦蹦跳跳,喚醒了她們的回憶。那個時候,大家來挑水都會站在井邊,各種家長里短像井里的水咕嚕嚕冒了出來:

“嘖嘖,張大嬸家的一頭母豬,剛下了十二個豬仔?!?/p>

“趙老爺家,昨天半夜添了一個胖孫子。”

“李老四家媳婦撿到一提籮牛肝菌,提到街上還換回了幾斤肉?!?/p>

“王老頭喂的羊,賣給縣城里一個開館子的人,得了個好價錢?!?/p>

“鐵匠打的刀子,一團亂麻也砍得斷。他能把好鋼用在刀刃上啊!”

“孫石匠打了一對活靈活現(xiàn)的石獅子?!?/p>

“譚木匠打的八仙桌,又好看又實用?!?/p>

“楊三爺補的鞋子,比新的還好穿?!?/p>

“羅老好人太老實了,誰喊他干啥都‘哎哎應(yīng)著。鐵匠家才過門的兒媳婦逗他玩,說你把我抱起來。他當真就把她抱了起來,咯咯咯笑。嘻嘻。哈哈!”

……

清幽幽的井水無休無止地往上冒。他們異常激動,看著看著,笑了,看著看著,哭了。

這么多年來,他們都好像很固執(zhí)。固執(zhí)地獨來獨往,固執(zhí)地不顧一切,固執(zhí)地看一個人的眼光從來不會改變,固執(zhí)地不會去考慮周圍的世界。歲月在他們臉上刻上了一道痕跡,又刻上了一道痕跡,都無法改變他們的固執(zhí)。但是現(xiàn)在,他們的固執(zhí),全都瓦解了。

每天傍晚,老人們會坐在有頂棚的大橋上拉家常。誰都漫不經(jīng)心,說“你家今年的稻谷好哦”,答的是“比去年好得多得多”。說“你家孫兒長大了,很懂事啰”,答“是是是”。說“你身體比往年還好”,答“對對對,疾病走了”。還有的老人,鼓起喑啞的嗓子,唱起盤古開天地的古歌。

樹森聽到這些老人的對話和歌聲時,內(nèi)心里滋生了一種說不出的欣慰和感動,禁不住鼻子發(fā)起酸來。之前,他只求這代人的生活不要再那么死氣沉沉,從未奢望還能有這么美好和溫暖的一幕,可以過出這樣的滋味。

如今,他們的生活終于又過得水汪汪起來了,大坡村也終于不再臭名昭著。外鄉(xiāng)人提起大坡村不再罵這是個從頭爛透底的村莊了,而是說大坡村才是人間的生活,環(huán)境舒適,干凈整潔,老人和孩子都有他們天然的集體活動場所,自由自在。

那天,鎮(zhèn)長特意跑到大坡村來,說根據(jù)縣里安排,省里的領(lǐng)導(dǎo)最近要來大坡村調(diào)研,問大坡村最緊缺什么,這回都有望解決,要抓好這次機遇。

省上的領(lǐng)導(dǎo)來調(diào)研后,特意夸了大坡村既保護了傳統(tǒng)的好東西,又帶頭開創(chuàng)了新路子。村里的土地,除了部分拿來種經(jīng)濟作物,還專門留一部分來種糧食,糧食永遠是人生活的根本。領(lǐng)導(dǎo)還感嘆,自然的秩序,這樣舒適的村莊,真讓人心情舒暢和寧靜!

向超說,要是能有一個圖書館和老年人藝術(shù)館就好了。

省上的領(lǐng)導(dǎo)說,一個村莊好不好,人們的生活質(zhì)量、環(huán)境、軟硬件都要好!這個很有必要。

樹森又立即說,現(xiàn)在社會變化太快了,要是能再加個鄉(xiāng)村博物館更好!

沒想到,省上的領(lǐng)導(dǎo)也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

這事令樹森又激動得像看見井里冒水一樣,開心得兩眼發(fā)亮。

那天一大早,樹森獨自一人來到老井邊,伏在井沿處,像自言自語又像是祈禱:

“井啊井啊,你是人心的安寧劑。人的心一安寧,就能聽見先祖的聲音,大地上莊稼嘖嘖嘖生長的聲音,甚至連蚊子打呵欠的聲音也聽得見!”隨后,他又抬起頭,看著滿山坡的綠,不由得感嘆:“我萬萬沒想到??!這么多年,生活走到村子就像站住了一樣,活得讓人心慌??磥?,世間萬物都該有個講究,這人不敬畏自然,沒有信仰,人心就亂了,不安分了?!?/p>

樹森站了起來,看著霧氣包裹的大坡村。他看見了山坡上的杉樹、青杠樹、松樹、楊樹和柏樹,濃密厚實又青枝綠葉。他仿佛看見了斑鳩、喜鵲、啄木鳥,野兔、黃鼠狼、狐貍、山雞等等百鳥百獸;仿佛看見了當年畫一樣的村莊,鳥語花香,河流歡唱。

突然,井里亮起一道光,樹森迎接了那道光。他閉了一陣眼睛又猛地睜開,再閉了一陣,再猛地睜開,井水已快到井口了。他的眼睛,仿佛掛上了兩個紅燈籠。

樹森看看周圍無人,就站直了身子,拍了拍衣襟,雙手合十拜了一下井,然后跪了下來,“咚”地給老井磕了個響頭。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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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倫權(quán)(三首)
文史雜志(2018年2期)2018-06-25 03:02:00
梧州建城的傳說
西江月(2017年11期)2017-11-25 08:00:34
丟羊
金山(2016年9期)2016-10-12 14:20:24
道是梨花不是
青海湖(2015年4期)2015-11-18 11:00:38
隧洞開挖超前支護施工技術(shù)在吉林汪清縣西大坡水利樞紐工程中的應(yīng)用
村長又有好消息
小說月刊(2015年11期)2015-04-23 08:47:35
評 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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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2014年8期)2014-05-08 04: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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