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文燕
事隔兩年以后,我想起那個叫陳冬的人來。
這年頭,失戀算什么呢,可對于我來說,就是過不去。對,無論怎樣都過不去。沒給單位請假,我背起大學(xué)時用過的書包,買了張票,坐上火車,就走了。去哪兒,不知道,走哪兒算哪兒。我走了好多地方,高山、湖泊、城市、鄉(xiāng)村,把以前想去又舍不得花錢的地兒,基本都走了。中途公司幾次給我打電話,聲稱再不回去就除名。我不勝其煩,直接把那個號碼拉黑。即便不被除名,我也不想干了,大學(xué)畢業(yè)六年,一事無成,玩股票還虧大了,背了個大窟窿,靠那點死工資到什么時候才能還上?實話實說,清水棄我而去,也怨不得別人。
漫無目的游走,或許我在等待什么機遇或者啟示。
到后來,錢花得差不多了,心里那道坎還是過不去。未來于我來說,像醒不過來的一個夢中夢。也就是在那樣一種狀態(tài),陳冬浮現(xiàn)在我腦海,一個僅有一面之緣的人。沒去想見了面會怎樣,既然一無所有,那就想干嗎就干嗎吧。
那人是我在火車上認識的。當時他坐我對面,靠窗,一頭灰白的頭發(fā),亂蓬蓬的,齊肩。我一直在刷手機,有一段信號不好,百無聊賴,瞇眼瞌睡,或是盯著窗外發(fā)呆。突然,一大團銀灰色的液體(或者是固體),在車窗外快速蠕動,車廂內(nèi)的光線頓時暗淡許多。仔細一瞧,是一大湖,碩如巨象,杳邈,滃然之氣,望不到盡頭。
當時,我有一種進入另一時空之感,像夢境。
時間在某一剎那凝固下來,等它再次流動,我聽見火車擦著氣流在呼嘯,以三百公里的時速久久在湖面上馳騁。有一陣,感覺自己是條長出翅膀的大魚,借助高鐵疾速的力道,飛起來。我閉眼享受那種奇異的感覺?;秀遍g,對面?zhèn)鱽硪粋€男中音,說:“這湖可真他媽的大?!备杏X那聲音是對我說,也可以說是自言自語,我不太喜歡那樣的表達方式,就沒有睜眼。一會兒,車廂里明亮起來,窗外的大湖接近尾聲,掠過我的肩胛、耳廓,迅速向后撤去。
氣流中傳來舶船遠去的汽笛聲。
隱隱有漁鷗的叫聲在水波之上。
車廂里,人聲、嘈雜聲遽然提高分貝,仿佛全都長舒了一口氣。
前方有山洞,灰白色的“子彈頭”,像一道驟然降臨的閃電,一頭栽進那團深不見底的黑。等再出來,大湖已然不見。這種體驗甚是奇詭,想起剛剛對面那位說的話,此刻他正瞅我,我訕笑說:“確實大,像做了個夢?!?/p>
那人就是陳冬,湖南人,高中沒有畢業(yè)就浪跡江湖,在西藏和麗江、尼泊爾待過多年,最后到了黔東南,在一個叫作腳烏的山頂上,蓋了個房子,一住就是好幾年。他給我看照片,山頂,木屋,四四方方,屋前有院子,院子里有石桌石凳、花花草草。除此之外,周圍皆是茂密的植被,大樹參天,四野杳無人跡。你說是民宿吧,那么高的山估計也沒人去;你說是自建“別墅”吧,又感覺太過荒寂。這比出家還落寞吧。
我問:“你是在修行嗎?”
他說:“談不上?!?/p>
我問:“就你一人?”
他說:“前妻來住過一段時間。”
我說:“你不無聊?”
他笑笑,搖搖頭,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聊天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他沒有右手小指,這讓我想到黑幫電影里的場景。
我問他是咋想的。
他說,十年前,他騎著摩托車在路上,行至西南腹地的崇山峻嶺,看到山頂上有半輪夕陽,格外明艷、通透,黏稠,令他震撼,便一路追隨。等繞過一道道山梁,到達某個山頂時,半輪血紅,幻化成粉紅的云翼,像海,倒懸于山巒。有點像海市蜃樓,但是比海市蜃樓真實,不,不是海市蜃樓,它是特別真實的存在。他想向我更細致地表達,但在竭力思考之下,似乎還是沒有找到更恰當?shù)脑~匯,就說:“總之是我從來沒有見到過的一種美,壯美,隕落之美,很頹,很烈。怎么給你說呢,”他抿了下雙唇,說:“就是死之前的神啟——你明白嗎?”他注視著我,眼神卻莫名遙遠,虛化在我的身后。我知道他是認真的,但他又分明不在這里。當時我很想調(diào)侃他:“你死過?”對于初次見面的人,肯定是不合適的,只好露出牽強的微笑說:“大約,明白。”
“嗯,你要是看見就明白了?!?/p>
“就因為這個,你就在那兒蓋了一棟房子?”
“對?!彼难凵駡远?,“我現(xiàn)在每天都可以看到它?!?/p>
盡管當時我覺得他幼稚,還有點怪,但他沉浸式的表述,還是有些打動我的,我甚至想起小時候在月亮下面奔跑的游戲,月亮走我也走,追得大汗淋漓還放不下那輪皓月。
陳冬看不出年齡,你說他三十出頭可以,說他五十也沒人置疑,我懶得問。我們互相加了微信,他邀請我,說歡迎我去他那兒玩,說那兒是一個修身養(yǎng)性的好地方,人間屋頂。我當時對“人間屋頂”這個詞印象深刻,但沒有細問,至于他的邀請我更不置可否。對太過特立獨行的人,我都不太感冒,總覺得有矯飾之感,比如他給我說的第一句話,還有他追夕陽的故事,那應(yīng)該是小說里才有的情節(jié)。
不過回來后,那個讓我產(chǎn)生強烈幻覺的大湖,始終在腦際縈繞,于是百度,輸入地理位置,發(fā)現(xiàn)搜羅出來的江河湖海,都對不上。我這人有時也挺固執(zhí)的,把中國的大湖大江都列出來,也沒一個能準確對上——地理位置對,大小對不上;大小對上的,地理位置又差得太遠。我還是頭一回遇到這種事。其實我算是個好學(xué)生,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經(jīng)常把眼見為實掛在嘴邊,可這一回,令我迷惑——那種明明看見,伸手過去,卻啥也抓不住的感覺實在不爽。有一刻我甚至想到“一切如夢幻泡影”的經(jīng)句。如果真是一個夢,陌生的兩個人會做同一個夢?百思不得其解之際,我發(fā)信息問陳冬知不知道那個湖叫什么名字。過了好幾天,他才回我,只說他已經(jīng)回到山上,并再次邀請我前往,說備好米酒和清茶等我。那時,我對大湖已經(jīng)沒了興趣,覺得這人有一搭沒一搭的,再加上正在熱戀中,就沒再理他。
一晃,就是兩年。
決定去找陳冬,卻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微信了,輸入陳冬,電話簿也沒這個人。我的微信好友有七百多人,一個一個地找,最終還是無法確定哪一個符號是他?;诋敃r的心境,決定先去了再說,我大概知道那地方,那么特別的一人,估計到那兒一問,都知道。
我坐了火車坐汽車,最后終于到達一個叫南宮的小鎮(zhèn)。一個山旮旯里的小鎮(zhèn),叫著南宮這樣有皇家氣派的名字,和陳冬還挺搭。說是一個鎮(zhèn),感覺就是一條街,水泥路,路兩邊大多是三四層民房,一樓是商鋪,也沒多少東西,灰頭土臉的,生意冷清。我問一個雜貨鋪老板娘,這里是不是有個叫腳烏的地方。老板娘臉上抹了不少粉,頭頂挽著少數(shù)民族發(fā)髻,正中插一朵碗大的紅花,仔細瞧,還是塑料的,我忍住沒笑出來。老板娘手一指,用鄉(xiāng)音很濃的普通話說:“順著這條路走五公里。”我一聽,還要走五公里,頭有點大。老板娘看出我的難色,就說:“讓我老公送你吧,五塊錢?!蔽亿s緊點頭答應(yīng),頓時覺得她頭上那朵塑料花其實也沒那么難看。她朝屋里吆喝一聲,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趿拉著鞋出來,手里握著的手機像從油罐里撈出來的,屏幕霧狀閃爍,聲音倒不受影響,聒噪著。
臨跨上摩托車,我問那個男人:“陳冬你認識嗎?”
男人木訥的臉上沒什么表情。我又看一眼柜臺后面的女人,女人微微皺眉,像在尋思。我趕緊又問:“腳烏山頂上是不是有座木房子?”老板娘馬上回應(yīng):“有,是個外地人來修的?!?/p>
“他在嗎?”
女人發(fā)髻上那朵塑料花晃了晃,說:“不曉得?!?/p>
“能把我送到山頂嗎?”
男人已經(jīng)跨上摩托車,雙手握著把手,正襟危坐,簡單,直接:“去不了。”
不到十分鐘,男人就把我送到一個小徑的路口,說:“再往上走上兩公里,就到我說的那個房子了?!毙÷穬蛇呺s草叢生,灰白的路面隱現(xiàn)其間,斜著往上,覷不到頭。我說遇到岔道怎么辦,他說沒有岔道,到山頂只有這一條道。我謝過他,遞他十塊錢,男人死活退我五塊。他把衣襟扣好,右手熟稔地轟兩下,看不出顏色的摩托車嘶吼起來,一百八十度掉頭,眼看要走,聲音忽地又弱下來,回頭看我:“你還是走快點,最好天黑前到。”那是四月末,也就是下午四點鐘的樣子,四十五度角的天邊,還懸著一輪溫熱。兩公里,快走,也就二十分鐘,山路不好走,拋遠了說,一個小時還不夠?我小時候在縣城長大,這樣的山路也常走。我信心滿滿地說:“謝謝,放心吧?!闭f完聳聳肩,讓背包更穩(wěn)妥地趴我肩上,轉(zhuǎn)身邁入小徑。
身后傳來摩托車鞭炮聲般的吼叫,一會兒的工夫,就消隱于無形。
世界是頃刻安靜下來的。
靜得我能聽到陽光灑下來的聲音,像半夜的小雨,擦著野草、荊棘、刺蓬,潤潤地滲進腳下的路面。這條小路,泥巴堅實,有石子嵌頓其間,感覺常有人走過。遠處,山下,能看見層層梯田,亦可見腳烏寨一角。再往上,叢林密布,筆直的杉樹、松柏,集結(jié)在一起,沿著峰巒一路排兵布陣。間或一聲鳥嘯,從不知名的遠處,撲棱棱飛走;蟲鳴時大時小,時長時短,此起彼伏。這個世界除了它們,已然空無一物。
確實只有一條道,沒有岔道,一路往上,七拐八彎,比我想象的要曲折、坎坷。有些路段可以說是陡峭,行走的速度起不來。有一段路還被水給沖垮,剩下窄窄的半邊,得抓著旁邊的巖壁,小心翼翼地過。下面是個水潭,掉下去肯定不會死,但肯定也夠嗆。
走了差不多一個多小時,太陽越來越低,眼看稍微蹲下,它的屁股就可以坐在坡頂(我沒看見陳冬嘴里的夕陽,可能是忙著趕路),我意識到那人讓我走快點,是番好意。如果天黑了我還到不了,是挺麻煩的。那時我在想,包里好像有只打火機,或許到時能派上用場;半包火腿腸,應(yīng)該也可以充當下晚餐。正胡思亂想,遠遠走來一人,肩上一大擔青黃不一的草料,彎著腰,腳步卻不慢,一聳一聳的,像山巒在暮色中涌動。
走近我才看清,是一張辛勤勞作的臉,戴頂破舊敗色的軍帽,腳上一雙膠鞋,裹滿泥巴。
雖然男人被那堆雜草壓彎了腰,但感覺到我站在他面前,還是停下腳步,努力抻直身子,臉上的褶子堆起來,憨憨地沖著我,似笑非笑。男人大約比我大個十幾歲,我就叫他大哥,問他是不是從山頂下來的。他說沒有,山頂風大,草長得稀。我問他到山頂還有多遠,他說不遠,繞過兩個山梁就到了。我又問他是不是腳烏的,他說是。我說那你認識陳冬嗎,就是在山頂上蓋房子的那個人。他尋思的時候,肩上的草料顯得格外沉重,我?guī)椭麖募缟闲断聛?。他摟起衣角,擦擦汗,順勢靠坐在草堆上,粗粗地喘了幾口氣,說:“你是找那個人啊?!蔽艺f:“是,我是他朋友,我從很遠的地方來?!彼衙弊诱聛恚愚?,又戴上,扭過腰去取掛在扁擔上的水壺,隨口說:“那個人死了的。”
“?。 蔽殷@呼,“你是說陳冬死了?”
挑草人大約沒料到我是那樣的反應(yīng),手上動作停下來,轉(zhuǎn)過身面對我,說:“那人叫什么名字我不清楚,但是我聽說他已經(jīng)死了?!?/p>
“什么時候的事兒,怎么死的?”
我的聲音肯定很大(因為著急),不過,再大的聲音在這山野中,都顯得微不足道。
“去年,咋死的就不曉得了,估計是病死的吧?!?/p>
他說著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水,重新把擔子挑到肩上,動作嫻熟。
我愣在原地,也沒想著去扶一把。他歪過頭,看看我,說:“要不你和我回寨上吧?!庇幸豢蹋沂窍氪虻阑馗?,這一路走來,雖說還算順利,但感覺也是麻煩不斷。轉(zhuǎn)念又想,都到這兒了,如果陳冬真死了,那就去拜祭一下吧,也不枉認識一場。何況,我還真想看看陳冬說的落日,大不了在山上住一宿。想到落日,突然就回憶起兩年前,陳冬說的所謂神啟,心禁不住一皺,突然意識到自己為什么想要走這一趟。
我問挑草人:“房子還在嗎?”
“在,在的。”
別過挑草人,我又走了二十分鐘,太陽早不見了影蹤,我腳上的步子想快,力道跟不上,遇到不好走的路,也只能乖乖慢下來。
終于又上到一個坡頂,一側(cè)有斜斜的梯田,一丘丘如彎刀般,宛如去往天上的臺階。盡頭白霧繚繞,難以分辨天與地的界限。一張張碧綠的秧苗,如柔軟的綠毯,干凈而充沛,盈潤、細碎的枝葉,分割遠山的靜寂。
腳步慢下來后,發(fā)現(xiàn)一路都是風景。只希望天不要那么快黑下來。
迎面又走來一人,是個農(nóng)婦,戴斗笠,藍色斜襟上衣,黑褲,挑著擔子,一頭是堆稻草,一頭掛著個竹籃,里面裝滿碧綠的小白菜,幾根闊大的廣菜葉子,隨著她鏗實的腳步,在半空搖頭晃腦。這位農(nóng)婦足可以讓我叫阿姨,但出于習慣,我還是叫大姐。她笑嘻嘻的,很友善,我忍不住拿出手機,拍下這一畫面。大姐很配合,笑得更開了,露出左上一枚缺牙的空洞。拍完照,我給她看,她掩嘴笑,我收起手機的同時,問她山頂啥時能到,她說快了,轉(zhuǎn)個彎就是。
我都轉(zhuǎn)了不知道多少個彎了,執(zhí)拗地、氣虛地問:“姐,大概還需要多少時間?”
她眼睛笑彎了,說:“最多十分鐘?!?/p>
我心想,她的十分鐘,我是不是還得走半個小時。
我又問她山頂房子的事兒,問她認不認識陳冬。她說:“那個外鄉(xiāng)人啊,我曉得的,他一直住在山上?!薄班牛俊蔽矣悬c蒙,問大姐,“他在?”她說:“在啊,一直住在山上嘛?!蔽掖蟾幸馔猓f剛才遇到一位大哥,說他生病死了,去年死的。大姐說:“亂講,那個外鄉(xiāng)人很好的,我們這條路就是他出錢修的,還經(jīng)常幫我們聯(lián)系山外頭,幫我們賣山貨,給我們增加不少收入呢?!?/p>
我心情大好,謝過大姐,就往山上邁進,感覺腳下步子輕飄了不少。
可那個挑草人為什么說陳冬已經(jīng)死了呢?
風越來越大,暮色四合,我終于遠遠地望見那座木房子。它孤絕地佇立山頂,與黃昏暗灰色的天幕融為一體,有一半寓身于流動的霧靄?;秀遍g,我似看見中國版的哈爾城堡,只不過眼前這個城堡,簡單得多,還有一股子仙氣。讓我驚喜的是,我還看見了炊煙,相對于山頂自然形成的白霧,炊煙顏色更深,勁頭更執(zhí)拗、蓬勃,煙柱繞成一棵彎七扭八的老樹。我三步并作兩步,朝它奔去,絲毫不顧及腳下的趔趄。快到的時候,清風帶來米香和柴火的香味,完完全全是小時候的味道,甚至比小時候的味道更純正。我使勁兒地吸,內(nèi)心充滿狂喜,之前不以為然的行程,已經(jīng)變得意義非凡。在我眼里,那座木屋仿佛有了生命,我沖著它大聲喊:“陳冬,陳冬,陳冬你給我出來!”腔調(diào)好像我們真的是多年的老友。
有個身影從屋里飄出來。
我伸出雙臂,幾乎是撲將過去。那人腳下卻遲疑。仔細一看,不是陳冬,是個和我差不多年紀的年輕人,應(yīng)該比我還小幾歲,圓臉,神情溫和,笑起來一臉佛相。我還沒來得及發(fā)聲,他抬抬下巴問我:“你是找我?guī)煾赴桑俊蔽掖藘煽跉?,第二口氣還沒上來,就扯著嗓子問:“你師父是不是陳冬?”年輕人說:“是啊?!蔽疫€是忐忑,問:“他在嗎?”“不在?!蔽业哪莻€心哦,疾速下沉,幸好落地前他又說:“我?guī)煾赶律搅耍魈觳拍芑??!钡诙跉饨K于喘勻了,我閉上眼睛,讓第三口氣深入丹田,等長長地吐出來,我才朝他走去。
年輕人主動伸過手來,說:“我替我?guī)煾笟g迎你?!?/p>
“謝謝,我叫吳銘,你叫什么?”
“哦,叫我石林吧?!?/p>
“你好石林?!蔽夷笾氖?,緊緊地——這還真不是我的性格。
木屋不算小,一間長方形的中廳,右邊靠樓梯的位置,放張兩三米長的木桌,桌上有整套茶具,還有把古琴;樓梯下三角形空間,做成漏斗狀書柜,堆滿了書和茶葉。左邊靠窗有個挺大的鐵爐子,小腿粗的煙管,彎成三折,探出窗戶。鐵爐旁有沙發(fā),可能是太累了(主要是心累),看見久違的沙發(fā),我一屁股坐下去,伸直雙腿,有一種艱辛之后的舒暢。正對我的,是隔成三段的日式拉門,石林說:“那是三間客房,晚上你隨便挑,住哪間都行?!眱蓷l腿酸脹,沒有起身去細瞧。我抬頭望樓上,問:“上面是陳冬的地盤吧?”“對對對?!笔贮c頭,沒有邀請我上去參觀的意思。
“我去給你燒點水。”
我問:“你是在做飯嗎?”
他點點頭。
真香,我好遠就聞到了,小時候的味道,很久沒有聞到過的米香。我摸摸肚子,訕笑道:“我的肚子還真是餓了。”
石林咧嘴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齒,一看就是個性情溫和的人。還別說,這一路走來,遇到的人都很好,這一點,讓我倍感溫暖,哪怕是沒有找到陳冬,我覺得也挺值的。
“你休息下,馬上就吃飯?!?/p>
那天晚上,我和石林一人差不多喝了一斤米酒。石林告訴我,米酒是他和師父一起釀的,用來招待上山的朋友。那米酒香,順滑,好下口,可后勁兒大,一會兒的工夫,我就暈了。我問石林:“這里經(jīng)常來人嗎?”石林說:“也不算多,也不少,都是我?guī)煾傅呐笥选!薄澳憬嘘惗瑤煾?,他教你什么?”石林說:“師父教我做木工?!蔽艺f:“看著你師父像個行為藝術(shù)家,怎么還會木工活兒?”
“沒有我?guī)煾覆粫摹!笔帜樕下冻鲵湴恋纳袂椤?/p>
石林告訴我,他就是山下腳烏寨的人,到山上來之前,就是騎著個破摩托車四處玩兒的渾小子。六年前,有人找到他,說要租他家的山頂蓋房子,這個人就是他的師父陳冬。當時,他覺得不可思議,就是片荒山,走上來都困難,蓋房子不有病么?欺他是外地人,向他漫天要價。
“他說要租三十年,我跟他說一年五千?!笔值皖^笑,又說:“你不知道,別說五千,五百都沒人要。那時候都沒有路,你上來這條路還是我?guī)煾感薜??!?/p>
“修了路才蓋的房?”
“對。”
“那你們達成協(xié)議了?”我沖他晃晃杯子。
石林憨憨地笑,完全看不出渾小子的模樣。
“他給了我十萬,還說只是五年的費用,以后每隔五年給我十萬?!笔终f著給我倒酒,繼續(xù)說:“你不知道,十萬塊錢對于我們腳烏來說意味著什么,其實,那個時候我就應(yīng)該跟著我?guī)煾父傻?。?/p>
“怎么說?”
“作唄?!?/p>
石林沉吟了一會兒,說:“在遇到我?guī)煾钢?,我是附近幾個寨子的老大,打架,逗姑娘,覺得特別拽。我?guī)煾缸屛铱吹搅肆硪粋€世界,那個世界很大很大,不是我可以想象的?!?/p>
我倆碰杯,一飲而盡。
那天晚上,什么時候睡去的都不知道。
半夜,木窗發(fā)出啪啪啪的聲響,我聽得真切,似乎醒過來,但又覺是在夢里,口渴,頭疼,渾身無力,整個人像在七彩的迷霧中穿行,身體扁平、蒼白,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一會兒,迷霧變成大湖,我吸入真氣,瞬間膨脹,一條熾熱的大魚,每一葉鱗片都如懸崖般強勁,隨時都有崩塌的危險。
狂風在屋外肆虐,撕咬著屋檐、窗欞、廊柱,感覺世界上所有的山都集結(jié)在屋外,蟄伏在我四圍,隨時都有可能擊破防線,乘虛而入。某種混沌中,我聽著荒野結(jié)實、鏗鏘的交響曲,魚鱗翕動,吐納,夢境像小鎮(zhèn)理發(fā)店門口的彩燈,無休止地旋轉(zhuǎn),沒有開始,亦沒有結(jié)束。
早上起來,已經(jīng)是上午十點,我迫不及待跨出房門。屋外,暮春的晴空悠遠、湛藍,近得就像院子里晾曬的一張巨幅床單;白云就在腳邊,溫潤地舔舐我的腳面,只要蹲下來,就可以捧起它,喝上一口??諝馐乔逋?、綿軟的,貼著毛細血管密集的鼻腔游走。放眼望去,樹木蔥蘢,鳥鳴啾啾,風聲颯颯,這哪里是荒山,分明是仙境。沉浸中,我聽到鑿木頭的聲音,從腳下傳來的,探頭一看,低處還有一排磚砌的房子。我尋到路徑,走進一間木工房,石林正用斧頭砍一段比大腿還粗的木料。
“起來了?”他也沒抬頭。
我點點頭,四處張望。屋子里堆著木料,還有制作好的成品、半成品。我隨手拿起一塊疊成三層的木板,在手上擺弄,一不小心,“咵”地一下,木板松弛下來,分成幾片,嚇我一跳,幸好沒掉地上?!斑@是魯班凳?!笔洲D(zhuǎn)過身來,接過去,鼓搗一下,還真成了一張機巧的凳子。“你還有這絕活兒啊?!蔽医舆^來在手上開合,感嘆老祖宗流傳下來的智慧。
“是我?guī)煾缸龅模疫€有得學(xué)呢。”
地上有個齊腰的物件,有斗,木轱轆,還有個牛頭?!斑@不是木牛流馬嗎?”“你還挺有眼光嘛?!蔽倚⌒姆呕佤敯嗟剩哌^去細看。說實話,我只聽說過木牛流馬,《三國志》上對它的作用和制作過程有過些介紹,看到實物還是頭一回。做工精致,牛頭雕得傳神,用的還是楠木,哪是個器具,分明是件藝術(shù)品。我問石林珍貴的楠木從哪來。石林說:“你放心吧,這些都是通過正規(guī)渠道買來的,有些也是在附近寨子收的,好多都是廢料,我?guī)煾甘智??!?/p>
“原來你和你師父做的是這些東西啊?!蔽也唤袊@。
“對啊,要的人還挺多,價格也不便宜呢?!笔钟值靡饬?,露出他白白的牙齒。說著,他拍拍身上的木屑,說:“你餓了吧,我給你煮碗面去?!?/p>
吃面的時候,我問石林:“你師父今天什么時候能到?”
石林說:“估計得下午?!?/p>
我說:“這山上沒信號,你咋和你師父聯(lián)系?”
“他走的時候說的,就這兩天回。”
一整天,我跟著石林在他的木工房,看看這個,鼓搗鼓搗那個,聽了更多關(guān)于陳冬的故事,越聽,就越想盡快見到此人。傍晚的時候,我安安心心坐在院子里,等待陳冬說的落日。接近六點的時候,我終于看見了陳冬說的夕陽。有一瞬間,那奇異的赭紅,那濃淡相宜的布局和暈染,讓我墜入綺麗的幻象之中(隱約似兩年前火車上的奇異經(jīng)歷)。之后,它們又變成含著鐵粉的瑪瑙色,透著拋光后隱約的光澤,荒涼又肥美。在那輪幻化無窮的落日下,我變得異常渺小,小成它們中的一員,一粒藏著千古之謎的琥珀。
我坐了很久,直至夜幕降臨,冷風瑟瑟,陳冬也沒有回來。晚飯時,石林說:“明天我?guī)闳ド嚼镛D(zhuǎn)轉(zhuǎn)吧。我?guī)煾冈谶@住了幾年,就種了幾年的樹?!蔽艺f:“怪不得呢?!贝藭r,比起剛起心到這里來的想法,我的心境完全不一樣了,我現(xiàn)在迫切地想見到陳冬,覺得他簡直就是個神人,怎么兩年前在火車上沒發(fā)現(xiàn)呢?當時覺得他是一個很奇怪的人——白發(fā),斷指,看不出年齡。
“石林,你老實告訴我,你師父明天肯定能回了吧?”
“你放心,你肯定能見到我?guī)煾?。?/p>
然而,第三天,陳冬沒有回來。第四天,陳冬還是沒有回來。
夕陽我也看了,林子我也轉(zhuǎn)了,野雞也打了,野山參也挖了,就連那竹林我也去鉆了(一條青蛇還差點掉我脖子里),陳冬還是沒有出現(xiàn)。我決定再等一天。我想下山,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山上沒有信號,完全與外界隔絕。盡管我知道分手已是定局,可心底還是有絲絲奢望。萬一呢?萬一清水又轉(zhuǎn)過頭來找我呢?我不見得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但如果能收到那樣的信息,對我將是莫大的鼓舞。
晚飯的時候,照例喝酒,喝到一半,我向石林說了我的決定。
石林笑笑說:“明天,明天我?guī)煾缚隙ɑ貋?。”我對他這個話已經(jīng)不再相信,沒搭他的茬。就在那一刻,我腦子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陳冬是不是真的死了?那個挑草人,看著也挺老實的,不像在撒謊。之前我認為挑草人可能是誤聽誤傳,萬一,他說的是真的呢?想到這兒,我看向石林,他的臉已經(jīng)開始發(fā)紅,這幾天我們相處融洽,有一陣,我甚至感覺自己就是和陳冬在一起,感覺石林就是陳冬,這與我當初想象的山上生活是一樣的——荒僻、寂寞、苦中作樂,但也其樂無窮。陳冬、石林,石林、陳冬,似乎沒有多大的差別。
石林給我搛了塊肥瘦相間的臘肉,說:“這臘肉是我老婆做的,我?guī)煾柑貏e喜歡吃,你多吃點?!苯柚苿艃?,我說:“石林,你老實給我說,你師父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
石林倏地抬起頭來,鼻孔沖著我,兩瓣嘴唇泛著油光,他的眼睛也特別亮,在昏黃的燈光下,閃著濕潤的光澤。他是個左撇子,手里的筷子沖著我抬了兩下,慢悠悠地說:“你,喝醉了?!?/p>
“我沒醉,你知道嗎石林?”我雙手撐在大腿處,曲身向他,瞇縫著眼說:“今天一天我都在想那個挑草人說的話,反反復(fù)復(fù)地想,那人看著很老實,不像在給我撒謊。但是你,石林,一臉佛相的石林,對,你笑起來特別有智慧的樣子,你,更不可能騙我啊。你說你師父明天來明天來,可他就是不出現(xiàn),你是不是怕我難過,不告訴我真相,可這有什么啊,我和他只是一面之緣,說起來,他現(xiàn)在還不如我和你的交情深呢。”
石林微微一笑,在咕咚沸騰的鍋里,給自己夾了一塊切成片狀的山參,放進嘴里,嚼了兩下,吞了一口米酒,這才望向一直盯著他的我,紅彤彤的臉上,露出一絲詭狡。
“哥,如果我告訴你,我就是陳冬,你信嗎?”
我知道他是在開玩笑,但我的心卻莫名一顫。停頓了會兒,說:“你別以為我醉了,忽悠我。”我抖動著手指,點燃一支煙,穿過厚薄不勻的迷霧,瞅著石林紅潤的肉臉,說:“其實石林也罷,陳冬也好,對我來說都一樣,都挺好的,謝謝你石林。謝謝陳冬。”說完,我自顧干了。
石林哈哈笑,給我滿上,說:“就是嘛哥,是誰不重要,你走這一趟不遺憾?!?/p>
“不遺憾?!?/p>
我盯著杯中的米酒,淡黃色的泡沫,迅速歸依于那秘密的液體。我又想起了清水,痛感隨著那些泡泡在漸漸消隱,當我把它們?nèi)珨?shù)倒進肚腑,過去的、未來的,曾經(jīng)試圖披掛當下的衣飾和華彩,曾經(jīng)將我撕成條狀,再筑起紙的宮殿,如夜的儀仗,睜著樹葉一般光亮的眼睛,照見這時間層層折疊的騙局。
“哎,我知道,你師父死了,陳冬死了的……”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的頭徹底垂下來,額頭滾燙,混雜著各種味道的火鍋蒸汽,像層層油膩的輕紗將我覆蓋。燃去一半的煙,若有若無地屈身于我的指間,半截修長的煙尸,搖搖欲墜。恍惚間,我聽見石林說:“你也好我也好,我?guī)煾敢埠?,不都是你自己嗎?”聲音在屋外,在空寂的山野,在涌動、翻卷的風中,一下一下,敲擊著陳年的木板。
早上意外地醒得早,木格子的窗外,透過淺綠色的玻璃,晨曦微漾。
來幾天了,還是第一次起這么早,感覺石林都還沒起來。推開大門,一股清冽足氧的空氣,直入鼻孔、肚肺,那是一種可以瞬間迷醉的體驗。照例在院子里站了會兒,抽支煙。遠山若隱若現(xiàn),層層疊疊,這個位置確實好,一覽眾山小。自我到這,遠眺時,總感覺自己是在人間的屋頂(這時我才明白陳冬的意思),遠處,山下,它們存在,與我卻沒多大的關(guān)系。只有清水,時不時在我的腦海里,泛起一個尖銳的泡泡。而這個早晨,腦子里異常安靜,沒有任何人入駐,沒有一絲波瀾。
抽完煙,上了個廁所,天差不多透亮了,還沒聽到石林的動靜。我回到屋里,在沙發(fā)上呆坐了會兒。抬頭看看天花板,石林住在樓上,來了這么多天,我還沒上去過。想了想,我往樓梯走去。樓梯很窄,僅夠一人,轉(zhuǎn)了個彎,左側(cè),一個小門洞(沒有門板),借著外面的晨光,勉強能看見屋里的格局和擺設(shè)。屋檐很低,我一米八的個兒,得微微曲腰,房間也沒有樓下的大,陳設(shè)簡單。我想,我就是來叫石林起床,他也推開過我的門,這沒什么。
推開門,迎面一扇窗戶下,有個背影坐在那兒,微微低頭,像在看什么,又像在沉思什么。
“石林?!蔽覜_背影叫了聲。
背影回過頭來,不是石林,那一頭醒目的白發(fā),讓我立刻認出是陳冬。
我嘴張得大大的,至少有五秒鐘沒合攏。
他站起來,幾步到我跟前(樓板咚咚響),伸出大手?!氨副?,讓你等了好幾天。”我的手被他有力地握著,溫熱,柔軟。等反應(yīng)過來,我欣喜不已,將他緊緊抱在懷里,就像是失散多年的親人。
“你終于回來了,陳冬,陳冬。”
當時我覺得,如果清水回來,也不過就是這樣的心情了?!澳闶裁磿r候回來的,咋不叫醒我?”
“四點多鐘,你睡得正香,就沒打擾你?!?/p>
“你再不回來,我還真以為你死了呢?!?/p>
陳冬哈哈大笑:“鬼話你也信?!?/p>
我倆邊說邊下樓。這會兒我才發(fā)現(xiàn)陳冬個兒不高,不到一米七,但很壯實。兩年前在火車上,還真是忽略了很多細節(jié)。我跟他說:“你要是再不來我就回去了?!标惗瑔栁矣袥]有看到夕陽。我說:“看了,和你說的一樣,猶如神啟。”我倆相視一笑。他就像個得到認可的孩子,欣然追問:“以前沒見過吧?”
“確實沒見過?!?/p>
他特別開心,露出潔白的牙齒,那一刻,我莫名想到石林。
“這幾天你不在,還得好好感謝你的徒弟石林,全得他陪我了,還喝了好多酒……對了,石林呢?”
“一大早就回腳烏了,他媳婦要生了?!?/p>
“他很年輕啊?!?/p>
“是他的第二個孩子了?!?/p>
“你呢,你前妻不來陪你了?”我調(diào)侃他。
“不來了,再也不來了。”
接下來的三天,陳冬帶著我看瀑布、挖山參、抓地鼠、摘野果,要么就是坐在院子里喝茶、聊天、聽音樂。對,他還用古琴給我彈了一曲《莊周夢蝶》,令人印象深刻。晾在屋檐下的三只野雞,他一天取下來一只,用自己種的青椒、西紅杮炒了,放幾片新鮮的花椒葉,味道絕美,吃起來額頭冒細汗。遺憾的是陳冬不喝酒。
我問他:“你不喝酒干嗎釀酒?”
陳冬說:“酒是為朋友釀的。”
“你是一個有故事的人,說來聽聽?!?/p>
“石林不都給你說了嗎?”
“我想聽你自己講。”
陳冬盛了第二碗米飯,刨了一大口,說:“故事都是幻象,是個創(chuàng)可貼,只能遮住些許的現(xiàn)在,過去和未來一直都在?!?/p>
“我就是想知道你說的幻象,被創(chuàng)可貼遮住的地方?!?/p>
他搖搖頭,笑而不語。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說:“對了,兩年前那個大湖叫什么名字,我一直都查不到?!?/p>
“你管它叫什么湖呢,你可以認為那是你想象出來的,還有那條魚?!?/p>
我急了,說:“不不不,陳冬,我記得當時你說了句那湖真他媽的大,你忘了嗎?”
“我沒忘,歷歷在目?!?/p>
“所以,不可能是我的想象對吧。”
“真和假有時難以區(qū)分,不是嗎?”
我換了個姿勢,一本正經(jīng)地看著陳冬,說:“那你怎么知道我當時的想法,就是感覺自己是一條大魚?”
陳冬嗤笑:“你當時的表情是那樣的嘛?!?h3>六
那是非常愉快的三天,石林一直沒回來,我打算下山了。
起初,陳冬非要把我送下山,我不同意,架不住我的執(zhí)拗,陳冬送了半程。去的路程總是漫長,回程就會輕松許多,感覺沒費多少時間,我就到了那個小徑的岔路口。我又看見了遠處的腳烏,看見層層梯田和山巒,有種回到人間的感覺。在往鎮(zhèn)上走的中途,見路邊立一藍底白字的牌子,上寫“腳烏”兩字,突發(fā)奇想,抬腿往腳烏方向而去。也就半個多小時,就到了一個村寨,掩映在起伏的綠蔭中。寨子很安靜,沒幾個人,路面是光滑的青石板,遠處斜坡上,隱約可見勞作的身影。走近,房屋高高低低,大大小小,清一色的兩層木板房,感覺是個很古老的村莊。一位有著尖下巴的老人蹲坐在門口,直直地盯著我,我朝他走過去,老人也不回避,表情和姿勢像凝固在過去的某一個時間里。
我問:“老人家,石林家住哪兒?”
他覷我,也不言語,臉上的褶子如馬里亞納海溝的倒影,有著邊界不清的渾濁切面。我加大了音量,又問了幾句,老人還那表情,我的問話如流動又遠遁的空氣。伸手在他眼前晃(我怕他是盲人),這回,他眼珠子小幅度地輪了一圈兒,好像是告訴我他沒有瞎,別費勁兒,然后繼續(xù)保持之前的狀態(tài)。
我直起身子來,繼續(xù)往村莊深處走。
走到一口井邊,終于看見幾個婦女在那兒挑水、洗衣,兩三個孩子圍著敞口的方井奔跑,鬧喳喳,熱騰騰,跟剛剛一路過來的寂寥,完全是兩種畫風。我腳下的步子也快起來,幾大步到跟前,問石林家住哪兒。婦女們聽了,也不回答,莫名笑作一團,相互撩水到對方身上。我身上、臉上也濺上了幾滴,往后退兩步,引來她們更恣意的哄笑。等她們笑得差不多了,我向離我最近的一位婦女問:“大姐,請問石林家在哪兒,麻煩告訴我一聲。”在又一波的哄笑聲中,頭上挽著發(fā)髻(沒有塑料花)的大姐,也不看我,盯著浸在水里的幾棵大白菜,說:“我們這里沒有叫石林的?!?/p>
“怎么可能呢?他說他是腳烏的,他老婆剛生了孩子?!?/p>
“姓哪樣?”有人問。
“姓石?!?/p>
“我們寨子沒有姓石的,要么姓楊要么姓龍。”
想想,石林是沒有告訴過我他姓什么,只讓我叫他石林。而且,那么多天,我居然沒有印象留下過石林的聯(lián)系方式。我抬手捂住腦門,已然搞不清是什么狀況,又有了在夢里的感覺,就是那種想跑跑不起來,想找個號碼或找個人,卻無論如何都打不開手機、找不到地址的迷亂。這時我聽到一個女人對另一個人說:“他說的是不是腳東寨上的石林……”我趕緊伸長脖子望向她(可憐巴巴地),女人羞澀地一笑,低下頭去。她旁邊的女人說:“你去腳東問下,那里有個喊石林的?!?/p>
“怎么走,遠嗎?”我趕緊問。
離我最近的大姐站起身來,側(cè)身,濕漉漉的手臂抬起,指向某個方向,說:“從這條路走,拐過去,順著路一直走,繞過兩座山就到了,近得很?!闭f完,她隨著下垂的水滴一起蹲下,幾個女人相視一笑,笑聲越來越大,匯聚成沉甸甸的幾團,又迅速散開。
聽她們說要繞兩座山,我直接就放棄了,我可不想再經(jīng)歷去山上的曲折。更重要的是,我有一種直覺,石林根本就不在那個叫什么腳東(這里的名字都挺怪)的地方。至于他在哪兒,我真的不想知道了。
到達南宮的時候,差不多中午,我找到一家路邊小食店,吃了一碗大份面,要了一罐紅牛(已過期),吃飽喝足,站在路邊等車。
車很快就來了,沒幾個人,我坐在司機旁邊的位置,視野開闊,一目了然。車剛啟動沒多久,經(jīng)過雜貨鋪,我側(cè)過臉,穿過司機厚實的肩膀,窺見老板娘坐在柜臺后面刷手機,臉上掛著微笑,心滿意足的樣子。汽車的轟鳴聲沒有驚擾到什么,它不僅行駛在當下,還行駛在過去和未來。它穿過白乎乎的傷口(時間在瘡面上以光的速度劃過),很快又將傷口合攏,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它們只是表面上呈現(xiàn)的樣子,并無絲毫不妥。
責任編輯:胡汀潞