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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 茶

2023-08-24 23:57:21崔曉琳
湖南文學(xué) 2023年8期
關(guān)鍵詞:流水母親學(xué)校

崔曉琳

我真的和其他老師沒有什么分別。她撥弄著手里的茶杯,試圖打消眼前這位姑娘的好奇。

姑娘叫安,剛參加工作,是縣政府派駐到流水村的一名駐村干部。頭一晚,村支書將安領(lǐng)過來交給她:這位小姑娘是來幫助咱鄉(xiāng)村振興的,你可得給我護(hù)好了。村支書向來心細(xì),定然是認(rèn)真盤算過,讓安和她住在學(xué)校里,至少避免了在男人堆里生活的不便以及成為旁人關(guān)注的焦點。畢竟,安太年輕了。

學(xué)校是一所只收低年級學(xué)生的村級小學(xué),她是這里唯一的老師。

當(dāng)然有分別。聽口音,陳老師你不像是貴州的,干嗎會到這里來教書?是因為有親戚在這邊嗎?或者,你一直都有獻(xiàn)身鄉(xiāng)村教育的理想?是這樣嗎?安的聲音很清脆,一點不在意她剛剛的敷衍。

她搖了搖頭,起身給安倒了一杯茶水,這山里蚊蟲多,昨晚睡得還好吧?

我昨晚被咬得一身疙瘩,大半夜在網(wǎng)上下了單蚊帳,我那屋里的蚊子就等著活活餓死吧。安似乎已經(jīng)看到蚊子尸橫遍野的樣子,說完便自個兒哈哈大笑起來。

嘟嘟。是安擱在桌上的手機(jī),屏幕一下子亮了起來,一個年輕的男子在屏幕中揮著手。她自覺地退到門外。

嗨,親愛的,我在這挺好的。住的地兒?。孔≡趯W(xué)校啊,我給你全方位展示一下吧。安舉著手機(jī),走到走廊外,從她身邊經(jīng)過時扮了個鬼臉。我現(xiàn)在下樓了,我?guī)憧纯催@里的教室和操場。聲音轉(zhuǎn)到樓道,變得細(xì)柔了許多,充滿了甜蜜和曖昧的氣息。

她聽到那一頭的聲音,愛情里該有的對白,毫不掩飾兩地分離的相思和擔(dān)憂。她回到屋里,看了看桌上的鐘,將各個班級的課本、要復(fù)習(xí)的內(nèi)容重新整理了一遍。

是這個學(xué)期的最后一堂課了,孩子們似乎有些緊張,小紕漏接連不斷。如往常一樣,她按年級挨個進(jìn)行講解。首先是一年級,靠窗戶的這一排,五個學(xué)生,講語文時竟然還有孩子將數(shù)學(xué)書擺在桌上;接著是二年級,中間的一排,六個學(xué)生,抽兩個孩子上臺默寫古詩,有一個竟然傻坐著,沒聽到;最里邊的是三年級的五個學(xué)生,他們倒是沉著,復(fù)習(xí)時沒出一點差錯,但放學(xué)后一個個守在教室外不肯離開。干嗎還不回家?她問其中一個孩子,是個從小跟奶奶相依為命的小姑娘,瘦瘦的,抿著嘴,啥也不說,從口袋里摸出個雞蛋塞到她手里。另幾個孩子也走了過來,接著,她的手上又多了兩個雞蛋、兩個桃。孩子們就要轉(zhuǎn)到鎮(zhèn)里的小學(xué)去了,很多話組織了很久卻還是沒有說出口,他們站成一排,鄭重地朝她鞠了一躬,不舍地離開。

她把雞蛋放進(jìn)冰箱,把兩個桃洗凈,擺在桌上的小盤里。安剛剛結(jié)束那個甜蜜的電話,蹦跶著進(jìn)屋來,陳老師,我剛給我男朋友看了咱這小學(xué)的環(huán)境,看了咱的宿舍,那貨說,這地兒比他二十年前讀的小學(xué)還破。安咧著嘴,搖了搖頭。她遞了個桃子過去,安一口咬下去,脆甜。那貨還說這地兒快遞根本到不了,我買的蚊帳得去鎮(zhèn)上拿。是這樣嗎,陳老師?安的聲音混著桃的汁液,聽起來有些嬌憨。你昨天來,應(yīng)該也走了一截吧?從鎮(zhèn)上過來的這段路才動工,快遞確實是沒法送到。天啊,我這記性!昨兒來走了好久,腳上都打起泡了,縣里還有比這更差的地兒嗎?安有些抓狂,拍了拍自己的頭。唉,這破地兒,陳老師,你當(dāng)初是怎么來的?來之前,你知道這里的情形嗎?來了你就從來沒想過離開嗎?因為“那貨”的刺激,安腦袋里又衍生出了新的問題。她沉吟,看著窗外那條蜿蜒的山路,思忖著如何去重新靠近十五年前的自己。

十五年前,第一次知道有一座叫沿河的小縣城,是在一份特崗教師的招考通知上。彼時,她還趴在大學(xué)宿舍的書桌前,翻著三疊厚厚的招考通知,對比著各家招考單位的優(yōu)劣。樓道間不時傳來說笑、哭泣的聲音,畢業(yè)季里,無數(shù)個故事都在分道揚鑣的路口上掙扎。他坐在她的對面,對于眼下的討論早已喪失信心。

這樣下去是沒有結(jié)果的,我媽顧及面子,去你那邊在她看來等于是上門。他撓了撓頭,起身來回走了兩圈,側(cè)身時嘴角處兩粒新冒出來的痘痘格外突出,頭發(fā)也明顯長了一寸,支棱著。

我媽就我一個孩子,也不能接受我去你那邊呀。她終于承認(rèn)剛剛對專業(yè)、薪酬的比較是可笑的。這是下一步的打算,前提是得定一個地方落腳,是在他陜北的一個小縣城,還是在她江西的一個縣級市。

他們的母親素未謀面,卻都較著勁呢——“讓他過來吧,男人總該遷就女人的,當(dāng)然得過來。”“咱將來是娶媳婦呢,是娶,她要想嫁給你,必須得到這邊來工作?!?/p>

她和他作為談判代表,但并不對立,無數(shù)次談判的結(jié)果便是,他們說服不了各自的母親做出妥協(xié),也說服不了自己放棄。

面前的三疊招考通知,她按照屬地作了分類,一疊是陜北的,一疊是江西的,還有一疊是全國各地的。他冷不丁地說,要不,咱誰也不得罪,你也不必來陜北,我也不去江西,咱隨便去一個不相關(guān)的地方,如何?他的提議雖有賭氣、逃避的成分,但至少是打破了僵局,也似乎避開了雙方家庭在未來敵對的可能。她當(dāng)作是種解脫,好啊,聽天由命,來,這一疊里,我們抽一張。她一邊說一邊指著那疊涵蓋了全國各地的招考通知。由此,她和他便知道了在貴州的最東邊有一座小縣城叫沿河。沿河,沿河。他有些興奮地念道,心里的困擾終于解開。這肯定是個有水的地方,我喜歡。她也如釋重負(fù),再不用在陜北和江西兩個地域里糾結(jié)。

哈哈,夠酷啊,他肯定很有趣吧。安迫不及待地問。他個子不高,長得也不帥,但他總能帶動我對一些陌生的事物萌生興趣,讓我保持新鮮感,像是他知曉一個巨大的寶庫,而我,就是那個被他牽著手去尋寶的人。她對于自己剛剛想到的比喻很滿意,眉眼里含著一絲甜蜜和羞怯。當(dāng)初他向你表白一定也很有趣吧?安調(diào)皮地眨了下眼睛。不,他從未鄭重地表白過,但是他像塊磁鐵,一直吸引著我不知不覺就和他走到了一起。她拂了拂額前的頭發(fā),略黑的臉龐透著朵紅云。你們來沿河考試,見了廬山真面目,后悔還來得及呀。安很快回到了她的疑問中。很多時候,一念起,就什么都改變了。她的話像透著禪機(jī),表情竟掠過一絲痛苦。

接下來的事就容易了,從那份招考通知書上選取學(xué)校報名、考試。她是文科生,挑了這所叫流水的小學(xué),想著高山流水、知音難覓,極為應(yīng)景。

啟程前一晚,母親打來電話,依舊老生常談,你要想跟他好,我不反對,但他得跟你回咱江西工作,我就你這一個孩子,這一點你必須跟我是一條心,要不以后想見面都難了。母親似乎有種預(yù)感,言語間充滿了悲戚。她不知該如何安慰,故作輕松道,想啥呢,我在哪里不都是你的女兒?太晚了,我明天還要早起,掛了啊。電話掛斷,再難入眠。母親始終是她的心頭大坎,七歲那年,父親就進(jìn)入了另一個家庭,她和母親相依為命,深知自己在母親心里勝過一切。但在那個年紀(jì),讓愛情在現(xiàn)實面前低頭是件多么可恥的事啊。

考試異常順利。面試更是有如天助,除了她和他以外,其余入選面試者都臨陣脫逃。已經(jīng)勝券在握,那晚,她和他特地在河岸邊找了家小菜館,點了兩菜一湯,要了一小瓶白酒,舉杯慶賀。九月開學(xué)的時候,咱可就是同事了。可不是嗎?來吧,重新認(rèn)識一下。你好,我是流水小學(xué)的李老師。哦,真巧,我是流水小學(xué)的陳老師。哈哈。哈哈。她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莫名的傷感涌上心頭。窗外,她喜歡的河水一刻也不曾停歇地向前。他們的未來,似在眼前,又仿佛在一片遙遠(yuǎn)的夢境里。

他們約定各自回家等候通知,九月在流水小學(xué)相聚。

安瞪大了眼睛,哈哈,沒想到你們的運氣比我還臭,全國各地的招考竟抽到了這里。的確,命運像個調(diào)皮的小孩,時常會弄點惡作劇。她無奈地苦笑了一下。陳老師,村支書跟我說這所學(xué)校就你一個老師,當(dāng)年,你男朋友放你鴿子了吧?

她搖了搖頭,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茶。

地圖上,貴州和江西、陜北呈等腰三角形,來的時候,從位于廣西的學(xué)校出發(fā),還不算辛苦。等到各自踏上歸途,要掐著時間倒車時,才覺得回家一趟真是遙遠(yuǎn)、曲折。他們得坐上五個小時的客車才能到所屬銅仁的火車站,火車也沒有直達(dá)的,途中得轉(zhuǎn)乘一次,好不容易下了火車,還得坐上三四個小時的客車才能到家。到家以后,我會不吃不喝好好睡上兩天。坐在火車站的候車廳里,她忍不住長嘆了口氣。我肯定也是,進(jìn)屋就躺下,一動也不動。他靠在椅背上,半閉著眼睛。候車廳里人來人往,各種情緒奔涌、沖撞。

他的車次要早一些,她催促了好幾次,他都無動于衷。等到檢票口快要關(guān)閉,原本淡定的他突然慌亂起來,手忙腳亂地提著行李朝檢票口奔去,來不及回頭,道別和相約再見的話全都省略在了那個年輕、局促的背影里。

她隱約有些難過。一個小時后,獨自拎著行李坐上火車,置身半封閉的空間里,陌生的人群、難以分辨的口音、莫名其妙的推搡,都讓她有一種被丟棄的感覺,迷茫、無助。她第一次開始懷疑,他也許跟她就此了斷,再不會聯(lián)系。車廂內(nèi)不斷有人上下,那些還未來得及記住的面孔都紛紛變成了背影,消失在車外的人流中。她按時完成了站內(nèi)的換乘,有些疲憊,心懷的離愁別緒、深情愛意已無處藏身,但手機(jī)始終沉默,不肯給予一絲一毫的機(jī)會,她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車窗外移動的景致快速將時間拉至午夜……

到家后的半月里,她都沒接到過他的電話和短信。母親問起她的工作提到他時,她只是傻笑,慢慢來唄,哪有那么簡單?但心里卻早已一片凌亂。他猶豫了反悔了?又或是移情別戀另攀高枝了?她想得頭痛欲裂也沒有找到答案,從前以為最簡單不過愛情,只有愛和不愛兩個答案,可事實,還有無數(shù)左右愛情的因素,它們未必影響答案,卻會決定結(jié)果。

男人就是理性的動物,他是知難而退了吧,回去就徹底消失了?安忍不住插嘴,搖著頭,嘴角帶著一絲鄙夷。不,收到錄取通知后,他立即就打電話過來了。她微笑地看著安噘著嘴皺著眉的樣子,從前的她在聽別人的故事時也是這樣,自以為是、打抱不平,恨不能為故事里的主角重新寫一段人間佳話。

他打電話過來商量,買票去沿河的時間。電話里還是平時的語氣,好像頭一天還在一起,不曾分離。她有些矜持,也沒有追問為何一直不聯(lián)系,若無其事地應(yīng)著。哦,好啊,我現(xiàn)在就把票訂了,咱在銅仁火車站見。失聯(lián)以后,她曾試想過很多種對白,他在那一頭支支吾吾地解釋著這段時間的各種繁忙,或者直言,還是算了吧,我們的人生就不應(yīng)該捆綁在一起,又或是他根本沒有勇氣打電話,發(fā)個祝福的短信,從此再無糾葛。他顯然放棄了這其中的任何一種可能,電話簡短得可怕,一絲的情感都無法立足。她失落極了。

他只是為了履行約定、兌現(xiàn)承諾嗎?那好,配合他,什么也不問,赴約就是了。她幾乎是帶著一身的凜然,如約訂好車票,整理行裝,跟母親道別。我要回學(xué)校辦手續(xù),學(xué)院里的老師都催了好幾次呢。她不敢看母親發(fā)紅的眼睛,提著行李頭也不回地出了家門。檢票時,發(fā)現(xiàn)包里多了一張銀行卡,眼淚就再也止不住了。許多年以后,和母親說起那天的情形,母親說那一夜我哪里睡得著,半夜起來看到你的行李箱里已經(jīng)裝滿了下個季節(jié)的衣服,就知道你工作的地點已經(jīng)有了決定,不在江西。

在銅仁的火車站,她見到他,頭發(fā)已經(jīng)剪過,面容更加清晰,笑容依舊清澈,一點沒錯,還是那個他??伤傆X得他跟從前不太一樣了,有些陌生和遙遠(yuǎn)。她有一肚子的問題都渴望得到答案。他微笑著接過她的行李,她一言不發(fā)地緊跟其后。在火車站門口的一家餃子店,他給她要了二十個餃子。還有時間,吃飽了再去轉(zhuǎn)客車。他給她調(diào)了蘸水,又晾了一碗餃子湯。店面很小,不足以容納食客以外的事物,包括隱藏在身體里欲說還休、難以交付的心事。他自覺地拎著行李去店外候著。

五個小時的客車,彎多路窄,一路顛簸,她的懷疑,他的疏離,來不及袒露、化解就已被沖撞得支離破碎。如果有一面鏡子,她定然會看到自己散亂的頭發(fā)和蒼白的面孔。他試圖給她依靠,然而,胃里翻江倒海、萬馬奔騰,已力不從心。

到了沿河,都精疲力竭,無意再作交談,就近找家旅館住了下來。次日,去流水小學(xué),近于雪上加霜,他們壓根沒料到,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客車后還得再步行一個小時。山路很窄,都是碗口石,又剛下過雨,四處是泥濘,她沒走多久就很難再堅持了。兩天來在路上的折騰,他給她系上的心結(jié),所有的委屈都涌上心頭。她一屁股坐到地上,眼淚就嘩嘩地流了下來。他全身都掛著行李,更是寸步難行,看著她突然坐地哭泣的樣子,有些不知所措。有路人經(jīng)過,停下來打量,好奇地問:你們要去哪里?我們是去流水小學(xué),是今年先考來的老師,這路還很遠(yuǎn)嗎?他打探著。都是城里的崽吧?這路虧腳,這么多行李,你們怕是走到天落黑也到不了。她聽了,哭得更大聲。別怕,就在這兒等著,我去找輛拖拉機(jī)來。路人是個四十多歲的男子,很熱心,十分鐘后,他們的行李搬到了一輛看上去離散架不遠(yuǎn)的拖拉機(jī)上。上車吧。男子手一揮,他爬進(jìn)車斗,將她也拉扯上車。突突突。拖拉機(jī)的每一個零件似乎都在竭盡全力地發(fā)揮最后的作用,隨時處在癱瘓的邊緣。他們用力抓住車斗的擋板,整個人晃蕩著,不時騰起,離座半尺。山路沿著河邊向上,沒有護(hù)欄,他大驚失色,她全身顫抖,嚇得哇哇地叫喚。

流水小學(xué)是什么樣子的已經(jīng)不重要了。他和她滿身都是泥漿,像剛過了鬼門關(guān),站在學(xué)校門口面面相覷、呆若木雞。

何苦呢?情況不對就趕緊撤退呀。安努了努嘴,心里邊還惦記著快遞的事,隨手拿起手機(jī),劃了兩下,喏,那貨還行,已經(jīng)在來的路上嘍!陳老師,你看他的后車廂像個超市了,蚊帳、洗手液、盆、各種零食,裝得滿滿的。她早看出安是個在蜜糖罐里泡大的孩子,懂得取舍,理智、灑脫。這男孩不錯,見不得你受苦。她也贊許地應(yīng)著。當(dāng)然,兩個人在一起就是奔著過好日子去的,你以為誰都像你倆,只想去證明自己對愛情的忠貞,一時頭腦發(fā)熱選擇失誤,也不知道及時止步,另打主意。確實應(yīng)該打道回府,說不定那會兒他心里也在掙扎,可是,撤退的話我們誰也沒說,沒說。她搖了搖頭,有那么點慶幸,又帶著一絲遺憾。

她和他似乎都較著勁呢,不肯流露出一絲猶疑和后悔。既來之則安之吧。村支書等候已久,領(lǐng)著他們在學(xué)校里走了一圈,這一樓是教室和廚房,二樓的兩間房是宿舍,你倆各一間,剛好。對了,操場的那一頭搭的棚子是廁所。老實說,條件確實是差,之前分來的老師待不上兩年就都走了。村支書抖出僅有的家底,面帶愧色。她腦子里已如同一包糨糊,想象大冬天,夜里上廁所,頂著寒風(fēng)、吸著鼻涕下樓在操場上奔跑時的情形,已近崩潰。

那一晚,他們坐在學(xué)校的操場里,對著一地的坑坑洼洼和坑坑洼洼的月亮發(fā)呆。后悔嗎?她終于問出了口,也不看他,像是在問自己。這里好像真是比想象的還要糟糕。他嘆了口氣。明兒回去算了。她那一肚子想要問他的問題啥也記不起來了,她只希望這個錯誤的決定能盡快修正。回去?太不負(fù)責(zé)任了吧?要不先看看,要還是不適應(yīng),明年等有了新的老師來,我們再另謀他路。他說得好像無從反駁。責(zé)任?他們之間看上去也只剩下這兩個字了。

很快,他們到來的消息傳遍了整個村莊,鄰近的村民都熱心地過來探望,送來油鹽柴米、瓜果蔬菜。他像位男主人一樣熱情地接待來訪者,他學(xué)著包餃子,做家鄉(xiāng)菜,將宿舍里的桌椅都搬到了操場,擺起了長桌宴。她則像位剛過門的新媳婦,羞澀、忐忑不安地給他打下手。等到開學(xué)的那天,一大早起來,三個年級,二十五個學(xué)生,就已帶著笑容整整齊齊地站到了操場上。他們大都赤著腳,衣服也不太合身。在辦理入學(xué)登記時,站在最后的一位小姑娘給她送了一盆不知名的花草,葉片長著層細(xì)小的茸毛,綴著黃色的小花,種在一個褐色的陶罐里。那是個有著月牙般眼睛的小姑娘。謝謝你,它叫啥呀?她問。小姑娘說,我叫它苦茶,大人們用它的葉子來泡水喝。你把它放在床邊,可以驅(qū)蚊??嗖??它很苦嗎?她略微皺了下眉。很苦很苦,比這世上所有的藥都苦。小姑娘說到苦,很認(rèn)真很絕望的樣子,她都忍不住笑了。但我婆說了,就是這苦才有用呢,可以治很多種病??嗖庞杏?,她心里一下子被觸動了,看著遠(yuǎn)方,暗想,對眼下吃的苦都有用嗎?

苦茶。是這個?安端起來喝了一口,閉著眼使勁咽了下去。哇,太苦了,還真是名副其實的苦茶。安忍不住吐了吐舌頭。其實它有自己的名字,村民們叫它土黃蓮,它一般長在懸崖處的巖石縫中,清熱解毒、止血止疼。你剛喝下去確實是苦,但過一會兒,你就能感覺到它的甜了。她如同在介紹一位舊知與安相識,苦口婆心,生怕這位舊知遭人怠慢。

苦,似乎是她對流水小學(xué)最初的認(rèn)識。她想起母親時常跟她說起過幼時跟外婆住在鄉(xiāng)下的情形,冬暖夏涼的木瓦房,雞鴨成群的小院落,和伙伴們讀書嬉戲的學(xué)堂。母親的描述里因為有著對外婆的眷念而充滿了美好,而流水村卻徹底顛覆了她在心里對鄉(xiāng)村生活的向往。木瓦房、小院子又或是學(xué)校,只需一場雨就能弄得人仰馬翻。房前屋后全是泥濘,學(xué)校在山路下方,積水像口井一樣深不可測,令人舉步維艱。她已經(jīng)沒有心情去跟他討論他們之間的問題,他的疏離還比不過一頓飯、一段路程、上一趟廁所給她帶來的困擾。

他卻很快融入了流水村的生活,渾身充滿了干勁。村里多是些空巢老人,青壯年都外出打工了。他找不到人搭手,自己挖排水溝,清掃淤泥。我聯(lián)系了貨車師傅,周末拉車水泥沙子過來,我要把這操場坑洼的地方填平了;這廁所太破了,我得重新用磚砌過;這廚房我得弄扇窗戶出來。他總會冒出新的想法,像個小孩一樣想求得她的關(guān)注和表揚。某天,他指著校園最里側(cè)的角落說,我要把這里砌成一個小花園,你喜歡什么花,我找來種上。他向來不會有熱烈的表白,對她的好不像戀人,倒更像夫妻。種苦茶吧。她脫口而出,沒有絲毫猶豫。她說的是苦茶,而不是土黃蓮,她刻意把它的藥性給隱藏了,她要把它當(dāng)作一種普通的植物,“苦”才能成為最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啊,行,我把這里都種上苦茶。他的驚訝幾乎是一閃而過,立馬熱情洋溢地應(yīng)允。

行動最具有感染力,她很快與他為伍,親力親為地改造著流水小學(xué)。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傾盡心血。有時候,坐在那個種滿苦茶的小園里,她會有一種錯覺,像是在流水村生活了很多年,與他已是夫妻,這所學(xué)校就是他們的家園,而那些學(xué)生就是他們的孩子。

聽起來像童話。安一臉的羨慕。美好的愛情都是別人的,要是讓我和那貨守在這個小學(xué)校,估計一天得吵八百回。吵架當(dāng)然不會少,你以為真是到了世外桃源,所有的矛盾都已消除?她搖了搖頭。

某天,學(xué)校來了一位中年女人。他正上著課。那女人個頭不高,短發(fā),穿著件黑色的短風(fēng)衣,風(fēng)塵仆仆,又氣勢洶洶。她本能地有些戒備。請問您找誰?到這個鬼地方來,是你的主意吧?那女人的聲音里帶著敵意。她瞬間明白,是他的母親來興師問罪來了。阿姨,不是,到這里來是天意。她拼命地?fù)u著頭,不知該如何解釋。還天意,你糊弄誰?。磕悴辉傅疥儽?,那就好聚好散呀,干嗎把他拉到這里來受苦?他的母親仿佛遭受到了天大的冤屈,咬著牙,直盯著她的眼睛不放。她杵在那里,有些心虛,想想,此前所有的談判,未來的婆婆已開誠布公、嚴(yán)守底線,但捂在手心里的寶貝,還是被人悄悄盜走。他的母親怎么能對她有好臉色?

那天晚上,在學(xué)校的操場里,滿地銀色的月光,苦茶的澀香時隱時現(xiàn),他們各自坐在一張矮凳上。一會兒是她面對一對彼此寸步不讓的母子,一會兒又是她和他共同面對一位傷心欲絕的母親。人拉拉不走,鬼牽你就跑,你這個孩子迷了心啊,假期里把你守著看著,就怕你跟著她跑……這是個什么鬼地方,你就不管不顧地跟她來了,我白養(yǎng)了你這個兒,我這命呀真是苦??!她知道這一字一句都滿含一位母親的血淚,她仿佛看到自己坐在矮凳上,耷拉著臉,脖子上掛著寫有“狐貍精”的木牌。她默默地起身回到了房間,躺在床上,腦子里啥也不愿去想,當(dāng)然,就算去想,又哪里想得出兩全之策。

這么說來,這個男人重情重義,假期失聯(lián)的事,你可是錯怪他了。只是,他的母親你們還沒搞定,你的母親估計也該上場了。安像個預(yù)言家,一臉擔(dān)憂地看著她。不,他的母親被他說服了。其實當(dāng)初她也覺得挺意外的。

他母親走以后,他才告訴她,說服他母親的不是他,是那些孩子。母親給他一夜的時間考慮,回家,或是永不再相認(rèn)。一大早,母親就站在他宿舍門口,眼睛紅腫,面容憔悴,他的決定難以啟齒。正當(dāng)這時,一個小孩竟躥到了跟前,老師,給您,還熱著呢。一個熱乎乎的雞蛋塞到他手里。是個三年級的學(xué)生,父親五年前就已去世,母親當(dāng)年就改嫁了,他跟著爺爺長大。你自己吃啊。他知道那個孩子一定還餓著肚子。不,這是給老師的,不要嫌棄,也不要嫌棄我們,不要走。山里的外來者很少,他母親的到來以及潛在的危機(jī)在村里大約已人盡皆知。男孩的聲音帶著羞怯,說完就轉(zhuǎn)身溜走了。他沒穿鞋。母親有些驚訝。這里的孩子大多赤著腳。他平靜地回答。他還穿著短袖,現(xiàn)在是秋天了,他媽是干嗎的?母親似乎也忘了問他要決定。他沒有媽媽,這里的孩子父母要不在外打工,要不離世改嫁,在身邊的只有一兩個,他們多跟著年邁的爺爺奶奶生活,到了冬天,說不定都還穿著短袖。他依舊平靜地回答。母親立時呆住了,張了張嘴,什么也沒說出來。

他母親離開的時候,學(xué)校門口停著輛拖拉機(jī),有幾個村民在那候著。老師,你放心吧,我們把孃孃送到城里坐車。太好了,車開慢一點哦。他挨個敬著香煙。那個帶不走自己孩子的母親滿眼的不舍,擦肩而過時,在她耳邊丟了一句:照顧好他,早點回來。

那天,她主動打了電話回家。母親在那一頭等待已久,你去了陜北?沒有,在貴州呢。她將當(dāng)初她和他內(nèi)心的矛盾、近于荒唐的決定以及流水小學(xué)的一切都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母親。好一陣過去,她聽得母親在那一頭哭。別苦了自己,你要是想去陜北,媽媽同意。那個一直要強(qiáng)的女人,唯一的軟肋就是獨自帶大的女兒。她鼻子一酸,眼淚一下就出來了。

明年,新的老師一來,我們就回去,去江西還是陜北都行。她說的時候,像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一點商量的余地也沒有。好,聽你的。他應(yīng)承著,眼睛卻盯著對面的大山,若有所思的樣子。

之后,除了上課,他把所有的精力和工資都投到了學(xué)校的改造當(dāng)中。想到要離開,她也從未阻止。待春天到來時,一有空閑,他就往山上跑,每次回來都能帶來一兩株苦茶。小花園里種不下了,他就在操場外找了塊空地種上。你這是?我在做實驗?zāi)?,我想看看如何能?guī)模種植。她聽了仍然一頭霧水,很驚詫地看著他。我問了藥商,這東西值錢呢,要是能把它發(fā)展起來,孩子們的父母就不用外出打工了,在家不僅能掙上錢,還能照顧好老人、孩子。他仰著臉,眼睛里有孩童般的純真和美好。

周圍的村民們也漸漸知道了他的想法,都主動陪他去挖苦茶。但他總是婉言拒絕后獨自前去,因為苦茶只長在懸崖邊的巖石縫里,采摘本身就是冒險。好多次他都掛著傷回來,她一邊數(shù)落他,一邊給他清洗傷口,上藥包扎,他閉著眼咧著嘴,疼得冷汗直冒。不要再去了,若是出個什么意外,讓我還怎么活?她的嘴唇上咬出血印,眼淚滑過臉頰。能有什么意外?跌下懸崖?落入虎口?他當(dāng)作笑話在聽,捏了下她的臉,哈哈大笑起來。他太過自信了,總以為能化險為夷,卻不曾想有一次他一早出去采苦茶,腳底踩滑,滾落到巖下,動彈不得,到了下午才被村民們找到。她隔著老遠(yuǎn),看到村民們抬著個人走過來,那腳上的鞋她認(rèn)得的,是她給他新買的。眼一黑,腳一軟,她直接跪在了地上,眼淚一顆也流不出來。從此之后,他老實多了,也很少上山了,買來書,學(xué)習(xí)藥植的扦插種植,也在網(wǎng)上請教專家,了解苦茶培育的特性。她心里還是有些擔(dān)憂,悄悄去了當(dāng)?shù)氐慕梯o站交辭職報告。你們還是應(yīng)該慎重些,特崗教師要工作滿三年才能報考其他的職位。現(xiàn)在辭職,等于是當(dāng)了逃兵,會在檔案里留下這一筆,百害而無一利。只此一句,將她大半年來的期盼擊得粉碎,那份辭職報告被她撕成了碎片,回學(xué)校的路上眼淚都快要流干了,她罵他荒唐,罵自己缺心眼,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到了這步田地。她想起大學(xué)的同學(xué)們一直把他倆奉作典范,常常在QQ群里稱他們?yōu)樯裣删靷H,可同學(xué)們都沒吃過苦,怎么會懂得在哪里過與跟誰過一樣地重要。

這么說來,三年一滿,你倆就應(yīng)該走了呀,再說明明你比他更想離開這里,可現(xiàn)在為何只見你,不見他呀。安皺著眉,心里有一萬個問號。她的臉色漸漸暗沉下來,看了看桌上的鐘。聊著聊著,都快忘了時間,你問問你朋友到哪里了,我先去把飯蒸上,再估著時間炒菜。她說著便起身下樓。

少頃,安緊隨其后,舞了舞手機(jī),按捺不住的喜悅,天啦,他來竟然是跟領(lǐng)導(dǎo)申請來這里駐村的,他還給學(xué)校里的孩子們帶了禮物!這貨,我還真是小看他了。安的笑聲像可樂里冒出的氣泡。陳老師,我大約明白了,其實,如果兩個人真想走在一起,如果能幫助到身邊的人,苦也會覺得是甜的,對嗎?她似乎是點了一下頭,卻什么也沒說。安的好奇心從未打消:那個李老師,如果他一個人回去,他真的舍得?他舍不得。她答得很果斷,手里卻一直忙個不停,盛米、淘洗、蒸飯。他肯定不愿去江西,回了陜北,可就為這,你就賭氣留在這里?安繼續(xù)追問。他沒回陜北。她把一塊洗凈的豬肉放在砧板上,咚咚嚓嚓地剁了起來。電影總要散場,故事總不能只聽半截吧?安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樣子,那他去了哪里?他哪里也沒去,一直在這里,從未離開。她沉默了片刻,回頭答道。聲音過于堅定,不容置疑,安竟有些驚住了。

她的廚藝不錯,脆皮臘肉、麻婆豆腐、黃花肉丸湯,色香誘人。她盛好飯,擺上桌。這山里條件有限,湊合著吃吧。她坐到安的右邊。

她的對面擺著一副空的碗筷,安一臉訝異。

吃吧,不等他了,我給他留有飯菜。他呀,在地里忙起來,就忘了時間。她指著操場外的那塊地解釋道,舉止像一位在婚姻里多年的妻子,毫不掩飾對另一半的遷就和愛意。

安滿腹疑惑,起身走到操場外。除了一片苦茶,一片綠葉叢里綴著的黃花,安啥也沒看見。

責(zé)任編輯: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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